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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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这样大?的事天子都?不追究了,他便彻底安了心,谁曾想将将百日过去,秋冬更替、寒气愈盛之际,在这城郊北营之中,天子旧事重提。
阶陛上三千卫随手势分列两道,江瞻云从浮殿起身,走近阅兵台,眺望台下正在受阅的数百兵甲。
铠甲银装,刀戟森森,吼“冲”喊“杀”,声震九天。
“领头的九人可?都?是太尉学?生?”
“昔年臣教导过一二。”
“那人叫甚?”江瞻云抬手指过去,“左起第二个?”
“白霖,有百步穿杨之名。”
“第四个呢?”
“徐、徐文。”许蕤顿了顿,“是难得的儒将苗子。”
“第六一直到第八,又都?是谁?”
许蕤喘出?一口气。
江瞻云目光还?在三人伸手梭巡,“怎么?不说话?太尉不认得?”
“认得……”许蕤呼吸愈急,“王扶、王提两兄弟,最后一个是萧育。”
此五人,皆是去岁纳新时,入了太尉府寻他通融之人。他是帮忙打点?了少?府卿,但投其所好,几幅字画,三两姬妾的事,化作银钱不足一斤金,原是天子睁只眼闭只眼、可?大?可?小的事。
何足这般大?张旗鼓单而论之。
但是若为当年事,要论罪于?他,三辅的口供岂不是更直接?
许蕤当下来回思索,难测君意?,只在微抬的视线里,见女君侧颜,目光深似寒潭,琼鼻挺如山脉,负手挺立背似苍莽森森里一柄竹剑。
凌厉已经逼近先帝。
威压世人。
世人仿佛忘记她年岁,她不过二十?有六,尚是花信年华,人生未过半。
“三辅亲供,军中不净,北营之中便是这五人。”
“不不,陛下,此五人乃是为纳新之事寻过臣,他们同……”许蕤话说一半顿住,神思在寒风中反应过来。
天子能把入他府门?的人摸得这般清楚,分明是知晓他们入府的目的。但这会却偏要把另一重罪按在他们身上,难不成——
“三公位上,令君年迈,鲜少?来尚书台。原本还?有个御史大?夫,如今也走了。太尉独在三公,可?寂寞?”
许蕤凝神闻她一字一句,辨她其中意?思。
这番话,只有第二句话才是天子要传达的信息。
——薛氏权倾朝野,门?人遍布禁卫军、南北营,所以如今被调出?长安,还?是去得青州那般清苦之地。
薛氏阖族,薛壑,还?有恩于?她,尚且架不住皇权凌压被驱出?长安。那自己呢,于?她莫说恩,分明是仇,是恨!
“太尉——”鬼魅般的声响又在风中想起,“你说不是,那三辅供出?的不是他们,你说是谁?”
江瞻云转过头来,笑盈盈望着他。
风一阵阵地吹,天幕低垂,铅云压城。
“朕闻你近来多?病,许校尉也身子不爽,不似他们那般矫健强壮,朕很是忧心。”
这话是反的,许蕤能听懂。
“陛下——”许蕤拱手道,“您说的不错,这五人,还?有南营中三人,确实?不净,臣有证据,容臣整理后不日便上禀。”
“城郊风寒,就要落雪。”江瞻云幽潭一样的眼眸中荡开一丝笑意?,“太尉先回吧。”
许蕤退下去,同疾步上来的长公主擦肩而过。
“陛下,楚烈回来了,见吗?”
“楚烈?”女郎转过来,脑海中浮起“青州”二字,眼前密密麻麻都?是书卷里水患种种险情,终化作青年一张模糊的面庞,呼吸都?急促了两分。然抬眸见得庐江含笑神色,便知楚烈带回的是好消息,一时间笑靥明媚似朝阳,眼波脉脉如清溪,“快传!”
“算了,人在哪,我自己去见他!”话落,提裙跑去了。
第75章
北郊的军演还未结束, 羽林在阶,虎贲列台,銮驾依旧设在浮殿之中, 然?天子却已经策马离开。
她本是乘辇而来, 冕服加身?, 簪冠规整, 一身?袍服丝滑无褶, 静似明镜立堂,动如?平湖微澜。
这会人在马上,风过林梢, 吹得她衣袂翻飞,发髻蓬松。潇潇落叶漫天飞舞,落地时?有一点金光璀璨, 一点碎裂回声?,是她髻上黄金钗,白玉环, 经不住疾奔颠簸, 接连散落。风声?呼啸, 腰间成套的玉珏环佩更是叮当作响, 交汇成伤情又动人的曲子。
“灞桥柳,车辚辚, 风卷旌旗尘路遥。”
“雁过也, 影迢迢, 欲托尺素恨云高。”
“梅傲雪,月寂廖,照我形销鬓已凋。”
“关山阻,情未消, 此心可鉴暮与朝。”
日暮下?,半道上,赶车的老人驱牛避在路侧,牛背上的女郎咿呀吹着离人曲。
“梅傲雪,月寂廖,照我形销鬓已凋。”
“关山阻,情未消,此心可鉴暮与朝。”
数十骑卷土携风过,曲声?破风荡天在回响。
“关山阻,情未消,此心可鉴暮与朝。”
入城中,过长街,拐入朱楼高门林立的北阙甲第中,尽头是九重宫阙、长乐未央。荒野的曲调已经被隔绝在城门外?,再听不到一丝声?响。
但有个声?音,有句话,从听到便一直在心头萦绕。
江瞻云从府宅门前勒缰歇马,人从马上下?,披风袍摆涌动如?潮,满头青丝齐齐铺落在背脊,天空落下?今岁的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她推门的指间,飘在她奔去夕照台的一路上,跌在她鬓角、肩头和眉宇。
连绵不断,无休无止。
她却停下?了动作,在夕照台他的私库前,手触铜锁上,头抵在门身?,胸膛阵阵起伏,人微微地颤。
“北阙甲第的夕照台中,臣备了礼物?,她十八岁之后的每一个生辰,都有。”
可是分明,她“死”在十八岁那一年。
“陛下?,这是钥匙。”庐江撑着一把伞走近她。
江瞻云没有反应,始终垂首默声?。雪越下?越大,零星的几点落在她发间成花,覆在她面颊化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先?落在庐江面上,片刻方低眸去看她手中物?。
一看又是许久,伸手去接。
青铜钥匙,雪天握来冷硬十足,她牢牢握在掌心。手背青筋现,手臂垂落,袖袍在风中轻晃。
“回宫。”
她转身?离开,没有推开最后一重门。
天子私事,纵是亲如?姑母,庐江也不会事事过问。这会只随在她身?侧,步行走在甬道上。
“这段时?间,盯好南北营和太尉府。”
“臣明白。”论起政务,庐江很快接上话,“陛下?的意思臣懂,但臣还是想说,确定要如?此吗?首先?,白霖、徐文等八人皆是年过弱冠,不足而立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臣、执金吾、京兆尹等人年岁上涨,需人接棒。其?二、此诸人能力都不差,可治军、可参谋,军事素养很优秀,称不上人中龙凤,但绝对能算上中坚力量。其?三,他们身?上确有许蕤门生这个污点,德行也算不上白璧无瑕,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无完人,他们那点行为亏损与之才能相比,几乎可以忽略,凭陛下?之能也可以掌控。除人不如?用人,杀伐始终是下?策,望陛下?三思。”
“姑母这样?说——”江瞻云挑了下?眉,“朕便更放心了,按计划行事吧,朕三思过了。”
神爵三年的这场初雪落在十月里,比往年稍早,但连绵下?足了一夜。晨起雪停,推门可见雪积三寸,覆满地银白。
实?乃瑞雪。
瑞雪兆丰年。
无人不欢喜。
独独一朝太尉,半卧榻上,隔窗观雪叹气?。当日他伴驾北营视察,归来受寒,如?此又病了。大长秋领谕前来探视,有御赐医药灵丹无数,又命太医署好生照料;后有同僚陆续探病,其?中自有南北营中卫士、都尉。
病来如?山倒,病去入抽丝,康复能下?榻时?,已经是翌年二月。近四个月中,因心念南北营,遂常唤门生白霖、徐文、王氏兄弟等人前来问话,了解营中事宜,给予指导。诸人本也有诸多不懂之处,原碍于老师病体?恐有打扰不敢常来。如?今老师相邀,自然?求之不得,遂常出入太尉府。
三月中旬,春风拂面,柳嫩花荣。时值许蕤身子大好,挑了个诸人都得空的时?候,在府中后|庭花园设宴,与弟子同乐。
宴过大半,酒酣兴浓,不知是哪个挑了头,说自己骑射最佳,另一个说自己工事部署第一,还有人说自己可为先?锋可做后援,八面开花……最后举杯同敬尊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宴上许蕤一直用茶,此刻换了酒来,仰头饮尽。
“虽说咱们师徒同朝为官,却也难得聚的这般整齐。我也老了,聚一场少一场……”
“老师!”为首的白霖原是极好的酒量,闻恩师这般言语,猛灌一盏酒,脸和眼一起红了,恼声?唤住他。
“好好,老师不说扫兴的话。”许蕤冲他慈和一笑,“我们做些尽兴的事。你们既都说自己有才了不得,且让老师查验查验。来一比赛如?何?”
“那比甚?”
“比骑射,还是刀剑?”
“别管比甚,老师任司判!”
诸人闻话,皆来了兴致。
“骑射、刀剑、工事……这些你们有擅长者,有不足者,比之不公。”许蕤放眼四下?,捻须道,“今日天清气?朗,暖风怡人,西南阔地草木葳蕤,不若移道那处,来场蹴鞠如?何?”
“蹴鞠好是好。”徐文眺望西南处绿茵如?毯,“那西头处置一网门即可,我们玩‘单球门’,如?此人数少些也无妨,但最少也要十二人,我们这才八人,要不请宜平他们一起过来玩!”
“老师,宜平如?今身?子如?何了,可以玩蹴鞠吗?”白霖问道。
“他今日在任上。”许蕤摆摆手,“今日我们玩‘白打’,也就是‘无球门’。”
诸人闻言,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听过这玩法,只是蹴鞠“白打”失传已久,偶尔留下?一些记载却也不全。没几个人会的,一时?都有些为难。
“这才有意思。”许蕤看他们神色,哈哈大笑,“人人都不会,同时?起步,却能用你们之所?长,去领会,去学习,如?此方算公平。”
话落,叫人拿出一册书简,让他们传阅领悟。
书简记载:蹴鞠白打六人起步,最多十二人,可分组可单人。主?要侧重花样?技巧,运用脚、膝、肩、背等部位完成“转乾坤”“燕归巢”等动作,比拼“解数”熟练度和成功次数。
“既是比赛,要赛出个一二三,那你们八人各自为赛。”许蕤领着他们前往西南草地,身?后学生边走边拥在一起学习各项动作。
入场后,许蕤既为司判,当下?着人铺开一张两尺见方的绢布,在上头记录他门各自的得分。
两刻钟后,白霖过来送还书简,道是可以开始,一眼见到那张即将用来记录得分的绢布,上头横向标注次数:零,壹、貳、叁、肆,伍。如?此划分六列,下?首乃写姓名处,眼下?自是空白。
“老师为何这般设计?先?写吾等名字,以‘正?’字记录成功次数不是更简单。”
许蕤已经将表画好,命人传给其?他几人看,嗤笑道,“也不知是哪个,以往输了比赛怀疑司判少横多竖的。这回啊次数为师都给你们写好了,届时?过来誊你们的名字,你们自个写,看哪个输不起的还敢赖!至于为何‘伍’后面没有了,左右一人一刻钟,解数五次实?乃极限了。”
“好,这个公平。”诸人抚掌嗔道。
于是抽签排序,点香计时?,上场比拼。
“王提,零次,哈哈哈!”
“过来写名字。”
“徐文厉害,三次,快些。”
“白霖你一次,快些,是不是想拖着等我们都忘记了,你就在旁处落名?”
日影偏转,日光之下?,许蕤看青年们矫健英朗,落下?名讳。
太阳挪去西天,残照拉长人影,大片大片的阴影落在地面上。鲜嫩的青草仰首,见不到光。
只见得天窗封锁,四面皆墙,偶尔能闻得外?头受刑人的惨叫声?。
这处是廷尉府大牢。
三月下?旬,有人匿名检举南北营中白霖、徐文、王提等共八人涉及去岁三辅贪污案,同检举卷宗一起的,还有八人亲笔落名的一份“衣带书”。
想来是八人中恐有人反水,所?以一式数份,一次相互牵绊。却不晓字落绢上,成了实?实?在在的物?证。
“廷尉大人既是如?此推论的,那应该去我们各自府中抄查,将同样?的物?证搜出来才对。”
因为涉及军中,这八人又都是六百石及以上官员,其?中白霖和徐文更是一千两百石都尉,遂逮捕后在廷尉府关押不过半日,便得了天子口谕,带去宣室殿审。
当下?,太尉许蕤、执金吾、京兆尹、廷尉三司俱在,庐江长公主?随侍君侧,天子坐在大案后,看着呈上来的物?证。
廷尉拱手道,“陛下?,我们已经比对过笔迹,确实?是他们亲笔。”
江瞻云扫过殿下?诸人,见右侧许蕤垂目若僵、不看座下?弟子,见被剥了官袍的将军们看恩师又避恩师,欲要求救又无从辨起。
分钱谷三十斤金。
在如?此直白的内容上,亲笔书名,基本已是铁证。虽不至于死罪,但前程已断,流放在即。
除非还有新的突破口。
“这些字迹,确定仔细查验了?”江瞻云指腹滑过一个个名字,忽道,“这是甚?还有这处,这处?”
她指腹每抚过一个名字,便见得上头隐约银丝浮动,遂让廷尉上前来看。
“这墨中生银是何意,从哪弄来的砚台?”江瞻云瞥了眼一下?苍白了脸色的许蕤,对着廷尉道,“你瞧见没,可是有银丝浮在上头?”
廷尉颔首,捧来给京兆尹和执金吾,又转到太尉处。
许蕤却丝毫不想看,只惶惶观御座上的人。
“这银丝仿若不是布帛本身?之物?,许是飘落上去的,也未可知。”廷尉重新奉去天子案上。
江瞻云有些痛惜地看着跪在殿中的八位可造之才,“廷尉说的自然?有理,但仿佛飘得规律了些,朕瞧着每个名字上或多或少都有残留。这怎么解释?”
许蕤呼吸急促起来。
“陛下?的意思是?”
“朕曾闻有一种绢布薄如?蝉翼,但遮光甚好,遮字无迹,只是有一处不足,乃遇热即化,实?乃是用鱼鳔胶做了特?殊处理。故而这类布帛不作日常使用,而是给马戏中的表演者所?用。朕就是在想,有没有可能——”
她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方巾帕遮在绢布上,挑眉扫过诸人。
白霖一行当下?反应过来,回想当日蹴鞠比赛一事,齐齐望向许蕤,只因在御前不得发作。
“臣明白了。”廷尉道,“那需要传仵作和司制处的人,一道验一验这银丝的成分。”
“陛下?——”许蕤在此刻开口,“臣身?子不适,可否容臣回府歇息?”
江瞻云看他青一阵白一阵的面庞,颔首道,“穆桑,你送许大人回府,好生照顾他。”
许蕤同穆桑四目触上,穆桑神色平和,“大人,请。”
许蕤无话,躬身?退去宣室殿。
性子冲动的王提几欲冲上去,幸被胞兄王扶拦住。
这处很快便确定上头残留的的确是鱼鳔胶。
“陛下?,我们是冤枉的。虽是我们亲笔,但我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诱导写的,不能作为证据。请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证明清白。”徐文任军事祭酒,文思胜过常人,已经反应过来几分,“陛下?给任何期限都成,但若我们找不到幕后者,我们再服罪也不晚。”
“求陛下?给我们机会。”
“求陛下?开恩。”
众人纷纷磕头求情。
“廷尉——”江瞻云开口,止住他们声?响,“既有如?此漏洞,你们三司一起查,务必不要放过一个罪人,也切莫冤枉了一个好人。”
“臣领旨。”
江瞻云从案后起身?,挥手让三司退下?,走来跪地的众人前,“抬起头来。”她笑盈盈看着他们,翻开右手掌心从他们眼前过。
一瞬间,八人都变了脸色。
因为他们都看到,天子食指指腹上残留数根银丝。
也就是方才绢布名字上的银丝是她黏上去的。
“你们在任上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朕多少闻过你们德行功过;再者那上头名字写的拘谨,位置也很是奇怪,忽而三个紧凑,忽而两个又隔得甚远。疑点太多了!”江瞻云叹道,“朕给你们做了回伪证,但愿你们莫要辜负朕!”
“臣若得来日,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臣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八人齐齐叩首,声?音在殿中回响。
“回去牢中,想到甚便同廷尉说,多提供些有价值的线索,愿你们早日出来。”
殿中人散,江瞻云也走出殿来,眺望四野。
庐江抚掌称叹,“如?今这些人连许蕤门生这个污点都不会再有了,他们是陛下?的人了。”
禁军五校尉入了她手中,南北营也已人心所?向,举国军政最高职的太尉基本名存实?亡,这京畿军政已经都在自己股掌中。
负在身?后的手,五指慢慢握拢起,是诸方权柄尽握的踏实?。越握越紧,掌心被硌地生疼,她微微蹙了眉,却又很快展颜。
乃一枚青铜钥匙一直在手中。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五, 大雨。
原该是中秋佳节,然?天河水倒灌人?间。长安城八街九巷闭门锁户,偶尔有一列巡逻兵匆匆行过, 或有一两架马车疾驰溅起水花无数。
马蹄哒哒, 过朱雀街, 入北阙甲第, 宫门隐隐现出它面貌。
宫墙浸水似淌血, 朱瓦冒雨似落泪,茫茫雨幕中,雨声敲髓击心。未央宫如一头年迈的?巨兽伏在地上, 任由?雨打风吹,血泪纵横。
自两个月前,皇太女?遇刺身亡, 到昨日双王世子火拼双双殒命,江氏宗亲中就剩了一个不足周岁的?宗室女?。
年近花甲的?天子闻噩耗痰血迷心,散了意识。直到这日晌午经太医署急救, 方回转了几分神识, 苏醒过来。
如此一直陪在身边的?尚书令温松奉命传召其他四位辅政大臣。
确切地说是三位, 因为这日乃光禄勋许蕤当值, 他亦是辅臣之一。是故这会温松留在天子身侧,温颐从内寝出, 请来门外值守的?许蕤。
“陛下有意立旁姓为储。”温颐开门见山。
椒房殿内寝, 九重?宫阙至深处, 出入都是天子心腹。如今一座金屏隔出两边,一边是低低商议的?臣子,一边是榻上残喘的?帝王。
“他说什么?”承华帝攥住陪侍在侧的?温松衣袖,“他、如何在这里?”
温颐不过八百石校尉, 即便暂掌了东宫卫尉,这等时候自然?也没有资格进来。
“我说陛下有意立旁姓为储。”温颐看着许蕤,平静道,“陛下立武安侯之子明烨为储君。”
外头大雨浇淋,一记惊雷劈下,许蕤虎目圆睁,背脊猛地一颤。
“不可?能,宗室尚有子嗣,陛下岂会另立他姓!”许蕤推开温颐,阔步就要闯入内寝。
“许大人?,这于你?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温颐也没拦他,只在他身后吐出这么一句话。
果?然?,许蕤顿步回首。
“宗室之中就剩一个女?婴,你?确定?要女?子主?政?不说旁的?,就说眼?前,你?应当是最?不愿意让女?郎上位的?。”
许蕤听出了温颐所指。
自宣宏皇太女?上位后,去岁开始,她已经让太尉穆辽着手组建女?子卫兵,虽还?在设想中。但很明显一旦成立,禁中原本属于男儿的?位置就得分出一杯羹。
近半年,穆辽和他一直在商讨此事。穆辽自是同意的?,认为无论百年前的?夷安长公主?、还?是如今的?庐江长公主?都是女?将楷模,择人?用事不该以男女?论。
但许蕤不同意,他始终认为天地阴阳有序,男女?分工有别?,有些事既然?千百年都有男儿在做,千百年后也没有打破的?必要。所谓女?将、女?相、乃至女?帝,原是人?中龙凤、凤毛麟角,自是承命于天;但其他位置,尚且保留前样即可?。
许蕤确是这般思想,更应当下他领了训练南北营兵甲的?任务,其中有不少是领兵的?好苗子,上千石官位、九卿位指日可?待。一旦上位,便皆是他门生。许氏是从他父亲开始,才展露头角的?家族。虽如今也算显赫,但根基不深,还?需更大的?助力和帮扶。
“……不仅是许蕤,你?、你?原也不赞成女?子主?政是不是?”
病榻上,承华帝瞳孔骤缩,双目猩红,一阵接一阵喘息。然?龙椅一座三十余年,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足矣让他回神了悟当下情形,“你?做的??”
“不,不至于……”承华帝抓着温松衣袖,“你?不至于……”
自入宫闱一昼夜都不敢直视天子的?人?,在“不至于”三个字中一下跪了下去。
“所以,到底为什么?”
承华帝不知从哪里攒出的?力气,半侧榻前,一把攥住温松衣襟,迫他抬眼?面对自己。
温松缓缓抬起了头。
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此刻回头,便是那?襁褓婴孩为储,明氏一党不会善罢甘休,诸臣为未必真能奉此幼帝为尊。
“臣、臣会匡扶君主?,守好江山。”
话落,温松一点一点拨开了天子的?手。转来一旁案前,取了朱笔,落字在明黄绢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抚有四海,惟念宗祧永续,乃国之根本。然?宗室凋零,胤嗣乏绝。今有明烨其人?,秉性温良,器宇端凝,有承平之姿、济民之智。朕特破亲疏之限,不拘同姓之规,择其入继宗祧,册为皇太子。内外臣工,当竭诚辅佐,共翊新储;天下臣民,宜遵诏奉行,勿生异议。
许蕤推开温颐,还?是拐过了金屏面圣,却见温松正在拟招。随他落笔书字,字字读来。书尽声停,四目相对,齐齐跪向已经面红色紫张口不能言的帝王,“臣等谨遵圣谕”。
“陛下,陛下如何了?”太尉穆辽是这个时候入宫的?。
一样是温颐在金屏外接待了他,一样告诉他陛下要立明烨为储,之后温松捧诏书出来予他看。
“宗室凋零,胤嗣乏绝?谁说的?,宗室并未绝。”穆辽阅过诏书,抬眸道,“这不是陛下亲笔。”
“是老夫代笔,老夫作为尚书令,本就有拟招之责。”温松开口道,“子阔,宗室唯剩一襁褓婴孩,实在微弱,今日不知明日事。陛下择的明烨,正值年少。”
“可是这乃异性……”穆辽叹道,又看那?诏书,“这不过草拟,还?未落印,我要见陛下。宗室未绝,岂可另立他姓!”
他拂袖拐过金屏,见帝王跌在地上,伸手欲要抓住什么,艰难往外挪着身子。
“陛下——”穆辽匆匆奔去,见得他眉眼?慌张,冲自己摇首,惊惧中有些反应过来,正欲回身却觉后背一凉,胸前一柄长剑贯胸而?过,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见剑柄握在许蕤手中。
许蕤避过他眼?神,抽刀从他身体出,刹那?间,随帝王一声“子阔”脱口,血溅金屏,以回落己身。
穆辽的?血很热,甚至有些发?烫。
烫得许蕤手发?颤,剑“咣当”落地,踉跄连退了好几步,最?后扶着金屏勉强没有跌下去。
“陛下如何了?”御史大夫申屠临踏入殿来。
“眼?下怎么说? ”大司农封珩随他前后脚抵达。
温松祖孙二人?未再阻止他们入内,皆是久居高位之人?,片刻间都明白了当下情形。申屠临不肯屈就,扶起帝王后,撞柱折颈而?亡;封珩亦在御榻畔,回首惨死的?两人?,伏跪帝王前,深叩首。然?后慢慢起身,退到了那?些人?同侧。
这日午后,立储旨意传召天下。后温松陪储君处理当下事宜,剩许蕤和封珩陪侍榻前。
雨一直未停,直到入夜子时,才淅淅沥沥停下来。
天子浑浊的?双目中,瞳孔慢慢扩散,口中喃喃唤着一个名字。
“壑”字引申为“沟”,沟中盈水便是护城之河。护皇城之河,当为“御河”。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六,大魏山陵崩,帝崩逝于未央宫,至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伪朝统治。
自三月里江瞻云在宣室殿亲审南北营中白霖、徐文等八人?后,许蕤回来太尉府,便彻底一病不起。后来听闻又有远亲上门叨扰,累他愈发?心焦,如此撑到五月里,已然?大限将至。这日在病榻前,请来了穆桑,告知了一切。
“这段日子,说是奉皇命而?来,想必是你?自己要求前来吧。来我榻前令我见你?如见尔父,便似我值守的?那?些日子,频生幻觉。虽说我不曾发?现饮食有异,但想必陛下或你?,定?用了更高明的?药,磨我心志。”许蕤靠在榻上,“许是我人?性未泯,到底也愧,也怕,也煎熬。是我一念之差杀了你?父亲,我亦投了明氏一党,族中人?也不尽清白,尽数都在这册子上。流放还?是灭族,成王败寇我都认了。只一 事求女?郎,许嘉诸事不知,请看在他对你?痴心一片的?份上,若是流放,还?请换种刑罚。他那?副身子,或许就死在路上了,容他亡于故里。”
许蕤将名册递给穆桑。
“他不会受罚的?,最?多贬为庶人?。” 穆桑接过,嘴角浮起一抹讽意,“他立功了。”
许蕤眯了眯眼?睛,心头忽被一刺,眉间几经疑惑,闻得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眸望去。
来人?正是一直守在门外的?许嘉。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两个人?。大片日光铺洒在他身后,他站在阴影里,苍白的?面上影影绰绰含着虚无的?笑,“您总也不肯说,不肯说为何不让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整日求解。阿拂被我缠得烦了,给了我一些药,说或许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