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1-28
薛壑原在这处宫道上迎面遇见的宗正。
他正低头捋袖子,拂去?灰渍,宗正则与?身侧抱着一堆卷宗的少卿说话,两人都不曾注意,堪堪撞上。
宗正发现是他,频频致歉。
“无?妨,无?妨,我也不曾注意。”薛壑弯腰拾起地上被他撞落的卷宗,还给宗正,“少卿怎抱这样多?”
他将散开的卷宗合起来,递上去?,目之所及,看见上头“侧君”、“章城门?”、“轿辇”等字样。当即后悔,不该多问。
宗正卿当年同少府卿一道主办过他与?储君的婚仪,这会知他心境,一时?也有些?不自然?。
干干笑了笑,“封侧君的典仪,陛下道无?有新意,让我们再?想想。”
侧君位同三公,俸万石,原是有现成的例子可循。便是当年靖明女帝的侧君,乃冠七珠,少皇夫两珠;相比皇夫从朱雀门?入未央宫,后与?帝同拜尊长,侧君则乘轿辇从章程门?入,经长乐宫独拜尊长,后入未央宫面君。
薛壑略一点头,同宗正擦肩过。
无?有新意!
要甚新意?
薛壑跽坐在席案后,从桑桑手中接了块帕子,擦拭袖角。
“我同你?说话呢,你?如何心不在焉的?”江瞻云戴着个寒山面具,转来薛壑案前,“合二仙,寒山和拾得,你?多买了一个寒山,哪有将他们拆开的。”
和合二仙虽然?在傩戏二十四面具中分属正神类,多为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的和善形象。但面具浓墨重彩,木雕深刻入理,如此近距离呈现,足矣唬人。
薛壑便被震了一下,蹙眉呼出口气,低声道,“得闲,臣再?去?给您买一个。”
“你?这些?天都没入宫,说是染了风寒,朕看了你?案脉,前两天就好?了。”江瞻云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但今日怎么还是恹恹的,是去?城郊给朕买东西又被风吹啦?”
“臣无?事。是陛下方才唬了臣一跳。”薛壑笑了笑,伸手去?江瞻云鬓边,拨了下面具的系绳,“别勒耳朵上,一会出印子了。”
“你?这袖子……”
今日薛壑着一身宴紫色三重曲裾深衣,外套一袭玄色纱罩,色与?材都是极尊贵的品质。着此类衣衫通常都是行?如流水,坐如叠浪,持不了笔握不了刀,纯粹闲时?休憩所穿。
薛壑去?城郊买东西,一路骑马,又是重烟火之地,这会如此衣妆,显然?回府特意换过。这才换的衣袍,竟已袖染尘土,生褶无?数。
他方才抬手抚伊人鬓,江瞻云识得这材质最是柔软顺滑,原想贴面上去?,头枕他臂,面落袖上,人入他怀中。
不想见衣不洁,只得避身退过。
袖子是入了北宫门?在沧池畔的宫道上被司制碰撞所致。她在考工令处领了两个金斗,熨衣所用。
因?是近来新制,同往昔不同,根据考工令所言,可灌热汤可加炭火双用,熨衣更加便利省时?。
司制得此物,一路好?奇来回翻看,如此撞到了本就心神不宁的御史大夫。因?其中一个金斗中存了一些?水预热,彼时?正腾腾冒着热气。
薛壑瞬间反应过来,恐掉落中空伤到司制一行?,都是些?女郎,烫伤在任何地方都不好?看。遂卷袖在掌,接住了金斗。
衣袖便袖角拂地,袖沿湿染,被卷处生出褶皱无?数。
“薛大人恕罪。”司制眼见金斗被那般握在薛壑手中,衣衫且罢了,她咬咬牙尚且赔得起;但人伤了,她再?多条命也赔不起,当下频频磕头。
“无?事,起来吧。”薛壑见她们一脸惶恐,脸色煞白?,扯话让她们宽心,“椒房殿储有金斗,怎还去?取?”
“椒房殿的金斗一来唯陛下独用,二来精巧些?。这个更大,方便熨衣裳,侧君的衣袍至多到这个月月底,都得熨出来……”
彼时?,薛壑觉得自己实在多次一问,如今又得江瞻云问,垂眸不欲开口,只自顾自擦拭袖角。
江瞻云透过面具看了他一会。
寡言少语,兴致阑珊。
然?额头也不烫,呼吸也顺畅,身体没病。
那是存了心病?
面具后的眼珠滴溜转了一圈,这人是九月廿八出宫回府的。
九月廿八倒退至八月中秋——
廿七温氏子弟过了丧仪头三,她给了封侯封侧君的诏书?。
廿三,温氏子弟出殡。
十五青州传来捷报。
九九重阳登高,一同宴饮。
八月底他回去?住了几日。
八月廿红缨在宫中,他与?她同归。
八月十五在宫中过夜,她嗔他笨,说手艺最好?的是齐尚,可惜了。他后半夜没理她,白?日哄了他一天方好?。
江瞻云恍然?,廿七晨起他问是否有进步,她说差远了,然?后他就回府了……
这都十余日了,还气呢?
江瞻云当即摘下面具,抓上他的手,盈盈笑道,“其实还是有进步的,下回朕让她们寻些?简单的。”
薛壑愣了下,当即面红耳赤,抽回了手。
“那不许生气啦 !”
“臣没有生气。”薛壑淡淡道。
“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江瞻云耐心告罄,“让你?去?买饼子,豆腐脑,风干花。结果你?就买了饼和我不需要的傩戏面具,面具还是乱七八糟不成套的。我让你?做什么为难事了吗,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臣重新去?买。”薛壑站起身来。
“站住!”江瞻云呵住他,“把话说清楚了。”
薛壑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册封他?你?既然?能让温氏子弟都死在战场上,多死一个他又怎么样?为何还要他回来?”
江瞻云有些?莫名地望着他,“你?、这会是同我论政还是谈情?”
“有区别吗 ?于公于私,他都该死了。”
“当然?有区别。”江瞻云返身坐回大案前,平静道,“若是谈情,我八月里便同你?说过了,你?如今反应不觉得莫名其妙吗?若是论政,朕需要凡事向你?事无?巨细地讲吗?尚书?台审核过,御史台没有反对,落印盖章的事,你?到底在闹甚?”
一席话,堵得薛壑几乎吐不出一个字。
少时?,他们针锋相对,他尚能一句句反她驳她,但今时?今日他的确反驳不了一句话。她有纳侧君的权力,下召行?政也无?错处,所以?他在闹什么?
殿中静了许久。
似被她淡淡几句反问的话,盖灭一切声息。
“你?是说过。”薛壑终于重新开了口,弃“臣”不言“陛下”,一个“你?”字示弱谈情,“那你?要留他多久?让他挨你?多近?”
话落,忽就红了眼,阵阵酸涩直涌。
江瞻云咬唇看了他一会,“不会太久,不会太近。满意了?”
“臣告退。”薛壑硬邦邦吐出三个字,转身离开。
“薛御河!”江瞻云无?语望天,盯着他背影道,“你?这会走了,就别回来了。”
薛壑顿了顿,没有回头,直径走了。
“浑蛋!”江瞻云随手拿了个面具砸去?,候在门?外的常乐天差点被击中,慌忙往边上靠了靠。
“进来!进来!”江瞻云席地而坐,踢开大案,朝常乐天招手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莫名其妙闹这一出!是不是有人给他灌迷魂汤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常乐天捡起面具,进殿跽坐在天子对面,“陛下在宫中,怕是没有听到这些?日子外头盛传的话!”
“外头传什么?”
“外头……”常乐天娓娓道来。
外头太阳就要滚去?西边,薛壑出城重新买了豆腐脑,风干花,返回的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他看着手中物什,心道,“不是太久,不是太近,但也需时?日,也能亲近,或许自己该做些?旁的事。”
这日常乐天没有出宫,被天子拦下抵足而眠。
“薛大人成日同您在一起,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觉有甚。但他是个人啊,动心起念后,便逃不开悲喜忧愁。”
“何论,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臣假设,假设您只是普通女郎,他也是寻常儿郎,你?们自小?的姻缘,两厢有情,但他在娶您之前,先纳了青梅做妾。就算他是事出有因?,就算他提前支会过于您,您就真的能无?动于衷吗?不气不闹吗?”
江瞻云仰躺在榻,看着帐顶的并?蹄莲,十指搅动,“……朕晚间不是传话给坐寐门?的守卫,不拦他了吗,他又没来!”
“陛下,坐寐门?开着,北宫门?关了呀。”
江瞻云猛地停下了搅动的手指,咽下“啊”字,咬住了唇瓣,心道,“那就等明日,要是明日买来了城西的豆腐脑,且原谅他。”
然?翌日,薛壑没来。
第三日,也没来。
第四日,十月十五朝会,朝会后宣室殿论政,之后御史台上值,日落时?北宫门?下值……
月圆月缺,江瞻云都没等到薛壑重入椒房殿,便也懒得寻他,倒不是因?为赌气,实乃当下有更重要的事。
十月廿五,温颐领军回京。
城郊亲迎,大营犒军,江瞻云忙得脚不沾地。
诸事结束后,宗正再?上呈卷宗,乃册封侧君的事宜。
江瞻云看了半晌,将书?简丢在一旁,临窗看即将入冬的天际,没有落雪的征兆,风烈日高,天清气爽,实在太适合冬狩。
“通知鸿胪寺,开上林苑,朕在昆明池设宴迎他。”
-----------------------
作者有话说:来啦~
上林苑冬狩、于昆明池设宴册封侧君的消息传出来, 朝野各方?反应不一。
鸿胪寺掌酒宴膳食,无论主上在何处宴饮,都可及时?操办;少府掌天子私事、宗正主皇族各项内务, 多?来都在未央宫内理事, 如今移到上林苑, 自该多?上一份心;当下较为紧张的是期门?仆射, 其总管狩猎事宜。此次乃天子登基后首次举行狩猎, 且当年又是在此遇刺,故而期门?仆射在得了旨意后,可谓殚精竭虑, 从狩猎路线、所放猎物、安全布控、参猎人员、马匹、弓箭……事无巨细,样样把关?。
短短数日,须发大把地掉。
这日不知是自个开窍, 还是得了高人指点,向御史府奉了帖子,来此拜见。
御史大夫如常接见他, 委实比他要镇定?许多?。只?道是尽己职能、恪尽职守便可, 其他无需多?虑, 如此一盏茶的功夫送他出府。
十一月仲冬时?节, 期门?仆射在御史府外擦了把额上薄汗。回想御史大夫反应,实在平静得近乎淡漠。
同在长安, 期门?仆射自然闻得前两月的满城风声。
所以这是同天子赌气?不予理会, 随之任之, 还是确乃自己部署得当,他无处挑错?
期门?仆射看着手中这副想要让御史大夫稍稍费心修改的部署卷宗,正踌躇间,府中出来一人, 乃其护卫首领唐飞。
“我家?大人让卑职给林大人再带一句话,那日他也会在的。”
期门?仆射愣了瞬,反应过来。当年那场刺杀,从外围到内场的防卫,并无太大问题,唯一的关?键处是御史大夫不在。
此番冬狩,他定?然随侍帝侧,自然可保万一。
至此一颗心算是放下一半,拱手道,“请转告薛大人,卑职一定?尽心竭力,护吾皇无虞。”
薛壑在书?房。
桌案上放着一张游龙弓,乃紫檀木所致,比铁硬,似棉花轻,以鹿腱裹木,蚕丝作弦,是一张二石力之弓。
薛壑十三?岁在益州边地退敌、十五岁在上林苑首次比试、后来陪在她身边每一次狩猎用的都是这张弓。
唯一一次需要弓而不曾带它走,是在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他新婚那日。彼时?,父亲从益州过来,他心中欢喜,让父亲给他修整弓弦,如此在父亲处放了许久,不曾带上战场。
据说他出征不久,父亲就已经修好,还另外制了两副弦,一并送到了明光殿储君手里?。可惜人与?弓未在一处,人去弓藏,命运折转。
它孤零零被挂明光殿高墙上,看人世变幻。
数日前,冬狩诏书?下达翌日,君臣在宣室殿论政。散会离殿,江瞻云派人追上他,没说什么话,只?让送还了这张弓。
薛壑不知她的意思,是要他好好表现?,还是好好保护她。
他记得这次冬狩的路线,以昆明池为核心,往东南为径各三?里?,范围非常小,所涵地带即无高山,也无茂林,尽是草地平原,布着围网。可是说根本无法狩猎,再者她已经开不了弓,也就无法参与?狩猎,潜在的危险便也小了许多?。
所护之处就剩了昆明池。
所以,期门?仆射纯属杯弓蛇影,操心太甚。
但薛壑能理解他的担忧,就好比自己,明明比他还清楚冬狩情形,但还是将弓试了又试,擦了又擦,这会又开始拭剑。
远程使弓,近身以剑,纵使任文职已达十余年,但他一直练得很好,从未荒废。
自初十同她吵架以来,他回来府邸,已经拔剑出鞘过数次了。
在温颐还在潼关?外的密林中,在他率数十轻骑提前入关?的古道上,在城郊三?十里?天子犒赏大军的深夜里?。
他都想杀了他,也都能杀了他。
但到底忍住了,她要留着他,自有她的道理。她的恨不会比自己少,他唯一能做得就是尽力护好她。
剑身被擦得雪亮,寒芒流转,映出青年眼中戾气?,随剑入鞘缓缓退却,复了平和眼神。
薛壑收好剑,进宫面圣。
入殿时?,考工令也在,见他进来,白着一张脸垂首退在一旁。
显然是被君斥问责,惹怒圣颜了。
江瞻云在宣室殿接见朝臣,很多?时?候都是一项政务处理结束,再宣下一位。如此一旦生怒责骂臣子,可留人颜面;欢喜夸赞时?,也免臣子骄纵。
极少这般,一项不曾处理完,便传下一个。这般情形要么来人事重情急,要么当事者所论之事还要再论但卡在一处,天子需缓口气?。
这会显然是第?二种,因为中贵人并没问他何事,急不急。只?小黄门?一通传,中贵人便匆匆出来请他入内。
“御史大夫何事?”
江瞻云坐在大案后,闭眼托腮,桑桑陪侍在一旁,给她按揉太阳穴。
她话语落下,幽幽睁开眼睛,眸光中带着两分疲乏后的混沌,活像一只?将将睡醒的狸奴。
见到他,眼神慢慢明亮起来。
托腮的五指拢在面庞,小指正在下眼睑,无意识一屈指,拉下一点下眼皮,一双微翘的丹凤眼便成杏子一样圆。
尤似漫不经心做了一个鬼脸。
薛壑没忍住勾了下嘴角,却没让笑意爬上眼中,只?开口道,“臣来向陛下讨个恩典,初十的昆明池宴饮,臣不欲列位百官中,想更?官袍以戎装,随侍帝侧。”
江瞻云望了他一眼,“就这事?”
薛壑颔首。
“成,朕准了。”
“臣告退。”薛壑跪安离去。
这么点事,宴饮当天提就行,派人传个话也行,还跑这一趟!
跑来了又跑走得那么快!
江瞻云张了张口,把话咽下,碍于殿中还有其他臣子在,遂只?对他背影翻了个白眼,随他去了。
“你继续说……”她饮了口茶,指了指考工令。
考工令是这场宴会中最发愁的一个人。
因为天子要求在昆明池迎接侧君,侧君势必无法坐辇、骑马,需乘舟入天子龙首船上。
可以在昆明池上航行的船只?大至可开宴的龙首船,小至只?能容两人用来探哨的走舸,不大不小可载百余人列队出操的艨艟都有。
任意拉出一艘装饰,都可做彩舟。
但方?案出了好几回,天子总不满意,不是嫌不够有特点,便说配不上侧君。
“距离宴饮还有七八日,不若问问侧君的意思。”考工令捧着被退回的卷宗,在一旁站了半晌,想出这么个主意。
“朕本想给他个惊喜的。”江瞻云叹了口气?,“也成,你去问问他吧,按他的意思,总归要他喜欢才是。”
没几日,长安城就都知晓了。
天子为温侧君专门?打造了一艘彩舟,有说是黄金舱琉璃窗白玉阶,有说船帆是天子花了许多?时?日亲自刺绣完成,有说船桨是他们初遇时?的一棵树上截下的枝,还有说天子直接赐给他一座龙首船,容得彼此欢愉……说什么的都有,汇作戏文可演上好几回,回回都是竹马绕青梅,卷卷皆是有情人做快乐事。
直到初十这日,銮驾出禁中前往上林苑,夹道的人群中还在窃窃私语。
薛壑替了楚烈的位置,骑马行在御辇畔,忽就心生后悔。
——出宫时?,江瞻云原邀他共辇,但他禀“却辇之德”婉拒了。
而眼下,议论天子和侧君情深意重的十句话里?,总有三?四句提起他,对他指指点点,偶尔还投来一两处遗憾的、同情的、仿若还带着几分嘲弄的眼光。
幸得未多?久出城上了官道,路途清道过,只?余朔风呼啸,再无人声嘈杂。
但又很不幸,未多?久便抵达上林苑。昆明池西尽头,停着传说中的彩舟,而君臣则在池东的龙首船上。
龙首船其高可与?天相接。
三?层顶上展凤盖,竖华旌,迎风烈烈;二层楼中设席摆宴、歌舞预热;下层甲板上,搭起了通天彻底的帷幔,尤似海上浮殿一般。
按照少府卿所制流程,天子在甲板船头迎候侧君,后同至二楼饮宴。
十一月冬日里?,纵然日头不错,但池上风大,水生寒气?,哪个敢让天子这般露天迎风等人?
只?能是她自个提出的。
至此,朝臣百官十中七八,都确定?了天子厚爱侧君,温门?权盛如鼎。
“陛下,距离吉时?还有一会。”少府卿看了眼即将到头顶的太阳,躬身道,“您且去浮殿稍坐。”
浮殿既设在甲板上,乃取甲板之便利,仿内室殿搭出高台御案,只?是九重阶成了三?重阶,丈地高台只?剩一半。
如此天子步台阶,上高台,落座在御案后。身后左右是桑桑和文恬,案前左右是庐江和薛壑。
台下还分两列设席,左首温令君领文官入席,右手卫尉薛允领武将落座。
君臣坐毕,中贵人放下高台帘幔,遮挡寒风。薛壑本站得稍前,帘幔落下来,将他隔在外头。
他并不介意,若说有危险,此刻在前头,而她在他身后。
“你进来。”帘幔后传出她的声音。
薛壑回首望去,时?光倒转,回到少年时?。
明光殿政事堂中,有一张挂了近三?年的帘幔。
两人隔帘幔、隔时?光对视。
薛壑强压许久的戾气?重新升起,纵是隔帘相望千日,纵是少年不识情滋味,但他们也是相爱的。
【你们年少彼此有情,爱过便不枉此生。】
去岁,她亲口说的。
薛壑有些恼,转身不进去,眺望涟漪荡漾的湖面。
“进来!”她也带了些恼意。
薛壑掀帘进去,堪堪踏入一步,一个炭盆就被她踢过来。没控好力度,炭盆撞在他腿上。但无碍,他身上披了厚厚的披风,披风下戎装皂靴,一点洒出了火星子,伤不到他。
江瞻云也不看他,当下站在御案后,案上铺了一卷空白书?简。她脱了玄朱双色的狐裘,右手握笔,左手揽袖,微微俯身,低头书?写。
薛壑离她有半丈远,看不清她落笔的具体内容,但看见书?简一侧放着一枚簪子。
一枚鹤纹一字簪。
是温颐的。
是温颐当年及冠时?,她送给他的。
四月温颐出征,她们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她还说,“朕为你保管,待你归来,朕为你束发佩簪。”
他听得很清楚,一字未错。
薛壑回转身来,背她而立,帘幔浮动在眼前,炭盆丝丝暖意在弥漫。但他的脸色却愈发难看,本就锐利的鹰眼似淬了冰。
他实在想不出,她为何还要留着温颐?
留着他,今日为他佩簪,明日邀他伴驾,后日点他侍寝……没有必要,他没有活着的必要,她更?没有受委屈的必要。
淬冰的眸光淬成毒。
他左手握拳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右手随帘幔的打开,随钟磬声起,随彩舟轮廓渐入眼眸:
花梨木的舟身,船头鹤首,船末鹤尾,木兰作槛,桂枝为楫,缓缓驶来。
鹤字玉簪,鹤舫彩舟。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
他怎么配的?
薛壑右手持剑,拇指推开了剑鞘,露出一寸寒芒,随日光一起跌入江瞻云眼中。
“御河!”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轻又低,却唤得他头皮发麻,人若生幻。
她从未这样喊过他,他从未听到过。
他回首看她,散了一身杀意,褪尽了眼中怨恨气?焰,似不敢在她鲜有的温柔声中逞强作怪。
但见她搁笔走来,抓上他的手腕,将剑重新推入鞘。
她卸了他的剑放在一旁,与?他并肩而立,看逐渐清晰的彩舟,看北风拂水,浪涌如雪。
垂地的广袖下,一支柔荑伸出来,伸入他披风内,握上他指尖,缓缓蜷入他掌心,用力汲取温暖,“我不会忘记的,那年的泾河水,特别冷。”
“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承华廿一年, 温颐八岁,在上林苑初遇江瞻云。
小公主头戴七尾凤凰华胜,坐跨天马雪鸿, 随侍禁军羽林卫, 邀他赛马, 扔他一个水囊解渴, 让他脱去戎装放松, 让他不要畏惧大父,一切有她。
之后数年,他去上林苑请过?安, 在朱雀长街与她“偶遇”,在大父的书?房承认爱意,听他说, “若你?实在喜欢,凭温门门楣尚公主,倒也不算辱没她。”
承华廿一年至廿四年, 这?一生最好的时光。
好时光戛然而止, 她被立为?储君, 有先祖盟约之下命定的夫婿。
温门门楣再?配不起她。
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的, 在长杨宫的宴饮丝竹声?里,在明光殿大父教授的课堂上, 在她愈发明媚的眉眼中, 在她一声?声?“师兄最好”的话语中。
承华廿五年至廿七年, 她的眼中虽已不再?只有他一人,但他依旧是?被她注目最多的一个。
直到噩梦一般的承华廿八年的到来,益州薛氏子的到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未央宫朝会上与那人结仇如?结缘,看着她在上林苑循那人身影、眉眼都发亮, 在酒宴散场后被她央求掩护去那人府宅中,在她及笄宴上喝那人挺着背脊不肯低头不愿饮下的一盏酒,再?喝他们缔结两姓、百年好合的酒,最后听她浑噩中对?己喊他名……
承华廿八年到三十三年,五年煎熬终于让他发疯癫狂。亦是?在这?上林苑中,任她朝游昆明池暮行柳庄亭,残阳余晖里,他拉她下高台,落身泾河中。
只可惜,他没在泾河寻到她,惶惶然又是?五个春秋。
爱恨纠缠,从年少到青年,从长安到青州,从边关再?回京畿,回来幼时的上林苑,最初的昆明池。
前后十八载,还能有这?一刻。
他该庆幸的。
昆明池东西?相距五里水路,彩舟从西?首缓缓东行。
温颐站在甲板上,手?抚在栏,指腹所触皆是?最爱的鹤纹。十数年岁月从眼前如?水过?,她依旧记得?他喜好。
【但你?只能从章城门进?,或者容朕想想,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即便不是?朱雀门,也足够慰你?多年情意和此番艰辛。】
她永远说到做到。
造鹤舫彩舟,行昆明池上,派光禄勋驾艨艟在前引道,谴三千卫驶走舸左右护航,宫人划动木兰桨,送他去她的身边。
舟行拐道,金乌点?水,池上烟波盛。
龙首船出现在视线里。
风拂面而过?,吹起他衣袍微摆。
世人眼里,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温颐内着端衣素裳,佩紫绶玉圭,外披狐锦貂裘,处处皆是?侧君的礼仪规制。但唯有一最象征处,却丝毫没有规制的影子,乃青丝束起却没有戴七珠三梁进?贤冠。
后廷的冠同前朝的官帽是?一个道理,乃身份的象征。
他不戴,当然不是?不愿承恩入堂,实乃戴冠需要以簪固定。七珠三梁进?贤冠自有匹配的发簪,但他不要。
他一点?贪心,要她亲来簪冠。
用那枚他及冠之年所得?的鹤字簪。
是?她承诺他的,待他出征归来,为?他簪发。
纵然此刻,她与旁的男人并肩而立,但她迎他的这?场盛宴、不久后在群臣面前的簪冠足矣令世人津津乐道。
——他的特殊,她待他的特殊。
何论彩舟渐行渐近,她已经?丢下那人,回身独立高台。
他们四目相视,他看到她眼中笑意,再?见她浅浅低眸,笑靥依旧,持笔落书?。
不足十丈远,按照少府制定的礼仪,侍从请他入舱落帘,待船至龙首,天子上来启帘接人。
温颐回去舱中坐下,隔帘看隐约的轮廓。
昆明池两岸熏炉点?香,催百花盛开;沿岸钟鸣罄响,百戏争相。波分两道,舟行无阻,一切顺遂吉祥。
今日过?去,来日、来年、来生,他会补偿她,效忠她,再?不会……
“舟怎么停了?”侍从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想。
“船舱进?水了!”这?一声?如?锤敲在他心头。
然来不及容他细想,整个舱底瞬间裂开,池水灌入,他毫无防备落入水下。
舱底已毁,整艘彩舟摇摇欲坠,转眼四分五裂,如?同一个用浆水虚虚糊起不曾以针线密缝的玩偶,一点?破损便全身溃败。
池上掀起巨浪,轰隆声?,呼喊声?随风飘上龙首船。
“陛下,彩舟破裂,侧君落水了!”
甲板上护航的执金吾最先看清一切,急急回来禀告。
群臣变色,齐齐远眺西?望。尤其是右扶风、五经博士等人,恨不得?起身奔去船头看个清楚。唯有温松一动不动坐着,目光看向高台女君,又缓缓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