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奁尘满by挑灯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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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珣本在看着折子。
见人来了,将折子随手一放,坐在龙身宝座之上,看着她一步步走来。
眸光凝在那人熟悉眉眼处时,他掌心微微发痒,想着过去没好好看过她,没想到她倒有这般本事。
自她进来后,明明什么都没改变,无端就让他觉得阖室生辉,周遭一切都因她亮了起来。
又偏偏是这样,他对她挽着的妇人发髻看得格外清楚,一看见便挪不开眼,死死盯住那插在发间的珠钗,手捻着笔管,用了几分力。
他想起岭南信里写的那些夫妻密事。
白日并辔而游,夜里缱绻交融,端的是新婚之际,柔情无限。
她偶尔还会在衙前等那人下值,两人牵着手去旁的地方忘情拥吻,在众人面前出现时她已是力不能支,只能软软地靠在那人身上。
她如今这般挽着妇人发髻这般缓缓而入,竟叫他将信里所写之事都记起来了,一幕幕,一折折,如在眼前。
他怎么不知她有这样的天分?做了人妻子,便做得那般好,和上京里头那些与夫君郎情妾意的夫人们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一股无名火窜了起来,腾腾地烧得厉害。
他甚至想要……将她从此就锁在深宫里头,赎错。
可渐渐地,随着她向他走来,面容越发清晰之时,另一个念头又起来了。
李珣想到这个地方除了后宫妃嫔,旁人要想轻易涉足可不容易,她这样走进来,倒也有些像从后宫到两仪殿找他的妃嫔,妇人发髻仿佛也是为他而挽。
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他救了她母亲。
算上很久以前那一次,已是第二次。
她该迷途知返才对。
李珣将手上紧握的笔管松了松,眸光凝在了她身上,倨傲开口道:“你说你要见孤王,是吗?”
细听之下,话里有几分隐约不明的期许。
容安已是悄悄退了出去,还合上了殿门。
薛明英心里一颤,在这异常深阔的陌生殿宇里头,独自对着那人,她发现自己不仅有感激,更多的是不安。
他是要做皇帝之人,容不得旁人忤逆,在这样的人面前,她擅离岭南之事真能轻易过去吗?
那道圣旨就是他亲自下的。
可已经到了这里,便没有回头路了。
她不能害了都督府。
薛明英眉眼低垂,未曾迟疑片刻,便深深跪了下去,“是,臣妇前来拜谢太子殿下。臣妇母亲病重,多亏了太子殿下从江南延请明医,方能脱离险情,如今已是醒来了,能吃下米汤了,臣妇感激太子殿下。另,臣妇也是来请罪的,臣妇有两罪,一是在岭南时,臣妇无状,口不择言,对太子殿下不恭,惹了太子殿下生气,二是臣妇从岭南……”
“够了!”
李珣本是坐着,本打算认真听听她说什么,听她口中不止一次吐露臣妇二字,死死按捺了下,终于在听见岭南时按捺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她跪倒伏拜的身姿,眼中瞬间聚了股浓黑的戾气。
她竟敢在他面前自称臣妇?
谁给她的胆子!
异常高涨的怒意夹杂着妒意之下,李珣眯了眯眼,唇畔的笑意渐渐变成了冷笑,“你是为你母亲的病谢恩来的,不是吗?要请罪,也得孤王先治了你的罪,再谈!”
她要请罪,恐怕还为时尚早!
第41章 明日这个时候。
听见治罪字眼,还有那凛然冷笑,薛明英想起那位师爷在都督府前说的那一番话,脸色霎时变了,颤颤巍巍抬起头看那人时,唇瓣已是煞白如纸。
“太子殿下要治罪,也请治臣妇一人之罪,此事与都督府无关,皆是臣妇自作主张,还请太子殿下明察,若太子殿下不信,也可派人去岭南亲自查实,那夜我一意孤行,偏要从岭南回京,旁人怎么拦也拦不住……”
她说着,见他如暴风骤雨般大步走来,眼中眸光寒厉,心里惊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李珣直怒得脑中隐隐作痛,逼视她道:“好一个臣妇!你口口声声要孤王去岭南查实,查什么?就为了查你在岭南夜里都干了什么?可笑至极!”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明英被他逼得情急,没顾得上讲究君臣礼节,接着他的话脱口而出,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般微微战栗。
若他真的不准备去查,只凭她眼下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上京,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治她、治都督府一个忤逆之罪,甚至连国公府都可以牵连进来,只要他想。
薛明英仰头望着他,见他脸色似有些缓和下来,声音艰涩地求他道:“太子殿下,我并非故意擅离岭南,您也知道,是我母亲病了,我才赶着回来的。若是寻常时候,我定会循了那道圣旨,先问了京里的意思再启程,不会冒然就来……”
见他脸色还是绷着,薛明英不由有些力不从心,她已经说了这么多,还是没办法让他回转心意的话,她也不知该用什么法子来求他,才能换他一句不再追究。
想着,她莫名便多了几分绝望,看着他的脸与那天夜里看见的他无限重合起来,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任由她受着一切。
薛明英打了个寒战,唇瓣动了动,还想要说些变辩白的话,眼前忽然一阵恍惚,身形晃了晃,便倒在了他脚边。
“阿英!”
她仿佛听见有人这般发急地叫她,却很陌生,来不及分辨,已是陷入了片浓黑之中。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
她坐在宽大的床榻之上,茫然地看向窗户附近,落日余晖铺在窗下,照得那片地橘意暖黄,柔和不刺眼。
她脑中发懵地坐了会儿,突然有股淡淡的香钻入鼻端,让她想起过去钻研那人喜好时,特意闻过记下的沉香,无一处不像。
她浑身僵了僵,看了周遭的陈设,分明是在宫中,还是在谁人寝宫之中,当即如遭雷击,想也不想就掀被下床,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娘子醒了?”
宫女听见脚步声,忙探头进来看了眼,见她匆匆要走,忙拦住了道:“等等!太子殿下吩咐奴婢们好生看着娘子,叮嘱娘子用补汤,补汤还没喝呢,娘子先别急!”
“多谢了,不必!我家去再喝。”薛明英心里止不住地发慌,想到今天发生的种种,尤其他将她安置在了寝宫之中,隐隐有些回味过来,他为何那样发怒。
但不敢深想下去。
也在心底劝着自己,不会的,绝不会的,他那样骄傲矜贵,听了她在新房里头那一番话,又怎会继续容许自己在她身上费心思?
她所想的,不过是杞人忧天。
这里的寝宫,说不定是哪座偏殿,不是他日常所居,那股沉香味道也只是她闻错了。
然而,还没等她跨出房门,一抬眼,那人便越过跪下的宫女们,直直朝她走来,让她没法自欺欺人。
李珣见她脸色犹白,眼中深了深,大掌向宫女一伸,要来了补汤。托在掌中递到她眼前,命令道:“喝。”
薛明英心有余悸地退了一步,抿着唇看他,见他不容人拒绝,接过瓷碗,仰头喝了个干净,还有些被呛住了,拿出袖里的帕子擦了擦。
“多谢太子殿下,若没什么事,臣妇……我便先告退了。”
薛明英只想走,赶快走。
不要在他跟前多停留半刻。
李珣却因为在寝殿里看见她莫名愉悦不少,尤其看见她睡过一觉后有些蓬乱的头发后更是勾了勾唇畔,掌心又开始发痒了,许多事也就不打算和她再计较,只看着她的眉眼轻轻一哂道:“不打算请罪了?”
薛明英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李珣想到她方才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合着眼,抵住他胸膛吐露的鼻息轻得不能再轻,眼睫也是这般轻颤,长指兀得一握,压下了那股心处在不断下坠之感,看向她时语气不自觉宽了不少,“你在孤王身边多年,也该了解,若想治你的罪,不论你求不求情,孤王有的是办法。”
他走到圆桌前坐下,吩咐宫女道:“摆粥来。”
又看向薛明英道:“怎么?还要孤王请你?”
薛明英不得不坐在了圆桌一侧,挑了离他最远的位子,低着头。
燕窝粥和各色精致小菜被宫女们送了来,摆了满满一桌。
薛明英没什么食欲,只想陪他吃完就走。
从他方才话里,她能听出他不打算计较她擅自来京之事了,眼下她着急的反而是他又改了主意,想要重提过去。
她早已将那些事封尘,不愿再触碰半分。
再在他面前呆下去,她怕自己流露出不耐烦来,惹了他动怒。
李珣见她不动筷,只是呆呆地坐着,余晖洒在她身上虽是漂亮得紧,却没多少生气,皱了皱眉道:“不喜欢?”
“不是……”薛明英吐出这两个字,动起碗勺,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李珣见她这副乖顺模样,想起过去有一回她在东宫用膳,也是这般小口小口地吃,却不知怎么一时呛住,满脸通红地咳个不停,整个人颤得厉害。
他看得皱眉,叫了宫女给她拍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脸却变得更红了,粉粉润润的,洗手时小声解释道:“臣女平时不这样的。”
谁都听得出来是在怕他觉得自己不长进,做不了太子妃,才急忙解释的。
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后,她倒是又坐在他身边,同他一桌用膳了。
薛明英食不下咽地吃了些燕窝粥,实在吃不下了,见他吃得差不多了,忙也放下了调羹道:“太子殿下,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李珣嗯了声,看眼她吃剩下的大半碗,没反对。
但在她起身之际,也随她一同站了起来。
薛明英忙离他远了些。
“怕什么?”李珣方才一直想着她往日在东宫时候的种种,不时看她几眼,见她就在眼前坐着,心中愉悦正浓,见她这样抗拒,脸色有些发沉,率先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道:“孤王还要去太极殿处理些事,你要回去,找容安去安排。”
薛明英还没松口气,又听他道:“明日这个时候,你照旧进宫陪孤王用膳。”
第42章 有的磨。
到了第二日,容安却早早地来了,东宫的马车停在国公府外,就等着里头的人上车。
薛明英才给母亲喂了药,守在床边,见侍女通传东宫来人,掩不住的燥意从眉间掠过。
自从下定决心嫁去岭南,她就没打算再回头,上京这六年她只当自己年少不懂事,走错了路,好在及时悬崖勒马。
可他偏偏要逼着她陪他用膳。
看着她时,他仿佛在重温过去,仍是高高在上的那人,唯一的区别便是,他愿意稍稍屈尊降贵,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似过去那般毫不上心。
薛明英只觉得烦扰。
一旁的陆原看她眉头紧皱,斟酌了下,问道:“阿英,可是太子殿下做了什么事,让你为难?”
薛明英侧过头,看了眼喝过药后沉沉睡去的母亲,一时沉默不语。
“你若不想去……”陆原本想由着她心意,可想到夫人是东宫派人去江南寻医,千辛万苦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说出的话就变了,“也得顾忌着些,你母亲病尚未好全,时大夫奉命从江南而来,可以来,也可以走,若太子殿下一时生怒,改了主意……”
他这些话并非空穴来风。
太子殿下去岭南要人之事,他曾从夫人口中得知,当时就觉得以储君强硬的性子,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要闹出些什么。
没想到东宫还没动静,夫人却生了病,最后还是仰仗那位储君才换来一线生机。
他深知这番话多少有些对不住眼前这个孩子,可孰轻孰重,他心里有杆秤,这辈子连他自己都排在夫人之后,谁也越不过夫人去。
薛明英垂下眼睫,也知道此时此刻惹怒他不是件好事,将母亲的手掖进被里,从床沿站起来,出了房门。
容安已在上房外等了小一会儿,不知怎的,今日格外着急,急得浑身出汗,用袖子在头上抹了把。见她终于出来了,忙笑迎上前道:“薛娘子请罢!车在门口呢,就等着您登车了!”
薛明英没应他。
容安不仅没有半分恼怒,想起昨天夜里主子急召了礼部侍郎入宫,要人在登基大典里头添几道仪式,对她越发恭敬起来,一口一个奴婢自称着,笑得讨好。
俨然将她当成了另外个主子。
临登车前,薛明英发现这次来的马车和前几次些许不同,车身上刻纹繁复,连车辕也覆了彩漆鎏金,看着便有股威严之气,叫人望而却步。
薛明英顿了顿,容安笑着催了她一声,她这才紧抿着双唇,一步步踏了上去。
等她推开车门,正低了身想进去里头,浑身寒毛突然竖了起来,顿觉不对。
一展眼,车厢里头正正坐着一人,拿着本不知什么书在看,难得的散漫,却又矜贵天成。
见她愣在车门那里一动不动,李珣唇角微勾,随意指了指侧边座位,“坐。”
薛明英敛眉低眸,遵命坐在了他指定的位子上,两膝相并,面无表情。
李珣放下书,打量了她几眼,又拿起了书看。
行到中途之时,他见她靠在车厢上,呆呆地望着车窗,倒有几分从前稚气模样,会追着他问些无聊的问题。
比如他看的什么书。
或是他喜欢谁的画。
当他跟她说自己很忙时,她便会露出呆呆的样子,无措地望着他,问是不是打扰到他了。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让她给自己倒杯茶来。
这时她便会站在他面前,两只手背在身后纠着道:“是我不好,让殿下分心了。”
当时他不以为意,觉得她太过自大,让他分心,她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现在看来,有些话说得或许过早,有她坐在一旁,他拿了兵书在手,往日对排兵布阵尚还算有些兴致,眼下却频频分神,落到她身上去。
比起从前,她倒是真长大了些,不似从前像个孩子,真有些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是大家闺秀,有些位子自然就担得起了。
李珣心下转过几念,从书里抬头,正眼看了眼她,隐含了笑意吩咐道,“给孤王倒杯茶。”
薛明英心里闷着口气,脑中有过发作的念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默默倒了杯给他,当的一声放在他身侧的黑檀木几上,没说话。
李珣抿了一口,看着她道:“滋味不错。”
她倒是什么都做得好。
马车停稳后,薛明英迫不及待想下车离开,却被人拦了拦,留在了马车上。
等他下去后,她才从车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大片开阔的草场,一时不察,愣在了原地。
因是冬日,草苗稀疏,绿意还未从土里萌发,看过去光秃秃的,有股荒意。
但那一排望不见头的良马被人牵着,许有百来匹,仰头嘶鸣长啸,热闹得不像话,仿佛正亲临一个赛马之会。
谁也想不到,这般大的阵势,会是只为一人择马。
“孤王听说你喜欢上了马术,是吗?”李珣在车旁等着她,见她提裙而下,朝她伸出手。
薛明英将视线放在马场里头,看了一整圈,余光见他将手背在了身后,才仰头看向他道:“太子殿下不是说用膳,为何来这里?”
他救了她母亲,好意带她来马场挑马,她闷气生得倒足。
气什么?
他不是说了不治她罪?
还是在他面前就不会笑了。
“明知故问。”
他甩下一句,走在了前头,将薛明英丢在身后。
薛明英见他走远,看着他背影,反而长长舒了口气。
她喜欢马术,抑或不喜,实在与他不相干。
容安见势头不对,赶忙劝道:“薛娘子,这些马都是从原州、灵州还有西域进贡而来,良种宝驹,堪为战马。您去里头看看就知道了。可别逆着殿下来。”
他催着人跟在主子身后,进了马场里。
李珣在前面走着,薛明英在身后跟,他不说话,她更是不打算开口。
可是容安一直朝她打着眼色,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又暗指这些马都是为她准备的,让她别辜负了殿下这番好意。
薛明英走得也有些累了,想着既然是要她挑马,挑就挑罢,反正她不在乎是哪一匹,要的是从这里离开。
便先声夺人地指了指不远处那匹四蹄雪白的乌驹,对身前之人道:“太子殿下,我想要试试那匹马。”
见她终于主动开口,李珣停步,转过身后看向了她手指方向,见她指的正好是自己平日所骑踏雪乌骓,觉得她倒是会选。
方才被她视而不见的愠怒压下了不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你果真要它?这匹马可不好驯服。”
“那就换一匹。”薛明英从善如流,他不喜欢她选这一匹,就换别的,尽快挑好就是。
“不,你说了要它,就它。来人,将踏雪牵过来!”李珣俯眼看她,眼里又生出几分笑意,她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不要什么就可以不要吗?选中了,就得有专一之志,锲而不舍才对。
等马牵到薛明英面前时,她才发觉这马生得格外高大,以她的身量若没人相助,只怕很难攀上去。
“要不,还是换匹别的,它太高了……”
她话音未落,已是被人从身后抵住,滚烫的大掌贴在她的腰上,直送她上了马背。
薛明英将惊呼死死地抑在口中,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他抛起后摔在地上。
幸好没事。
但她骑在异常悬高的马背之上,两腿夹着马腹,没驾驭过这般高大的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李珣却握住她的脚腕,道了声别怕,拍了拍马身,让踏雪动了起来。
“我……我要下去!”薛明英有些发急,脚腕落在他掌中,像围了圈烧得通热的铁,似是要紧紧拘住她,将她扯回到那追在他身后的六年中去。
可她是靠了自己走出来,独自消解了那些痛苦与悔意,又怎肯再回去?
李珣却固执地让她留在马背上,带着她饶马场走了很久。
走到日暮西山,才准她从马上下来,带她回了两仪殿用晚膳。
又逼她喝了补汤,才放她回去。
她出了殿门后,李珣从敞开的窗后看她离去的身影,想起今日两人的心有灵犀,微微一笑。
旋即又想起信上所写,那个该死之人也是这般牵着她在岭南的马场走了一圈又一圈。
如今却是他了。
今后也只会是他。
至于其他的再说,他和她日久天长,有的磨。
他闭了闭眼,睁眼后又将礼部侍郎召进了太极殿,议登基之事议了个通宵。
一连快大半个月,薛明英都是在宫中用的晚膳。
有时来的路上不顺,她到迟了些,还会看见那人先坐在圆桌旁,等她一同过来用膳。
他倒是没迟过一次。
偶尔饭中容安进来传话,有急事要他处置,也都留到了饭后。
几次下来,容安也就没再不知趣地进来打搅。
若是从前,薛明英定然会受宠若惊,觉得他看重自己,连正事都往后放,她离太子妃之位又近了些。
这些日子下来却只觉得厌烦、疲倦。
每次用膳,她都在与他虚与委蛇,能忍下来,都是在心中想着母亲的病尚未好全,要将那位时大夫留在家里,她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让母亲再陷入危急之中。
可这好像让那人开始误解。
他开始变本加厉,不仅要她傍晚来,不时还命容安午后便来接她,让她来了后坐在太极殿屏风后,陪着他面见朝臣。
能在朝堂上混到他眼前的人,都不蠢。
见那人有些分神,便悄悄跟着他视线向屏风后一瞥,顺理成章地看见那素色长裙,以及缀了两颗颤巍巍真珠的绣鞋。
这般景象,与威严肃穆的太极殿格格不入不说,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会发生在素来冷性的储君身边。
就算喜欢,也宠得太过了。
心中万般惊骇之余,看见的人不免又偷着打量几眼储君神色,想知道他到底什么心思。
往往便见到储君唇畔含笑,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无奈与纵容之色,像是换了个人。极度的诧异之下,不少人都磕绊了几句话,反应过来后才顺了。
心里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怎么会……
薛明英在屏风后见了几次那些大臣惊诧之后,心里头的厌烦就有些压不住了,一个劲儿往外冒。
他逼她坐在这里,要她陪他回忆往昔。
仿佛她还喜欢他,似从前那般缠着他,有些事哪怕不合礼制也要做,叫人看见了也不在乎。
他却与那时相比却多了分宽容,虽无奈,到底依了她。
她觉得可笑至极。
“薛娘子”,文太医从宫里出来,自然也知道储君对眼前这位嫁去岭南的夫人不同于其他人,称她时也不敢叫夫人,只是用薛娘子含混过去。
他放下给人把脉的手,含笑道:“令堂自即日起,就可以停药,改为食疗了。等会我写几个方子留下,再吃上三四个月想必就彻底无妨了。”
薛明英回过神,见他说得这般有把握,蹙起的眉间倏然一松,起身朝他行礼谢道:“这些日子多亏了文太医,不然家母的病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文太医却不敢受她的礼,连连摆手,一面赶着退了出去,“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就去写方子,薛娘子不必这般客气!”
薛明英摸了摸母亲睡得安稳的脸,心上压着的大石终于挪开了些许,坐在床边出了会神,想着或许是时候将话同那人挑明了。
她不愿回到那样的过去,奉陪了这些日子,已是尽了全力。
她嫁了人,成了崔家妇,他不该再留她在宫中,免得惹人闲话,多多少少也伤了他英明之名?
想着那时在岭南一番话就劝退了他,薛明英觉得以他那样的骄傲自负,定受不了她再三拒绝。
等容安来接她时,发现今日这位主子不似往常沉闷,倒有些从前的活泼性子,叫他看着也觉得欢喜。
“殿下正在太极殿等着娘子。”
容安主动上前,讨了个好。
薛明英嗯了声,催着他道:“那就快走罢。”
“好嘞,奴婢这就让车夫启程!”
容安也替她高兴,乐呵呵地听了吩咐,让车夫行得快些。
进了太极殿,薛明英本打算就把那些话说出口的,可还没等她说,就听容安禀报,有人在外求见。
太极殿里谈的都是正事,什么都压不过。
她不用那人多说,已是熟稔地走到屏风之后,坐在铺了层锦缎的圆杌上,微低着头,算着时辰,时不时看那人一眼。
李珣坐在龙纹宝座之上,一眼便能看见她,感受到她今日总是巴巴地望他,仿佛舍不得离开他片刻,格外热情。
心像是被人用扇子轻轻一扫,痒得入骨。
看过去时,她也没像之前那般躲开。
李珣淡淡扫过她的眉眼,看了又看,见俱是昔日追在他身后才有的样子,一股愉悦从心底腾地窜起来,四肢百骸都透着舒爽。
如此才对,她本就该跟在他身后,眼中心中只有他一人。
一时忘了底下的礼部侍郎。
“……吉日便定在本月初九,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礼部侍郎等了一等没听见回音,想到方才所见屏风那里曼丽裙影,低头一忖,斗胆问了声,“太子殿下?”
李珣嗯了声,神识却在之后才回笼,慢了半拍收回视线,不慌不忙地看了眼他道:“何事,你说。”
礼部侍郎不敢质疑,老老实实又说了遍。
“可以,你退下罢。”
李珣赶走了他,自己也从宝座上走到屏风后,居高临下地俯看着那人,背手在她面前问道:“孤王定的初九之日,你觉得可好?”
反正他觉得极好,好得不能再好。
宜在太庙举行登基大典,祭祀问祖,也宜将新妇纳入宫中,行嫁娶之事。
上京的典礼,自然比岭南蛮荒之地的典礼来得隆重,姻缘自然也要牢靠得多。
薛明英还不知他筹备了什么,想着既然要说让他不悦之事,旁的事上就没必要惹他不开心,便点点头道:“太子殿下亲自定的吉日,定是极好的。”
但说到吉日,所谓良辰吉日,也常常安在别的事上。
想着,她心底莫名漏了一拍,有种不详的预感。
见她呆愣着,似懂非懂,李珣唇角勾了勾,凑近了一步,微微沉下声问道:“方才为什么那般看着孤王,有事求孤王,嗯?”
薛明英一时被他堵在了圆杌上,站又站不起来,只得坐着费力仰头,见他眼中带了些晦暗,心中警铃大作,勉强笑了笑道:“我并没有什么事要求太子殿下。”
“是么?”李珣微微俯身,两眼紧盯着她。
她在说谎,明明就有事想求他,还想瞒他。
见她想低头躲开,李珣一下子用大掌托住了她的下颏,异常柔软的触感让他指尖酥麻,陷在了上头不舍得太用力,逼问的念头不翼而飞。
她竟是这般的软,从前也是吗?和人在深巷里头拥吻时也是吗?
“要什么?再给你母亲请个大夫?还是你想要别的?”
李珣眼中又暗了几分,竟有些悔意攀上心头。
他才知道她有这般软,才知道。
或许他早该知道的。
或许在她嫁与那人为妻之事上,他真犯了些错。
“薛明英”,李珣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想到她与他在书室有过的唯一一次争吵,用指腹抚了抚她的脸颊,口风软了些道,“若你还是对那夜之事耿耿于怀,孤王愿意补偿。”
薛明英怔愣过后,不知为何,心中十分平静。
她也不躲了,就那样看着他,甚至在微微笑着。
李珣心中莫名受挫,理智回笼,收回手掌紧紧握在了身后,问道:“你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