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奁尘满by挑灯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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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英见状心中不安,便不再入座,也站着道:“姨夫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崔宜缓缓停了下来,向这个上京来的儿媳看了眼。
不明白为何,不过区区几面,自己那个儿子便对她用情至此,被土司府的人那样逼着,只要他一句愿意成婚,就让他离开,却还是不肯松口半分。
甚至他去时,见到延昭,那个孩子已在那穆娘子闺房前跪了两天一夜,脸色苍白如纸,却咬紧了牙关,无论土司府的人如何逼迫,他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他既已娶妻,便绝不会再娶第二人,若要他的命相抵,拿去便是,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那穆娘子才醒来,听了这些话,口中登时又吐了两口血,再度失了神智,下了两剂虎狼狠药才又救回来。
他越发无从将那逆子带回。
“阿英,有一件事,姨夫请托你办。”
“好。”薛明英想也不想就应道。
崔宜在桌案面前立住,错开她信任的眼神,看向了门边的一个瓷瓶,迟疑了片刻道,“延昭……此行是去土司府,目的是为了,解除婚约。”
薛明英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什么婚约?
崔宜缓缓道:“你走时,正是平定安南叛乱的时候,战场上多得穆土司府上相助,我便让延昭去了那里送上酬谢。这一去,穆土司便看中了延昭,意欲择他为婿。”
“当时我并未应承。”
“之后便是你母亲急病,延昭赶去了上京,数月杳无音讯,便如这七日一般。我派去上京的人,只传回一个消息,延昭被人囚拘暗室,恐有不测。”
“我一面叫人打听他被关押之所,一面便应了穆土司的婚事之邀,想着若能找到你和延昭,让你们回到岭南,崔穆两家联手,这岭南便是铁桶,任谁来了,也无法撼动。”
薛明英听到此处,已然明了。
是为了她,才须有这场婚事。
是为了护住她在岭南,不被那人插手这里的事,哥哥才要娶那穆家的娘子。
而哥哥这次远行,是为了解除婚约。
原来他要告诉她的事,就是这个。
她不知该作何感想,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什么好说。
哪怕她保证,崔家和穆府决裂之后,在上京的那人不会插手其中,却也无法说服旁人。
她只能干巴巴地拿出看似靠不住的说辞,那天夜里那人答应过她,只要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便不会再做什么。
她在他身边六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他再怎样,说过的事多会做到,少有食言。
可这些,对旁人说,只会觉得她天真。
崔宜又对她说了退婚之事、穆尤珠意欲服毒自尽之事。
还对她说了那夜走水的事。
薛明英猛然抬起头来,浑身微微颤抖,“姨夫是说,可能是上京派来的人,故意让哥哥陷入这般险境之中?”
她忽而头晕目眩,以为的正常天地在她面前翻覆,站不稳地扶住了客座旁的方桌,哑然失声道:“那……我可以做些什么?姨夫要我做什么?”
“延昭如今被困土司府,谁也无法料定,这件事里头是否有上京之人推波助澜,那些人是否存心要延昭的命……”
猝不及防地,崔宜朝她欠身行了个大礼,声音沉哑黯淡,“阿英,今日我崔宜代表崔氏一族,求你救救延昭,眼下也只有你,才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第63章 今时今地,池干荷枯。
被素日敬重的长辈行起大礼,薛明英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却忘了身后便是沉重的木椅,腿就那样磕了上去。
好似无数根针扎进了肉里,痛意瞬间袭来,激出了无数泪意,酸楚入骨。
她咬住了下唇里侧,没有放任泪意肆虐,咽尽了血腥之气,摇着头低声道:“不,姨夫不必这般,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若能救出哥哥,我做什么都应该……”
也许没有她嫁来岭南,便不会有哥哥今日的险境。
哥哥还是好好地做着他的崔长史,等到历练够了,便继承姨夫的位子,寻了旁的钟爱之人,如二姨与姨夫般,夫妻和睦,安稳一生。
而非如今这般被人迫着强娶。
被人逼迫的滋味,没人比她更清楚。
那种滋味,像是凭空有只大掌按在了后颈上,被人强压着脑袋深深压入水中,挣扎着,却无法挣脱,满腔的愤懑伴随着全身的无力无从泄出,只能感受着每时每刻的窒息,仿佛生不如死。
“姨夫,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薛明英指尖掐在了掌心里头,垂着眼睫,眼前忽然雾蒙一片,有所预感般,这句话说出之后,有些事就再也不同了。
她听见了姨夫的声音。
“阿英,你是个好孩子,这件事是我们崔家对不住你,亏你愿意识大体,我和你二姨感激不尽。”
“这次,我请你来,是想请你亲笔写一封信,告诉延昭来日方长,让他不要争一时意气,性命要紧。纵然土司府要他娶新妇,娶便娶了,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都督府还供养得起。”
“你不会因此对他怀有芥蒂,也知道他心中有你,你们两人还是同从前一般,不会有半分改变。”
崔宜说到最后,见眼前这个孩子脸色变得惨白,心下也有不忍,但为了自己的孩子,他不能不做绝情之人,也不能不逼着她,将这些无法做到的事,一字一句写到信里。
两人间多了一人,怎么会只是多一双筷子?
一夫二妻,难免争宠夺爱,分出去的爱意再是稀薄,也与从前不同了。
多出来的那个人,便像是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两人,彼此不再独属。
更别说以后还会有孩子。
孩子也要互相争夺父亲的宠爱。
他想到了,薛明英也想到了。
这一瞬间,她在上京听过的内宅妻妾之事,就那样浮现在眼前,生动如画。
她顿了一顿,眼睫一颤后,却答得痛快。
“好。”
不论日后如何,他的性命要紧。
比那些将来可能会有的嫌隙龌龊,重要得多,也比看不见摸不着的缥缈情意,重要得多。
“纸笔在何处,我来写。”她拢起的指尖在眼下悄然拂过,抬起头后,整个人透着股决然。
毋庸置疑,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不许写!”
门外突然传来动静,薛玉净闯了进来,夺过她手里的笔,丢到了地上,看着摇摇欲坠的她,眼眶立马红了一圈,握住了她两只手,不住摇着头道:“阿英,这封信不能写,若是真让那个人入了门,我怎么对得起你,对得起你母亲,当初是我要你嫁来岭南的,还没过两年,就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你回房里去,二姨和姨夫来想法子,今夜的事你就当不知道,你去睡下,好好睡一觉,明日就没事了……”
“夫人”,崔宜搂住了她的肩膀,打断她的话,眼圈也有些发红,“若有其他办法,我何至于要逼着阿英写这封信?”
“崔宜,你也知道你在逼她!”薛玉净狠狠推开了他的手臂,神色激动,看着他眼中泪意闪动,哽咽道,“你不是不知道,阿姐就阿英一个女儿,好不容易两个孩子慢慢将日子过起来了,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把这封信写出来,送到延昭手里,让延昭再娶新人……”
崔宜用指腹抹去她的泪花,眼中因痛而生的红意不比她的少,“夫人,我和你只有延昭这一个孩子,我不能失去他,你也不能。先妥协,等他安然无恙归来,其余的事再说,可好?”
“二姨”,薛明英叫了一声,看向她时,望着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心底的委屈冷不丁便冒了出来,眼里泪光闪了闪,用力压了下去。
别急着委屈,她道。
有更重要的事还没做。
于是试着笑了笑,“我知道你待我好,这就够了。但姨夫说得没错,这封信我该写,还应当马上就写,写完了送到土司府,让哥哥看了应下婚事,求他尽快完婚。”
“除了哥哥的性命,旁的都是小事。”
“不足一提的……小事。”
她说到最后,已是声音低得叫人听不见,蹲下身,捡起了那支被丢在地上的笔,握得指骨发疼。
写信时,她好像不是自己了,仿佛隔了什么东西,亲眼看着自己在写,一字一字写得认真。
“哥哥,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才是天底下最不可或缺之物。”
她写下最后一句时,笔下颤了颤,墨迹染了一团在纸上,整个人跌坐在了扶手椅间,神情恍惚。
看着这张纸被收走时,眼前闪过个画面。
是最早的时候,哥哥教着她,要她唤他郎君。
说是夫郎的郎,夫君的君。
或许从此之后,这声郎君,不会再独属于她。
她心尖一颤,仿佛突然刺入了一柄锐利无比的匕首,叫她疼得哑然,张了张口,连呼吸都带了刺痛。
薛玉柔上前抱住了她,哭得泣不成声,“阿英,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母亲……”
薛明英试着安慰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愣愣地摇头,脸上不知不觉就覆了层温热水意。
都督府与土司府联姻的事,在两日后传了出来。
婚期就定在七日后。
只是土司府尚不肯放人,道要先在土司府上成了婚,礼成之后,便将新婚夫妇同送回都督府,届时在都督府中再办一场。
崔宜应了下来。
薛明英也应了。
再三日后,她隐隐得知土司府中的婚礼盛大,还有不少人将她与嫁来岭南的那场相较,有人说比了下去,也有人说没有。
秦妈妈气得登时要找那些碎嘴的人算账去,“我看就是那个穆家人在暗地里传的,逼着人娶她还不够,名声上还要压小姐一头!不知廉耻的东西!”
薛明英拦下了她,只道:“没什么。秦妈妈,陪我去园子里走走罢。”
她坐在东厢房里头,隐约听见各处为婚礼做着准备的声音,似在刻意避着东厢房,但还是免不了露出痕迹。
她心里发闷,没个出口,和秦妈妈到了园子里,走到了一年前新辟的荷池边。
秋风飒飒。
池干莲枯,许多折了半截的荷叶烂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见夏日时候莲花满池,花红叶绿。
薛明英在亭子里坐了下来,耳边不时传来奏乐之声,那是乐人在为四日后的婚礼试着音。
她趴在了石桌上,看着荷池周遭,怅然若失。
其实不必等到四日后,此时此刻,哥哥与那人,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有些事早已彻底改变。
一声闷雷过后,大雨落了下来。
薛明英被秦妈妈护着,往东厢房走。
快要离了荷池时,她回头看了眼,见那些残留的荷叶烂杆在雨中歪斜得更厉害了,颤颤巍巍地,再无力支撑,接连倒了下去,未见幸存。
薛明英颤了一颤。
回去后,秦妈妈催着她去换了湿衣,又端了碗姜汤来,她捧着一口口喝,眸上覆了层暗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云合从外头跑入,连伞都来不及收,气喘吁吁地将封信从怀里拿出,递到了她跟前,笑催着道:“小姐!夫人的信来了!你看看!”
难得有件这样的事,云合想着让小姐开心些。
薛明英急忙放下姜汤,拆开了信。
看过之后,她陡然站了起来,碰到了桌沿,咣当一声脆响,姜汤溢了满地。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等雨小些再去!或是撑把伞!”
秦妈妈眼睁睁看着她冲入雨中,忙夺过云合的纸伞跟了上去。
薛明英满身狼狈到了上房。
进去后又出来。
她手里紧紧捏着母亲的信,眼中含泪地白着张脸,对秦妈妈笑了笑道:“陪我从这里离开,回上京好不好?”
第64章 身后抵了只看不见的手掌。……
秦妈妈见她这个样子,半刻思索也不曾有,将撑开纸伞遮在了她头上,也勉强笑道:“我陪着小姐回去,走,先回东厢房,我就给小姐收拾行李。”
薛明英靠紧了她,随她在雨中走了回去。
她没回头,不曾看见二姨正站在上房的窗后,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直到看不见她身影之后,用手捂紧了双唇,颤抖着泪如雨下。
薛玉柔知道,这次回了上京,这个孩子也许不会回来了。
早在崔宜用崔家求她、逼着她写下那封信时,崔家与这个孩子之间就隔了跨不过去的鸿沟,也断了这个孩子与延昭的缘分。
既然他们将自己的孩子摆在了这个孩子之前,阿姐便绝不会容忍这个唯一的孩子再留在岭南受委屈。
次日,雨还在下着,只是小了些。
薛明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带着秦妈妈、云合一同登车,离开了都督府。
离开前,她曾看了眼都督府门前悬挂的那两只大喜灯笼,明晃晃写了崔、穆二姓,红得刺眼。
她在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云合曾笑着与她说过的,她大婚之日,在门前悬挂两姓灯笼的样子。
看不出神色地垂了垂眸,她吩咐云合将车窗合紧,不必再开。
坐在车里,她又将那封信拿在了手上,一遍遍地看。
信上只寥寥数语。
母亲说她不打算这么快去岭南了,但不是进展得不顺利,而是她想将有些事处理得更妥当些,这需要不少时间。
母亲让她别担心。
可附在信后面的,还有张巴掌大小的纸条。
那是她特意交代了母亲身边的侍女,让她有什么事就偷偷写了塞进信封里,一同寄到岭南来。
那纸条上写的是,夫人意欲合离,国公爷不肯,夫人想到别院暂避,出行时被某妇人携子寻亲,拦了车驾,众目睽睽之下,被那妇人求着收下国公爷亲子。那妇人还说,她不求名分,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齐国公府断了后,没人继承香火。夫人最终避到了公主府上,寄住至今。
纸条上只言片语,已叫薛明英胆战心惊,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母亲才会避到别院还不够,要一直避到素无来往的公主府上。
公主是为何会应承的。
那个妇人和孩子,又是如何从陆原手上逃出来,跑到了母亲跟前。
是谁在背后主使了这一切。
薛明英靠在车厢上,缓缓闭上了眼,将信纸捏得发皱,她也仿佛被人捏住了心脏,快要喘不过气来。
有个名字在喉中呼之欲出。
和上次回程的艰难比起来,这次回去的路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无论经过那座城池,城门皆早已为她洞开,甚至经过城中时,也早已清出了一条可供马车疾行的通路,哪怕穿过两侧人声鼎沸的闹市,马车也可以疾驰如初,狂飙不减。
绝无可能自然而然如此。
薛明英亲自走过这些路,对此心知肚明。
等真正马车驶入了上京时,她听着车外交织起伏的熟悉乡音,木然地坐着,吩咐了句去公主府。
车夫应了是,快马加鞭朝公主府而去。
可越靠近公主府,薛明英越发觉得喘不上气,背上忽然冒了层密匝匝的冷汗,想起件事来。
当初她送去岭南的信,曾遭那人截留。
是否这次她收到的这封信里头,也有他的手笔?
母亲其实并未出了什么事……
“停车!”
薛明英连忙叫停车夫,呼吸发急道,“回头,去国公府!”
等车停稳后,她让秦妈妈去问门房,母亲是否在家。
门房看见秦妈妈后,瞧了眼那马车,立马要打开大门,“是小姐回来了!”
秦妈妈一把拦下了,“不着急,夫人在不在家里?”
“夫人这几日出门去了……”
“可是去公主府上?”
“您,您怎么知道?”
那门房还在诧异,秦妈妈已回身上了马车,将这里的情形说了一通,“看来夫人确实不在家,而在公主府上。小姐,可要转道去公主府?”
薛明英点了点头。
等到了公主府,却又听见那里的人说,公主和陆夫人去上京附近的高陵县散心去了,没个两三日怕是不会回来。
公主府的门房见她要走,又赶上前道:“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薛娘子,我家公主与陆夫人素昧平生,往日也没什么交情,当初愿意对陆夫人施以援手,看在谁人面上,薛娘子自当清楚。眼看天色也迟了,您赶去高陵县也来不及,不妨先行谢过施恩之人,再说。”
他将自家公主交代的话一一说出,又悄悄打量了下这位娘子,见她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转眼间便冷下脸来,压抑着怒气的模样,他不由吓了一跳。
自己哪里说错了不成?
眼看这些日子连公主都对陆夫人多有示好之意,多次入宫就将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说,就为了在陛下面前讨个好……
眼前这位娘子,虽嫁了人,日后前程可谁都说不准。
他忙描补道:“若是薛娘子觉得说得不对,只当奴婢瞎说,忘了就是,不要放在心上。”
薛明英冷冷一笑。
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从岭南到上京,她有得选吗?
“去宫中。”
如那人所愿,她登上了马车,亲自将自己送到了宫里,堂皇威严的太极殿前。
容安从里头赶了出来,笑着迎接她道:“竟是薛娘子?陛下正在正殿议事,奴婢送娘子去两仪殿稍等一等罢?看娘子还未进膳,也能顺便吃些东西垫垫。”
“陛下当真忙得很,要周全天下之事……不必。我就在这里站着等。”薛明英笑了笑后,面无表情地停在了太极殿的殿门之前,穿着雪青色长裙,宛如覆了层寒霜在身上。
容安见势不对,哪敢叫她生生站在此处,小心翼翼道:“这里人来人往的,一时有人冲撞了娘子便不好了,太极殿还有间书房,陛下平时闲了便在里头歇驻,亦有软榻胡床,不如娘子先去那里等着可好?”
“不用,你自去忙你的去,我就在这里等着。”薛明英纹丝不动。
“要不奴婢将椅子抬出来一张,您就在这里坐着?奴婢再叫人送些点心过来,再送张绒毯,还有热茶,这里是风口,如今天气冷了,受寒可不容易好,得小心些……”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就差没把间屋子搬来,还要拉上一马车的家具摆设才好。
最后才道:“或者,您看是不是去书房里等着,还更便宜些?”
薛明英淬着冷意地看了他一眼。
“娘子行行好,别叫奴婢为难,您到了里头,要和陛下说什么,也容易些不是?”
薛明英深吸了口气,忍了又忍,道了声“在哪里?”
容安忙在前头引路,将她带到了那间不许旁人擅入的书房前,想着旁人不能无召而入,这位娘子倒无碍,总不能真叫她在门前吹着风,站着干等。
“就在这里了,您先进去罢,奴婢马上送热茶和点心来!”
薛明英推门而入。
见这里虽然宽敞,却陈设简单,摆的东西不多,除了常见桌椅柜架和几扇大屏风外,便是那些插在画缸里头的画卷格外显眼。
她走进去,不多看半眼,挑了个木椅坐了下来。
不多时,容安送了热茶来,低头进低头走,出去时将门一关,将她一人留在了里面。
薛明英没胃口,也没打算喝这里的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眸低垂。
忽然一声响动,不知哪里窗子没关紧,带了凉意的秋风吹了进来,将桌案上的一卷画吹到了地上,半卷不卷地掉在她的脚边。
薛明英也没动。
这是那人的东西,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
可余光无意间将那半卷画扫了扫。
就这一扫,让她猛然站了起来,直直盯住了那幅画,彻底看清楚上面画了什么后,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快要窒息般透不过气。
她颤抖着蹲下,指尖不稳,将那画卷一把推开了来。
那夜她在居玄堂内含泪的模样,就那样全貌展在了眼前,那人将她哀求的样子画得生动入骨,却偏偏还要在她鬓发间,仔仔细细地画上一顶衔珠凤冠,旁注了“吾后英英”。
他就这般……以她的痛苦取乐……
薛明英脑中绷得发紧的弦一断,脚步失控地朝桌案而去,从画缸里抽出那一幅幅画卷,展开了来。
一幅接着一幅丢在地上。
他画她挽着妇人发髻,对他走来。
他画她骑在马上,被他握住了脚踝。
他画她被留在两仪殿,垂眸吃下他送的补汤。
他画她穿着那夜成婚的婚服,就那样盈盈地望着他……
还未缓过神,薛明英又看见了摆在桌案上的另外一张,那是她穿着红斗篷,捧着株红梅,满怀倾慕地递给他的样子……
她都快记不清了,却被他画在纸上。
薛明英身形晃了晃,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茫然。
但下一刻,她又看见了一整沓压在镇纸底下的密信,“岭南寄”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将镇纸推开,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她看见了自己每日在岭南的一举一动。
小到她每日何时起床,与都督府上哪个侍女多说了句话后露出笑来,她因为雨天惆怅的一句话。
大到……
薛明英在最近的那张密信上看见了哥哥的名字,被那人圈了出来,又划掉。
上面写着,“若娶旁人,不足为虑”。
薛明英手上一颤,仿佛被看不见却又铺天盖地的网裹住了,又仿佛身后抵了只看不见的手掌,推着她一步步离开都督府,离开哥哥,亲自回到了上京,走到了太极殿来。
密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
催命符般步步逼近。
“咣啷”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从外猛然推开,卷进股风来。
薛明英骇然地看着那人大步朝她走来,打了个冷颤。
有个念头从心底浮上来,他……他就是个疯子!
即便当初她那般爱慕于他,也从未想过时刻派人跟着他,将他行踪举动皆录在纸上,供自己时时查阅。
更不会瞒着人,暗地里画下一副又一副的密画,供自己把玩自赏……
薛明英感到阵阵窒息,已全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急急忙忙想绕出桌案向外走去,“还请……还请陛下恕罪,我想起今日尚有要紧之事未办,改日再来求见……”
她像是将要飞走的蝴蝶,急匆匆地从赶来的他身旁掠过,却在经过他时,被他伸出的手臂一把拦住了腰肢,陡然紧紧一圈,便将她强纳入了怀中,与他贴得密不可分。
“英英才来,怎么就要走?”
李珣低眉看她,眼中有着埋藏了许久的风暴,直直地向她倾泻冲撞,眸光深情却又晦暗。
容安道她才回了上京,连身衣裙都没赶得上换,便匆匆赶来入宫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看着有些憔悴。
这般憔悴便来见他,心中或多或少,也存了要他怜惜的意思罢?
李珣在正经议事的大臣面前罕见地失了失神,唇畔扬起了一丝笑意。
再从容安口中得知她的行踪,她人已是到了太极殿外,还被安排在了这间书室里头。
他心头曾失控地猛跳几下,知道她若对他有半分好奇之心,稍加走动,便足以将里头有的东西看个遍。
也自会看清他这些日子的所做作为,岭南之事、她母亲的事,他虽不曾主导其间,总做了些推波助澜之事,不大光彩。
她那般倔强自尊之人,恐是没法接受。
但当方才打开门,看见她站在那里,脚边是凌乱的画卷,手里还拿着他每日观阅的密信,他竟感觉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既然她已经得知了……
那就这样罢。
她已从岭南回来,从那人身边离开,往后,便是他与她之间的事,或早或晚,他没觉得能瞒一辈子。
早些知道也有早些知道的好处。
她看了就该明白,比起那人可以轻易放弃她,他从来就没打算真正放开她的手,早在她对他求追不舍的那六年里头,他就认定了她是他唯一的太子妃,也是将来唯一的皇后。
薛明英却只觉呼吸滞碍。
这般情深似海的眼神底下,她只看到了他的不择手段。
仿佛自己就像他豢养的只鸟儿,生死来去皆捏在他手中,他什么时候想要了,便得由着他心意随他来。
便是躲去了岭南,也躲不过他的干涉和控制。
“陛下,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你先放开我……”薛明英难忍得垂下了眼眸,不想与他多对视半分,字字句句带了艰涩。
“不好!”
李珣闷声发笑,抱着她一送,将她就势送上了桌案,光滑的案面上映出了两人的身影,纠缠得分不开。
“这次回上京,还走不走?嗯?”
他挤在她身前,问得徐徐,还伸出手,不住地摩挲着她的颌角,余光瞥见那副她戴了凤冠的画,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得最多的,要不是没这张画,指不定他就去了岭南将她带回来。
还好,他忍住了,等来了她的回头。
她在跟前这般羞怯垂眸的模样,可比那些画生动多了。
薛明英向后躲了躲,避开他的手掌。
李珣微微愣住。
下一瞬,指尖被温热水珠砸了一砸,他心底空了空,抬起她的下颏一看,眸中的势在必得瞬间不复,“你在哭?”
他抑着声,字句咬得分明。
薛明英就那样被他抬起头,淡漠的瞳仁映着他的影子,淡淡笑道:“是不是旁人的幸福,在陛下眼中什么都不是?可以任意摆弄,也可以肆意毁去。”
“你如愿了罢?陛下。”
“陛下想要达成所愿,多轻而易举呀,又何必管他人所思所想,所欲所爱?对不对。”
她眼中浅浅一层泪意浮动,柔软唇瓣微嚅,轻声问出一句句刀子般的质问。
若不是他插手干涉,至今她仍好好地呆在岭南,与哥哥过着自己的日子,等着母亲过去,平静顺利地过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