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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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是等不及,催我去教她骑射。”薛壑很满意她积极的态度,翻开?书?简阅过,只是一看那字迹,不由抽了口凉气。
写得足够认真,却如稚子笔触,不堪看。
“这人手一份?”
“是的,桑桑说女郎写了二?十?来份,原以为她是练字之用,不想是为这事。”
薛壑瞧着书?简上一个个端正但十?分僵硬的字,又思?写了二?十?来份,眼前顿时铺展出大幅字迹,一下冲击入脑海。
他阖了阖眼,又看一遍,不由?笑出声。
这字里行间实在瞧不出半点江瞻云的笔迹。最主要的是,她可没这么好的耐心,将同一副内容来回写二?十?余遍。
这活尤似抄书?,她最多抄到?第二?遍,就能将字写得飞起;抄到?第三遍,绝对就要扔笔砸墨了……
薛壑顿住神思?,脸色缓缓沉下来。
他为何要在字里行间寻她的笔迹?
是因为那个向煦台二?楼投在门扉上的身?影?还是湖心亭帘幔半遮半挡下的侧影?亦或者是昨日府门前让人先走想要一观的背影?
他在妄想甚?又在期盼甚?
是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寻到?属于她的姿态聊以慰藉,还是期盼她还没有死只是换了一张脸回来了?
多可笑。
即便慰藉,也不是她。
即便真的换了一张脸,但皮具底下另有其?人。
他再清楚不过。
原就是他自己?请人换的脸!
薛壑下意识抚摸腰侧的香囊,发现那处空空如也。是了,今日晨起他特意摘下了。回想昨日傍晚奔入湖心亭帘帐的一幕,铃铛发出了声响。他已经在明?烨面前禀明?了心意,再佩此物实在是“此地无银”。
“你?先回府侍奉吧。”薛壑谴退林悦,灌了两盏凉茶醒脑,重新翻开?书?案上记载有关?妇人妊娠产子种种事宜的书?简,理?正神思?预备来日事宜。
北阙甲第的府宅中,经过两日背诵,十?八这日江瞻云正式让首批侍从尝试上马。
林悦和李荣奉命守在一侧,但饶是如此,大家还是很紧张害怕。
第一个是汤令官处的小厮,虽然?前两日的注意点大多避开?了,但一上来就犯了一个常见的错误,缰绳握持不当。握绳的手太僵硬,使绳在手中失去了驾驭的功能,无法有效控制马匹。
第二?个是司制处的婢女。也是缰绳的问题,拉得太猛,导致马匹嘴部承受巨大压力,使之仰天摇头转瞬又站立扬蹄。幸亏李荣在侧,一把扶住了从马背滑下来的人。
第三个也是司制处的婢女,一上去就是骑乘姿势不对,虽说不曾伏在马背上,但驼起了背,导致重心不稳。马一扬蹄行走,人就差点滑下来。
第四个是考工令处的婢子,犯了脚后跟没有下沉的错误,夹马腹太紧,导致无法向马发出准确的指令。
第五个,第六个……
江瞻云跽坐在凉棚下,训了三日共二?十?二?人次。看他们各种犯错,其?中错的最多的一共有四种,她过目不忘记住了。
五月底日头更盛,傍晚稍有风动,东南角上的凉棚中换了薛壑在坐。薛九娘可怜兮兮地站在他前面,垂首低眉。
“不是催着要学骑马吗?我听说你?本事已经大的能教人骑马了,那我今朝来了,你?且上马背让我看看。”薛壑看着牵来的马匹,又看因马一个响鼻撒腿吓回来的人,忍不住讽刺道。
“我教他们的时候,都是让林悦和李荣从旁护着。”言下之意你?这般闲情逸致坐着,都不再一旁看护,是个人心里都害怕。
薛壑抬手示意侍从勒马停下,起身?来到?马侧,看一身?骑装的女郎,“可以上马了吧。”
薛九娘这才一步走两步停地走到?骏马处,口中喃喃,“这马也太大了,都要到?我肩膀了。”
“这是专门给女郎骑的马,很温顺,比你?前头买的那匹还要小些。”薛壑毫不客气地回应她那些以为旁人听不清的嘀咕。
薛九娘低头“哦”了一声。
“你?前头给他们整理?的骑马十?大注意点,整理?的很好,自己?可记住了?”薛壑摸着马头,给它?顺毛,又检查了缰绳和马镫的松紧。
“当然?。”
“那你?来试试吧。”薛壑手中握着马鞭,往边上让过些,“第一次上马,我替你?安抚过马了,以后这活也要自己?做。”
薛九娘一手握缰,连踩了两下才踩上翻上马背。
“不用阿兄扶!”偏生嘴还硬,颤颤巍巍调准坐姿。
薛壑是伸了手,但没打?算扶,纯粹恐她惹了马被甩出来。于是,闻她那话就更不想开?口了。
“马鞭!”薛九娘一只手拉紧的缰绳,伸出另一只向薛壑讨要。
薛壑看着她平握于缰绳的手,收了马鞭没给她,只冷笑一声。
女郎坐在马上,有些局促。
“继续。”薛壑催促。
“那你?给我鞭子。”薛九娘有些委屈。
薛壑垂眼又扫过她夹着马腹部的腿,将马鞭扔给她。
女郎接了马鞭,握缰夹腿,人伏在马背上,一双眼见死死盯着地面。
薛壑无声看着她,上下、左右打?量,然?后抬眼看天,“你?训了他们三日,据说他们犯了各种错误。有没有总结一下,哪些是出错最多的。”
“当然?!”因薛壑牵着马往场地上走去,薛九娘愈发死命地拽紧缰绳,两腿夹紧马肚子,视线盯着路面,整个身?子都恨不得趴在马背上,喘着气回话,“乃‘缰绳握持不当’、‘驼背伏身?’,还有、还有‘视线向下’、‘紧夹马腹’。”
已经到?达场地,薛壑停下来,“总结挺好。”
薛九娘已经彻底趴在马背上,就差两手搂住马脖子。许是这会?的姿势让她有了些安全感,不再那么紧张,她侧过头冲薛壑笑了笑,“谢阿兄夸奖。”
“缰绳握持不当。”薛壑看她平握僵的手,五指紧紧拢着,“持缰时,最忌五指平握,当力度适中,犹如轻握小鸡,确保大拇指位于上方。”
“视线向下。”薛壑问,“地有何物,值得你?死盯不放?”
“紧夹马腹。”薛壑看她蜷曲得已经离镫的腿,“我若未记错,书?上写的是‘适当夹紧马腹’和‘始终紧夹马腹’是有区别的,前者指上马之初调整位置,乃瞬间的动作;后者是指骑马过程中长时间的状态。”
“驼背伏身?。”薛壑看她完整贴在马背上的身?子,干干笑了两声。
女郎本就紧张惶恐,被他这样劈头盖脸一痛责骂,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下来!”薛壑一声厉呵,随着马闻声受惊,女郎亦一声惊呼,所幸没有坠马跌下来,但也下了马背,乃被薛壑一把拽下。
转瞬的功夫,青年将她扔在身?后,隔开?了她与马的距离。自己?上前按住马头,抚摸其?上,撸顺它?脖颈的毛,马儿就止歇了嘶鸣,贴面在他掌心安静下来。
薛壑将缰绳丢给侍从,命他把马牵至一旁歇息,这才转过身?怒意难掩地望着花容失色的女郎。
“你?把总结出来的常犯错误当作要点全做到?了,妙哉!”
“九娘头一回上马,实在太紧张了。那马平常瞧着不觉什么,近身?方觉好高啊,谁坐那样高都怕的。”薛九娘拎了拎新换的骑装,一副弄脏弄坏着实可惜的样子。
“衣裳有的是,不必在意。”薛壑亦缓了缓心绪,柔和了声色,“本朝尚武,历代君主都爱骑射,你?还是多少要会?一些。歇一炷香,好好想一想,重新上马。”
这日又练习了大半时辰,总算能勉强上马,但依旧错误不断。
天色暗下来,薛壑回去自己?府邸。
翌日下值后又来。
许是歇了一日,本来已经不怎么生畏的薛九娘,见马又生出两分畏惧,在薛壑面前将自己?整理?的“骑马十?要素”和“骑马常犯四错”来回背了两遍,正欲被第三遍时,堪堪被薛壑截断。
“怎么,你?将这些背得滚瓜烂熟,马就能听你?的话,还是你?就能驭马如飞了?”薛壑搁下茶盏,将马鞭丢给她,“上马。我在这,你?摔不死。”
薛九娘垂着头,咬唇上马。
此后一连十?余日,皆是如此,但总算不再畏惧上马。
少了这重畏惧,后头就稍微顺畅些。
五六日后,可以准确握好缰绳,也不再前倾驼背;又三日,“紧夹马腹无法准确向马施令”的毛病也改正了;再四五日,骑马时终于不再一个劲低眉看地上,能够平时前方。
这日,已经是六月廿,薛壑看着能一个人在旷地上骑上半圈的人,终于呼出一口气。让人去将她唤来时,她向马抽了一记马鞭,不重,但足矣让马跑起来。结果,马一加速,她两手又僵硬地拉着缰绳,眼睛时不时垂下往地上看。
薛壑轻叹了声,低头饮茶,抬手让林悦过去按下马头,扶她一把。
果然?,这厢林悦才接了指令过去,那厢已经在喊救命,被人扶下时,腿都软了。
薛壑不疾不徐地将茶饮完,掀起眼皮看抚着胸膛步履不稳的人,根本没有半点江瞻云的影子。
他和江瞻云同在皇城的五年,虽然?看不顺眼对方的时候,原比看顺眼的时候要多的多。但其?中骑射这两处,两人彼此都很叹服。
江瞻云说,长安城中没有比他骑射更好的少年。
他也毫不吝啬地夸赞,“殿下之骑射,乃臣至今见过的女郎中第一人。”
因为那重帘幔,后来他看她最多的时候,是在狩猎之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因为那是他的职责,需要随在储君左右,不离片刻。
她驭马似乘风的羽人,携龙卷之势,在草原碧波里驰骋;涉猎又如鹰隼,臂膀有力,能开?强弓;出箭又快又准,常常一箭射下双雕,一箭射穿虎目。
上林苑风过叶落,她的鬓发微微蓬乱,在耳畔扬起几丝,映在玉一样的面颊上,他只好微微避面,别过眼不看,以防心跳太快,耳垂发红生烫。他吸了两口气平复心境,回头闻她一声喝驾,人与马已经奔出好远,花与叶落在她发间,背上……
薛壑嗤笑,他怎么会?觉得面前人像她的!
半点不像。
若是她,这等骑射该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便是有意作假也不可能这般自然?。尤其?是骑马犯的错,全是初学者最常见的。
薛壑起身?从案上拿了弓,对着已经走到?面前女郎道,“骑马学得还成,后面多加练习便可。今日同你?讲一讲射箭。”
话至此处,薛壑有些不忍,他用她之际,查她往昔。
香悦坊中的丽娘说过她为奴时做过人靶,胸有箭上。后来他着医官查验,那伤距离脏腑仅剩半寸,在胸骨之间。虽然?没有伤到?心肺,但伤好后无法受力。也就是如射箭这般,需要撑力拉弓的事宜,她做不了。一旦强制,许会?引发旧伤。
这也是为何,她明?明?在益州学过六艺,其?中包含了“御”和“射”,但他却没有让旁人教,而是留到?现在自己?亲身?教授,就是唯恐他们掌握不好分寸,累她受伤。
“这是特制的弓,很轻,不足寻常弓的十?中之一,你?只需要学些简单的招式就成。”薛壑说着,同她并肩站立,给她示范,“射箭有七处需要谨记,站姿,搭箭,扣弦,推弓,开?弓,定位,瞄准。然?后知?晓‘五射’即可,我都帮你?整理?成册了,今日先将射箭的姿势摆出来。”
随话落下,薛壑已经搭箭引弓,做出了标准的姿势。
这人还是年少英姿,沈腰宽胯,长身?玉立。
江瞻云忽就想起第一次同他一道参与夏苗的场景,少年挽弓满月,去箭流星,例无虚发。
“你?试试。”岁月如流水,沧海桑田,少年成了青年,而她也再不能开?弓射箭。
夕阳下,江瞻云一手挽弓,一手搭箭,没有再浪费时间,认真摆出动作。
薛壑又带来了上回的那把戒尺,每个错处或是关?键处,以尺指出,以尺修正。尺端在她肩头、臂膀、后背或轻或重地点过。没有半点他掌心的温度,指腹的触感,江瞻云觉得很好。
又因为不需要她拉弓,便也无需讲解力度的把握,这日学得便快些。
薛壑看着她摆出的一个个越发标准的动作,叹道,“可惜了,若你?身?上无伤,说不定能成为个中好手。”
人生多遗憾。
他举目逐渐西沉的夕阳,终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江瞻云。
却不知?夕阳余晖正披在她身?上。
她搭箭引弓的手握得更紧些,手臂肌肉绷紧,手背现出肌肤之下的筋脉,试着想拉开?这张比寻常弓轻了不知?多少的弓,但将将凝神提气,胸口那道伤就痛意蔓延,逼着她放弃。
她卸下力气,放过自己?,颔首道,“是可惜了。”
这日因她射箭之上没有费太多功夫,薛壑离开?得稍微早些,只让她收拾行囊,说是明?日带她前往上林苑练习骑马,那边场地更广些。
出门离府,江瞻云依旧来送她。薛壑没有再看她背影,原是前段时日教授骑马骑时,他就不看了。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除了让自己?神思?不聚,缅怀沉沦,无甚作用。而他明?明?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做。容不得分心晃神。
薛壑独自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累,掀帘上了马车,靠在车壁慢慢睡了过去。嘴角带了一点极淡的笑意,如今的薛九娘挺令他满意的。
今日骑射教授结束,她回答了他上月里的一个问题。
——明?烨不似能谋划那场刺杀的人,背后当另有其?人。
能辨清局势,能经事识人,纵是文武稍差些,也足够她在宫中周旋了。
只是想到?明?烨背后还有人,青年嘴角的那点笑意淡去,睁开?的双眼中又含忧色,似坠入无尽深渊,喉间泛痒,腹中隐痛,累他抵着车壁咳了起来。
“殿下,明?日去上林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你?就寝吧。”桑桑从屋内出来,见江瞻云依旧负手于二?楼,她侧首循她目光望去,低声道,“殿下,薛大人的车架早就走了。这会?估计都到?府中了。”
江瞻云看她一眼,返身?回去屋内。
桑桑侍奉她沐浴盥洗,衣袍脱下,看着她身?上因骑马跌倒的擦伤,虽都不严重,但这处青了一块,那处磨破了点皮,伤口很多,从膝盖到?手肘,到?后背,足有十?余处。
“其?实您不需要装的这般像的。”桑桑擦拭她伤口,不免心疼道。
“孤记忆中就不知?道不会?骑马是甚模样,只好寻人来学。”江瞻云踏入浴桶中,放松身?心,“原也不止这一重缘故。”
氤氲水雾升腾,她合上双眼,又想起前头薛壑从房中冲出房间掰着她肩膀的急切,想起湖心亭他疾步而来掀开?帘幔的失望,想起他要她先走观她背影的缱绻,“我主要想让他清醒些,别入了迷障。”
第23章
终于可以不必再懂却要装不懂地?应付薛壑, 不必在?后院一丁点的地?方骑马,时不时让自己摔两下、拐一下,江瞻云昨晚放松了身心, 一觉睡到日头高升。
反倒是桑桑, 这会给她更衣时心神不宁。
夏日暑热, 江瞻云多着罗、素纱类裙裳。桑桑整理她广袖, 先是用?力太甚差点将袖角勾出丝来;待整理到她的袖口时, 方觉这日侍奉主上未摘首饰,手?上的缠花镯子勾到了袖口花纹,又一蛮力, 花纹上的银丝被挑出。至此这身衣裳算是废了。
衣裳废了是小事,然待重新给江瞻云换衣穿上,见她小臂至手?背赫然出现一条极细的红印。
“这……”桑桑自责不已, 却也不禁感慨江瞻云肌理柔腻,按理银丝挑出还隔了一层罗纱,竟也能将皮肤伤成这般, “女郎疼吗?婢子去传医官, 千万别落了疤。”
“无妨, 不必传医官, 你去妆台匣中取些清凉止痛的药膏抹一抹就成。”江瞻云不是头一回见到这类伤口了,之前她摘护甲时滑过掌心, 力气并?不大, 但也出现了这样的红印。
红痕, 肿胀,发青,退去,愈合, 前后不足半日,来去很快。
她问过杜衡,是“半月阴”的缘故,使她皮肤变得薄脆,方才如此。待以后用?了解药,彻底清毒后,慢慢调理就好了。
“倒是你,这一大早怎么了?”江瞻云看着已经肿起?的印记,开始发烫生疼,抬手?轻轻吹过。
“婢子就是有些担心,薛大人前头明?明?说过,你如今学得这些不必过于精通,能知晓个大概就成。那又何必带您去上林苑练习呢。想起?那处,婢子就心慌。”桑桑取来了药,半跪在?她身畔,小心捧过那只手?,用?小银匙蘸了药细细涂抹,“最主要我们好不容意进来的,越来越近了,突然又出城去,婢子总觉不好。”
“是不太好!”江瞻云挑了下眉,惊得婢子一下顿住手?,“莫急,我说‘不好’与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能让明?烨前后折掉三个皇嗣,自己不仅全身而?退还能在?被怀疑之后处重得信任,想必折了不少精锐营的暗子。且十中七八的暗子不是历经厮杀而?亡,乃是扮作相关的亲属受牵连而?死。
江瞻云轻叹了声?,“如今他?出城前往上林苑,自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按理确实没有带上我的必要,但却带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手?上人手?不够用?。虽说我在?这处尚有宫中的薛家校尉看护,但那是他?在?城中可以回圜指挥的情况下。如今他?要出城,自己肯定?要带亲卫的,若再分一部?分保护我,两处都不够。所以将我带在?他?身边,安心些。估计这趟不只一两日,离开的时间会长些。”
“对,我想起?来了,林悦说过,薛大人每月十六都会出城一日,前头他?就没带上我们。可见是要出去一段日子。”桑桑已经涂抹好伤口,捧来吹了吹,冲江瞻云露出一点报赧的笑。
江瞻云持着扇子敲了下她额头。
“那我们——”桑桑环顾四下,“要不要通知长公主,拨些人手?伏在?上林苑附近以防万一。”
江瞻云摇首,“不必,按理说明?烨近来只会笼络薛壑,不可能动他?,他?出行?不会有危险。如今这样安排,已是做足防备,足够安全了。我们的人,轻易不动的好。”
明?烨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登基后一直想铲除的三千卫统领、承华帝给储君预备的东宫卫尉庐江长公主,既没有失踪也没有死去,一直就在?距离长安城不足百里?的扶风郡中。
自然,江瞻云也未曾想到,薛壑此番带她前往上林苑,先去的竟是扶风郡。
他?去扶风郡作甚?
调养身心?
当?年射给他?那首藏头诗时,他?确实是在?扶风郡的一处山谷中休憩。
但如今这个档口,明?烨三子俱亡,又与她大婚在?即,他?不可能有心思游山玩水,哪怕是放松身心!
除此之外,那就是知道了她的底细,来揭她底的。
若他?心怀不轨,在?皇城解决她是最方便利落的,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这般带来扶风郡,回到她的地?界上,是来投诚表明?心意?也不对,若有此心,完全有更好更隐蔽的方式,无需这般大张旗鼓。
所以只剩了一种?可能,就是巧合。他?不知她身份,来此另有其事。
江瞻云坐在?马车中,将种?种?情况捋过,再思薛壑近来神情举止,自己前后言行?,确定没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心下稍安。
然随日影偏转,车驾驶入扶风郡境内后,她掀帘看骑马行?在?前头的青年,再看周遭环境,心中重新紧张起来。因为按照车驾这会走?的路线,他?们要去的是扶风郡所辖之下的渭城县。
庐江及所领人手就在渭城县。
若这是巧合,未免巧得太过。
江瞻云掌心沁出了汗。即便她确定?,就算薛壑知道了她身份,这会也不会伤害她,但这样一来,局面跳出了她的掌控……
不,他?真的不会伤害她吗?
当?年那场刺杀,明?晃晃是亲近之人、是她信任之人所为。
前车之鉴!
事关生死,她凭何要这般信任他??
何况这数月来,她居于北阙甲第,虽有杜衡在?明?面行?走?,帮助传递消息,但对于薛壑的把?控终究有限。见不到他?的日子,他?见过谁,和谁说了哪些话,心中所想是甚,她都不知道,她只能被动地?等他?来告知,讯息所得太片面了!
柳庄亭翠柳碧波,箭矢从三面疾来。
泾河冰冷彻骨,她的血染在?水底。
还有切肉刮骨取箭的疼痛,她是用?了五石散才熬过来的。
好不容易挣回今天的局面……
夕阳慢慢挪去了西头,傍晚时分暑气散去大半,车驾行?在?槐树成阴的道上,风从茂枝密叶中吹来,掀起?车窗帘帐,吹得她有些发颤。
她的后背生出了一层细小的颗粒,鬓发湿了,冷汗薄薄覆在?额上。
她盯望着青年的背影,即将抵达岔道口,距离渭城县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夕阳余晖经层槐树,时隐时现……映得她一张玉面明?明?灭灭,眼中一点杀意浮起?又退下,终于她伸手?拨下了发髻上的那支蝙蝠发簪。
“水。”她吐出一个字。
因为面容过于冰冷,眉眼过于威严,发簪中的药过于精毒,桑桑吓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只低头奉上水囊。
她半点犹豫都没有,将药全到了下去,塞上盖子,摇匀,再打开盖子,冲着外头喊,“阿兄——”
“殿下!”桑桑抓住她的手?,得她余光横过,一下松开了。
青年打马过来,面上也有些薄汗,“是不是累了?还有七八里?就到,不稍半个时辰,这日是热了些。”
“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她面上一点温笑,人畜无害,将水囊递给他?。
“多谢!”他?面有倦色,没有推辞,爽快地?接过用?下。
她看他?吞咽的喉结,听茶水过喉入腹的声?音,翌日就会毒发,她当?下就可以哄他?、和他?谈条件,生死依旧在?她手?中。
而?薛氏没有了他?,还有薛九娘,与明?烨的婚约仍在?,先前搭好的台子尚可用?,她依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回去未央宫,甚至她还可以重新为薛氏挑个家主,听话、谦卑、唯她是从。
只不过,他?提前成为废子。
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发挥了作用?。
不可惜。
不可惜……
“你想甚?”薛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女郎!”桑桑推了推她。
江瞻云颤了下,从幻想中回神,迎上薛壑眸光,“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
她将水囊递给薛壑。
递得很没礼貌,仅一只手?送过去。另一只手?搁在?膝上,鹅黄滚金的素纱广袖覆过手?背,袖角垂在?地?面,袖面上绽放一朵出水芙蓉,针线精巧而?繁密,不似素纱简薄清透,可堪堪挡住她掌心握的将拆未拆的发簪。
“有心了。”薛壑接过,用?了大半,打马去了前头,将剩下的丢个唐飞用?,“解解暑气!”
至此江瞻云的心基本放下,他?若是知晓了一切,且对她有异心,这会就不可能用?她的茶水。他?不至于这点警惕都没有。
她望着那个背影,慢慢垂眸,避过他?的身形,心中五味杂陈。车驾继续行?驶,江瞻云未再说过话,只是面沉如水,脸色极难看。
桑桑看出了她酝在?眼角的怒意,但不知她因何而?怒,更不敢开口去问。
一盏茶的功夫,车驾行?至十字口,拐道右行?,江瞻云彻底定?下心神,庐江在?左道的黎阳村,右行?所至乃项阳村。
项阳村原是普通的村落,人口不多不少,耕田不瘠不肥,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这里?建有一座育婴堂。
育婴堂乃百年前,昭承太子薨逝后,文烈女帝所建。
据说是因为昭承太子年幼早夭,身为储君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他?天性纯善,敏而?好学,文烈女帝认为若是他?能长大承袭国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所以在?他?故去后,以他?之名做了这样一件事。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大多是襁褓婴孩,有主动放在?门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时去周边捡回的。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身患残疾或者父母无力养活的,一类是想要男儿偏生女,如此被丢弃的。是故十中七八都是女婴,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婴也多有残疾。
想来也荒谬,千百年来,世人皆重男轻女。却也因为如此,文烈女帝当?年在?择取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得选了女婴。
是她择取的,却也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而?被择取的靖明?女帝为报君恩,承其德行?,在?位期间于各州广建育婴堂,收容弃婴、流浪儿,同时设立官员管理,计划待这些孩子长大,学习文武,或送去参与新政选拔,或进入军中担任文书、医官等职务。只是育婴堂的建立比女帝的出现还要晚些,一直都是专司帝王的少府处出银经营,花费巨大。且尚在?投入培养期间,回报甚少。
到了承华帝手?中,一来膝下不愁子嗣,二来多年打仗花钱如流水,少府处偶尔还要接济战需,育婴堂便渐渐收到冷落。待到女官制被废黜,多为女子出入的育婴堂逐渐萧条,很多州郡空余屋子,却无人管理,成为流民避身之地?,渐渐与破庙无异。长安城郊四座育婴堂,亦只剩得最初文烈女帝所建的这座尚在?,至今依旧维系所建初衷,只是这几年也愈发不成样子。
实乃早在?女官制废除之后,少府便已经不再往这处投放银钱。乃凌霜寒一直以自己私库接济,供养这处的孩子。后来临终之际,交代女儿莫忘此事,代她照料育婴堂。她虽没有受过育婴堂的恩惠,却是女官制制度下的最后一个女官,对百年前的两位女帝心生敬仰,满怀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