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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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又像在尽力抹平彼此的心结,从前他们修行,都是各修各的,那日之后,每日清晨,夙都会在院中等着阿织,夙习剑的地方在近峰处的问剑台,阿织喜欢山腰的竹林,他们一前一后上山,虽然不说话,彼此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
同样到了夜间,阿织也会在山腰的石阶上等待,直到茫茫雾野间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才拄着盲杖,同他一起踏月而归。
他们是这样一对寡言相顾,却又相惜的师兄妹。
好在世事总会回归正轨,辗转两月飞逝,终于春去,这一天,阿织在竹林里练剑,忽闻风动,她知道是师父回来了,立刻和夙一起到山下相迎。
问山就像故意和他们开玩笑似的,他没走正路,而是飘然落在山间的石阶上,从背后看了两个徒弟一会儿,忽地挑眉一笑:“不错,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要老死不相往来了,看这样子,相处得还好?”
他朝阿织招招手:“小阿织,过来。”
等阿织走近了,问山弯眼问道,“小阿织,不跟你师兄置气了?”
阿织听了这话,愣了愣,明白师父在问,可怨叶夙拦着她,不让她报仇。
她垂下眸,低声道:“从未与师兄置气,只怨自己无能。”
问山一见这反应就知道,好几个月了,这师兄妹到底没把话说开。
他的语气仍旧带着笑意:“那你还跟师父置气么?”
阿织不解,睁着朦胧的眼去看他,她为何要生师父的气?
问山道:“师父不好,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师父没能陪着你,还回来晚了,小阿织还难过么?”
问山的身影在阿织的视野里是一片淡青的色泽,就像青荇山,是这世上最凌厉又最温柔的色泽。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其实不算难过了,但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最亲的人,一瞬之间,所有散去的委屈忽然卷土重来。
阿织抿抿唇,一时间竟未答话。
问山笑了:“那……要不要师父抱?”
阿织一怔,摇了摇头。
问山无不遗憾道:“小阿织长大喽。”
说着,他信手招来一阵清风,风代替他,很温和地拍了拍阿织的头。
问山又看夙一眼,问他和阿织:“师父回来了,你们今日准备做什么?”
“练剑。”
“习剑。”
问山忍不住“啧”一声:“论天下最无趣的两个人,当属你们两个。”
当世第一剑尊对两个徒弟的答案嗤之以鼻:“剑有什么好练的?”
他拂袍刮过一道剑诀,春祀和祺在剑尊的威压下齐齐归鞘,他负手往山下而去,招呼两个徒弟:“走,随我去人间!”
这不是阿织第一次来人间。
问山是人间常客,也是个极富意趣的人,随时都有新鲜的点子,他偶尔会扮作捉妖的道士,把流窜于人间的小妖吓得魂飞魄散;偶尔他会在路边摆一张算命摊子,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为过路人指一条明路;他也会化成庸医,拿一张便宜方子与医馆坐堂大夫的金方一争高下,然后把这张方子留给生活拮据的百姓。
问山去人间的时候,偶尔会带上阿织,偶尔会带上叶夙,但三人同行,这是头一遭。
这次他们去的是一间城外茶馆。
茶馆的茶水好是其次,此地临着驿馆,人来人往,相逢别离,凡世红尘味很浓。
问山熟门熟路,到了茶馆,便在角落找了一张方桌坐下。
阿织眼上覆着白绫,拄着盲杖,走得慢些,一时被小二挡了路,她顿了半晌,低声道:“借过。”
小二闻言回头,看到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及至阿织在方桌边坐下,小二先是被茶壶烫了手,跑堂的时候险些栽跟头,掌柜的叫他,他失了魂一般,听也听不见。
问山端着一盏茶,边吃边笑:“仙子化凡,也是天人模样,我早说了小阿织好看,被人看呆了是不是?”
他又无不遗憾道:“可惜我们小阿织从不打扮,不然玄门中选美人,必有我青荇山的一席之地。”
阿织闻言道:“我打扮的。”
问山看她一身素净,费解道:“你哪里打扮了?”
阿织道:“师父穿青袍,我也穿青衣。”
她顿了顿,有点疑惑,“青衣不好看?”
问山被她噎住,半晌道:“不是,这不叫打扮。我不是给你置了衣饰和妆奁,你的环钗呢?你的罗裙呢?你的螺子带胭脂粉呢?”
阿织道:“戴朱钗不方便练剑。再说,师父不也不戴多余佩饰么?”
“我不戴你就不戴?”
阿织摇头:“不戴。”
她道,“但我佩剑。”
叶夙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
问山看了两个徒弟各一眼,夏光微照,心境舒畅,时候正好,他道:“这样,我们一起做一个茶戏。你们低头看看自己的茶,依照茶多茶少,相互问一个问题。”
人间根本没有这样的茶戏,问山仗着阿织和夙不常来人间,全凭一张嘴忽悠。
阿织和叶夙竟也信他,算下来,该是阿织问叶夙,叶夙问问山,问山问阿织。
问山煞有介事道:“问的人一定要发自内心,一定要是最想问的,回答的人也不许敷衍,否则——”
就像要立下马威似的,问山从桌上抽了一根竹箸出来。
竹箸沾上了魅羊的气息,很快被递给邻桌的一名书生。
书生是即将上京赶考的寒门子弟,表妹送他到城外,两人一齐相顾无言很久了。
问山道:“究竟想说什么,再不说就迟了。”
得了竹箸的书生欣喜若狂,一个瞬间,他似乎拥有了十足的勇气,对身旁的表妹道:“晴妹,其实……其实我早就下定决心,这次会试,我金榜题名也好,名落孙山也罢,事情一了,我必定回来娶你,你一定等我,千万莫要嫁给姓孙的那厮。”
表妹一下红了脸。
问山收回目光,任魅羊的气息渐渐散去,屈指敲了敲桌,严肃道:“瞧明白了么?莫要等着为师使手段。”
“小阿织,你先来。”
阿织其实明白师父的用心良苦。
她握着茶盏,感受着茶叶在水中舒卷沉淀,说道:“那时……在沧溟道,师兄为何要拦我?”
叶夙的声音凉得如春雾一般,融在夏光里,很静:“妖物棘手,以你目下之力,无法应对,反会招来祸患。”
阿织垂下眸。
其实师兄的答案,她早就料到了。
时至今日,她亦知道她那时复仇心切,太过莽撞,那妖物可以灭慕家一族,如何会惧她一个剑修。
岂知这时,叶夙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人力虽有尽时,但你天资过人,世间罕见,若想逆势而行,便不能一蹴而就,只要如以往一般静心习剑,终有一日,你将不负今日此心。”
阿织微怔,看向叶夙。
苍茫的视野里,他的身形亦模糊。
原来师兄竟是这么想的,他不曾一味地劝她放下,只是让她铭记今日此心,然后行该行之事。
春雾也不是那么凉,流淌入夏光中,亦能驱散阴翳。
阿织很轻地“嗯”了一声。
问山随口玩笑道:“你可知夙赶去沧溟道的半途,在东海撞见一群修士,他们被一只凶兽逼得退无可退,夙匆忙落下一剑,解了危机,但因太赶着去阻你,露了行迹,被一行人瞧见真容。
“瞧见真容没什么,这当中有一个女修,也不知有什么能耐,居然辗转打听到青荇山叶夙之名,还传信到我这里,说想见上一面,当面致谢。
“你看,你师兄堂堂一个青……青荇山避世之人,为了你的事,居然惹上这种烂桃花,你就不要与他置气了。”
阿织的声音依旧很低:“我说了,我不曾与师兄置气。”
亦不再怨自己无能。
若是此时无法遂愿,今后自当加倍勤勉。
叶夙微颔首,似乎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师父总是纵横潇洒,随心自在, 叫人歆羡无比, 可也有放不下的遗憾?”
“说起遗憾——”问山呷了一口茶, 拖长尾音,像是在故意耗夙的耐心, “那可就多了。”
“愧对的红颜, 分道扬镳的知己, 一生无法弥补的缺憾,偿还不了的恩情,永远亏欠的故人。还有恨——”问山努力回想一番, 笑道, “哦, 恨倒是没有,我一般有仇,当时就报了。”
他看着叶夙:“为师猜,你真正想问的是, 一个人既然总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如何做到随心自在?”
“为师教你,你愿学吗?”
叶夙道:“愿。”
“许多许多年前, 我刚入道,有个半吊子师父, 修为……也就筑基吧,他除了教我一点引灵术法,每日就是拿着酒葫芦, 到人间各个酒楼讨酒喝。因为我对玄门总有各种各样的好奇,每日都拿许多问题烦他,譬如怎样冯虚御风,修行六境究竟指什么,这世上当真有人可以成仙吗。后来,他实在被我问烦了,每次我再有疑惑,他便指着远处虚虚实实的高山说,‘你问那座山去。’“
山从不为世人解惑,它只是沉默矗立。
当初半吊子师父随口的一句话,忽然令问山开悟。
“许多事放不下,是因为得不到一个结果,或是有结果了,觉得不好,所以总抱有一丝转圜的希冀。但是凡事一定要有结果,一定要求一个解么?倒也未必,解与不解,山一样是那座山。”
“那之后我就想通了,管他昨日明朝,我只顾当下心意,此时痛快,此生尽兴。”
问山说完,笑着道:“好了,那么从此刻起,为师可以看到一个跟为师一样纵横潇洒,爱恨由心的夙么?”
夙不知如何回答,问山的话他听进去了,但他自问做不到。
肩上使命重逾千斤,不得解,放不下,丝毫不敢罔顾。
“好了,到我了。”一壶茶吃尽,问山招来小二换壶新的,看向阿织,“小阿织,当初为何学剑?”
不等阿织答,他先声提醒,“不许说师父教剑,你就学剑。”
阿织点点头,认真地想了一番,说道:“小时候族人择灵器,百余灵器,但是无剑,我一样都没择出来,徒惹族中子弟笑话。”
“后来上了青荇山,第一次握凡剑在手,觉得……就该是它。”
问山听了这话,有点诧异,这事他还没听阿织说过,他和夙对视一眼,笑问:“天命?”
阿织道:“……或许是。在青荇山上,手中持剑,心中便有相护之人,银氅山雀,凡人师兄弟,还有四叔,可惜……”
阿织说到这里,目色黯淡下来。
可惜四叔惨死,族人皆亡,伤魂谷的妖物脱逃,寻觅无踪。
问山却道:“你眼下依旧有需要保护的人啊。”
他笑着说,“为师和夙,都需要你保护。”
阿织讶然道:“可是师父和师兄的剑术都在我之上。”
“未必。”问山言笑晏晏,“小阿织还这么年轻,剑道上已有如斯成就,今后未必不能超过为师与夙。”
他接着道:“为师与夙想寻一件灵物。灵物极难找,必须用一种刁钻的阵法才能捕捉一丝它的气息。
“阵法叫问剑之阵,三人可成之。为师在多年前,与人结阵数次,都失败了,眼下只好寄希望于小阿织。”
“往日已故,逝者已矣,小阿织从今以后,能不能为了问剑之阵,为了师父和师兄,为了青荇山这个师门,好生练剑?”
阿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师徒三人浸泡在人间红尘中,吃了点茶,悠闲地在街头巷陌走了走,浅淡地说了些彼此不相知的事。
修行总是时日飞度,晨昏都在弹指之间,凡世的时间却很慢,从朝霞漫天,到日薄西山,人可以辗转走过许多道路。
于是慕家的那些事,好像真的在光阴中模糊了一些,不那么让人难过了。
回青荇山的路上,问山问:“小阿织的生辰是九月初二?”
阿织道:“嗯。”
仙人很少过生辰,因为年岁意义不大,至少在青荇山如此,问山却道:“好好练剑,今年师父和师兄陪你过生辰日。”
他语气促狭地看向夙,“到时候比比看,师父和师兄的生辰礼,哪个更好。”
与问山相处起来轻松又自在,但回归剑道,他又是严师。
阿织沧海一式刚刚入门,连皮毛都不曾领略,她不敢有懈怠,很快沉心于苦修。叶夙亦然。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心结解开后,他们亦把这年春的习惯长久地保持了下来,从此伴着朝晖结伴上山,一同踩月而归。
问山也闭关了。
他的剑术已臻化境,却不知在苦修什么,许多日不见踪影,竟是比阿织与夙更辛苦些。
很快春秋辗转,九月初二到了。
山雀的礼物是一大袋鲜果,许多枝色泽妍丽的花,有的花早该枯萎,他毫不吝啬地用灵力温养着。银氅照例还是瓜子仁儿,小半年时间,他又攒了许多,每回吃的时候,他都省出品相最好的。
妖兽单纯,他们送的礼或许不那么恰如其分,却总会把自己认为世上最好的东西,赠给最喜欢的人。
问山送给阿织的是一柄短木剑,他自己亲手削的,沾染了他的剑意,因为不大,可以常带在身边,问山说:“这样小阿织无论去到哪儿,只要看到这柄剑,就能想到师父了。”
阿织道:“没有信物,我也会常常想起师父。”
轮到叶夙。雾野里的白衣身影信手招来一阵风,明明是深秋,风却有春的气息,在他掌心凝聚成无数春叶,又送去阿织手中。
阿织仔细感知一番,春叶轻若无物,原来叶不是真的叶,只是承载着许多剑训与心得的虚物。
大概是这小半年间,他在山间偶尔感受到她的一丝剑意,知道她在沧海一式的困惑,所以将心得写成叶,慢慢累积相赠。
问山一看,说:“倒是用了心,但有一点不妥。”
“你看,我送的生辰礼,小阿织能一直带在身边。你送的叶,灵气褪了后就化散了,无法长伴久日,再过些年头,小阿织都不记得这个生辰收了什么。”
叶夙稍稍一怔,他不知道赠礼竟有这样的讲究。
自然,这些讲究都是问山信口胡诌的。
这时,阿织道:“剑意入心,亦能长伴。多谢师兄。”
“怎么我小半年闭关,你们的关系变好了?”问山故作委屈,语气却带着笑意,“最听话的小师妹不向着师父,反而帮起师兄来了?以后这山上得反了天了——对了,长寿面呢?”
问山说着,并指催诀,就要幻化出一个纸人厨子。
纸人厨子没有味觉,它做的长寿面岂能入口?银氅与山雀是山中食客,深受其害,不待纸人成形,他落地幻化为仙使模样,提袍就往灶房奔:“我下厨我下厨——”
如果不算后来青荇山覆灭的那年,这一年,是阿织在青荇山过得最跌宕起伏的一年。
从开年慕家出事,到沧溟道叶夙拦她回山,持续一整个的春的心结,到问山回家,师徒三人行走人间,深秋过生辰,到了冬末,问山忽说有事离开。
玄门信奉春神,从深冬到初春,整个玄门都在陆陆续续地进行春祭,有事不在很正常。
以往夙走得更早,往往一入冬就不见人影,但是今年直到问山离开,年关将要到来,夙一直在山上。
除夕这天早上,阿织推开竹扉,毫无例外地看到了院中等着自己的夙。
上山习剑的路上,她终于忍不住问:“师兄今年不走吗?”
叶夙的声音很淡,“……今年我留在这里。”
及至到了竹林,他也没有如以往一样去问剑台习剑,而是站在竹林边,看着她用沧海式,很偶尔,出声指点。
刚从慕家回来,阿织把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那几日,有一回,听到山雀和银氅低声议论——
“阿织的四叔那样好,每年除夕过后,只要可以,他都来山中探望她。”
“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
“阿织好可怜,每次春祭,夙和剑尊总要离开,今后就得她一个人过年了……”
阿织不知道,今年夙会留下,是否因为他明白四叔不会再来。
练剑时晨昏总是飞渡,即便有夙守在一边,很快月上高山,阿织收了剑,与夙一起往山间竹舍走,或许因为今日除夕,山野的静也是热闹的,阿织极难得地跟夙说了句不那么像请教剑术的话,“沧海一式,师兄练了多久?”
叶夙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他道:“难?”
“难。”
小师妹天资过人,极为勤勉,她说难,那便是真的难了。
叶夙道:“沧海一式,需要分出剑魂。于你而言,难点也许不在剑招,而是境界。”
“境界?”
“你仅在分神初期,分出魂力尚且勉强,等你境界精进,跨入中期、后期,想必就能得心应手了。”
阿织一点即通,她得把更多精力放在修行上。
她又问:“师父说,世间剑法大成,说到底只有四式,第四式是什么?”
山夜中,叶夙的声音像淙淙清泉一样:“不知。”
“不知?”
“剑法四式,第一式分芒,淬魂可学,第二式问心,出窍可学,第三式沧海,分神可学。而第四式,要玄灵境。”
叶夙顿住步子,不知看向寒夜中的那一处,“玄灵境是无边长梯,师父说,他不教我第四式。”
无边长梯?
阿织咂摸着这四个字,何为无边,长梯通向何处?
她有些不解。
她又问:“那师兄学剑的初衷,和我一样吗?”
“你的初衷是?”
“从前为了亲人,为了保护可以保护的人。”阿织道,“眼下,就像师父说的,也为了问剑之阵,为了青荇山。”
月色中,叶夙看了阿织良久,说道:“我亦为了族人。”
不等阿织再问,他道:“我出身于一个……和伤魂谷慕氏,很相近的世族……”
他没提这个世族是什么,坐落何方,阿织也没问。
下山的路并不长,他们很快到了竹苑,阿织正要回房,叶夙忽又唤住她。
“阿织。”
他说,“我可是让你困扰?”
“困扰?”
院中,叶夙静了许久,淡声道:“我是说,问剑之阵。”
他看着阿织:“我……的确需用问剑之阵,寻一件灵物。但是,最初留你在青荇山,我并没有想过问剑之阵,那不是我的目的。
“因此,即便你勤于剑道,今后剑法大成,亦不必是为了一个阵法。”
“你不必因为我们,改变初衷。”
“你若持剑只为持剑,那便持剑。”
第133章 覆剑坡(四)
这大概是夙第一次, 借着清凉的月色,与即将到来的融融春意,主动与阿织说了几句心里话。
虽然词不尽意。
之后,青荇山又回归从前平静的日子。
问山外出的日子越来越多, 回到山中也是闭关苦修。
夙却不同, 从前他总有小半年不在山上, 而今他会等到春祭前才离开,春祭正日一过就回来。
因此, 指点阿织剑术的渐渐从问山变成了叶夙。
也因此, 阿织对夙的了解亦深了许多。
他虽然只比她早几年上山, 但他拜问山为师的时候,修为已经很高了。他出生在一个灵力极其强盛的世族,少时虽然不曾习剑, 对剑却有诸多了解。
从前山中的凡人弟子说夙师兄擅长五行之术, 其实不然, “擅长”二字太浅了,息壤、风木,水火,似乎天生臣服于他的驱使。
山中岁月寂, 阿织修到分神中期的时候, 沧海一式已大成。
这日,一封急函打乱了她的清修。
急函是归元宗送来的, 阿织燃了符,一名剑修的虚影出现在半空, 语气非常焦急:“开明神兽堕魔,天妖祸世,东海倾覆, 请剑尊务必相助!”
东海出现天妖?
阿织的第一反应是尽快告知师父,传音符已捏在手中,她忽然踌躇了。
她想到那日在人间,师父对她说的话。
“为师和夙,都需要你的保护。”
“小阿织从今以后,能不能为了师父和师兄,为了青荇山这个师门,好好练剑?”
师父不知闭关何方,师兄回了族中,而她在青荇山学剑这么多年,如果无法独当一面,岂不愧对师父的教导、师兄的指点?
天妖……天妖是难对付,未必不可一试。
几乎是一瞬间就做了决定,阿织提着祺,一人一剑来到东海上空。
开明神兽作乱的地方叫做穷极岛,孤岛附近浪潮涛涛,周遭的渔村早已被淹没,好在一些修士来得及时,救下一些凡人渔民,又在百里之外竖起结界。
天妖该怎么杀,问山教过,但他教得杂,跟讲典故似的,几句就从天妖扯到天妖以上的古神妖,又从古神妖说到上古仙神,总之废话多,有用的少。
好在阿织都听进去了。
阿织挥去一道剑气,帮百里外的修士稳固了结界,然后一人一剑上了东海穷极岛。
这一场殊死之争其实在伯仲之间,若不是阿织的沧海一式已大成,开明兽在遇到她之前,已遭到诸多修士围剿,她最后未必能够得胜。
天妖将死,磅礴的妖气中,东海海水掀起万丈高的涛澜,开明神兽对阿织怒目而视:“尔有此等剑意,却甘心做凡人走卒!何其荒唐!”
它仰天长啸:“苍天待吾辈不公!诸神归于九天,徒留吾辈困于凡世!既然登天之梯已毁,沾染浊气何尝不是一条仙路?杀些蝼蚁罢了,何故错?何故当诛?苍天负吾辈,诸神负吾辈!”
开明神兽身躯最后在它的啸声中溃散开来,妖气径自震碎百里外的结界。
阿织受伤不轻,早已力竭,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祺乖觉,驮着她来到附近的一处密林。
阿织本打算找一个地方调息几日,忽然,她感受到一道熟悉的气息。
林野里出现一道白衣身影,竟是叶夙。
师兄……竟寻来东海了?
不知为何,阿织蓦地一阵心虚,或许因为她这次实在有点莽撞,离山的时候,银氅和山雀快担心死了。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与夙解释,因此没出声,正是这时,她看到夙的身后还追着一个身影,也是白衣。
那是一个女修,声音极为悦耳:“阁下可是剑尊之徒,青荇山的……叶夙师兄?”
听得“师兄”二字,叶夙的步子顿了顿。
其实“师兄”并不是同一个师门特有的称呼,玄门中,遇见修为更高的修士,偶尔也会尊称“师兄”。
但这世间实在没几个人会这样唤夙,所以他回过头,多看了女修一眼。
女修的声音更轻了,“上一次,也是在东海外,叶夙师兄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师兄可还记得?一直想当面跟师兄道谢,可惜……”
“不必谢。”不等她说完,叶夙淡声道,“只是举手之劳。”
话音落,他的身形原地消失,下一刻就出现在阿织身前。
周围被叶夙下了结界,女修瞧不见他们了。
看着阿织一身青衣染血,左眼灰白的瞳孔下,一道灼目的红痕,叶夙沉默了许久。
等到他开口的时候,祺已经偷偷钻回了剑鞘,“开明兽死了?”
阿织垂着眼,低声应:“嗯。”
“独自上的穷极岛?”
“嗯……”
“随我回山。”
“……好。”
叶夙知道她暂时无力召唤祺,于是春雾一般的气息包裹过来,春祀乘着他和她,一路破上清空,很快落在青荇山上。
银氅和山雀在山中焦急地等了一日,看到夙掺着一身是血的阿织回来,立刻上前问道:“阿织阿织,你怎么样了——”
匆忙中,夙只来得及交代:“闭山护法。”
他在竹林中结了结界,阿织趺坐其中,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夙的掌心涌来。
这些灵力竟有奇异的治愈之效,覆过她身上的伤,伤便不疼了。
左眼下的那道血痕就要麻烦一些。
阿织听到夙低声道:“开明兽在远古时是神兽,可以修至古神妖之境,它若伤魂,不好医治。”
说着,他道:“有些疼,忍着。”
阿织记得,他们初遇时,他为她治眼伤,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可能会疼,你不要动。
灵气再度从他的指尖涌出,流入她的眉心,和上回一样,其实不算疼,只是很凉,像初春的雾。
待一切结束,青荇山已经入夜。
叶夙并未撤去竹林结界,他趺坐在阿织对面,交代道:“你的眼下之伤,红痕抹不去了,愈合需要经年。偶尔会疼,疼时不必理会,倘若……疼得厉害,来找我。”
“……好。”
“灵海气息散了大半,需要重新调息,最好闭关一月。”
“……知道了。”
阿织尽量表现得听话,因为她感受到了叶夙语气中的淡淡责备,这一次是她莽撞,师父或师兄若要说她什么,她都认的。
然而等了许久,意想中的斥责却没有到来,叶夙看着她,忽问:“可痛快?”
“什么?”
“不顾前不顾后,想到就立刻去做了。”春夜竹林,白衣如玉的身影坐在对面,静声问,“可痛快?”
阿织没有思量太久,诚实答道:“痛快。”
然后,她听到叶夙很低地笑了一声。
阿织想要再解释,这时,她忽然感受到不对劲,灵海中仿佛聚起一道漩涡,激得暗夜风拂动。
叶夙也感觉到了,他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提醒道:“阿织,放开灵海。”
说着,他立即加固竹林结界,退去结界外前,他想了想,到底还是交代了一句:“凝神静心,记得,这是青荇山,我……与师父都会在。”
原来阿织斩杀开明神兽,化散灵海之灵气,在无意中触动了机缘,竟要从分神中期突破到分神后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