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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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苏若的说法,既然京中有妖邪,他今早潜入相府,已是打草惊蛇,所以眼下再去,最好利用适当的身份。
孟相的夫人赵氏有一远房表亲,表亲家的少爷颇有出息,前几年中了进士,之后去了地方试守,今年春,他正该试守归来,且已经走到了离京城不远的秀洲,却被苏若送去了一场风寒伤了身体,于半道上停下养疾,赵家表哥这个身份,自然借给了奚琴。
马车一路驶向梨花巷。
奚琴路上没怎么说话, 他暗中送出一道寻找青阳氏部下的灵气,然而灵气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而今恢复了许多记忆,奚琴几乎确定, 余下的两枚溯荒碎片就在叶夙的另两个臣属, 鸤鸠氏和玄鸟氏身上。
玄鸟氏的元离, 他已在记忆的片段中见过,鸤鸠氏还未记起来, 但不管怎样, 他们感受到他的召唤, 出于本能,应该会给予回应。这么长时间没反应,难道在京城等着他的这个人, 也如风缨一样, 遭遇到不测, 已经不在了么?
或许是前尘作梗,单是生出这个念头,奚琴心上已染冬寒。他没有过多地让杂念影响思绪,等到马车在梨花巷口停稳, 他很快和阿织一起下了马车。
孟府朱门黛瓦, 两只石狮气势煊赫,知道赵家表哥要来, 府中一干仆妇早随夫人赵氏等在相府门口了。
奚琴下了马车,赵氏立刻上前来嘘寒问暖, 奚琴早已记下赵家表哥赵子庸的生平,顺势答了几句,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相府看上去热闹, 实际上十分冷清。孟相是秀洲人,早年就与几房兄弟分了家,宣都相府这么大一所宅子,只住着他们一户,孟相膝下三个姑娘都出嫁了,偌大的宅邸,仆从有数百,正经的主子只有五人,即孟相、赵氏、少爷孟桓、孟桓之妻郑氏,以及最小的四姑娘孟菁。
孟相进宫未归,孟桓夫妇没见到,跟在赵氏身边,有一个皮肤白皙,带着一丝病气的年轻女子,小家碧玉一般,想必就是四姑娘孟菁了。
相府毕竟是相府,昨夜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与相府不能说不相干,但众人脸上一点不见异样,赵氏更是高兴,她虽已贵为宰相夫人,但娘家的侄儿有出息,何尝不是给她的脸上添光?何况,她心中也有计较,老爷招上门女婿,最后招到了那个武德司校尉薛深,她其实是不乐意的,薛深对孟相固然忠心,到底是外姓人,但子庸就不一样了,对赵氏来说,姓赵姓孟,还不都是一家?何况子庸又这么有出息,今年看着,似乎比往几年更加出落得一表人才,表哥表妹天生一对,这不比那薛深好很多?除了……
赵氏的目光从奚琴移向一旁的阿织,微微笑道:“光顾着叙旧,都忘了问,子庸,这位是?”
“赵家这位表少爷是没有娶亲的。”来相府前,苏若这样告诉奚琴,“他当年是金榜题名的进士,在凡间,进士是被人抢着要的,有的达官贵人为了给自家女儿求一门好亲事,甚至会到杏榜下捉婿。赵子庸因为有相府这一层关系,倒是无人捉他,他呢,八成也想攀附上相府,所以一直不曾娶妻。到了相府,琴公子自是表少爷,侍从丫鬟的身份,只怕委屈了三小姐,义妹最好,就是不知道三小姐可会为难?”
阿织不明白为难的点在何处,道:“不会。”
听了赵氏的问,奚琴道:“这是我的义妹,念念。”
这话出,周遭静了一瞬,仆妇们看向阿织的目光都变了,只有赵氏神色如常,笑道:“别站在这说话,快进来。”
相府的东厅早已备好艾叶扎成的大扇,奚琴和阿织一跨入厅中,便有仆妇们握着扇子上前,在他们周身扇了扇,这是洗尘祛秽的意思,轮到管家苏若,大扇又换成小扇。奚琴从前觉得仙门世族的规矩多,到了凡间勋贵之家,才知是小巫见大巫了。适才在相府门口已寒暄了好一阵,眼下到了厅中,几人又继续坐下说话,相谈全无意义,但好像叙话不叙够时辰,礼数就不够周到似的。
少倾,庭中忽然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哟,表少爷已经到了,我们竟是来迟了!”
奚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水绿衣裙,外罩裘袄的年轻妇人提裙快步走来,想必正是孟桓之妻,郑氏。
郑氏生得十分貌美,一对烟眉微蹙,显然是因为来迟而自责,都快迈入东厅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赵氏歉意地笑了笑,调回身去,去扶跟着她过来的孟桓。
孟桓看上去已是二十三四的年纪,人却早已谵妄,他原本被一丫鬟掺着,瞧见东厅人多,一下子挣脱开丫鬟,如孩童一般拍起手来,高兴地道:“表哥来了,表哥来了——”
郑氏将他引入厅中,取出帕子,细心地为他揩去嘴角的涎水,柔声道:“是,表哥来了,你不是给表哥备了礼么?还不拿去给他?”
孟桓更开心了,兴高采烈地来到奚琴跟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认真地展开,纸上放着一块白生生的绞丝糖,他正要递给奚琴,目光落到一旁的阿织身上,眼前一亮,说:“妹妹真好看,不给表哥吃糖了,给妹妹吃。”
这个举动其实有些无礼,阿织没有在意,接过糖,只说:“多谢。”
她的目光掠过屋中众人,近来京中“青莲印”杀人案频发,苏若通过溯源之法,发现真凶似乎躲在相府,而今相府的五个主子,已经到齐了四人,赵氏沉稳,孟桓谵妄,郑氏娇柔,孟菁似乎有些怯,一直不曾多言。
自然,阿织不能断定京中校尉莫名枉死,一定和相府的四位主子有关,可她到此,已经见了这么多人了,竟连一丝凶邪之气的痕迹都没捕捉到。
一时间,赵氏又问奚琴:“子庸此番来宣都,对当什么差,去哪个衙门谋职有打算了?”
“打算有,最后还是得听朝廷的安排。”
“是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赵氏这么问,就是有帮他的意思了。
奚琴便不含糊,直接道:“侄儿在大理寺有一个好友,这些年书信往来十分频繁。侄儿时时听他说起京中大案,惩奸除恶,心向往之。不瞒姑母,今天一早,侄儿这名好友还特地腾出空闲,到城门口相迎,侄儿听他说,近来京中似乎有大案频发,且昨夜又闹了一起,这一回,死的还是一个朝廷命官?”
他只当是根本不知道死的这个朝廷命官,就是孟菁的未婚夫婿,武德司校尉薛深,一边呷了口茶,目光一边扫过众人:“侄儿一听凶案,便来了兴致,只恨不能亲自督办,逼着我那位好友透露了不少细枝末节。”
“表哥、表哥打听到什么了?”这时,一直不发一语的孟菁怯生生地问道。
“没什么,这么大的案子,重要的疑点岂能轻易透露?我只是听说……”
奚琴顿了顿,忽地一笑,“别看那命官死得惨,这一次,行凶的似乎是一个女子,因为办案的官差在出事的地方,似乎找到了一朵簪花?”
这话出,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忽听“啪”的一声,竟是一壶热茶摔裂在地。
原来郑氏的丫鬟冬采正在沏茶,听了奚琴的话,似乎被吓着了,竟没握牢壶柄。
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打湿孟桓的衣摆,谵妄之人最易受惊,孟桓一下子大哭出声,郑氏也急了,伸手狠狠点了一下冬采的额头,斥道:“你这丫头,真是笨手笨脚!”
冬采当着贵客的面坏了事,根本不敢看郑氏,战战兢兢地收拾茶壶碎片。
赵氏扫了这主仆几人一眼,眼见着天色已晚,唤来一名仆妇,问接风宴可曾备好,随后起了身,往东院的偏堂走去。她并没有责备郑氏,倒是郑氏乖觉,先行上来道了歉,说:“儿媳先领夫君去换衣,很快就来。”
说着,她稍稍安抚了孟桓的情绪,招呼了冬采,一并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已是春深,天地回暖,花苑中蚊虫颇多,郑氏心绪烦闷,回院的路上,不停地拿手帕挥开飞虫,不经意间,一只白色的蛱蝶停在了她鬓边的牡丹簪上,这只蛱蝶颇有灵性,停稳后,竟是一动不动,仿佛就是她这牡丹簪本身的一部分,跟着她进了西院。
孟桓十分依赖郑氏,一路上都揪着郑氏的衣摆,直到进了院中,郑氏的目光中再也不见适才的耐心,她拂开孟桓的手,招呼来几名丫鬟仆从,“去取蹴鞠,你们陪少爷在院子里玩一会儿。”随后携着冬采回了房。
掩上门,郑氏的脸色就变了,回身给屋门落了闩,她颤声道:“快,快找我的簪花!”
这只簪花可不得了,那是成亲时,相府特地为她打的聘礼,整个宣都独这一份,如果真的落在了民宅中,那她这些年,跟薛深的那些不干净,只怕就要被人发现了!
反正人都不在了,她可不要为一个死人坏了名声!
第115章 青莲印(四)
簪花一向是搁在宝匣里的, 金镶玉的质地,戴在鬓边,熠熠生辉。宝匣上了锁,匣中没有, 那就是没有了。
郑氏又在屋中找了一圈, 根本不见簪花的影子。她快悔死了, 若不是太久没见薛深,她担心他腻了自己, 存心要打扮得美一些, 昨夜幽会时, 她断不会戴上这朵簪花。今早薛深暴死,她走得匆忙,没成想收拾东西时, 竟忘了这朵簪花!
冬采没见着簪花, 脸色也白了, 昨夜她在耳房里睡过去了,今早被郑氏拎着耳朵唤起来,一睁眼就被捂了嘴,院子里满地是血, 薛深赤身倒在梅林里, 郑氏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明白吗?”
冬采匆忙点头,原以为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没想到竟落了最关键的东西!
冬采颤声道:“少夫人,怎么办,官差们找到的簪花, 果真是我们落下的,等他们查到簪花的源头,那……”
那一切都完了。
郑氏失神地在凳子上坐下。
她出身不高,只是七品侍讲之女,能够迈入相府的高门,还多亏三年前的一场意外。
三年前,京中的祁王府生了一场乱子,这场乱子当时闹得很大,死了不少人不说,年轻的祁王也在此事后失踪了。事发时,孟桓就在王府,他受了伤,许是被吓着了,后来便坏了脑子。脑子治不好了,怎么办?那就只能冲喜了。孟相于是在她们这些小门小户出生的姑娘里挑挑拣拣,最后挑中了她。
孟桓傻了,许多事没法亲力亲为,成亲当日,颇得孟相信任的薛深便一直跟在孟桓身边。
郑氏从来不是个乖巧性子,后来她寻了个机会,偷偷掀了盖头,目光刚好与移目望过来的薛深撞了个正着,只这一眼,今后就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了。
与薛深私会,郑氏一直很小心。傻了的儿子也是宝贝儿子,就算后来孟相看中薛深,想招他做上门女婿,那也是不能跟孟桓比的,薛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偷偷置了一所宅子,地契上写的甚至不是他的名字,就是用来与郑氏缠绵,他们一直很小心,近一年间,更是很难得才相聚一回,没想到竟生了这样的意外……
郑氏腾一下站起身,她不能栽在这里!
她在屋中来回走了数步,回头叮嘱冬采:“还是那句话,之后凡有人问起昨夜之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地方都没去。”
冬采道:“可、可是,薛校尉手腕有莲花印,他的死,似乎跟近来宣都的杀人案有关系,眼下朝廷查这案子查得很紧,他们发现簪花,不可能不追究的……“
“追究?”郑氏冷笑一声,“那也要看他们追不追究得到。”
她瞥冬采一眼,吩咐道:“去备药。”
西院所谓的备药,通常是指安神汤,本该一日两回按时吃,但孟桓痴了,极易受惊,有时郑氏被他吵烦了,便会多备一碗给他灌下去。
冬采走了,郑氏抱手倚着门框,看孟桓跟一群侍婢在院中踢蹴鞠,侍婢们让着他,所以他玩得很开心。郑氏冷眼瞧了一会儿,忽地扭身上前,弯腰捡了蹴鞠,一语不发地往屋中走。侍婢们同时退开,孟桓玩兴正酣,就这么被打断,自是不乐意,他跟在郑氏后头喊她的闺名:“阿园,还我蹴鞠,还我蹴鞠——”
郑氏根本不理,及至回到屋中,她关了门,背身贴在门上,声音带着几许娇意,望着孟桓道:“昨晚我陪你玩了一夜蹴鞠,今早天快亮了才睡下,你眼下又玩,是一点不知累么?要是把身子累坏了,染了病,母亲又要说我。”
孟桓一听这话,立刻道:“你骗人!昨晚你根本没有陪我玩,你让我喝蜜水,说喝完早睡,我乖乖睡到了天亮!”
郑氏不高兴了:“谁说的,我昨晚就是陪你玩了一整夜。”她扔下手中的蹴鞠,蹴鞠骨碌碌滚到桌角边停下,她扫了一眼,继续道:“我们在屋中玩的,你忘了?我急着拦你,还撞到了桌角,手肘上还撞出了一大片乌青。”
她说着,挽起云罗袖,把昨晚与薛深折腾出来的一块乌青露出来给孟桓看。
当年孟桓刚生病时,有一阵子非常怕吵闹,一点动静都能令他神智溃乱,所以这几年,孟桓与郑氏只要歇了,侍婢们都得退去外院守着,内院房中的动静他们听不见,只凭郑氏一张嘴说。
孟桓看到乌青,目光中露出惑色,但他确定自己好几日没碰蹴鞠了,他跺了跺脚,俨然急了,“你骗人,你骗人!你根本没陪我玩!”
郑氏看他这幅样子,也失了耐心。
她语气一变,再没有刚才的温柔:“不是我陪你玩的,难道还是鬼陪你玩的?”她盯着孟桓,忽地笑了一下,柔软的声线中竟带了一些残忍之意,“孟桓你忘了,与你情同手足的祁王是怎么失踪的?”
“你忘了吗?三年前,祁王府来了好多杀手……后来起了火,你跟着祁王一起逃,逃到绝处,一根梁木被烧断,落下来,砸中了你,祁王身边的侍卫浑身是血,眼见着是活不成了,两个杀手找了进来,你知道祁王的死期到了……可他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啊?还不是你父亲不想让他当太子,你父亲想扶持的是裕王,是不是?
“你去找他,就是为了告诉他这桩事,可你又不想背叛你的父亲,两难之下,你说了谎,这才害了他,是不是?你怎么能说谎呢,说谎会害死人的,你已经害了好友,难道眼下又要说谎来冤枉你的结发妻吗?昨夜我们明明在房中玩蹴鞠,不要再说假话了,孟桓……”
郑氏的声音又柔又慢,带着些许蛊惑之意,幽幽的,却如钝刀一般,一点点割往孟桓的心上。
其实她所说的这些,都是外人绝不可能知道的秘辛,可她嫁入孟府近三年,孟桓惊痴之中,时时在梦中呓语,他会喊祁王的名,会言辞含糊地求父亲放过知交,郑氏起初听不明白,后来零碎之语渐渐凑成真相,成了郑氏思之惊心的秘密。
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可世事难料啊,谁让这个秘密是孟桓的心结,是他病症的根源呢?想要说服一个人,有什么比直击他的心结更行之有效呢?
孟桓听郑氏说着,双眼渐渐瞪大,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一口一口地吸气呼气,越来越快,就像人在水中,快要窒息。
冬采端了药汤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孟桓,她一急,立刻上前,要把药汤喂给孟桓,可是郑氏一下抓住她的手,强行将这碗可以救命的安神汤放去一边。
郑氏的声音如同呓语,继续说道:“你们走到绝路,你看到两个杀手寻到祁王,祁王是个善良的人,即便到了这样的关头,他都在求着两个杀手放过你,放过王府的人……可你想想啊,他为什么会这样,还是不因为你说谎,吃一堑长一智,不要说谎了好不好?
“不要说谎了,你不是总在梦中说吗,说谎的话,杀手会变成邪魔,而邪魔,最终会杀掉所有的人……”
孟桓已经喘不上来气了,脸色由红变青,青中露出微紫,他惊声哭了出来,可这惊声也被窒息卡在嗓子眼里,便成一阵阵呼喊不出的暗哑嘶声。
方至此时,郑氏才看了冬采一眼,示意她把药汤喂给孟桓。
药汤用的都是名贵药材,除了安神,还有顺气清心之效,孟桓连吞带吐,好歹是吃下了。吃药途中,院中有侍婢来叩门,孟桓被叩门声一惊,险些又惊哭出声,好在郑氏及时搂住他,任他的脸埋入自己柔软的胸口,慢慢抚着他的背,一点一点为他顺气,随后才问叩门的侍婢:“何事?”
“夫人那边没等来少夫人,表少爷的接风席已经散了,夫人说,表少爷远道归来,明天一早,打算一家子一起去城外的栖霞寺烧香。”侍婢隔着门说道。
明天朝廷该来人问话了吧?
在栖霞寺被问话,也很好,但愿有佛祖仙人庇佑。
郑氏道:“知道了。”
胸口的衣襟被泪水和涎水沾湿一大片,怀中,孟桓也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郑氏柔声道:“夫君,昨夜玩了一整晚蹴鞠,我好累,你累不累?”
怀中,孟桓并没有反应。
郑氏又道:“夫君,昨晚我们做了什么,我忘了?”
过了好半晌,孟桓终于回话了,他呜咽道:“玩蹴鞠。”
“在哪里玩的?”
“房中。”
“夫君喝过蜜水吗?”
“喝过……没喝过……”
郑氏道:“是,在房中玩的,备好的蜜水也忘了喝,我还撞到了桌角,撞得好疼,夫君也很心疼……”
孟桓还在啜泣,也不知是在伤悲什么,痴人就是这样,忘了自己因何而痴,忘了自己因何而病,却总因为一点点久远的过往,陷于一生的伤悲中,永远不知道该往前看。
郑氏想到这里,对孟桓忽生出一点怜悯之意,她耐心地抚摸着他的头,说:“乖,没事了。”
这句话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一日跌宕,方至眼下,才真正喘出了第一口气,她让冬采开了窗,任凭夜风透进屋,只想让这口气呼出得痛快。她看向窗外夜色,心中的那点惘然不知是为了怀中人,为了昨夜枉死之人,还是更多的为了自己,说道:“一切都过去了,今后,阿园陪你好好过日子……”
夜风袭来,屋中三人终于静了下来,于是一只蛱蝶不知从何处振翅,顺着洞开的窗,一路融进夜色,往西院外飞去了。
第116章 尸鸠氏(一)
“……事情就是这样。这个郑氏早就跟薛深好上了, 昨晚薛深去民宅,就是跟她私会,所以听到簪花落在了民宅,她跟她的丫鬟才会这么慌张, 担心偷情被发现呗。”
奚琴一行人落脚在相府的偏院, 白色的蛱蝶从西院飞出来, 循着气息,一路飞到偏院屋中, 落地化为一只无支祁。
初初接着道:“这个郑氏也是狠毒, 昨晚她为了幽会, 给孟桓灌了嗜睡的蜜水,方才她为了脱罪,逼着孟桓给她作伪证, 说他们昨夜在房中玩了一晚蹴鞠, 哪儿也没去。”
“那个孟府少爷不是个傻子么, 怎么还会作伪证?”银氅蹲在桌上,一边吃南瓜子儿一边问道。
仙人吞风饮露,不讲究口腹之欲,凡间显贵望族却奢华, 送来的南瓜子仁儿都是裹了蜜的。
“郑氏威逼利诱他呗。”初初道。
奚琴在木榻上闭目打坐, 只分出一缕神识来听初初说话,阿织听得更认真些, 闻言,示意初初往下说。
人间王公侯爵那一套权权纠葛太复杂了, 初初挠了挠头:“我也没听太懂,反正,孟桓原本是不傻的, 他有一个好友,叫做祁王,孟相不喜欢祁王,想要杀他,这事被孟桓知道了。孟桓不想害自己的爹,没救祁王,后来祁王失踪,孟桓也傻了。”
初初说得颠三倒四,阿织竟是听明白了,她问苏若:“这京中有储位之争?”
来凡间的这些日子,苏若为了办差,化形出入过京中各大衙门,许多密卷要宗都被他拿灵力复制了一份,堆放在盘下的茶楼中。
听问,苏若立刻招来几份相关案宗,迅速翻阅一遍:“三小姐,查到了,三年前,宣都的确出过事。”
大周的皇帝老了,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皇后无子,一众皇子中,贵妃之子裕王出生最高,包括孟相在内的几名重臣也都支持裕王。
但是,大周这几朝有个奇怪的规矩——太子之位的人选,最后会交由司天监定夺。
司天监是一个测天象、推算历法的衙门,按说跟储位没什么关系。
“皇帝问起储位,司天监的监正说,太子由祁王来做最好。皇帝听信了这话,事后果然对祁王青眼有加,虽然没直接让他入主东宫,许多政务都交给他办理。”
结果没过几年,祁王府就出事了。
“事情是三年前出的,案宗上说,事发时,祁王正请了几个好友到府中清谈,孟相的儿子孟桓也在,后来贼人闯入王府,放了火,杀了许多人,孟桓被一根落下的屋梁砸中,祁王被贼人追到绝路,之后失踪,至今不曾出现。”
苏若说完,合上卷宗,“自然,卷宗上记载的东西冠冕堂皇,不足为信,照无支祁打听来的消息,祁王府之乱应该是孟相与裕王府的幕僚策划的,他们支持裕王,不想祁王当皇帝,所以杀之而后快。”
阿织点了点头。
这时,奚琴睁开了眼。
他适才放出神识,在相府偌大一片地方游走了一遍,小厮、侍婢、仆妇,都被他盯梢了片刻,却无一人有异样。
阿织问:“如何?”
奚琴摇了摇头。
苏若纠结起来:“相府会不会只是那个凶手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也许他早就离开了,我们来晚了,扑了个空?”
奚琴没应声。
其实适才他拿神识覆盖相府时,再度召唤过青阳氏的臣属,本该等着他的人依旧没有回应。
此前三回寻找溯荒,怪事几乎是直接撞到他们跟前的,徽山妖力大增的食婴兽,长寿镇的村民,以及山南城中的怨气涡,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方向明确,然而这一回,除了青莲印凶犯身上那一丝似是而非的凶邪之气,他们竟是毫无眉目。
大概是前尘记忆作祟,今生的奚琴与京中等着他的这个人分明素未谋面,但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他。
哪怕只赶得及再见最后一面。
屋中涌现出一团黑雾,泯从黑雾中化形而出,奚琴一见他,立刻问:“怎么样了?”
他们适才是这样分工的,奚琴以神识覆盖过相府,初初盯着孟桓与郑氏,泯则是尾随四姑娘孟菁回了房中。
泯道:“孟四姑娘回房之后,一直坐立不安,她有一个木制的马球,后来她静下心,给马球上了一会儿色,就被赵氏唤去说话了。”
阿织:“马球?”
苏若解释道:“这一朝的闺中女子也会骑马击鞠。”
说完这话,他也反应过来了,孟桓孟菁兄妹俩不愧血脉相连,都爱击鞠。
阿织又问:“赵氏唤孟菁去做什么?”
泯道:“没什么。赵氏希望孟四姑娘能嫁给尊主,让尊主来当相府的上门女婿。赵氏说,明天去栖霞寺,她会给尊主和孟四姑娘制造机会独处,让孟四姑娘学着讨尊主喜欢。她还问孟四姑娘今日见了尊主,可是合意,孟四姑娘说,合意的。”
阿织听了这话,怔了怔,看了奚琴一眼。
她自然知道赵氏让孟菁嫁的人,并不是奚琴,而是被奚琴顶了身份的远方表哥赵子庸。
往细处想,这其实是好事,如果奚琴能借机与孟菁独处,说不定能探出些许端倪,何必在意?她道:“好,等明日到了栖霞寺,再试试这相府中人。”
说着,她对苏若道:“那我走了。”
奚琴问:“你不留在这里?”
相府为阿织安排的住处并不在这里,而是去此处甚远的一间独院。这也难怪,赵氏是希望赵子庸娶孟菁的,眼下赵子庸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好义妹,谁会喜欢?打发得越远越好,趁早拆散了得了。
不过赵氏不知道,对凡人来说,要走上大半日的距离,对修士而言不过瞬息。
奚琴这间院子很大,有多处厢房,随意挑一间清修即可,本不必离开,阿织移目看向奚琴,片刻,却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事。”
话毕,她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处。
初初和银氅见她走了,自也跟着走了。
调息修行,吐纳灵气,这是修士必行的功课,尤其像阿织这样勤奋的,更是无一日不落下。
然而这夜阿织回到房中,并没有立刻打坐,相府富贵,每一间房都备了笔墨,阿织在桌上铺平一张白宣,狼毫笔浸水沾墨,搁在笔山上。
两只妖兽看她这番态势,均是好奇,一只蹲在桌上,一只翘腿坐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银氅忍不住问:“阿织阿织,你要做什么?”
阿织回身在香炉里燃了一根香,今日的一炷香已经开始计时了,她不能耽搁了。
她应道:“静思……一些事。”
“什么事?是青莲印杀人案的线索吗?”初初问
阿织闭口不答,她又看了燃着的香一眼,试着沉下心来。
看来不是青莲印的事了,初初又问:“那是很复杂的事么?”
阿织道:“嗯,繁难之事。”
只是适才忽有一点体悟,想试试看能否想通一点皮毛。
初初本想继续问,好在银氅瞧明白了,阿织此刻想一个人独处。他跳上窗,拽着初初一道离开,掩窗前,他又看了阿织一眼,阿织已经闭上了眼,只是那神色,不像神思,像在发呆,她没有握笔,狼毫笔却在她的灵力牵引下,兀自悬空,在纸面写下今日的日子。
初初和银氅走了。
屋中深静,一炷香很快过去一半,可惜白宣上除了一个日子,仍是什么都没有。
持笔人不知被什么思绪困住,一时蹙了眉,她似忘了狼毫笔的存在,于是狼毫笔被仙人的灵力锁住,孤零零地悬在半空,颤颤巍巍地往下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