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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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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江瞻云十岁,母亲去后不久,就被承华帝接入未央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受名士大儒教导,由天子带在?身侧亲养,出入宣室殿,往来朝会间,最初的三年她鲜少能够出宫,根本无暇顾及这处。但所幸做了储君后,私库颇丰,遂将这处交给文恬管理。直待十三岁时,天子逐渐放权,她代掌事宜越来越多,出入宫门也越来越方便,方再次踏入这间育婴堂。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她每年年终开年假之后都会过来,因为毗邻上林苑,偶尔还会住上一两日。
因储君亲理,五年间,这处又有了几番繁盛景象。收容的孩子越来越多,其他?三间也慢慢再度开启。而?这处长到十五岁的孩子,因为女官职已经不复存在?,则被分去掌管另外三间育婴堂的事宜。
堂中的掌事章漪年近不惑,早年是凌霜寒的座下副手?,前两日接了薛壑帖子,在?此迎候。一路引他?们入内,讲述着育婴堂的过往。
薛壑虽初来此处,但多少了解育婴堂,章漪没必要讲得如此详细。看似热情,实则疏离。
无非也是恼他?近日行?径,那首关于变节的歌谣三日传遍长安,十日传遍京畿七郡,至今三月过去,怕是举国皆知了。
江瞻云这会套了薛九娘的脸,自被章漪视作薛壑一党,受章漪阴阳冷待。她倒无所谓,只是到底忍不住看了眼薛壑。
不想,薛壑很是坦然,笑道,“膳食备好了吗,我们先用?膳。”
章漪沉默引他?们入膳堂用?晚膳。
按理说,客来主伴,章漪当?陪膳。然章漪不曾入座,只在?偏阁独自用?下,没给薛壑半分面子。
江瞻云这日自拨下那枚发簪开始,一直躁气郁结,膳食所用?寥寥。也无心去理会薛壑的心情,想他?是否尴尬。他?来此地?,总会做好准备。于是膳毕借了暑热身子不适为由提前回去厢房。薛壑心细,派了随行?的医官去看她,闻无有大碍,遂放心随同章漪继续参观育婴堂。
又是五年光阴打马过,当?年少年储君重新养出的一点盛景到如今已经彻底散去踪影。毕竟近千人的吃喝用?度,非官中不可维持。
“如今这处还有多少人?”暮色降临,薛壑在?章漪的陪同下,提着灯笼走?过排排屋舍。
“尚不足三百人。”章漪始终没看薛壑,一路往前走?去,“育婴堂最盛时期有两千四百多个孩子,女官制度被废除后,降至不足两千人。待到殿下接手?,那会尚存一千余人。但这五年里?,堂中银钱再无富余,只够维护原有的人数,便再不敢随意收留。很多豆蔻之年的孩子都自觉出去耕种?,帮人浆洗,补贴堂中用?度。也有些出去再也没回来的。”
“她们去了哪?”薛壑问。
章漪这会顿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有的被高门大户看中,领去为妾为奴为婢,这还是好的。有些可能就被拐了,卖了。还有些我再见她们的时候,又成了乞丐,疯疯癫癫……”
她话语落下,继续带着人往后走?去,乃育婴堂的寝房,天色已经黑了,但无人舍得点灯,能听得一点声?响,见不到半点人影,“一介孤女,若无官中安顿,大人觉得如此世道上,她们离开这里?,能去何处安生?”
章漪的话里?带着两分讥诮,似在?嘲讽薛壑不知朱门酒肉臭。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完整的制度和体系。”薛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当?下没有再深究这个话题,只问道,“那眼下堂中可还有襁褓婴孩吗?”
章漪摇首,“我们哪里?还敢再出去捡来收养,年初有个偷偷放在?门口的,但婴孩本就难养,不出半月便去了。”
薛壑垂下眼睑,一时未再接话。
“婢子闻陛下将处此赏赐给大人做府宅?那不知此处一干人等,大人会如何安排?”这晚章漪终于将话问出,自接到天子旨意,到薛壑踏入此处,她唯一关心的就这一点。
新帝继位,莫说拨银接济这处,反倒是青州军来过两次挑走?了数百余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说是让她们去军中劳作。以往被选去军中作文书、军医、汤令官的人,每人都会各自录文成卷,名入官中,哪里?是那样只将所有人记个姓氏,百余人成一册,录个总数便罢。那样潦草带去,可想而?知是被选去作甚的?
如今又将这处变作私宅赏赐权臣,偏这位权臣祖籍之地?亦养有数万兵甲。
“殿下以前如何做的?薛壑问。
论起?少年储君,章漪难免哀恸,看他?的眼神越发锋利,“殿下让我们先忍一时,部?分年岁大的孩子被她接入了上林苑去打杂,也有部?分去了宫里?侍奉她。有些手?巧脑子好的,她让六司教她们一些谋生的本领,譬如刺绣,簪花,侍植等,协助六司掌事;还有一些由她分与官宦人家,譬如庐江长公主府上、尚书令府上皆有。她说待来日她定?会重开女官制,重修新政,让诸人尽可能生有所值,学有所用?。殿下当?时设想了好多,但……”
但少主仙去。
人在?夜色中,前头仅有的几盏灯火在?此时接连灭去。
这日廿一,天上挂残月,月华稀薄,天地?不明?。唯有女掌事手?中灯笼还剩一点光。
倒也不止,出身将门的年轻御史大夫,耳力过人,一路而?来听得风吹草动;这会暗地?人静,他?目光如炬,在?女掌声?的眼中看到刀的反光,剑的影子。
“这处为我私宅,只是用?来存放一些器物,旁的皆不变。”他?话语温沉,只当?不知,还在?请掌事继续引路,一路走?过夏日枯枝的林间,看着一间间早已口空荡无人的寝房。
这话让章漪有些讶异。
却闻他?继续道,“另有按当?年殿下每年私库用?于这处的银两,我虽没那么多,尚可出三成。”
章漪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但是有条件的。”
“是何条件?”章漪的声?音激动中带着急切,急切中又带了几分戒备。
“三个条件。”薛壑道,“第一,既是我的府宅,明?日我会让人来换块匾额。第二,即日起?,你们如常出去收捡襁褓婴孩;第三,我想知道一些殿下的事,这两日我在?此地?,您知道多少且与我说多少。”
“就这些?”
“能做到吗?”
“这、您……”章漪这晚第一次以“您”称他?。
“别以为事情简单。”薛壑道,“第二桩事,我是有要求的,每月不少于一位婴孩,康健无疾,好生喂养。但少一个,我就断你当?月的粮。”
章漪虽不解薛壑为何对收养婴孩如此看重,但每月一个问题也不是很大,实在?不行?有的是贫苦人家生下不要的,她可以去买来。左右有他?接济,这处的生活好过穷苦人家。
薛壑一点笑意融在?夜色中,“以后你为我私宅掌事,银钱账本自在?你手?里?。”
他?从广袖中掏出册子递给她,“上面是飞钱,你于任何柜坊都可取之,还有一把?是这处私库钥匙,可存细软。明?日挂匾额之际,你挑间屋子出来顺道让他?们换锁。”
章漪如堕梦中,怔怔接过那两千金之物,半晌回神道,“天色已晚,大人回屋歇息。明?日、明?日奴婢同您好好讲殿下的事。她来的不多,但有的,有能讲的事,她在?这打过猎,提过您……您容我好好理理,明?日我细细和您讲。”
这处毗邻上林苑,闻她在?此打猎,薛壑不奇怪,但闻她还提过自己,顿时好奇之心顿生,想要掌事快言。奈何章漪得了那两物,如沙漠遇水,泪盈眼眶,略略谢过便急急奔回屋中收纳,唯恐被人抢了去。
薛壑这晚也累了,未再挽留,只在?“她为何提我”“怎会想到替我”“提我时心情如何”等等种?种?遐想中辗转反侧,近丑时才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境进入了梦乡。
然而?,另一侧东厢房中,江瞻云比他?睡得还晚。
初时的那点躁意已经散去,实乃想到了不久前薛壑吐出的那口血,想到更久前父亲的话,“为君者不必示剑,凡示剑必饮血方可回鞘”。
那一刻陡生的杀意。
那一刻示剑的优柔。
她都接受了。
无非是在?爱他?和爱自己间她更爱自己,有何错?
无非是在?视他?为臣前还视他?为年少欢喜的人,所以犹豫,也无错。
年少欢喜的人——
想到这处,江瞻云难免生出两分气来。
当?年,她可是实心实意的。
承华廿九年腊月,她因生智齿无法用?膳,得薛壑照料了三日,日日以益州的黄牛肉粥喂养,很是感激,便也想回送些他?什?么。
时值年关,各地?上供的东西很多,她挑来减去许久,都没有满意的。再明?光殿闷头想了一日,想到一样绝妙的礼物。当?下便领三千卫前往上林苑,她想射一对大雁。
寒冬腊月,野生的大雁自然寻不到。但上林苑中豢养千禽百兽,一对大雁不在?话下。
只是到了园中,方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
大雁寻常当?以南去过冬,这般被养在?北地?,冬日里?原是都入了专门的棚舍,以此保证它们所需的温度和食物。
侍禽令道,“殿下若此刻要也无妨,臣给您挑,保证您带回城中还是活的。”
江瞻云站在?棚舍口看了会,“孤不要就这样将它们抓走?,孤想要把?它们放出来,同狩猎一般,孤自己射。”
这着实有些为难侍禽令,如此冰天雪地?放出去,焉能飞起?来?就是飞起?来八成不等储君设下,就被冻死扑腾掉下来了,届时更扫主上的兴致。
在?上林苑侍奉的臣奴,多少了解储君性子,若是直接回绝难免惹她不快,遂借了个老天的缘由,“眼下风雪缠绵,若是雪停了,倒是可以试一试。”
这场雪自两日前就开始下,天空铅云压城,似一口黑沉沉的锅倒扣在?长安城上,丝毫没有雪霁云开的样子。
江瞻云眺望天际,心中盘算日子。
这日是腊月廿,她廿三必须回去。如此天气一旦回宫父皇必然不会同意她再出来,所以这三日时辰里?,她还得走?一趟育婴堂。自母亲去世,虽承诺了好生管理,却是直到去岁才将将去过一趟。
“孤先去扶风郡的育婴堂,尔等想法子备好至少二十只大雁,要体型大、喙基高、颈粗翅长,尾羽十八枚,通体羽顺毛亮,光泽鲜活。一旦雪停,放出棚舍,让人驱至西郊育婴堂方向,不得有误。”
承化廿九年的这场雪连下了四日,在?廿二的夜晚停了下来。江瞻云在?育婴堂的厢房内得人回禀,当?即雀跃。又钻回被窝求母亲保佑,一定?一定?不要再下雪,就是要下也得等她射到了大雁。
“傻孩子,直接挑一对回去就成了。这等天气,你能射甚?莫摔了你自己!”
“阿母不晓得,我长牙那几日疼的不成样子,全被他?看去了。我就要射来的,把?脸长回来。”
“他?的骑射和我一样好,唔……应当?比我还好些。但待我雪天射了雁,我就比他?强了!”
“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
在?梦中母亲牵马执缰至她身前,用?马鞭点她的眉心,眼中羡艳又欣慰,“去吧,难得有值得你用?心的人。”
少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阿母,你让雪不要落下来。”
“哪有女郎送男孩大雁的,你晓得送大雁的意思吗?”母亲的身影慢慢淡去,唯剩女郎揽弓逐雁的矫健身姿驰骋在?茫茫天幕之下。
“她来狩猎,是为了给我送礼?送我大……”已是翌日晌午,因更换牌匾的人也过来了,薛壑遂一边闻章漪讲述江瞻云的事,一边同来内门门口,看他?们重挂匾额,“她、有说为何要送大雁给我吗?”
薛壑隐隐猜到,但不敢确定?。
江瞻云自然也在?,低头搅着手?指闻章漪讲当?年事,不由落后两步,时不时踢掉两颗不曾挡她路的小石子,踢去薛壑方向,没踢到他?靴上,只好用?眼刀劈他?两下。许是发现了身后动作,薛壑回过头来,两人四目接上。薛壑神色可谓悲欢欣憾瞬息万变,江瞻云冲他?礼貌一笑,只作不知。
打岔道,“阿兄,换甚匾额?”
“育婴堂”三字挂了近百年了,就你花样多,不知要换个甚!
薛壑没有回她,也只是微微一笑,回首继续闻章漪说话。
“殿下晓得的,不然怎会专门点名要尾羽十八枚的大雁,还不多不少就要射一对。”新的匾额蒙着一层红绸由六个人抬进来,诸人往边上站去,让出位置。章漪也有些好奇,会换甚新名字,同江瞻云等都探身去看,须臾继续道,“大雁是六礼中纳征所需的聘礼,属于定?情之物,原是由男方送给女方的。殿下说,她的婚姻特?殊,是她迎你,你送不得,她按着现定?的规矩也无需送。但世间夫妇有的,她也要有,也要你有。只是到底临时而?来,时间太紧,大雁放出棚舍,就没有几只能凌寒起?飞。她没射到,懊恼了一阵,只说明?岁早些来……”
匾额按吉时挂起?,外头放起?礼花,诸人看着匾额上四个金色大字,虽不知为何取此名。但新物换旧,增添新气像,且这四个字读来神圣宏大,遂都抚掌捧场。
此间唯有两个人顿在?原地?,心潮澎湃。
江瞻云怔住,乃因看见了那副匾额上的四个字。
玉、霄、神、殿。
“这四个字你都认识,但晓得这会连在?一起?要怎么读吗?”周遭尚有目光投来,致谢奉上,薛壑率先回神与诸人还礼,之后想到她先前的问话,转头过来在?喧闹的人群中低声?问她。
江瞻云眼神发直,盯在?那四字之上,手?从袖中探出,想握一握他?的手?。已经碰上他?袖角云纹 ,实物的质感刺激她神思,让她清醒。她松开五指,抓了一把?地?上他?的影子。
然后压下直冲灵台的酸胀,恢复落英的学识,世人的认知,回他?,“玉霄、神殿。”
薛壑又是一笑,没说对错,只是看她的眼神难得多出自得,甚至自得地?挑了下眉。
“阿兄,我念的到底对不对?”午后前往上林苑,下马车入园前,江瞻云没有忍住,即便猜到,亦想验证,“晌午的匾额,我读的对不对?”
“不对。”
薛壑让唐飞一行?将马牵去马厩歇息,自己带她前往长扬宫,侧身看她,似在?同落英说,殿下这会没告诉你了吧?就我知晓,你不知晓。
江瞻云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他?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眉宇间是一股久违的少年气,风发,骄傲。开口时神色温柔又缱绻,“玉霄神、殿。”
午后日光强烈,江瞻云看得不太真切,依稀见他?浓密睫毛颤过,带下一颗泪来。
但她听得真切,他?喃喃又念一遍,就剩三字。
“玉霄神。”

两人从东道门走?, 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未再言语。
直到行径大片草原,薛壑方驻足道,“明后两日你?就?在这处练习骑射。”
这处再往西去, 便是长扬宫, 江瞻云的别苑。
薛壑说话间举目眺望, 隐隐能望见楼台飞檐。她在的那些年, 总是隔着?大片草原, 也能听见里头丝竹笙箫,觥筹交错;嗅得十?里熏香,渭河涨腻。
起初, 薛壑还?能在殿中应承,告诉自己她是储君,未来是天?子, 有内侍再正常不过,勤政之外寻些乐子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何时开始,他抗拒来长扬宫, 逢她在此饮宴, 他都借口?不来。
其实来的, 他尚且记得自己职责, 当伴随储君左右。
于是就?在这草原上?纵马行猎,猎到一头狐狸, 想?狐皮可以做靴子;猎到一头花豹, 可以做成褥子放在暖榻上?;遗憾追了好远没能射到那只翳鸟, 翳鸟的眼睛名曰翳珀,及其珍稀,可制成珠宝,嵌于腰封之上?……
可是他鲜少穿狐裘类衣裳保暖, 豹纹制成的褥子花色太艳他并不喜欢,翳珀是王爵及其以上?才可用的配饰。
薛壑望无边天?际,回想?年少,回想?至今风干阴藏在私库中的各色猎物皮毛骨架,莫名笑出?声来。
又想?数年里,猎到或是没猎到但也追猎了许久的禽与兽,总也很许多,但却从未想?过射一对大雁赠她。
自叹不如?!
“阿兄,“我以前听坊中的姐姐唱曲,‘故地?旧游,相思?难诉,弦音断处泪盈腮。回首却道九重天?,玉霄楼,金锁夜不开。”江瞻云也在看天?,闻他笑声,转头看他,问,“玉霄是在天?上?的、神仙住的地?方对不对?”
其实已经明了,不过是想?再听一遍。
“不是玉霄。”提及这两字,薛壑下?意识还?当在论育婴堂中新换的牌匾,解释道,“是玉霄神。”
“玉霄神,是梅花的别称。”
他说完最?后一句,神情再度落寞。
江瞻云也收了欢色。她想?听好听的话,但这话要从他嘴里吐出?,对他委实残忍了些。
一时间,草原上?唯剩茫茫风声。
“事关?殿下?,莫再多论,就?叫‘玉霄、神殿’便是。”薛壑谨慎,补上?一句,抬步前往长扬宫。
行至宫门口?,见得门前已经停有一驾马车,除三骑驭车是九卿应有的规格,车身无饰,盖顶无幔,唯车身前头垂挂一方令牌,上?书一个“温”字。
“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薛壑微微避过马车散发的气味。
扑面而来的气息带着?难以形容的馨甜与幽香,摄人心魄。但若细辨,则能嗅出?一点雄黄的辛辣味,白石英的土腥味,还?有几缕温热酒水的劲辛气,凡能辨出?这几味,便也不会被这等甜香气息慑住,只会远离。
因为这驾马车的主?人,成日使用五石散,连着?一应衣衫车驾都浸染其味。如?今这般,原是算收敛了。
这是温颐的车驾。
他自三月里着?服簪冠上?了早朝,参与了当时的政务,便算正式领了九卿之首的太常职。
服食五石散是前朝权贵间留下?的奢靡习性,本朝在文烈女帝时期曾被明令禁止。但后因其病,需以之入药止痛,五石散便又重现世间。实有商人以此暴利,又有政敌借此传帝王旨意反复,欲毁其名。女子主?政本就?艰难,文烈病疾缠身,朝政堆肩,便也未再严格禁止此物。
只颁布了一道旨意,凡饮五石散者不得入仕,凡为官者不得饮此物。
条文历经百年,时宽时严,几经更改。
但无论如?何改之,温颐既入未央宫论政,温门又是天?下?学?子之楷模,自是戒除为好。
近数月里,薛壑去看过温颐一回,闻他戒得很艰难。一开始医官收起了所有的五石散,又命侍者毁去了他五年中所用的一应衣物,换了全套崭新的。但他所食太久太多,根本禁不起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未到一月不曾戒去不说,反而数度自伤求死?,最?严重的一回刀刃已经割破脖颈,渗出?血来。乃温松赶来,泣泪劝止,但依旧唤不回他一丝求生的意志。
彼时薛壑也在,只说容他试一试。
正值四月仲春,春光明媚至极,透过半开的窗牖照渡青年半边身子。他眼底乌青,脖颈血流,衣敞发散,人瑟缩着?发抖,口?中喃喃“关?上?,关?上?……”
他受不了强光,不欲看见日头。
五年来,每每饮药,便求长夜不复醒。
不醒来,就可以告诉自己只是一场梦,她没有死?,他将她保护得很好。
“照你?这样说,该死的是我才对。”薛壑拍开整扇窗,逼迫他迎向明光,又将人按入铜盆清水里,最?后拖人至铜镜前,迫他观镜中青白如?鬼的自己,“真想?死?,我这会就?成全你?,但你?确定要这幅面貌去见她?”
“对,该死?的是你?,本就?是你?的职责,可你?却离开了她!”温颐似从清水中恢复了神思?,从日光中汲取的力量,对着?镜中另一张面庞生出?恨意,“你?……你?现在还?许他姓入主?长乐宫……和那姓‘明’的同流合污!”
温颐披发覆面,只在凌乱乌发中露出?一点眸光,叫人看不清他神情。他急喘了几口?气,猛地?一转身,欲要劈掌面前人,奈何连他衣袂都抓不住,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薛壑来他身前,三指钳起他下?颌,“就?你?这样,还?要妄议君上?,欲阻我道,欲为她报仇?”
温颐在他掌中挣扎,得到更大的讥讽。
“他日青竹简上?,史书工笔当如?斯载:薛氏十?三代嗣,壑,肃朝纲,定乾坤,官拜三公,位极人臣,续家族百年之荣光,固社稷无限之福祚,得天?下?誉。”
“再有,温氏十?三代嗣,颐,少时护主?不力,累君身死?。经年饮药,颓之,未几亡。含糠覆发,不复得见君面,天?下?笑之。”
“你?、你?……”温颐满目通红,额上?青筋爆出?,却因手足无力,只得在他掌中扭曲。
偏他还?在笑,还?在说,“难道不是吗?你?就?要死?了,史书本就?是胜者所书。”
“我要杀了你?——”提气半晌,抠指于地?,指甲劈裂,温颐嘶吼出?这样一句话。
薛壑如?闻笑话,收手松开他,却在他欲要抬首起身的一瞬,以足踩他背,令他生生折腰,只能匍于地?,眼睁睁看着?外头大片春光却不可触不可及,“痴人说梦。”
四个字,在温颐头顶炸开。
温颐彻底动弹不得,如?困兽斗,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都在后背足间的重压下?慢慢丧失。
如?果他不曾用药,如?果他戒去了药,即便是面对着?弓马武艺上?佳的人,也不至于半点没有还?手之力,不至于这般狼狈,被羞辱至此。
“想?杀了我?”
“想?给她报仇?”
“我给你?指条路。”居高临下?的人将他踩得严实,吐话如?施舍,“欲速则不达,你?这般戒毒再两个月命都要没了,且择折中的法子,慢慢来吧。”
“若连你?都死?了——”薛壑终于抬脚松开他,却依旧没容他起身,手扼他后颈,俯身附耳,“这长安城中,我要多寂寞。这广袤天?地?里,薛氏怕要高处不胜寒!”
扼颈的手挪去他面庞,轻轻拍一拍,伸出?一根指头戳上?他脖颈伤口?,逐渐用力,将将有些止血的伤口?重新渗出?,染红他手指。
然后,低头吮了,复再看地?上?人,将血抹他面,带着?无限嘲弄,“我闻用药日久,智退神散,你?能听懂我意吗?你?是温门最?好的一颗苗子,没了你?,你?那些叔伯兄弟,你?觉得他们能在我手中过几招走?几轮,能撑温门几时?”唇瓣染着?旁人的血,唇口?张合间似修罗吞噬世人。
话落,再不等他言语,理衣拂袖离去,留他一个傲慢身影。
之后薛壑未再去看过温颐,只闻他相较之前稍微配合了些,也不再盲目急躁,虽进度稍慢,但使用频率低了些。
每月的三次朝会,温颐也如?期来上?,府衙去得少,但宣室殿的论政也能参与一二。
虽然在宣室殿中,他鲜少开口?讨论,多的是将当日所论政务带回去,隔日方能想?出?一些应对的策论,明显是思?维滞慢之故。但上?呈尚书台的卷宗上?,所书的内容紧扣论点,言之有物。
薛壑从堂兄口?中听来,心下?稍安。
本就?是麒麟人物,心志尤在,便可期待。
而眼前这辆散发诡异气味的车驾,便是温颐听取薛壑建议,择的折中法子。
这是一辆新的马车,原本只有檀木气息,并无半点五石散之气。乃温颐近日心思?深重,神思?紧张,那瘾便又上?来。
他不敢食用五石散,只按照医官建议,将以往一次所食的十?中之二的量由侍从带着?,另备温酒一壶,待瘾上?来,亦不再如?寻常般将五石散兑酒服用,而是只饮酒,后嗅之,如?此减量戒除。只是这日他心情郁结,实在难以自控,竟又要去夺药,如?此药粉撒在了马车间,酒水又灌得急,最?后恐自己舔食车中残粉,遂扔开酒囊逃奔离去。
这会提水捧巾过来清洗的数个侍从,其中一人被薛壑寻来问话,回答了其中缘由。
薛壑闻言松下?一口?气,才三个月,温颐的药量已经减至十?中之二,虽受环境、情志之故还?会有所影响,但整体而言是好事。
反倒是身畔掩鼻往后连退了两步的女郎让他诧异,“怎么了?”
江瞻云控制着?想?要扑入车驾的冲动,十?根脚趾都蜷缩起来,指腹朝下?,欲抠地?挖坑,扎入泥中生根就?可控制不往前走?,直到拢在广袖中的左手以手上?护甲将掌心刺破皮肉,疼痛刺激神经,她的注意力才从车驾散去,长长喘出?一口?气,冲着?薛壑摇头,“就?是、香的奇怪,冲鼻子!”
护甲又进皮肉一点,她便能少思?一眼车驾,还?能对薛壑扯谎编瞎话,“我们赶紧进去,这样大的太阳,我都出?汗了。”
薛壑未曾多想?,但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鬓边生汗,只当暑热之故,尚且不解,“上?林苑在崇山之中,百花千树,最?是凉爽之地?,你?怎如?此怕热?”
说话间引她去了下?榻之处,只说自己还?有有事,晚膳时分过来寻她,言罢让桑桑领侍从侍奉她歇息,自己去寻了温颐。
虽说温颐如?今戒除五石散效果不错,但薛壑终是忧心,实乃明日六月廿三乃江瞻云忌日,恐他又陷其中,功亏一篑。
且这次薛壑来上?林苑,除了同往年一般祭拜江瞻云,尚且还?有一事。
乃温颐相邀。
这是五年来,温颐第一次主?动寻他。亦是他折断他风骨、对他极尽羞辱后,他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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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上有个饭局,所以早点更,有点短,发个红包哈!明天争取长一点[撒花]

温颐在长扬宫并无专门的寝殿, 这五年间每回过来,都是居住在储君寝殿的偏阁景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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