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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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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今夜差点被甜言蜜语诓骗铸成大错,长孙青璟杏目含镞,恨不能在李世民脸上凿出几百道箭疮。
“你真是……”震惊和剧痛只教李世民齿关锁雷,化作倒抽冷气的“嘶嘶”声。
“收起你的优孟衣冠,虚饰情态!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养伤吧。”长孙青璟撂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向低处跑去。
李世民龇牙咧嘴地倒在地上,抱着被踩的右脚鬼哭狼嚎,神色狰狞。
“你真是下手不知轻重……”他坐倒于地,轻触一下伤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喂,观音婢,你把我骨头都踩断了,快扶我起来。”
以往他每次示弱,长孙青璟无不心软,这次她却真生气了。回应李世民的不再是关切的眼泪、戏谑的言辞或者笨拙的搀扶,而是从台地略低处一跃而下的白影,活脱脱一只挣脱了锁链的白鹘。
“喂,扶一下也好啊。我好歹是你丈夫——你跟谁学的妇德?”他徒劳地抱怨着,回应他的只有桑林中奇怪的回声。
奇怪的回声中混杂着惊魂未定的震悚,劫后余生的庆幸。一时间,这声音又变得清亮而又脆弱,粗犷而又柔韧,在这篇茂密的桑林里,像一只蚕茧中涌动的生命,像尚未睁眼却凭借本能破壳的雏鸟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这个夜晚。
李世民抚摸着肿胀流血的脚背,正在叫苦不迭时,林间传来少男少女隐约的笑声与火把明灭交替的光影。
脚上的剧痛使得他的头脑异常清明——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公子?公子怎么在此处?”手持火把的社宰俯身问道,“是遇到野兽了吗?最近豺狗跟发疯了一样袭击村民。”
“啊,是。”李世民将错就错地回答道,“我也看不清是什么。就只看见一道黑影从身前蹿过去。我捡起石子掷它,反被它撂倒——大概是脚踝扭伤了……”
“还不快走!看我不告诉你们阿爷阿娘!”社宰向桑林幽深之处晃了晃火把,恶狠狠地威胁道,却懒得动动腿脚去驱赶年轻的情侣。
“再不走我过来了!”
稀疏的桑树枝条剧烈地晃动,伴着悉悉索索的声响,依稀可辨零星的、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些少男少女真是伤风败俗。”社宰喋喋不休地说着,将火把插在地上,找到一处长短粗细正好充作手杖的桑枝,抽出匕首,截了下来,递给李世民,“试试看。”
“多谢,很趁手。”李世民撑着桑木手杖站了起来。一段柔软的桑枝又从丫杈间伸出,打到他脸上,痛痒相交。
“喂,你们二人还在磨蹭什么?”社宰从泥沙石隙中拔出火把,有些恼恨地指着桑林深处道,“都给我回到篝火堆边上去!回到长辈们看得见的地方,在那里随你们怎么唱跳。——李郎,你今夜要是敢越雷池半步,明早刘娘的父亲兄长就敢打断你的狗腿。还不快走!”
听到社宰叫唤着桑林中的李姓年轻人,李世民望着眼前摇晃的枝条,火把,住着手杖,有些失神地想道:似乎也不需要父兄来问罪,有些凶悍的娘子单项匹马就直接把轻薄儿得罪她的仇当场给报了t。
他的脚背大概开始肿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趿着一只灌满了水的靴子。
“我扶你下去。”社宰拨开眼前惹眼的桑条,谁知那枝条不识好歹地绕了一圈,又抽回李世民面颊上。
“走吧。”李世民狼狈地拄着手杖,在社宰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下台地。
靠近醵饮人群时,几个眼尖的部曲便火急火燎地迎上前来。众人以为郎君摔坏了腿,紧张地为他查看伤情。
有大声呼唤郎中的,有着急寻找长孙青璟的。
“皮肉伤,无需去找长孙娘子。”李世民心虚地嘱托道。他可不想再挨上一脚。
夜色已经全完吞没大地,火光分外明亮。少男少女们就着篝火斗舞,哪怕踏歌不太齐整,胡旋不够利落,琵琶断续不成调,也照样引得难得一聚的同龄人的一片喝彩。孩童们一手胡饼一手鹿肉追逐打闹,时不时捉弄一下倚靠在树下或者墙根边的醉鬼。善持家的妇人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竹筐与葫芦,在其中填装满饭食与新酒。她们偶尔被男人们身处赌局之中嘶哑的呼卢声吸引,引颈偷窥自家死鬼又输了多少钱。
——李世民知道长孙青璟肯定不在狂欢的人群之中。他打发走为他涂抹金疮药的郎中,又将几个搀扶他的部曲重新推入狂欢漩涡之中,重新回到郑老宣布醵饮开始的坐障之中。
恹恹欲睡的老人经不起年轻人的折腾,陆陆续续被儿孙们搀扶离去。
张后胤与长孙敏行在坐障外守着一个行灶,一人各拿一截树枝在砂石地上比划着上下音字,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侍候二人煮食羹汤的婢女。
“郎君,要添茱萸吗?”婢女问道。
“哦。”长孙敏行是全然不知道殷勤的婢女在问什么,只顾向张后胤请教吴音与河洛音的差别。
“羊肉和竹笋呢?”不死心的婢女追问道。
“你看着办吧。”张后胤挥挥手,示意婢女不要打搅他们。
数次询问失败的婢女便自作主张地将肉片与蔬菜悉数推入五熟釜中。
李世民想到张后胤说与小白虏一起守燎的玩笑,不禁哑然失笑。
长孙青璟就在他们附近,背对着他,与几个擅长织绣的妇人谈论桑麻之事。
“张夫子,我有事请教。”李世民拄着粗糙的手杖,来到张后胤与长孙敏行面前。
“听说你被一头辨识不清的野兽扑倒,受了点伤。现在无大碍吧?”张后胤问道。
“一点皮肉伤,不碍事,也不知为何被传得荒诞不经。”李世民接过长孙敏行扔来的茵褥,扶着手杖缓缓坐下,“你们聊得可投机?”
“我妹妹可知道你受伤?”长孙敏行有些惊异于夫妻二人才离开不多时又各自混入不同圈子。
“我不碍事,不敢惊动她。”李世民令婢女将窟春酒换成普通饮子,又指指行障中聊得风生水起的诸位娘子,“她们有自己的桑麻织锦之谋划……”
“我听田师说,今年如果没有额外的徭役征伐,农田不荒废的话,应该有个好收成。娘子们自然也是乐见的……”长孙敏行道,“如果天遂人愿,百姓奠居,你的田庄真的隐隐有历山之态呢……”
“二郎,我们在发诸如张祭酒、长孙博士接管国子监之后如何考问学子的美梦……”张后胤笑道,“有一位博闻强识的娘子,方才拿哀公十四年的事情来为难我。莫非你也要问我如何救出白麟?”
三人会心一笑。
长孙青璟正背对着众人与一位织锦坊的娘子谈论织机。长孙敏行望着她的背影,回想起她独自一人回到坐障之中时,又羞又恼的模样,不禁猜测他们夫妻二人发生了口角。他勉强可算这个幼年失怙的年轻娘子在此处唯一的娘家人,她跑来自己身后,令他这位族兄为她壮壮胆也是无可厚非的。
不过,既然夫妻二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长孙敏行也无心过问。
“张夫子,敏行,我上月结识了一位新友。”李世民接过长孙敏行递来的毕罗,谢绝了婢女端来的肉片,很郑重地告诉张后胤,“是邙山附近一个普通农户,姓张名亮。上元节前几日,他就在这附近救过我一命。当时我被一群吃人的豺狗围堵,他助我突围,还邀请我留宿在他家中。”
“这样的于你有救命之恩的人,本该延请到你父亲跟前才是。你告诉唐国公没有?”
“还未告诉我父亲,而且,他与我父亲似乎都忙得脱不开身——夫子,我有一桩难事请教您。”虽说李世民的心中早有决断,连长孙青璟这种一贯恪守孝道的娘子也竭力赞同他参加张亮与李氏这场婚礼。
但是他仍然底气不足,希望得到张后胤的赞同。
“是怎样的大事只讲给我这夫子听却不讲给你父亲听?”张后胤放下手中杯盏正襟危坐,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长孙青璟在不远处的毡子上侧了侧身,明显停止了与织工们热火朝天的交谈,一副漫不经心、似听非听的模样。
李世民也忍着疼痛跽坐道:“我与救我一命的张亮成为知己。他是重义轻财之人,我们只是意气相投,他都不细究我出身。我们谈的投机之时,他见我相貌尚佳又与他未婚妻同姓,便央求我假扮他那位丧父的未婚妻的堂兄。我须得在张家众亲友迎亲之时保护一下新娘,然后送她到张家举行婚礼。”
“我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乱。你等我想想,你这位知己到底要你做些什么才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张后胤一脸茫然地望着李世民。
长孙敏行忍不住插话道:“我听明白了。那位张郎求我们公子假扮郎舅。虽说所求怪异,但也并非无理取闹。也许新娘父亲早亡,长兄在外服徭役生死未卜,家中若只剩孀母幼弟的话,这娘子确实会被势利之人看轻。女家总需要一位支撑大局的人——你哪怕装装样子帮衬一下,他们也会感激不尽。这位张郎,能为未婚妻考虑至此,人品确实是上等,值得深交。”
长孙敏行突然想起长孙无忌所托之事,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你令无忌寻找的那本《御夫术》就是准备故意在送迎新娘之时让新郎亲友窥见以壮娘家声势的?”
“我听说洛阳民间送亲时,娘家人都将这些《御夫》之书直接放置在嫁妆之上,唯恐新郎家人看不到。我若是照办妥当吗?”
“大善。”长孙敏行拊掌道,“既然你已经决意当这个堂兄,就须得令张家上下知道你兄妹二人不可欺。得罪妹妹就是与她兄长为敌。”
两个年轻人荡覆雅信的对话引发了张后胤的好奇:“你们在说御什么书?”
“没说什么。”两个年轻郎君异口同声地掩饰着常理尽隳的言论,以免惊吓到一向视他们为聪以达理少年的张后胤。
李世民注意长孙青璟的双肩显而易见地抽动了一下,他窥见她云鬓斜绾,素袂轻扬,笑隐于袖。
张后胤恍然大悟道:“二郎,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无非是想问一问长辈是否允许你参加这场婚礼?”
“是。”
“那就去吧。”
长孙青璟沉默了许久,此时肩膀微微耸动,又与诸位娘子们倾盖如故。
桑林中奇怪的回声又一次萦绕在李世民耳边。那声音混杂着恐惧、庆幸还有一丝奇异的兴奋。也许是奋争的生命在吐纳,在生长,在腐朽之后再次新生。
然后,这蓬勃的生命的回声带着最原始的、最质朴的韧性,冲进月光下,冲进篝火中,与箜篌琵琶声与人群喧嚷声搅拌在一起,融合成一片蓊郁的轰鸣,敲打着广袤的、复苏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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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对不住啦,二凤[捂脸笑哭]

年轻人在醵饮的篝火边欢笑娱乐,一时歌吹如风,粉汗如雨。
张后胤望了一眼此刻无忧无虑的人群,回头道:“我不是酸腐之人。照我的意思,该去。不但该去,还应该为那位娘子大操大办,坐实了你就是财大气粗、朝中有人的大舅。定要令村中人从此知晓这对新婚夫妇有贵人相助,不敢小觑他们。”
“夫子说得是,只是……”李世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丧服,示意道。
偷听师徒商议的青璟自然会意:麻烦不在丧事与守孝本身,而在儿子担心不知变通的父亲既要责备儿子不为母守制,又反对儿子与庶民过多来往。
张后胤自然也了然t于心。
“无妨。以你母亲唐国夫人生前的性格,若知晓有人拼死救你性命,早就风风火火登门造访这位贵人了,无论这郎君身份贵贱,她都不会在意,对外宣称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外甥也不是不可能。她岂是为繁文缛节所累的迂腐妇人?若她泉下有知,也定然会感激这位张——呃——郎,定然竭力主张你急人所难。这样吧,你尽管去,万一国公责怪起来,你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若他怒气不消,认为你未尽到为母守制之责,你便把失察失教之罪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这乖僻的夫子竭力撺掇你前去。”
张后胤便这样轻轻巧巧解开了李世民的心结。
长孙敏行察觉到长孙青璟偷偷喝了一大口饮子。他拍打好友的肩膀道:“需要我帮忙为新郎念诗吗?虽说他们未必有那么多地方需要吟诗。但我以文雅对应下女夫时新娘家人的恶形恶状,文绉绉地催妆,文绉绉地等待新娘却扇,总是不错的。”
“你当然随我一道赴宴。”李世民认真地答道。
长孙敏行笑道:“这才像我们潇洒倜傥的公子嘛。”
阿彩从长孙青璟跳下台地,穿过少男少女舞柘枝的行列时便警觉地发现她心情恶劣,却不敢多问,只能从狂欢人群中果断抽身,寸步不离地陪伴在娘子身边。
好巧不巧,蝈娘今日得了娘子助她解围的承诺后便魂不守舍,醵饮才开始,便托词说回家将幼弟带来拜见长孙娘子,径直离去了。阿彩也不知蝈娘此言真假,只感觉身边少了一个极大极机敏的助力,便更加不敢让长孙青璟脱离自己视线。
阿彩也只能一边默念着蝈娘快回来帮自己一起看紧阴晴不定的小娘子,一边留意长孙青璟心情变化。
她心想着莫不是小郎君又跟前日里一样与娘子口角了。
唉,大概一个急吼吼地摄事企图旦夕之间改变家中旧习,一个还念着亡母觉得妻子横生枝节心生不快,真是令人头疼!
不过阿彩也觉得自家娘子比起初到洛阳时沉稳了不少,并没有一意孤行地去改变桑麻种类,或者如附近其他富户一般在皇帝来到洛阳之际便急于扩大“火室”以期紫微宫高价收购鲜花。她只是听蚕妇功母们谈论往年出产、今年流行的布料纹样,并不爱多插嘴插手,问得多,学得也快。
“哦,她现在就像一个勤快粗鄙的农妇。”阿彩浮想联翩,“不对,‘粗鄙’换成‘随遇而安’更好——她全不像官家娘子高高在上的样子。”
长孙青璟与诸位织工聊到栽种麻树,聊到私藏的蚕种,聊到贡赋的品类,很快就从沮丧中解脱而出,并不似初次与李世民为了摄事分寸起争执时那般耿耿于怀,反而对有关农桑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心。
说到投机处,几位胆大的农妇提醒长孙青璟春夜添衣。长孙青璟微笑应承,又吩咐阿彩为长孙敏行与张后胤送去御寒的大氅。
“生受!”长孙敏行披上大氅道,“阿彩,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心灵手巧。”
阿彩听到夸赞,抿嘴微笑,她顺便告诉长孙敏行:“郎君,娘子说,那位张郎大婚之日,她来为新娘准备首饰,我便同去为李娘梳妆……”
“我妹妹考虑周全,真是你家郎君的福分。”长孙敏行挑眉望着李世民。
“我不敢妄称是阿彩的郎君。”李世民摩挲着半截桑枝与阿彩说笑,“阿彩想必是存心欺负我。你自家长孙郎君有御寒衣物,张夫子有御寒衣物,为何偏我没有?要是夸你知义,你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若说你无义,你偏偏连我的恩师都极力照应。你这一举一动除了是存心所为还能是别的吗?”
因阿彩是长孙青璟陪嫁婢女,深受女主人宠爱。李世民对她也一贯以礼相待,言辞也未曾有刻薄轻浮之处。如今这番话,分明是借题发挥讲给近处的长孙青璟听。
阿彩为张后胤披上大氅,振振有词地反驳道:“娘子嘱托我说,长孙郎君是为公子办事的远客,又是娘子的兄长,无论作为妹妹还是主人,娘子都不忍他罹寒;张夫子是公子授业恩师,等同于娘子恩师,公子与夫子情同父子,想来公子也绝不忍夫子受霜露之病。思来想去,便只能委屈公子一下了。”
李世民一时哑口无言,只是愣怔地望着好友与恩师裹紧了大氅无声炫耀。他苦笑着答道:“长孙娘子果然考虑周全,我确实是有福之人。”
长孙青璟的背影肩颤微微,若忍笑而不能禁。李世民甚至能想象出她春冰乍泮,秋水生漪般的似笑非笑的可爱模样。
虽说他方才桑林之中所为令她诸多恼恨,然而单就支持他改弦更张这一点来说,这份恼恨的力量便稍逊一筹了。
他正准备借机招呼长孙青璟坐到自己身边,假意问问她关于义租收取的看法,她若愿意理睬自己,那旧事便过去了。
踌躇满志之际,他却见蝈娘手中牵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幼童的手,蹦蹦跳跳地来到长孙青璟面前。
李世民顿感自己今夜诸事不顺。脚背又隐隐疼痛起来。
在蝈娘的申斥下,那孩子有些拘谨地向长孙青璟叩拜。
蝈娘与这个男孩似乎一心求着长孙青璟答应一桩要紧的大事。
长孙青璟向男孩伸手,安排他坐在自己身侧侍候,又若无其事地与周围妇人聊起各种纹样、纺线以及蚕事。
初春夜凛,薄寒侵衣。李世民不禁移近行灶——上面早已换上了一个茶釜。他搓了搓手,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情:“张夫子,敏行,张亮的婚礼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一事请教……”
“你看看你这朋友,得寸进尺,与髫龀之年的孩子一般无二。”张后胤指着李世民向长孙敏行道,“只要你不堵住他的嘴,总有无数点子从他嘴里冒出来。快说!”
长孙敏行点头称是:“其实,我妹妹也是如此——要不是她与妇人们聊得开心,我都忍不住叫她过来了——”
“夫子,我总觉得而今田庄与佃户分账,所收义租有杀鸡取卵之嫌,并非长久之道。这些人本该受李家庇护,若与我离心离德,再次逃亡,耽搁耕织,于我又有何益处?”
“你想减免租赋?”张后胤严肃地问道,“兹事体大,非同儿戏,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番打算,你可认真地禀告过唐国公?”
“父亲准我试一试,但是不准我闹出太大动静。我当然懂得父亲的顾虑,不会大张旗鼓令他为难。这一次,只是选出归附我多年的农户订立新的田契约。”李世民答道。
张后胤点头,暗暗感慨难得这世上居然还有在涅而不缁者,鸱枭群中竟然会生出鸾凤。他也只能默默祈祷李家父子这股溷世之中的澄澜不要在风波中变得污秽不堪。
“二郎,你是有大志向的睿哲之人,你告诉我这些也证实我不会局外横议,徒乱人意,我是个可靠的帮手……”
李世民微笑默认。
“虽说我只是个五经博士,但是数术度支也略懂一些。你准备如何订立新契约呢?”
“我也懂一些《周髀》《九章》,改日除了识字,我须得挑一些济用的算法教授给那些幼童,等他们长大了就不会受你家那个狡猾庄吏的糊弄欺谩。”长孙敏行为对李世民石破天惊的想法所震动,却又忍不住加入这道溷世里回旋的澄澜之中。
“我们的长孙夫子只是受了几位弟子磕头请安敬酒,连束脩都还没有收到,已经开始翼卵护犊了?噫,妙人!”李世民半是戏谑半是贬损道。
“那可是几十个全然信赖的响头,我怎会不动容。再说,借用你的寺院,花你的钱,教导你庄上农户家孩童将来与你针锋相对,简直不要太有趣!我倒是也很想知道新的田契里你愿意如何损己益人?”
“那你们说三七分账如何?虽说不及开皇初年——可是我父亲在洛阳真的只有百顷田,与皇帝的其他宠臣相比差得太远,如果涉及农户过多,逊惠过多,恐怕遭人诽谤,反而不利……”
“勿赘!先算账!”张后胤捡起一根树枝,示意两个年轻人靠近自己,“你们与我一起算算,加上妇人织的布帛,你家果树园与花圃的产出,这t些归附之人能否依靠不借贷或者少借贷勉强温饱……”
长孙青璟不知何时已经转身面向这商讨着乏味问题的三人。她招呼蝈娘上前,嘱咐一通。蝈娘便提裙暂离。
待到老少三人又为了一个数字争论不休时,蝈娘恰好握着一把算筹跑回来。
李世民接过算筹,道了声谢。
阿彩又为他三人倒上新酒或饮子。
“啊,蝈娘你可回来啦。”阿彩心中也有了应对难事的底气。
“娘子准我弟弟拜长孙郎君为师……我本以为娘子会嫌弃我弟弟未曾正经开蒙,行为又粗鄙,谁料她都不曾犹豫……”蝈娘难掩喜色,声量不免有些大,看到李世民示意她二人走远,她才惭愧地拍打嘴唇,默默后退。
“喜事喜事。”阿彩挽着蝈娘的胳膊小声道,“我那里有些娘子为她表弟裁制新衣后剩下的料子,你要不嫌弃,一会儿让你弟弟来我面前,我为他做一身去学堂的新衣。”
“就属你点子多!”蝈娘热情地搂住阿彩的脖子。
“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又吵起来了?”阿彩的目光在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之间游移不定,“娘子既不顾念公子的脚伤,也不为他准备御寒衣物——我总觉得怪怪的。”
“别乱想,好着呢。”蝈娘弹了一下阿彩的额头道,“娘子一遍与织工们聊天,一遍留意着公子他们所说的减租之事,还嘱托我去找庄吏过来,说是省得三个不知稼穑艰难的郎君纸上谈兵。”
“那就好。”阿彩的那疑惑地眼珠转了数轮,最终她那疑神疑鬼的个性还是与铁一样的现实和解了事。
长孙敏行的玩笑落入她的耳底:“那你可是少了许多米粟与布帛呢?你不会后悔吧?”
“不会。”李世民刚决果毅地回答道,“就这么定了。庄吏那头我去布置,父亲那边我去解释……”
他一抬眸,正迎上长孙青璟凝神倾听的面庞。她正拖着腮,将他们三人的每字每句都牢牢记在心间,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在说:“尽管试试,哪怕没有张夫子与敏行,你还有我呀。”
——这肯定不是他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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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草台班子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计划让一点利给平民,虽然和我们现在不能比,毕竟比起广神和他的拟人朋友们来充满人道主义光辉了
这一章还是以二凤臭屁哄哄的想法结束
他熬不住不跟老婆说话的,下一章自己去道歉解释吧[坏笑]

第82章 和解
二月夜风尚寒,但是偶尔也夹杂着紫花地丁与金梅的香气。有一种区别于暮春或者仲夏季节浓烈香醇的清淡微醺感。
他们本该并肩畅谈未来的!
李世民望着长孙青璟澄澈的双眼,一时竟为自己轻薄的举止感到无地自容。
长孙青璟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不曾感慨过他无法继承父亲爵位,没有嘲笑他伴驾数月却未使皇帝动容授予一官半职,甚至他每每讥诮皇帝之时她也不曾劝他稍习甘言卑辞之术,而是仅仅凭借机变之能助他度过难关。
他怎么可以做出那样鲜廉寡耻的行径,既对不起亡母也不尊重长孙青璟。而今他倒是很想道歉,只怕她又不不愿意搭理他。
两人相对无言。他也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长孙青璟又转过身去,将蝈娘的幼弟拉到身边,继续与众人谈笑。
她本不需要中馈织纴,与一群都不识得几个字的妇人聊些理纬调丝的米盐琐碎之事。
一切都是为他所累。
他对乡野的歌舞,俚俗的曲调丝毫提不起兴致;而张后胤与长孙敏行又将他晾在一边,只顾商议几个各地读音差异较大韵部的折中方案。
蝈娘刚与熟识的几位年长娘子说起上元夜洛阳城金吾不禁的烛龙衔耀、火树星桥的繁华景象时,突然想起庄吏的嘱托,匆匆向长孙青璟禀告了游徼正在庄园附近搜索盗贼一事。
“我方才还以为庄吏无法抽身是因为也被人拉去喝酒赌钱去了,谁料最近还有这种大事。”长孙青璟吃惊道,“你去告诉二郎,须得令部曲们分番迭巡、悬灯击梆,护众人周全——快去告诉他!”
李世民丝毫未留意才退下又急趋到他面前的蝈娘:“公子,娘子本来遣我将庄吏一同叫来助郎君们一道重算分账法,只是庄吏被县尉派来的游缴缠住了,连里正、村正与义从们都被喊去问话——说是含嘉仓失窃案一直未破,洛阳城中又连续发生数起大案。大概确定是同一人所为。听说那窃贼嚣张至极,纯粹就是寻衅而来。据线人所报,这人现在正在邙山一带。游缴此来,一是询问有无嫌疑面孔,二是提醒我们庄园严加防范……”
“哦……”正在打着谢罪腹稿的李世民并未留意蝈娘所言何事。
蝈娘也正沉浸在关于未来的美好畅想中。她一家算是很早以荫户身份托庇于李家的农户。
生计虽然艰难,但是男丁可以逃脱徭役,母亲年纪不算太大尚可操持机杼,她又因相貌清秀伶牙俐齿讨得前后两位主母欢心,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今日醵饮前,她无意中听社宰与耆老说起附近于家郎君新近被任命为河南县主簿。这对于他们这些乡野之民来说真是天大的喜讯。而这于郎之所以能任主簿皆因唐国公举荐他参加了科举。
席间,有去官的郑县丞为幼童们陈请,求得一方读书之处;她又闻听娘子的这位兄长是长安大儒门下弟子,学识了得,加上长孙青璟应允为她办一件要紧事,她便萌生了令幼弟开蒙的念头。
一切都顺利地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有些飘飘然,竟未曾将搜索盗贼一事当成今夜要紧大事,也未曾留意郎君全然没有把这要紧事放在心上。
阿彩招手唤蝈娘回娘子身边。长孙青璟已经遣散了陪伴的诸位娘子,只留下阿彩与蝈娘的幼弟。
“蝈娘,你记得娘子与郎君们斗舞处那个跳柘枝的少年吗?穿着深红锦衣,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很高,肩又宽。”长孙青璟问道,“你认识吗?”
“不太记得。”蝈娘如实回答,“需要我帮忙寻找吗?柘枝跳得好,也许天赋异禀,小娘子都会认得他的,一问便知;也许还是脱籍乐户家的儿子,认真找寻的话并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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