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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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毕之时,已?是夕阳西下,齐国郡城门就要关闭,是以让诸人速归,不?设宴不?留宿。
这一日议会早已?无人在意足开?了?五个时辰有?余,实乃都在州牧长官一颗枣一把?掌的轮换中,心弦紧撑,神思急聚,待出得州牧府,许多人或双腿一软欲倒,或眼前发黑欲昏厥,偶尔二三稍显镇定者,委于僻静无人处,欲搭上曹渭或其弟子问候一二,以明前路。然眼见其车架从?眼前过?,却毫无停留之意,遂以说明一切。
“还是大人神通,所幸他们送的那些细软物什都封口不?曾拆卸,回去我就让人逐一送还。”陆岸亦是心有?余悸,想了?想道?,“只是我们这般还了?,会不?会?”
“不?必还。”曹渭缓了?缓道?,“稍后,我会给州牧呈卷,为表建设青州之心,今岁俸禄以冲府库。之后,你二人随至同行此举,同时让座下官员随行。”
陆岸颔首,“学生明白了?,会让人传达那些功曹小吏不?必再另外?出资,细软物什足够。”
曹渭淡淡一笑。
“老?师,那我们以后当真为州牧是从?吗?”盛珉问道?,“按照京中形势,他仿若是不?得圣宠,会不?会有?旁的封疆大吏过?来…… ”
不?得圣宠。
曹渭回味这四个字,然偏偏世人眼中青梅竹马、圣眷优渥的太?常却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急急抽离太?常寺,舍京官而回祖籍,自是保命为主、以求全身而退。对于这位曾经的御史大夫,原是张望姿态。今朝下来,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二十多年前初入官场的少年热血。
“州牧本就五年一轮职,自可续任,也可平调,但即便再有?人来——”饱读经书的儒士正了?正身姿,衣袍直挺挺挂肩头,似川流平滑无澜,广袖如云拂,袖角微摆,“也不?会有?位尊过?、胆大过?、身正过?其人者。”
话这般说,然回想太?常寺中种种,数轮新政在自己掌中过?,到底多添了?一步棋。天子放其来此,京中停下备婚,便是已?经断了?姻亲。且三月里岐山翁主申屠岚亦来了?此地,常日初入州牧府,其意不?明而喻。如此青年才俊,他膝有?幼女二八年岁,纵是为妾攀得这门亲,亦划算得很。
次日晚间,流萤点点,月华倾泻。
薛壑总结完昨日议会内容,终得片刻闲暇,在亭中纳凉。然石案上,仍旧堆着?厚厚一摞卷宗。
敲山震虎只是第一步,青州建设可谓举步维艰。
议会才结束一日,但州牧府中原本官员重新上报的事宜便有?很多,整合提要后,主要有?三:近二十年来,水患不?断,是为天灾;官员贪污,是为人祸;数历战事,乃国之不?平。后两?者问题的出现,使当地百姓难以再信任朝廷和官府,反而多接近于豪强,任其欺压但勉强可得回报一二。另有?水患之故,乃地域问题,历朝多年一直防患,一直未绝。
而薛壑如今所举,虽可以勉强改变百姓对朝廷的观感,但远远还不?够。毕竟按照他两?个月的走访,粮食存储十中六七都在豪强手中,各府衙确实可用钱谷有?限。战事之上,如今青州军中由薛墨兄弟二人前往震慑把?控,又有?他亲自坐镇,高句丽且才撤兵,姑且可以放一放。
如此就是安抚百姓和预防水患两?处为重中之重,然这两?处归根结底都需要银子。
水患多于七八月暑热之时发生,一旦黄河决口,平原郡便是第一个遭灾的。若成灾情,就需要修水坝,施米粮,而修水坝公事浩大,则需要让百姓捐供……
薛壑看着?卷宗,脑子来回转,转到这会突然笑出来声,扔卷在案上,敲自己脑门。
“你也不?必太?愁,这些都是国事,实在不?行自然先向?朝廷求援,再起捐供之举。”薛允如今任州牧别驾,在这处陪着?薛壑,“且想想好的。”
他拿起一份卷宗,“你看这曹渭今日白日上呈的,官员纳捐之举,不?就很好吗?一来虽说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二来乃最重要的,这些官员实实在在被?震慑到了?,我们的第一步便是成了?。一个好的开?端,值得庆贺。”
薛允合了?卷宗,将煮沸的茶汤递给侄子,“也亏得你想出这等法子。话说回来,你之前对曹渭一直不?冷不?热,是早发现他有?问题了?吧?”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问题。只是来青州一路,查阅了?调任来此的诸人卷宗,他两?个弟子都是去岁中榜的学子,竟能破例回祖籍任职,定是有?人打点了?。”论及此处,薛壑笑了?笑,“以前在益州时,阿翁便教导我们不?可气躁,不?可凌傲,不?可觉得天子在天边,就圈地为王,哪怕是想也不?应该。他说,其实高层官吏因?牵绊太?多,反而多生敬畏之心,虽腐朽快却也可快刀急砍以清除。但很多底层官吏或者百姓,因?人数多,又无知者无畏,却会难缠许多。他们师徒三人,曹渭在上,二人在底,算是占全了?,我自然要防。如今甚好!”
薛壑端来茶盏饮了?口,“大约我久居皇城,许多人已?经忘了?我的来路。”
的确,久得连江瞻云都忘了?,以至于闻有?曹渭这么个人在他身处,急急派人来。
八月入秋,青州城中风高怒号,来人乃三千卫首领楚烈。
一看便是昼夜快马疾驰,入得州牧府门口时,马累急倒地,四蹄痉挛口吐白沫。而楚烈亦是手足发软,面覆厚尘,几欲跌倒。
他头发灰白一片,踉跄间抖落身上尘埃,方现出乌瞳青丝,还有?发白哆嗦的唇。
薛壑当即吓了?一跳,扶他立定,脱口问,“陛下……”
后话竟是张口不?能言,他的手比楚烈抖得还厉害,唇瓣比他还灰白,哆嗦好几下,终于有?话吐出,“……陛下无恙对吗?”
【当年你来时,朕不?曾好好相迎,今日你走,朕该好好相送。】
“……你为旁事而来,是不?是?”
【还有?一事,这个还给你。】
“不?着?急,是与不?是,你点头,点点头皆可。”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
“我很好,除了?来时生病了?几日,一直听话好好珍重的。”
当日送别之语萦绕耳际,薛壑扶人愈紧,语无伦次。
待入得堂中,楚烈缓过?劲,微一颔首,“陛下无恙,她很好。”
薛壑一下松开?了?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慢慢恢复血气,笑意爬上眼角,“那陛下让你来所谓何事?”
“陛下谴臣来,就是让臣告知您,多多提防曹渭。”楚烈压声喘息。
薛壑呆呆望着?他,半晌问,“没有?旁的事了?吗?”
楚烈摇首。
“你鲜少离开?帝侧,如此奔疾,只此一事?”薛壑难以置信。
然楚烈确实就领了?这么一道?旨意,若说还有?,大概是就是“速去速归”。如此一想,当即就要返回。
“别,别……”薛壑自然拦下,“纵是有?新马换你,但你也吃不?消,怎么也该住上一晚歇一歇。歇一歇,歇一歇,我去让人备膳!”
薛壑有?些回过?味来,嘴角压也压不?住,请他安坐,又去传人,毫无半点沉稳之态。
甚至晚间时分,申屠岚捧了?陈年卷宗过?来与他说寻到了?有?关修缮堤坝的事,原是已?经过?了?夜黑闭府的时辰,然薛壑这日欢喜,尚与楚烈共饮中,当下让人出去接了?。后仅一府之隔的主簿府中,曹渭之女曹蕴许是见申屠岚出入,知晓了?他心情大好的消息,当即着?人送来几味小菜,说是念州牧与来客辛苦,给他们加膳。薛壑这会酒醒几分,道?是已?经宴终,当下婉拒。
然拒与不?拒,楚烈回来未央宫,在江瞻云一句“你住一宿,宴两?膳,薛大人全程陪同,就没论些旁的”问话中,一辈子同刀剑为伴耿直无比的首领,搜肠刮肚将逗留州牧府的十二时辰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说了?。
彼时夕阳晚照,江瞻云正持刀削一个梨,她的手法已?经很娴熟,却生生削断了?好几回。
卢瑛伴驾在侧,默声悄看她神色,见得她指腹隐隐渗出一道?血迹,低声道?,“陛下,您手可是破了?,臣给您包扎一下。”
江瞻云点点头,伸过?手,目光在那个梨上流连。
“包扎得挺好。”片刻,她翻来上下看了?过?,指指盘中梨,“赏你了?。”
“陛下赏赐些旁的吧。”卢瑛持刀切下一块,喂给她,“这臣可不?敢受。”
第69章
十月里, 青州已经?进入深秋时?节。风从海上来,携带阵阵咸腥气,脸上被吹久了?, 丝丝生疼, 吹进眼里, 更是干涩流泪。
江海临水边, 已经?鲜少有人出没。
但?薛壑驾马远行, 去了?距离州牧府近两百里外?的平原郡。
虽说今岁暑天的暴雨量不是太大,土壤和河道尚且能够承载,没有出现?水灾。但?他在府中?命曹渭召了?多个?熟悉当地气候水患的官员过来商讨治水事宜。了?解到伪朝五年?, 青州七郡十三座水坝竟只有五座水坝各检修过一两回。其中?原该一年?两修的金堤水坝五年?当修缮十次,却只修缮过三回。且还不是官府组织,乃当地豪强冯循出资所为。
实乃伪朝三年?, 黄河决口冲毁灭堤坝,平原郡发生特大水灾,数万人丧生。之后冯循遂领人修水坝, 虽没有按照要求每年?两回, 但?相比官府侵吞修缮款、他一年?一次地检修亦算大功一件。直到去岁青州陷入战乱, 方才被迫中?止了?一年?。
按照这?处的自然气候, 黄河在六到八月间最易决口,平原郡在其下游, 又在青州西面三郡的上游, 是故金堤水坝就显得?尤为重要, 几乎决定了?半个?青州的民生。
冯循原在七月里通过平原郡郡守向薛壑拜了?帖子,亲至临淄县宴请薛壑。其人四十出头,须髯在鬓,温润清和, 一派儒生模样。因连年?修堤、施粥百姓,在平原郡乃至整个?青州名声都很好?。如此民心所向的人物,薛壑自当接见。
彼时?宴中?,冯循上呈数年?来修缮水坝之经?验卷宗,“在下闻大人入青州后几番举止,便知我青州百姓有救了?。”
他这?般身份之人,总也会同官府打交道,人脉也广,探知新任州牧行径,自是正常事。不避而直言,反添磊落。
“以后金堤水坝便全仰仗大人了?。”
薛壑前?脚才忙完震慑官员、紧接着是畅应曹渭让官员纳捐之事,身体忙碌心思急转,半年?来可谓身心俱疲。到了?六月又开始操心水患一事,实在需要寻人助力。
这?会闻他这?般话语,不免有些惋惜,开口留人,“冯员外?之善举青州百姓皆知,又曾亲身领人维修水坝,经?验丰富。如今州城正值用人之际,还请留下一同治理。”
薛壑持酒来敬,“您放心,钱谷方面自当由本官解决,只是还需您将以往所领有经?验之人悉数派上。事成之后,本官定会向陛下请赏。”
薛壑将酒一干而尽,倒空盏与?他看,“您随意。”
不待他应,又干两杯,且当下着人送来承诺请赏之文书,当场落印,“本该我去拜会您,实在分身乏术。”
言行至这?个?份上,冯循拱手应是,“大人厚爱,草民定不辜负。”
是以冯循回去,不过四五日,便拉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修缮金堤,一应费用且都由自己先垫上。
薛壑则留在州牧府,一边安抚民生,一边盘算府库钱谷。终在九月时?候,按照冯循给出的人工、材料等一应总计报价,将钱谷派人送了?过去。
他私下让人几经?核对,冯循给出的报价确已是最低价,甚至还贴了?一到两成。如此得?人襄助,薛壑终于松下一口气。
这?日前?来平原郡,一则视察修缮状况,二则拜会感谢冯循。
他本私服而来,没有惊动当地郡守。却不想入了?平原郡还未到金堤,便先遇上了?冯循。冯循好?客,说甚都要他先入府宅用膳,之后再?同行前?往金堤。
官道上两列枯枝,黄叶满地,即将行至正空的太阳铺洒下浅金色光,披人身上也不觉暖,只有秋风瑟瑟生寒。
薛壑当下不曾下马,只抬眸看天际,半晌缓缓弯下眉眼,居高临下看立在马车一侧的冯循,嘴角挽出一个?弧度,“倒确实是午膳的时?辰了?,既如此本官便却之不恭了?。”
“大人客气,快请。”冯循前?来给他引缰。
薛壑早他一步翻身下马,“冯员外?若不弃,本官与?您共车,正好?驱驱寒。”
话落,让唐飞牵马。
此番出来,随行只带了?他一人,其余暗子都隐在僻静中?,不现?踪迹。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冯循殷勤掀帘请人入内。
冯宅在平原郡城西的五里坊,此处非富即贵,冯循大方将人请入,识趣没有公开薛壑身份,只说是自己一友人。
膳食奉来:主以一鼎萝卜煨羊肉,配一道炙肉,一盘鱼羹三样荤腥,另配时?蔬三道,佐以栗米蒸饭,鸡丝汤饼。
十分符合他身家的饮食,不铺张奢靡亦不刻意装穷。
知晓薛壑午后还要去金堤,更是没有劝酒,只闲谈许久,一鼎羊肉回炉了?三回。
以至于薛壑未时?四刻离开,半个?时?辰至金堤时?,申时?已过。将将行过堤岸数里,夜幕便逐渐降临,后头都看不清了?。
但?唤来官员询问,便答修缮基本准则:堤基深三尺,分层夯筑,凡虚土未实,返工重筑。
又见民夫各司其职,有以铁锸开挖堤槽,清除河底淤沙;有以黄土碎石填入河底,层层夯实;有以准绳丈量堤身坡度,用木杖敲打堤面,若有空响便责令返工……
再?查筑堤的材料,黄土已经?筛去杂质,碎石凿成鹅蛋大小,其中?勾缝的灰浆,以石灰、糯米、桐油按比例熬制,粘稠如胶,能将青砖牢牢粘合。
余末见得?赤膊的征夫们肩头被扁担压得?青紫,手掌磨出的血泡已破沾染着泥浆,妇人孩童也赶来相助,捡碎石,蒸谷米,炊烟顺着河风飘向工地,与?尘土交织成朦胧的纱帐。
“薛大人,您放心吧,我们官民一心,定能重新建起青州。”冯循陪在他身侧,眼眶泛红,眼中?含光。
薛壑看着还不曾收工的民夫,许久道,“工钱要按时?发放。”
“这?是自然。”
薛壑点了?点头,聚众于前?,向他们拱手道谢,“大家辛苦了?。”
乌泱泱的人聚集一起,夜幕下看不清来者何人,只当是寻常官员,遂纷纷应道,“大人辛苦。”
薛壑颔首,半晌道,“所以今日事毕,今岁就不修了?。”
这?话落下,人群中?一阵骚动,连冯循都转身看他,低声唤“大人。”乃在提醒他,工人且靠这?处领工钱,骤然没了?活,怕会闹起来。
薛壑自然知晓,顿了?顿扬声道,“本官来时?,闻司天令观气候,如今已是十月中?旬,马上入冬,将有暴雪。冬季土壤冻结、取水困难,雪后冻土无法达到稳固效果;且严寒会导致灰浆冻结失效,青砖粘合不牢。且雪中?工作,危险太大,是故明日起休。官府会给诸位多发放七日工钱,以作补偿!”
“你知道补贴七日工钱,要多费多少银子吗?”翌日薛壑没再?继续视察金堤,而是早早辞别冯循,回去州牧府,薛允闻他决策,当即大惊,“黄沙碎石且罢了?,但?是石灰泥浆还有蒲草,乃有时?限,都会算在损耗中?,加上民夫工钱,一日所费至少十五万钱,七日就逾百万钱。”
“若不停下,怕是浪费更多,当下乃止损。”午后时?分,落了?一场雨,天气愈发阴寒,薛壑揉捏着眉心,只觉头脑昏胀生疼,“金堤或许该大修一次……”
薛允原还在震惊“止损”二字从何说起,这?又闻“大修”,简直倒抽凉气,“之前?诸官论政时?有过数据的,金堤全长一百余里,每隔五年?大修一回,所费至少四万金,也就是一亿钱。除非你收赋税或许凑凑能行,但?你别忘了?,这?才免了?青州百姓一年?的税,不满一年?就重新征收——”
薛允摇头道,“青州百姓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但?金堤若不大修,只怕水患就把百姓给吞了?。”薛壑一下下捏着眉心,脑子嗡嗡直响。
“那你只能陛下伸手。”薛允见他面色虚白?,眉间皆是疲态递了?盏用栗子红枣泡煮的茶给他缓神。
“若向朝廷要,”薛壑眉心已经?被捏出一道鲜红印记,眸光虚虚浮在茶汤上,“她才结束了?新政,定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来时?宣室殿论政,大将军府上呈了?武器革新的需求,西北边地还有筑防公事要修建,再?者后廷也当充……她定然比我还愁钱谷,这?个?时?候开口,同催她命有甚区别!
他轻叹了?声,端起茶汤慢慢饮下,眉宇愈发紧皱,“我再?想一想吧。”
“我从来没见薛大人笑过,他总是心事重重的。”外?头庭院中?,申屠岚又寻了?一些关?于治理水患的书籍过来,身后做了?栗子糕的曹蕴赶上来,拉过她立在廊下看对面临窗愣神的青年?,“申屠姐姐,你见他笑过吗?”
“他不经?常笑吗?对你也笑过,对你阿翁、对这?处的衙役随从不都挺温和的吗?”
曹蕴掀开盒盖,拿了?一块糕讨好?申屠岚,“他那是礼貌的笑,我能瞧出来,笑意浮在眼上,眼角都进不去,眼底全是疏离和客套。”
“我九岁的时?候,随我大姐姐去西郊跑马场偷看过他。就一个?背影……”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我大姐姐都念叨了?好?几年?!”
“那你大姐姐现?在呢?”申屠岚接了?糕点,低头轻嗅。
“现?在我外?甥都四岁了?,大姐姐今岁年?底又要给我添一个?小外?甥了?。”
“我们应该向你大姐姐学习。”申屠岚咬了?口糕点,舌尖点点苦涩。
她很早就见过那个?男人看似温文谦逊、实则落寞疏离的笑,在当今天子“身死不见其踪”的五年?里;她也很早见过他意气风发、眉眼温柔、满目春风化雪的笑,是在女君立明堂、出入未央宫、銮驾过北阙甲第的年?岁里。
“你怎么自个?吃了??”申屠岚一转头便看见小姑娘已经?将一盘糕点吃了?一半,“看来你脸皮也挺薄的。”
“我不是脸皮薄!”曹蕴看了?眼糕点,“实乃我每次给薛大人送吃的,都有一种?打扰他的感觉。我看他很累,难得?歇一歇,我去了?还得?应付我!”
曹蕴又吃了?一块,索性将一碟所剩无几的都端了?出来,放在廊下石桌上,“我闻侍奉他的随从说,他喜欢吃梨羹,还是宫中?司膳房里特制的那种?,长安城的商铺卖的都不愿用。”
小姑娘看着食盒第二层炖的一盏羹汤,坐下持了?勺也欲自己饮了?。左右这?处没她阿翁在背后监察。
“哎——”申屠岚拦下她,“要不你去试试。我前?两日见他嘴上都起皮了?,干得?不行,润润喉也好?,聊胜于无!再?者,梨在青州极为稀少,你这?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寻到的吧,莫浪费了?心意 ,拿去给他。”
曹蕴想了?想,端去送给薛壑。
薛壑闻“梨羹”二字,星眸亮了?一瞬。却也仅仅一瞬,他推回曹蕴处,“有心了?,你自己用吧。”
曹蕴没有推辞,坐下来持勺用了?,然到底忍不住,眨着一双杏眼问,“皇宫里的梨羹是因为用的供梨,养刁了?大人口味吗?”
薛壑摇首,其实若从口味论,从未央宫中?送出的梨羹算不得?完美?,清甜的汁水夹杂了?一股特殊的气味。
他低垂着眼睫,没有说话,眼中?星星点点璀璨,慰他劳乏,乃在茶汤中?见到那盏久违的梨羹,嗅到她的味道。
已经?入夜,椒房殿中?烛台灯火灿灿,加盖琉璃罩。屋中?点着熏炉,炉中?龙涎香团雾一样弥漫。
薄薄云雾散去,见得?女郎半挽发髻,半垂背脊,披一身玄狐皮氅衣,簪一方缠金白?玉华胜在髻上。
衣胜火,发似藻,人如玉。
她持了?一卷书,还在批阅。
书案左置一盏三足雁琉璃灯,右摆了?一盏梨羹。
汤羹热气腾腾,只随滴漏滴答,她换卷另阅,慢慢散了?热气。宫人便捧回热了?又送来。
来去几回,她终于合卷亦合眼,歪在案上放松身心。
睁开的目光却凝在那盏羹汤上。
青州太远了?,没有北阙甲第的御史府那样方便。
青州还很穷,自楚烈回来后,她还是在他流水账一样的陈述中?,理出了?一些当地境况。
连州牧府招待客人都只有汤饼、葵菜汤、蛋羹、一点炙肉……寥寥数菜,可见州牧府以外?,百姓是何日子,执掌一州的州牧又该如何操心!
她查了?卷宗,也问了?去过青州的官员,知道那处最大的问题是暑天水患,但?今岁暑天已经?过去,今岁都要过去了?,却没有一封他求援的文书。
“陛下,您头还疼吗?可有舒缓些?”这?日齐夏在侧,正给她按揉肩背,见她丢下卷宗歪过身子,便自觉按揉她太阳穴。
江瞻云看着他,放出去这?样久,然庐江处始终没有查到右扶风一行脏银的下落。
右扶风,左冯翊,内史,京畿三吏竟如此滴水不漏,或许该想想法子离间离间他们。让他们将银钱自觉吐出来。
“陛下——”齐夏又唤一声。
“好?多了?。”江瞻云笑笑,“近来你手艺又有长进了?。”
“侍奉陛下,是臣的荣耀。”齐夏闻她夸赞,停下揉了?揉手腕,确实他前?后按揉大半个?时?辰了?,或巧劲或力道施力这?样久,难免手腕酸疼。
“即是荣耀,那你继续。”江瞻云逗他。
“陛下——”齐夏蹙眉撒娇,向天子伸来双手,“有点疼的,容臣歇一歇。”
江瞻云拍开他。
齐夏笑盈盈转来她身侧,“臣不仅手疼,还口干舌燥,这?汤羹赏臣一口吧。”
多少御案上的珍馐他都随意用了?,这?会端来也十分自然,持勺就往嘴里送。
江瞻云的笑意僵在脸上,无声看他。
“臣多喝了?一口,还有呢。”齐夏抬眸撞上她眼神,顿了?顿,持勺捧来喂给天子。
“你都喝了?吧。”江瞻云笑了?笑,恢复了?平和神色,伸手拂开他,起身往内寝走去,“用完后,让文恬送你回闻鹤堂。”
第70章
四方宫门申时六刻下?钥, 除非有紧急政务,中央官署值夜的?官员击鼓传声,唤动九卿, 如此北宫门开?。否则, 至翌日?寅时三刻是如论如何都不?可以开?启的?。
然这晚, 椒房殿的?大长秋手持御令, 开?启了宫门, 说是要送齐御侯回闻鹤堂。
闻鹤堂乃原桂宫所改,在龙首原以北,同未央宫隔了一条直城门大街。近两里路, 不?算太远。但?内侍夜深而启宫门被送回,这事极大。
大到翌日?惊动了御史台,上?谏天子不?该私开?北宫门。
原是未央宫和桂宫之间, 有飞廊复道连通,无需绕行地面街道。天子若不?满内侍侍奉,谴退出椒房殿于别殿安置即可, 再厌恶也?该走飞廊复道, 不?必惊动四方殿门。
江瞻云坐在御座上?, 眉间不?耐, 但?也?知自己理亏,面色阴晴几转, 最终还是纳谏赞扬了御史台一番。
一个不?称心的?内侍, 一次御史台的?上?谏, 于天子而言无关痛痒。但?于旁人,伤筋动骨。
这日?还未散朝,右扶风孙篷的?眼神便已多番扫向左冯翊钟毓。
九月重阳节后,不?少官员上?疏天子纳新以充后廷。因前头宗正卿同御史台已经谏过, 知天子态度后便没有再劝。但?其他官员上?谏,此二处也?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遂默声不?语。
江瞻云观过数十上?疏官员的?名单,官阶都是四百石至一千石不?等,不?算太高。但?都处在水利、农事、钱谷、文教、盐铁等各实权位上?。
三千卫简单查过诸人背景,有十二三人拐着弯同孙篷、钟毓一行沾亲带故,有十五六人或多或少同九卿诸官有关系,再有七八乃宗室五服外的?官员,剩得二十来人虽无有利益牵绊,但?在其位多年?也?算勤勉忠勇之人。
如此便很清晰,乃她复辟女?官制,接连扶了庐江为?光禄勋、常乐天为?太常后,儿郎集体的?反扑。
女?帝掌兵权在手,让他们臣服不?敢造次;但?国中局势不?平,百姓需教化,各州要治理,她依旧需要官员,不?可连根拔起。是故在儿郎默声跪拜女?帝后,女?帝并非全无代价付出。
前朝的?官位被女?子慢慢分走,后廷的?荣华就需要让男子分一杯羹。
左右多养些人,华裳细软、奴仆殿宇,江瞻云给得起,如此应了。是故九月下?旬后,朝中开?启了女?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纳新。
彼时最为?兴奋的?便是钟毓一行。因为?他们同齐夏私交不?错,无论是初时选人他能?探测帝心,还是族中子弟入选后能?得他庇佑,这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好的?一步棋。
是故各这三家都花了大手笔讨好这位天子内宠,谁曾想,一夜之间,竟失宠至此。
天子开?宫门逐人,虽没褫夺封号的?指令下?来,但?同打?入冷宫无异,这是半点余地都未留啊!
朝会散后,右扶风、内史、左冯翌诸人原想找许蕤一同商量。毕竟其人如今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尉,禁军五校尉中薛氏子弟被清其三,填补的?四位都是女?帝嫡系三千卫的?人,唯一不?曾动的?便是其子许嘉,依旧任禁军校尉。加之许蕤在承华年?间便任光禄勋,为?辅臣之一,门生故吏遍布南北营。是故当?下?可谓炙手可热,煊赫一时。然许蕤近来却病了,一直闭门谢客。
钟毓在半道赶上?许嘉,自然被婉拒,于是又转到去了大司农封珩处。封珩见了他们,只道是圣心难测,齐御侯是否能?复宠他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