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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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天妖纵然还是妖胎,想要斩杀它,非分神以上的修为不可,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厉害的剑修,兼之眼下溯荒碎片再度现世,所以我猜……”
“哦,我明白了。”霰雪尊不等沈宿白说完,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你在怀疑当年青荇山的人没死透?”
沈宿白道:“此刻下定论还太过武断,我只是觉得,溯荒本就出自青荇山,后来问山一死,这块凶镜也消弭无踪。我们苦苦寻找了二十年无果,如何却能在短短一年间,被徽山的一名女修屡次寻得?这名姜氏女,我跟她接触过,表面上看她天资一般,心性极佳,从小习剑,拔剑艰难却从不曾放弃,所以我挑中她去找溯荒。
“如今……我在想,我当初是不是看岔了。所谓的‘与剑无缘’或许不是无缘,而是因为太有缘了,所以看上去无缘罢了。
“虽然奚家对外说那天妖胎是被栖兰卫合力围剿至死,但是残留的剑气实在让我疑心,毕竟天妖死的那日,姜遇也在伤魂谷,若是这天妖当真是被剑杀,之后栖兰卫才赶到,那这个徽山姜氏女……”
沈宿白说到这里,语峰一转,“自然,我近日去古神库看过那问山之徒的尸身,一切似乎没有异样。”
霰雪尊笑道:“聆夜尊到这来,不是说楚家借走定魂丝的事么?这与问山之徒有什么联系?”
“定魂丝,归根究底是稳固身魂的神物。寻常修士的身魂何须稳固?但是,身与魂不匹配的人就不一样了,一旦身魂分离,无法复原。我记得从山南的怨气涡回来后,泊渊和寒尽,白家的元祈,楚家的孟婆,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魂伤,休养了一阵便复原了。这姜氏女怎么样了,没有人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什么?是她出现在伤魂谷,天妖死时有剑气残留,以及,楚家来仙盟借定魂丝。”
这三点单拎出来看,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联系在一起,的确引人深思。
霰雪尊道:“聆夜尊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数日前,楚家的判官和孟婆出现在景宁附近,之后,奚家少主便赶去了山阴生死殿。如果奚家和楚家真的有交易,难不成楚家的定魂丝,当真是为了眼下暂住奚家的姜氏女所借?”
沈宿白与霰雪尊二人你一眼我一语,似乎已经理清眉目,这时,静立一旁的洄天尊忽然抬目,看向眷风岭的来路方向。
少倾,来路方向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衣,手持玉箫的男子,正是白家的少主白云苑。
适才沈宿白为白云苑送去栖寒柳,便到眷风岭来了,白云苑大概是打听了他的去向,特意过来道谢。
见到洄天尊与霰雪尊,白云苑颔首施礼,“盟主与堂主也在。”
仙盟是这样,盟中的重要决策由盟主和三位长老一齐商议决定,三位长老即三大世家的家主。
但是盟中的事务却是由其下四堂料理,四堂的堂主中,有三人草根出身,另一人也不属于三大世家。
因此,伴月海虽然看上去是仙盟世家不分你我,在他们心中,谁才是真正的自己人,还是画了界线的。
“盟主与二位堂主在议事?”白云苑道,“在下是不是打扰几位了?”
沈宿白没吭声,霰雪尊道:“祈福结束,闲聊几句罢了。”
她顿了顿,笑道,“适才聆夜尊说,楚家的判官从古神库借走了定魂丝,好像是奚家那边要用,也不知真的假的。”
空穴来风的话,说出来没有什么凭据,就像往水里扔一块石头,看看能激起怎样的涟漪罢了。
白云苑贵为少主,如何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
他明白霰雪尊是在试探白家对此事的态度,莞尔道:“哦,有这回事,那这定魂丝究竟是楚家要借还是奚家要借?”
“说是地煞尊要用。”沈宿白道。
白云苑沉吟了片刻,了然道:“那这就不奇怪了,在下听说,从分神境迈入玄灵,的确会有一段身魂不稳的时期,地煞尊停留在分神大圆满之境已久,说不定——”他稍一顿,笑意更深了一些,“楚家将有吉事发生了。”
沈宿白与霰雪尊捕捉到言中之意,俱是愕然,这是说,世间将有第二位玄灵天尊了?
他二人一同看向洄天尊。
洄天尊微一颔首,说道:“修行六境,抛开最基础的引灵、筑基不谈,其后四境,无一不是在淬炼魂魄。第三境‘淬魂’顾名思义,第四境‘出窍’是为了使魂离窍而不散,如果魂离开躯壳三日,却不散于人间风烟,这便是出窍大成。到了分神,灵台上的神魂之力能送出一部分至体外,聚而不散。至于玄灵,灵魄悬于躯壳之上,久而不去,时悬时归,此为玄灵。”
沈宿白讶然道:“就是说,从分神跨入玄灵,魂魄必须要强大到可以与身躯分离?”
洄天尊道:“然也。玄灵之后,何为渡劫成仙?成仙要进入仙神异界,但肉身是人间之物,只能留存人世,是故渡劫成仙前,魂魄需要有弃肉身而去之、弃肉身而恒强无比之力,因此整个玄灵境,所修无非一事,即魂身暂分而不亡不灭,等到魂能够彻底弃身而上入九天,便是渡劫成仙的时候到了。“(注)
反过来说,如果魂的淬炼不够,无法经受劫难升入九天,那么它只有下沉入轮回了。
沈宿白和霰雪尊听了这话,俱是受益匪浅,这还是他们第一回从这个角度纵观修行的六个境界。
其实洄天尊并没有说得太深入,毕竟沈宿白与霰雪尊才至分神初期,对玄灵境的体悟太深,于他二人的修行非但无益,反倒会乱其心神。
沈宿白道:“照这么看,地煞尊借走定魂丝,是为跨入玄灵境做准备?”
白云苑不置可否,他接着说道:“至于奉雪近日去了山阴,这事白家也有耳闻,二位堂主可能不曾听说,当年奚家和楚家因为一桩发生在榆宁的往事,闹过不和,至今耿耿于怀。”
他说着,一笑道:“也许奚家和楚家碰面是为了这事,与楚家相借定魂丝没什么干系,白家的意思是,不必多心,盟主与二位堂主觉得呢?”
眷风岭上风声猎猎,洄天尊静立不语,沈宿白若有所思,半晌,还是霰雪尊半真半假地笑着回了一句:“白家少主说得在理。”
景宁奚家,近山堂花苑。
“阿织,看我!”
小池塘的花丛中,十数个凌空结成的微小法阵错落分布其间,初初“砰”一声化成肉眼捕捉不到的蜉蝣,趁着无风,以迅雷之势从法阵中穿行而过,来到阿织跟前,然后化为人形,骄傲地昂起头问:“怎么样,这次我是不是进步了?”
银氅抱着瓜子儿蹲在一块湖石上,一对鼠眼转来转去,聚精会神地寻找初初不曾进步的证据。
可惜十数个法阵纹丝不动,明明有妖物穿行而过,无一发出预警。
阿织没有应初初的话,她看了看花丛,无声抬手,一道灵气卷起一枝折落在地的韭莲,收入手中。这枝韭莲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等到阿织把它反转过来,露出它的茎,才发现它根本不是被风垂落,而是被法阵的阵纹切断。
银氅见了韭莲,恍然大悟,开怀乐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十多个凌空的结成的法阵改变了花丛的格局,下面的花丛也变成了一个草石之阵,你适才穿阵的时候,只注意了高空的法阵,没有注意到下面的花花草草,这只韭莲,就是你留下的证据!”
初初听了这话,也来不及气银氅的幸灾乐祸,狠狠挠头道:“我都练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不行,不是说无支祁天生不怕结界么?!”
无支祁的确天生不怕结界。
初初可以穿过判官结成的法印,可以在怨气涡里辨别通往中心的路,但是,倘若法阵一繁复,或者相互交叠,他若不当心,很难不留下痕迹。
譬如眼下花丛中这个,阿织其实只用了相当于淬魂的修为结阵,因为阵法交织复杂,初初每次穿过,总会留点痕迹。
他仰起头,望向阿织:“阿织,我们今后要去的那个地方,真的这么难闯么?”
阿织“嗯”了一声:“很难。”
她没有进过古神库的禁室,只站在门外看过一眼,那处的法阵,连她也无法一眼勘破。
她想了想道:“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想别的办法。”
“不行不行,我都说了要帮你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初初说着,强压下不耐烦,化为蜉蝣,再度从法阵中穿行而过,这一次,小池塘中的一尾锦鲤跃出水面,溅出的几滴池水,空中的法阵直接换了五行方位,都不消说下方的草石,初初穿行到一半,法印直接发出刺耳的警示。
初初丧气地瘫倒在地,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这些年他全凭自己磕磕绊绊地摸索,没人教过他无支祁应该怎么精进本事。
银氅眼珠子转了转,说:“照鼠爷看,你可能得从基本的五行之术学起。”
“何止。”一旁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奚琴拿着一只古朴幽黑的木匣,从花苑外慢步走来,“想要精通阵术,上至天时,下至地理,小至八卦五行,大至历象日月星辰,都需有所涉猎。”
初初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恼道:“说得你好像很会似的,这玩意儿这么难,不然你试试?!”
奚琴也不废话,信手摘来一片青叶,青叶穿阵而过,再穿阵而回,不惊一丝春光。
初初在一旁瞪眼看着,太快了,居然没看清。
他咽了口唾沫,道:“你、你再来一遍?”
银氅见识广一点,敏锐地觉察出奚琴手中的黑匣不是凡物,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奚琴闻言,径自把黑匣打开,匣中平整地放着七根淡金丝线,正是楚望危帮阿织借来的定魂丝。
妖兽天生慕强,对于神物自然神往,他们或许辨不出眼前之物是什么,却由心底生出敬畏,初初和银氅看得眼睛都直了,奚琴见状,适时将黑匣合上,防贼似的,淡笑道:“不是给你们的,是给阿织的。”
初初和银氅一呆, 同时腹诽:阿织也是你叫的?
他们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初初“哼”了一声,把脸别去一边。
奚琴偏头指了指内苑的方向,对阿织道:“来?”
内苑有一间静室, 除了竹席与案几, 空无一物。
把定魂丝送入灵台, 并不需要太繁冗的仪式,神物有神性, 金丝栖息到灵台后, 会自行将肉身和魂魄相系。
奚琴打开黑匣, 问阿织:“我帮你?”
阿织趺坐在竹席上,点了一下头:“嗯。”
定魂丝需要通过眉心进入肉身,她的五感太弱, 有人相帮自然最好。
阿织闭上眼, 片刻后, 她感受到一丝微凉浸上眉心,人的魂魄很敏感,系魂时,一定会非常痛苦, 阿织在体内蓄起灵气, 打算强忍过去,等了良久, 预想的剧痛却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微凉的霜气。
原来奚琴在送入定魂丝的同时, 送入了自己的灵气,这些灵气在她的肉身与灵台间形成一道护障,于是那些疼痛, 便在这道护障中慢慢化散了。
不过阿织知道,她没有承受的疼痛,会通过护障,反馈给原主。
她睁眼看向奚琴,奚琴并不见任何异样,或许这点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还比不上浸骨。
对上阿织的目光,他笑了笑,问:“好些了吗?”
灵台上的异物之感消退,定魂丝已建立起魂与身的联系,但阿织的五感中,受影响最大的是触觉,静室无风,只有融融春光照进来,触觉究竟有无变化,说实在的,她感受不深。
阿织道:“不知道。”
奚琴顿了顿,片刻他问:“那……我们再试试?”
阿织看着他,一时没答。
她还记得上次在栖兰花海里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知道,如果不是事出有因,他们最后那样,已经远超出他们之间应有的关系了。
但是……这次去寻找溯荒的只有他们两人,行事是便利些,可是帮手也少,她必须了解自己的状态。
奚琴就坐在阿织对面,思绪辗转间,阿织看着他慢慢靠近,春晖从他背后照进来,在他的长睫和鼻梁上落下错落的光影。
他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忘了收敛,而是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轻声道:“阿织,有桩事我想说很久了。”
“我觉得……你好像不太抗拒。”
五感恢复了许多,他沉沉的声音入侵,阿织能感受到耳中的震颤。
她问:“抗拒什么?”
奚琴算着她和他的距离,大概只有三指。
他沉默了一会儿:“抗拒我这样。”
即使当初在怨气涡中发生的一切通通不作数,神罚之阵她劫后余生,他抱过她,栖兰花海月色怡人,他情不自禁,算上今日春光,已经是第三次了。
“你是不是在想,因为每一次都事出有因?”
阿织道:“嗯。”
“可是,也许只有你是这么想的,我却不是呢?”
奚琴的声音似乎带着他惯有的笑意,但仔细听,这笑意很安静,“也许,这些理由只是我的借口。”
阿织蓦地抬眼看他。
她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初相识时,他也会说一些玩笑话,但她知道他接近她别有目的,从不把这些话当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就不一样了,是山南的怨气涡吗?还是更早一些?
虽然她并不十分肯定他的心思,但旁人待她的真意,她并非一无所觉。
奚琴道:“阿织,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好好想想。”
阿织看着他:“……想什么?”
“你说呢?”
奚琴伸手,帮她把垂落颊边的发挽去耳后,“很多很多,比如我眼下停在这里,”他垂眸看着他和她之间三寸远的距离,“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想要往前,但知道不该,应当后撤,可是不愿。
阿织静了好一会儿:“其实我想过的。”
奚琴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她从来不会在他身上花时间呢。
“想出所以然了吗?”
阿织摇了摇头。
千头万绪,都不知道从何理起。将来尚无着落,这幅肉躯也不是自己的,生死尚且悬于一线,何况还背负着师门重任、前尘旧恨,若再掺进些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
情谊,任何一种情谊,对阿织来说,都是很珍贵的。
而眼下她所经历的这一种,她甚至没有经验,只是懵懵懂懂地感受到一些,如同在雾野里摸索着行路,很容易撞入死胡同中。
所以每每起了个头,她就作罢,简直比修道还难。
奚琴道:“那这样,今后,你每日花一点时间,不需要太长,一炷香、一盏茶的工夫就行,仔细地想一想……我们之间,好不好?”
阿织看着奚琴,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好。”
奚琴有点诧异,怎么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
她知道该想什么吗?
阿织一直是个很让人放心的人,任何事,只需跟她说一次就行了,但奚琴忽然有点吃不准了,她自己想,真的能行么?
这时,屋外忽然飞来一只传音玉鹤。
玉鹤扇动着翅膀,在奚琴跟前停下:“琴公子,属下已经打探好了,宣都城内,近日的确有异事发生。”
凡溯荒出现的地方,必现异象。
第四块溯荒碎片的位置既然已经确定,等定魂丝的这些日子,奚琴便派了栖兰卫去人间京城打听。
奚琴问:“是什么?”
玉鹤那头的栖兰卫犹豫了一阵:“不方便说,可能需要琴公子尽快来一趟。”
尽快去?
阿织听了这话,招出斩灵,问奚琴:“走?”
斩灵负在她的身后,发出幽白的光,她已跨出静室,在春风中等他,这幅雷厉风行的样子,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方才答应过他什么。
罢了,奚琴想,他送走玉鹤,也一步迈出静室。
两人眼下的真正境界都在分神初期,不消一瞬,已经破空而上。
忽然,阿织意识到什么,说道:“等等。”
奚琴回过身来,立在云端看她,似乎不解:“怎么了?”
阿织看他一眼,掐了一道诀送出去。
不一会儿,三道身影火急火燎地出现在半空,泯从一团黑雾中化形,“尊主,可是人间有急情?”
不然怎么走得这么急,若不是阿织姑娘告知,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启程了。
初初和银氅所化的大鹏鸟飞也似的赶来,在空中险些撞在一起,初初幻化为蜂,落在阿织的剑柄上大骂道:“这还用问,肯定是你主子故意甩掉我们!”
奚琴不置可否,目光隐带嫌弃,扫过追来的两妖一魔,淡声问:“走不走?”
银氅从没去过人间历练,兴奋不已,高声道:“吱吱吱——走走走!”
人间,宣都。
夜已经很深了,寂无人烟的长巷中,一辆马车辘辘驶过。
驾车的人罩着斗篷,看身形,应该是一个女子,兜帽下露出她的一双眼。
她似乎非常慌张,一边催马快行,一边张惶四顾,直至在一个宅院前停下,她才放下心来。
她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对里头的人说:“少夫人,到了。”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水裳衣裙,外罩裘袄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女子媚眼如丝,十分貌美,她望着眼前的宅院,伸手压了压被夜风拂乱的鬓发,用眼神示意驾车的女子去叩门。
原来驾车的女子是丫鬟,唤作冬采,绿裳女子是她的主子。
门很快开了,绿裳女子似乎心急,提着裙,快步往宅内走,刚到了院中,迎面一个高大的玄衣身影快步走来,月色下,男子的面容如同刀刻,或许不那么英俊,但阳刚而硬朗。
他一把把绿裳女子拥入怀中,作势要吻,说道:“娇娇,想死我了!”
他不老实,让她有些痒,她忍不住笑着去推他:“这么急做什么?”
“好多日子了,能不急么?”男子顿了一下,问,“没被孟桓那厮发现吧?”
“下了药,怎么会?”绿裳女子道,“只怕睡到明早日上三竿都起不来。”
玄衣男子放下心来,情动之下,他一把扯断女子的襟带,寒气入侵肌理,女子惊呼一声,下一刻,她就被男子打横抱起,阔步走向最近一间厢房中。
春夜噪人,起起伏伏声响搅得人不能安睡,所幸厢房里的人折腾了大半宿,终于累了,慢慢安静下来。
女子也是累极,早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惊醒,转头看向外头水蓝的天色,拍了拍胸脯,心道还好,天才刚亮,她还来得及赶回府。
冬采这丫头真是的,怎么也不来叫她?
男子不在身边,女子也习惯了,他素来公务繁忙,然而,等她的目光掠过床边,却愣住了。
地上,她的绣鞋边,有血迹。
血迹一滴又一滴,一直通向门外。
女子颤抖起来,也不顾自己此刻的衣衫尚还凌乱,跟着血迹,一步一步出了门,来到院中,直到看到男子赤身向下,倒在一片梅林中。
他已经死了。
她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痕,以及他左手手腕中间,一枚不知何时烙下的莲花印记。
“啊啊啊——”
女子再也把持不住,惊恐地尖叫出声。
早年间, 修士中流传着一句话,“宁入沧溟道,不进人间都”。
所谓的人间都,就是大周朝的京师宣都。
这句话的意思是, 沧溟道纵然危险, 修士去了, 仍有一线生机,人间京师繁华迷人眼, 修士们一旦至此, 很容易沉迷声色, 失了道心。
阿织从前没在意过这句话,而今到了宣都,方知流言流传至广, 有它的道理。
青砖铺就的街道可容八匹马并行, 热闹的地方人群比肩接踵, 不远处,巍峨的宫楼戒备森严,单论气象,宣都或许比不上仙山伴月海, 但滚滚红尘之息波澜壮阔, 实在令人沉醉。
传信的栖兰卫与奚琴相约在咸池街上的一间茶楼。时值午过,栖兰卫已在茶楼门口等了一阵了。
这名栖兰卫名唤苏若, 在奚家,奚琴信任的人不多, 他是其中之一。好不容易等来了奚琴,苏若连忙迎上去道:“琴公子,三小姐。”
茶楼一共三层, 从顶楼朝下望,咸池街上的其他地方都热热闹闹,独这间茶楼,没有一个客人,奚琴问起缘故,苏若道:“琴公子有所不知,这间茶楼是属下刚盘下来的,用来做这段时日落脚的据点,眼下尚未开张。”
他又解释道,“哦,属下不是故意铺张浪费,京城似乎有妖邪,属下担心栖兰卫的行踪败露,是故才借茶楼掩人耳目。”
盘下个茶楼罢了,这点花销对奚琴来说不算什么,他没有在意。阿织听了这话,拣出一个重点:“城中有妖邪?”
她问,“今早你用玉鹤传音,说到一半称是不好多谈,是因为城中有妖邪,你担心消息被人窃听?”
“正是。”苏若道。
他没有奇怪他给奚琴传音时,阿织为何会在旁边,毕竟自从奚琴带阿织回了奚家,景宁几乎炸开了锅,两人之间的关系被传了百十种版本,其中最受认可的,是说阿织是琴公子认定的道侣。因为有花谷拦着,阿织没怎么被叨扰,但苏若这样效命于奚琴、地位又不太高的栖兰卫就不一样了,景宁有女修不死心,日日到他清修的地方打听,苏若不胜其烦,这趟来办差,何尝不是到人间躲清净。
听是阿织有问,苏若的坐姿愈发端正,语气也毕恭毕敬:“回三小姐的话,这就要从宣都近日的异事说起了。”
“近几个月的时间,宣都死了不少人。”
死者都是男子,死法都一样,致命伤是一计穿心的刀伤,尸身上刀痕遍布,且每个死者的左腕中部,都有一枚墨青色的莲花印记。
“莲花印记也就罢了,更古怪的是,死的这些人,什么身份的都有,集市上卖肉的屠夫,客栈跑腿的小二,城门口轮班的守卫,朝廷办事的官员……好像这凶手可以无孔不入似的。
“也就是昨晚,宣都东边一处民宅里又生了一起案子。这次死的居然是武德司的一名校尉。这校尉生得人高马大,死时却赤身倒在一片梅林,”
武德司领的本就是护卫皇城的差事,其下的侍卫个个武艺高强,能当上校尉的,更是当中的佼佼者,这样的人,说被杀就被杀了?
“公子让属下盯着京城异事,今早听说这个案子,属下第一时间就赶了过去,还好,还来得及溯源。”
所谓“溯源”,是修士寻找凶手的一个办法。
每个生灵身上都有独特的气息,若行了凶,在一定时间内,气息会留下,修士利用溯源之法,可以追寻到气息的源头,从而找到真凶。
“可惜,溯源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阿织问,“是你去得太迟了,还是真凶刻意收走了气息?”
苏若道:“都不是。属下其实在尸身附近,搜到了一股非常微弱的邪异之气,但是这气息,属下无法循到源头。”
就像是凭空而生,凭空而来,再凭空消弭,根本无法用来追寻。
苏若给出结论:“这一点,凡人,或者普通的修士都办不到,所以属下才疑心城中有强大的妖邪,能够神出鬼没,今早给琴公子传音,属下是故没有在玉鹤里多说。”
苏若说到这里,觉得口干,顺手招来两壶早已泡好的茶,一壶味道类似栖兰茶的雨前龙井他斟给了奚琴,一壶银丝香片,他斟给了阿织。轮到他自己,他却犯了难,两盏茶一盏清苦,一盏微甘,他竟不知道先吃哪盏才好。
奚琴早已习以为常,见状,直接推了清苦的那盏给他,苏若似乎被这个举动解救,端起雨前龙井,一口灌了半盏,选定了,愁眉也舒展开了。
他接着道:“差点忘了说,死的这个武德司校尉叫做薛深,属下查了查他的近况,居然不简单,他跟相府的四姑娘定了亲,即将做相府的上门女婿。”
“要说呢,这个薛深运气实在是好,他本来是军中一个无名小卒,后来无意中救了当朝宰相,被宰相看中,招来宣都,一路进入武德司,当了校尉。”
其实,就算有了校尉这个官职,想要入赘相府,也实在是高攀了。但世事就是这么巧,当朝宰相姓孟,膝下有四女一儿,唯一的儿子叫做孟桓,前些年遇到一桩祸事,坏了脑子,变成了痴人,孟桓虽然娶了妻,因他又痴又傻,不解男女之事,已无法为孟家留后。剩下的四个女儿中,前头三个已经嫁了人,剩下一个庶女四姑娘,因是外室所生,原本毫不起眼,而今孟相迫于无奈,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盼着她能招来一个上门女婿,偌大的家业,今后至少有男儿支撑。
相府的上门女婿,多的是人想当,其中比薛深好的多的是。也不知怎么,孟相挑来挑去,居然挑中了薛深,而今亲也说了,吉日也定了,眼看着大好前程就在前头,薛深却在这个关头死了。
“打听好薛深的身世,属下又去他的住处、当差的值房、常出入的酒楼都看了看,均无异样。之后,属下潜去了相府……正是在相府,属下又捕捉到了那一丝残留的邪异之气。只一瞬,很快消失了。属下眼下怀疑,杀害薛深的真凶,就躲藏在宣都相府中。”
阿织听了这话,想起楚望危提过的,可斩万物的“匕”。
前几次寻找溯荒,大都有神物伴生,这一次溯荒在京城,“匕”也应该在附近,京城又接连不断地莫名死人,难道与“匕”有关?是“匕”落在什么邪物的手中了吗?
无论如何,先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问:“相府在何处?”
苏若道:“就在城北的梨花巷中,属下已经为琴公子和三小姐打点好了。”
苏若这个人,碰上自己的事,时时纠结难以抉择,但办起差来毫不含糊,人是昨夜死的,他今晨才收到消息,从今晨到此刻,短短半日,他溯源真凶,查清死者身份与近况,找到可疑地点相府,以及为阿织和奚琴“借”到可进入相府的身份,他什么都办好了,难怪奚琴会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