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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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在天子借不胜酒力?为由?提前摆驾离开,由?庐江长公主掌宴后,随着御史大?夫的请辞,诸卿接连告退。
未几,长公主便提前散宴了。
“还在因?朕临时?起意生气呢?”北宫门前,江瞻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薛壑一跳。
“陛下怎在此地,不是回椒房殿了吗?”
“那?薛大?人怎在此地,不是说?今晚去椒房殿吗?”
江瞻云负手在身后,走近薛壑。本就不到十?步之距,她足下不停,就要贴身碰面。薛壑环顾四下,不是守卫宫人,便是往来巡逻的禁军,只得一步步往后退。
朗月昭昭,月色温柔,人却凌厉不见柔情,眼底月华清寒,步步逼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在青年退无?可退,就要落入沧池中时?,她方抬手扯过他衣袖,往一侧宫道上带去。却又很快扔开他,依旧抵面而行。
宫人禁军虽都识得二人,见之匆匆垂首避目,不敢直视。但毕竟在室外?旷地,众目睽睽之下,薛壑不好抱她也不好拦她,只得一退再退。
如此往后一眼,看见即将到“坐寐门”,过了此门便只剩一条路,路尽头便是椒房殿。当下心一横,往门口退去。却不料又被她扯了一把袖角,拉偏了位置。
“陛下!”
“七七——”
“我没有生气。”
背贴宫墙,江瞻云欺身上来,微微仰了头,“没有生气,你跑甚?要不是我在北宫门候着你,这会你都到府邸了吧?”
“我,只是有些汗颜,觉得无?颜面君。”薛壑垂下了眼睑。
江瞻云眼角有了些笑意,“何故汗颜?”
“我知道你为何要多请人参宴了,但我是今日午后才?想明白的,我没有处理?好。”
“你说?具体些。”江瞻云负在身后的手松开,垂在两侧,夜风吹来,满袖盈香。
薛壑抬眸,对上她盛满月色,酿出温柔的双眼,没有细说?,只低下头,伸手拢好她被风吹过略微蓬起的鬓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本来我是有一点遗憾的,但现在我很高兴。”江瞻云附耳道,“姑母都是我提醒后才?想明白的,算你……聪明!”
她退开身,“转过去。”
薛壑蹙了下眉。
“昭阳殿到这好长的一段路,入内还有一段路呢,我走……”
薛壑将她背了起来。
进入坐寐门,走了一段,忽就顿住了脚步,一个湿润的吻落在他面庞,灼烫蔓延至心脏,到四肢百骸。
“奖励你的。”江瞻云两片唇瓣从他脸颊挪到脖颈,又落下一道樱红。
薛壑提了口气,走得快了些。
“椒房殿里,我让她们给你备了些书,你近来无?事且多看看。”
“什么书?”已入殿门,薛壑将人放下。
“你自己?去看,我先去沐浴。”
薛壑让人添了灯,坐来内寝认真读阅。翻看竹简,并无?字迹,只有一幅幅画作。乍看不解,他捧灯细看,人如入热汤被火燎,未几口干舌燥。但尤觉这些画总有些问题,并不自然。
“太医令说?我需要调养一年半载,不好立时?有孕。但是药三分毒,我不想让你喝药。”江瞻云已经沐浴出来,“所以你看这些就成了。”
薛壑撑着一张脸,推开书简,脸不红心不跳道,“这有甚好看的,臣都会。”
灯烛罩灭,帷幔落下。
半晌传出女君恼怒又嫌弃的声响,“薛御河,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昭阳殿散宴后, 许蕤一行?扣响了尚书府的门,说是来此致哀。
府中传出话,天色已晚, 令君已经歇下, 不方?便见客。然诸人见得后院灯火通明?, 并不愿离开。
“僵在这边委实不好看, 且这处离北宫门尚近。”封珩环顾四下, 叹了口气,正欲先?走。
许蕤略一沉吟,拦下他, 邀诸人回了自己府上。
本?来这等宫宴散后,官员归家小聚是常有的事。诸人入光禄勋府便也没有遮掩躲避,乃大方?进入。
所论无?非是温颐此行?的举措, 谁也不曾想?到他领军是假,搜证才是真。诸人一边感慨天子手段凌厉,一边又恐步三州州牧后尘。
“这三州暂且不论, 青州乃武安侯故地, 杨羽在此经营多面, 其州牧吴岭乃他故交。去岁腊月杨羽阖族被抄, 吴岭因尚在抗击高句丽,是故天子不曾动?他。然他并不清白, 估计此战结束, 他亦难保。”封珩摇首道, “我们?太小看陛下了,我还是那句话,不若把?东西交出去吧。”
虽然战局已有转机,但只要战事一日不停, 每日银子便是流水一样地泼出去,耗的是国力,损的是百姓米粮。
封珩久做收税类事,喝过混着泥沙的粥,熬过没有灯盏借着月光写奏章的夜。
“现在交出去,不是不打自招吗?”左冯翊钟毓摇首,“左右陛下没有证据,一旦交出去便是任她宰割。”
“我问过堂兄的意?思,他也说不能?交。”孙篷任右扶风,上位不久,“现在陛下手里缺的便是银子,没有银子还能?让她费些神思,莫盯着吾等。这一旦把?银钱都给她添足了,我等还有活路吗?而且今岁我堂兄被从廷尉寺牢中赎刑换出,她都未再追究。我们?以后且多效力便是,委实不必闻一点风吹草动?便自乱阵脚。 ”
“三州州牧被查,眼看就看押回京中受审,这是一点风吹草动??”封珩反问。
“三州州牧被查,证据确凿,这确实是不是小事,来日换上治州的官员怕都是陛下自己的人了。”许蕤接过话来,“当然我们?也不必悲观,此三州州牧之所以如此快速又轻易的落马,是因为太常突袭,算计了他们?。但是太常敢算计吾等吗?”
许蕤话落,扫过封珩。
封珩知他所指,当年皇太女?遇刺,江氏宗亲血脉断绝,未央宫内逼宫之际,温颐带着温令君所代写之传位诏书从帝王寝殿出来,同时还带出来了一式四份的血印书。
上头记载当日事乃温、许、封、还有已经被正法的杨氏四门所为,各自留名?落印。
“不过,我确有一事想?请教大司农。”许蕤望向封珩,眼中带着两分审视,“大司农如此积极想?要吾等交出银钱,不知您是否已经交出了?上月廷尉府前——”
这话一出,屋中数人都回过神来,目光齐聚封珩身上。
“你?叛了吾等?”
“是陛下让你?来套话的?”
“边地是温颐,京中是你??”
“来人!”
“来人——”
诸公七嘴八舌,惊怒交加,唯封珩坐得四平八稳,面色从容,只低低一声冷笑。却是这一声不屑的笑意?,让屋中静了下来。
“我若已经交出,今日就不会?再与诸位同聚。实乃昔日在宣室殿见温令君向陛下捐资,方?有此意?。说是他的学生所捐,你?们?信吗?”封珩笑道,“事后陛下将这部?分银钱交我处入国库了。我看了数目,两千万钱。自然,在诸位眼中不算多。但有没有可能?是令君在暗示吾等?”
“令君,暗示?”诸人面面相觑,相比大司农,温令君自然更夺人眼球,所行?所言更受他们?关注,当下注意?力便聚去了他身上。
“这不至于,大司农多想?了。”许蕤当下否定,“他能?暗示我们?什么?若这当真是他的暗示,我们?中凡有人不愿,他岂不是陷自己于被动?之境。应当就是他学生所为。”
“但愿我多想?。”封珩垂眸饮茶。
“要我说,一切还是静待太常回来再论。”钟毓意?气不减,“我看出来了,此番太常定会?无?伤无?灾地回来,出征挂的他之名?,回来之时定然功绩加身。如此年轻,才主持完新政,又领兵出征,可谓文韬武略、出将入相。虽然温氏如今没有兵权,但陛下愿意?捧他,假以时日,越过御史大夫也不是问题。”
“可是,这不太对吧——”孙篷才任右扶风不久,之前未曾入朝侍君过,这会?不免疑惑道,“虽说御史大夫尚未被立为皇夫,但近来执令频繁出入椒房殿。便是今日都宿在了那处,这俨然盛宠,温太常怕是越不过去。”
诸人闻话都笑了笑,许蕤道,“你不知咱们这位陛下的秉性,她原是先?帝一手带起来的,帝王制衡的本?领,承了先帝十足十。她登基之初,明?摆着是借薛氏之力上位,若彼时就立其为皇夫,薛氏无论于后廷还是前朝都将烈火烹油,一枝独秀。所以她一直冷着御史大夫,后廷开闻鹤堂而不立皇夫,前朝捧太常让他执文执武。然此番太常离京远征,她若再冷遇御使大夫,一来不好向益州交代,毕竟先?人的盟约压着;二来她也不能让温氏太气盛,毕竟放权容易收权难,所以重新恩宠御史大夫,一边安抚益州,一边警告温门不要得意忘形。”
孙篷顿悟,转而忽起一念,“我们?与其这样被动?,不若主动?出击!”
“你何意?”钟毓道。
“我是想?与其担忧陛下是否成日盯着我们?,算计我们?,我们?不若给她散一散神思。先?前没有许大人一番指点,我冷眼瞧着只当陛下和御史大夫郎情妾意,一对璧人。话说回来,就是这世间夫妻即便情真意切,也难抵流言。”
“陛下自少年起就是多情之人,流言伤不到她,最多也就伤一伤御史大夫。”钟毓摇头道。
“伤他足矣。”许蕤却笑了,“他凑在陛下身边,陛下便是如虎添翼。”
月上中天,诸人散去。
许蕤送客归来,看见儿子许嘉站在书房门口等他。
自他三月从穆氏陵园归来,追问为何?自己不能?与穆桑在一起,许蕤推拒不答,只说人家女?郎不愿,且去问当事者?,与他无?关。
端阳日,许嘉同他道,“阿拂同意?了,说会?请陛下做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也不能?强行?赐婚。”许蕤脱口而出。
当下,父子二人都静默了。
“阿翁果然不同意?。我们?两家是世交,她父兄身死,她为一介孤女?,莫说没有婚约在前,我们?也该照拂。可为何?你?会?反对?”许嘉看了父亲半晌,忽笑道,“她没有同意?,我根本?见不到她。阿翁,我骗你?的。”
“混账!”许蕤恼羞成怒,扇了他一把?掌,“你?这点心思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敢套我的话。”
一把?掌,让父子数月来都不曾说话。
这晚,乃趁着中秋佳节,许嘉主动?寻他。
然许蕤并没有心思与他说甚,只从他身侧过。
“阿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嘉拦下他。
“你?要做的,就是听为父的话。成婚生子,仕途前程,为父都会?给你?安排好。来日岁月一片坦途,何?苦非要一个已经不要你?的人。”
“阿翁——”再唤已无?人应话。
许嘉立在庭中,圆月清辉照不到他,团圆与他无?关,相思也无?用
这晚,散宴之后小聚的,原不止这一处。
五经博士之首的郝斐和青州名?士代表曹渭,亦都聚集在尚书丞温冶府中。
郝斐乃为新政而来。
当下温颐领兵出征,三月新政考举的扫尾事宜原本?自当由太常少卿接手,但太常处没有少卿,天子派了常乐天协理。按理说常乐天入抱素楼也不是头一回,五经博士不该有意?见。但如今考举已出成绩,三十九位学子的官位由五经博士第?一轮拟选后上呈天子,天子却交由常乐天进行?一轮删选。
常乐天落笔无?情,只管按照他们?考举的成绩进行?调准,有部?分学子甚至还被传入抱素楼面答提问,当下便露了怯,如此被更换其他官职。
郝斐此来两处担忧:一是恐这般下去,凡能?上位的官员都成了天子门生;二是恐常乐天上位。
温冶道,“你?的意?思是,可能?会?导致新政脱离我温门之手,直接被天子管辖?”
郝斐颔首,叹道,“太常此番远征,立军功自然是好,但这新政……”
后头的话没有说,但温冶领会?到了。
——得不偿失。
论领兵作战,中央军有赵辉坐镇,边关军有益州薛家军统领。就算温颐打赢这这场仗,温门立了军功,与前两者?相比,也是望尘莫及。
天子这个时候将他调走,彼时都觉是看重他,如今看来……温冶不敢再深入去想?,十一那日宣室殿论政,他也在。回去后经父亲点拨,领悟了天子手段。若还有夺新政这一手,那御座之上的女?郎心机实在深得可怕。
“我们?温门执掌新政近百年,不至于因一次脱手便再握不住。”温冶缓了缓,理正思绪,看了眼郝斐,“至于常乐天是否上位,从小了论,使你?们?竞争少卿位更加激烈;从大了论,是陛下开启女?官制的标记。这两处你?们?安心便是,我温门都不会?轻易让陛下启动?的。太常不在,我父亲还在呢。”
“可是我看令君仿若不怎么理事,这厢太常前往也不曾阻拦,放他去了也没有后续安排。按理,他该亲自管理新政后续事宜的,这样便稳妥了。”
郝斐的话原说得在理,温冶心中默认,也曾委婉地同温松说过,不论是陛下还是温颐都尚且年轻,他作为辅臣之首多少应该过问一些,不可一下全放开了。
但温松回他,“为父对他们?都很放心,尤其是陛下,让人安心得很。”
“父亲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温冶含糊道,“但你?们?且安心,若有大事,父亲定会?出面,不会?置之不理。 ”
“有你?这话,我们?自然安心。”
剩得曹渭,自然是闻三州州牧之事,知晓青州州牧及其下属官员多来不保。此来亦算是为新政而来。原是座下弟子在这次考举上榜的名?单中,想?要安排入青州为官。
虽说绝大多数人想?要留京任职,鲤鱼跃龙门。但青州当下官员即将被贬,青州很快将成为一片重新被开垦的园地,又是他们?的故土,如此新上任的官员无?论从威望、民心还是看不见的利益而言,都要比在长安这个权贵如云的地方?适宜许多。
本?来他无?需走这一趟,同温颐打声招呼便可,但闻如今常乐天过手,方?来见温冶。毕竟即便常乐天删选后,尚书台还要在审核一番,温冶为尚书丞多少有一些权利。
“你?先?将名?字给我。”
“陆岸,盛珉。”
温冶记下名?字,“若是修毓在,乃十拿九稳,如今我只能?应你?七成。”
曹渭拱手道谢。
天上月圆,人盼团圆。
朝中盼着战事快歇,留守的家眷盼着征人快归,各怀心思的官员盼着太常快回京。
九月中旬,中央官署接到消息,青州战局一片好转,高句丽粮草被烧,已有退兵之势。
与捷报同来的,是温门子弟的死讯。
据卷宗所奏,此番高句丽粮草被烧,原是温准父子二人前往所为,其余在同一帐下的三个侄子作为接应。
原本?成功烧毁对方?粮草,乃大功一件。不想?回来路上同高句丽小股部?队相遇,父子二人被冲散。侄子三人领兵搭救,其中两人为冷箭所害。剩一人救回温准父子,却都染疟疾而亡。
信使呈来战况的第?九日,九月廿三,温氏子弟五具尸身被急行?军送回皇城。
短短两个月,温松在城郊官道,两次接迎子孙棺椁。
出殡当日,天子銮驾入府致哀,后又亲送棺椁入城郊武陵源,陪伴大魏历代君主。
深秋天寒,回来路上,江瞻云一路扶温松下山,后又同入銮驾中,一起归来皇城。
时人所见,道温氏满门忠烈,世之榜样;天子以徒侍师,明?仁有德。
第59章
温松有五子一女, 承华年间,独女和长子已经故去?,如今又痛失二子, 就剩下第三子温冶和第六子温净。
温冶任尚书?左丞十余年, 政绩平平, 官位已然?到头。
温净是老幺, 自小?备受宠爱, 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且好?男风。
当今天子还是储君时?,一日私服打马从朱雀长街过。温六郎于酒肆二楼惊鸿一瞥, 回想长安权贵纵是皇亲宗室,他也识得八|九,就不记得有这么一号英姿潇举又面带女气的少年郎, 当下拦马邀人饮酒。
奈何运气不好?,少年郎在外不入现设之地,不食赠予之物, 不结自荐之人, 当下拒绝。纨绔邀之三次不得, 开始出言不逊, 手足不恭,后被三千卫首领楚烈打断一条腿。回去?府中又被温松送去?庄子上关了两年, 之后稍有收敛, 但终是秉性?难改, 依旧成日眠花卧柳、不着边际。
温松孙辈有十四人,六个孙女均已外嫁,剩得孙子八人,今战死一半, 留家者或是从文者,或庸碌无?为者,如此阖族的希望都落在了温颐身上。
虽他本也被温松当作家主培养,但没有一刻如当下这般,真正感受到重负在肩,责任在身。
十月初五,青州城大捷,战事就剩扫尾事宜,从皇城来的天子使者,传召封赏。旨意说得很简单,待他回京,便册封他为侧君。
这道旨意于旁人眼中,许算不上殊荣。毕竟一旦入了天子后廷,便再?不能领兵征战。虽依旧可任太常位,但同“出将入相”相比,实在相差太多。
然?温颐并?不在意,去?她身旁原是自己多年夙愿,尤其使者还与?他近身悄言,“陛下原话,这旨意本该待您入京时?再?传达,但恐您心忧族中悲讯,遂提早让你?知晓,容你?宽心。”
边关十月已是极寒,温颐心中却是暖流涌动,叔父弟兄六人尽数战死边关,说不难过是假的,他甚至有一刻不知该如何面对祖父。如今接她旨意,顿觉有一隅安身,可避风浪,容他缓缓面见族中尊老。
她自该收走他带兵的权力,一来抚慰真正领兵作战的大将军赵辉,二来她若真的许他出将入相,他反而心生不安。
这么多年了,他多少识得她性?子。
纵然?当年事在她心中是他祖父所为,但他到底姓温,她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还将这么大的兵权放在温门?手中。
是故这会她的册封刚刚好?,全了他个人愿望,又平了他心中对当年刺杀事件的忧虑。
西望长安。
来日长安。
这样难的路终于走过去?,侧君到皇夫的距离也未必多遥远。
温颐站在秋日苍空下,缓缓呼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身心得到久违的放松。
天高云淡,鹰击长空,征人归心似箭,恨不似禽鸟生翅,可以?飞去?她的身边,落在未央宫的朱瓦飞檐上。
从渭水上生起的秋风,伴随着禽鸣之声,回荡在宫阙之上。近来的未央宫内,最忙的是六局掌事和少府卿。
先是六局掌事中的司膳和司制,在八月中旬接了椒房殿大长秋文恬传来的旨意,让司膳处多备益州特色膳食,司制处常备御史大夫衣衫靴冠等一应日常穿戴所需。
掌事们个个久浸深宫,纵是没有上头吩咐,也打算悄声预备了。当下旨意下达,自然?愈发谨慎对待。
那是中秋之后的一段时?日,掌事们轮番出入御史府度量御史大夫各项尺寸,询问喜好?忌讳,甚至连着有三日直接将红缨姑姑请回了六局处,将有关御史大夫的一切事宜都详细记录。毕竟按照这个趋势,立皇夫也是朝夕之间的事。
薛壑面上不显,恍有错觉,回到了承华三十三年,待入东宫为驸马的日子。但这会明显比当年好?心境欢愉许多。
他们之间,历过生死、见过彼此狼狈模样,有了更多的欢喜忧愁,岁月沉淀。
红缨被接入宫中的第一日,他在椒房殿中听闻后,并?无?太大反应,只道,“陛下身边的人,做事果然?高效,其实原也不急的。”
江瞻云道,“朕也觉得缓缓来便是。”
第二日,不知他夜中想了甚,晨起同江瞻云请辞,“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回府中,且回去?看看。”
江瞻云没有意见。
当日薛壑散职回府,在府门?前眺望许久,结果宫门?下钥了也不见红缨的影子。
府中侍从回话,“昨日姑姑便不曾回来。”
薛壑拍了记脑袋,掌事们接她过去就是为了方便,若当日往返,还不如她们来府中,遂问道,“可说何时?回来?”
侍从回道,“三日吧。”
第三日,薛壑下值后没有急着回府,候在北宫门?,待红缨出来,急急迎她上车。
红缨大惊不敢受,入车厢忙问,“公子可有要事寻老奴,是想穿新式纹络的靴子,还是想用黄牛肉粥? ”
薛壑摇首,垂眸憋了半晌道,“姑姑,她们都问了你?哪些?事?”
秋风掀起车帘,一抹夕阳落在他面颊,照出红扑扑一张脸,“一点衣衫尺寸的事,当年都有卷宗存档,何必再?问!”
他的耳根泛出血色,看不清的面旁因?话声让人想起一分少年气,“姑姑,你?说话呀!”
红缨看了他片刻,也没细说,只笑道,“老奴这三日的话哪能一下都说尽了,掌事们这会也愁,怎就莫名多出许多活计!后来我们想出一法子,这入冬后的衣衫就不必做了,直接把府中的挪过去?便是,先做明岁开春的一应物件。不过啊,来年开春说不定也不用上了……”
红缨话至此处,接了少主送来的茶,慢慢饮了,饮完也不说话。
薛壑垂覆的浓睫掀掀落落好?几回,终于抬眸看她,用眼睛问,“怎么不说了?”
红缨笑意填在眼角皱纹里,目光慈和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来年、还要两处跑作甚?”
有那样一段时?日,未央宫内外都在传女君即将立皇夫的事,薛壑出入未央宫,入耳皆是类似话语。
甚至少府卿处翻出了当年靖明女帝立晟华皇夫的例子,开始循着规制参照预备,一应衣冠、器物罗列出来。虽天子没有明文诏书?下发,但少府卿原是九卿之中最能接近天子的臣属,他们这般做,女君自然?知晓。没有阻止,权当默认。
声音渐熄,乃因?九月中旬温门?子弟战死的消息传回朝中。
虽然?薛壑早已听到他们必死的命运,但到底是数条人命,策马持刀去?,马革裹尸还,连他都难免觉得唏嘘。长安城中茶前饭后的谈资自然?也往这处转。
转着转着,便开始转谈温门?的另一桩事。
温令君之嫡孙,领兵在外的太常,即将被女君纳入后廷。
青州城中十月初五能接到旨意,长安城内自然?更早传遍了。
“温门?百年,培育学子无?数,为国举才,功在社稷。如今又有子弟战死沙场,可谓满门?忠烈。天子封了温令君为文成侯,想来是太常年轻,封侯太早,但也已经位极人臣,一时?难再?封赏,天子方才给封侧君位。”
“如此,不就是要比肩御史大夫了吗?”
“温、薛两家本就是世交,同侍女君倒也算一段佳话。”
“同侍女君,怕是未必!”
“这话怎么说?”
“册封太常为侧君的诏书?乃实打实送到尚书?府,温令君领阖族跪接。不仅如此,不是还快马送到青州前线吗?可见天子对太常的看重。”
“要这样说,立皇夫的旨意倒确实不曾下发。我听我远房做官的亲戚说御史大夫已经频繁出夜宿椒房殿,但没有明文下召,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吧,御史大夫出身益州,与?天家本就是世代联姻,和当今天子也已拜过天地,合该在天子登基时?便顺道举行?立皇夫大典,却拖到此时?。后廷都满满当当了,也没见他上去?……”
长安天子脚下,往来高门?,出入权贵,纵是平头百姓也能看懂几分时?局朝政,说得再?是谈笑,也带了几分道理。
薛壑这日出城给江瞻云买胡麻髓饼,发现这声音不仅没有散去?,还传得愈发盛了。道理他都懂,内情也都知,但这般从旁人口中听来,终究刺心。
何论,他已经听了十余日了。
“公子,你?的饼!”
“公子!”
“公子!”
小?贩拎着用油纸包裹好?的点心,殷勤奉给面前的青年,见他有些?出神地望着不远处闲聊的商贩,“公子也爱听这些??”
薛壑讷讷接了饼,掏出银钱付账,“近来、仿若都在说。”
“可不是!”小?贩见他接了话,顿时?也口若悬河起来,“温氏一下死了那么多子孙,放我们百姓家,那是天榻地陷的大事。但权贵人家嘛,更重名声,天子又接连恩赏,他们一辈子也算值了。这会还有个就要成为侧君的年轻人,听说本就是大官了,也算后继有人!”
小?贩打量着眼前通体矜贵、气度不凡的青年,“公子瞧着也是大户人家,可有缘见过温家公子,未来的侧君?还有那位御史大夫,他们哪个更俊朗厉害些?,哪个更受天子喜爱?”
“那要论厉害,肯定是御史大夫啊,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温家公子是太常,位属九卿,没有三公官位高。陛下肯定更喜爱御史大夫!”一卖傩戏面具的小?贩围上来。
“我就没听过按官位大小?论喜不喜爱的。”另一个小?贩一边盛豆腐脑,一边冲这处争论,“御史大夫当年没来长安时?,温家公子就已经陪着陛下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我看陛下定然?更喜欢温家公子。他那侧君是没皇夫地位高,但实打实握手里了吧,御史大夫如今有甚?”
“可是陛下既然?这般喜欢温家公子,何不直接立他为皇夫?”
“那不成,就是天子也得按规矩来吧!”
小?贩们你?一言,我一语,闹腾腾论起来。
“哎,公子,豆腐脑,新鲜的,今个配有绵白?糖,要不要来一碗?”
薛壑面无?表情地扫过他,对着卖傩戏面具的小?贩道,“今个这些?,我都要了。”
“你?买这么多面具作甚?这两全是钟馗,重复了,和合二仙怎有三个?买便买了,也不挑一挑!”
宣室殿中,江瞻云才谴退宗正卿,着人传常乐天的空隙,闻御史大夫来了,遂先让他入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