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珍珠耳环的少女by海盐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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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呼吸微滞,满眼都是那段被压在绷带下、近在咫尺的喉结曲线。
太宰治含笑的声音悬在头顶,像隔着一层起雾玻璃,他问:“还差多少个?”
“……二、二十个。”
太宰治点点头,不疾不徐地带着她的手掌,让篮球在两人交叠的手下发出前所未有的、驯顺的声响。
“砰、砰、砰……”
他一边轻松地控着球,一边低下头询问:“如果我帮小姐完成这个,作为交换,小姐一会儿可以跟我去约会吗?”
江愿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意识仿佛浸在糖浆里。她此刻忙得很,全身的感官紧锣密鼓地营业,哪里有空去回复这种明知故问的请求。
是了,指尖相触是最不值一提的,更诱人沦陷的永远是那些克制的、礼貌的部分:比如对方洒在颈侧的呼吸,淡淡的药皂香气,后背与胸腔之间那层薄薄的空气,或是优越骨架笼罩下来的阴影。
——“白人带着他们的神来到了村庄。他们没有打仗,没有怒吼,只是建起了一座教堂。然后,我们开始彼此仇恨。” 钦努阿·阿契贝说,这就是殖民。
教育具有滞后性,江愿此刻感同身受。
她眨着水汽氤氲的眼眸,仰起头偷偷望去。在从天而降的“殖民列强”那低垂的、被长长睫毛半掩的鸢色眼瞳里,看到自己羞赧緋红的模样。
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球响落下,球被稳稳吸附在掌心,整个体育馆仿佛都安静了一瞬。她忍不住想:“怎么能是20个呢?就该是200个或者2000个的。”
宗原莲司的眼神如同淬冰的钉子,死死粘在江愿那张神魂颠倒的脸上,脸色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那么,”太宰治直起身,笑意盈盈地看向江愿,“我可以收取我的报酬了吗?”
“哇喔~”
花音在短暂的震惊后,捂着嘴发出小小的惊叹,朝江愿递出一枚兴致勃勃的眼神。
“太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愿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惊喜地问道。
“嗯~我听说,垂耳兔先生这个时候刚好有事会离开一会,我可以来看望落单的爱丽丝小姐。”
江愿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果然,平时如影随形的芥川竟然不在身边。她心中一喜,连忙道:“那你等我一下,我们赶紧在芥川君回来之前走吧!”
“嗯,不着急。” 太宰治轻声说。
江愿迅速看向蠢蠢欲动的花音。好友眼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精光。两人迅速心领神会,手一伸一拉,便默契地聚拢,朝更衣室嬉笑着跑去。
太宰治目送少女轻快跑远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淡去几分。他转过身,视线掠过宗原莲司阴郁的面色,静静停在清见复杂的神情上。
他先前不知在场边观察了多久,此刻更仿佛在拆解一道繁复的谜题,目光一寸寸地掠过,慢条斯理地确认着什么。看似随意的视线,却让人有无所遁形之感,清见的手指不由得紧张地蜷起。
“哇喔,真是受欢迎呢。”
他轻声感叹,陈述一个有趣的结论。
江愿从更衣室出来时,黄昏已至,金色的光线斜斜地洒进体育馆旁的室外长廊。
太宰治正斜倚着墙,而他身旁,是不知为何还未离开的宗原莲司和夏川清见。
宗原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焦糖色的缎面长裙,立刻就看穿了那点不可告人的少女心思。这条裙子的颜色与质地,都在与太宰治那件砂色风衣,形成某种隐秘的呼应。
“忙出火星子了吧。”
他脸色难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
这个在家洗澡就能洗两个小时的女人,不仅在半小时内就焕然一新,还用丝巾绑了个复杂的编发。她总是知道,自己怎样最漂亮。
“……” 来个人把他毒哑。
太宰治扬了扬下巴:“江愿小姐,不为我介绍一下吗?”
“啊……哦。”江愿犹豫了一下,走到太宰治,侧身指向黑发黑眸的清冷少女道,“太宰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清见小姐。” 她顿了顿,心虚的视线飘向宗原莲司,飞快地嗫嚅道,“嗯……还有她的男朋友。”
“雾岛江愿!”
宗原莲司大概从未想过她会这样介绍自己,几乎是咬着牙喊出了她的全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直白的错愕与震怒。
他们是自襁褓就认识的熟人,这话就活似在家庭聚会上指着亲爹说:“这是我妈早年的前男友。”
“太宰先生我们快走吧!” 江愿吓了一跳,生怕宗原一气之下把她那段订婚又退婚的老底全都兜出来。
她赶紧伸手拉住太宰治的衣袖,一边将他往外拽,一边匆匆对夏川清见告别,“我们明天琴室见,清见!”
“……好,明天见。”
白兰馆学院坐落在横滨租界旧址。
这附近有许多明治时期的小洋楼,开满了富有情调的咖啡厅,适合黄昏,适合约会。
店里低低地流淌着爵士乐,江愿手边摊着一本厚厚的、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短篇小说集。她的嗓音温软又清亮,带着不自知的韵律,不嫌麻烦地将晦涩的法语原文,翻译成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分享给自己的约会对象。
“……主角是一位钟表匠,他能偷走别人未来中最无关紧要的一分钟,用来修补那些彻底停摆的旧怀表,但他每修好一只,自己的心脏就会慢跳一拍。有一天,来了一位奇怪的女客人……”
她指着书页,“还有这个,一个建在云端上的城市,那里的居民说出的话会变成拥有实体和重量的晶石,所以谎言最沉重,没人敢轻易说谎。后来人们发现……”
“太宰先生,这些……你有读过吗?”江愿终于从故事里抬起头,满怀期待地问。
“抱歉啊,小姐,”他轻声说,“我不太读书。”
江愿愣了一下,捧着书的手微微一顿。“你变了很多。”
“嗯?”
“哦……”江愿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连忙解释,“我看过你一年前接受采访的照片,和现在……不太像了。”
太宰治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是吗?那你觉得,是以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如果能一直看到你的话,大概……就能知道了。”
闻言,太宰治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胸腔里滚过,带着令人心颤的磁性。
“谢谢你,美丽的小姐,”他说,“你从来不吝啬夸奖我,这让我感觉非常受到宠爱。不过,今天太晚了,你需要回家了。”
他站起身去柜台结账,江愿安静地在原位坐了几秒,然后也站起来,追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
“太宰先生。”
太宰治回过身,视线里却空无一人。
他微怔,垂下眼帘。江愿正蹲在他脚边,为他系上不知何时散开的鞋带。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低垂的、毛茸茸的头顶。浓密的发间有个小小的发旋。
这个形状的旋,好像通常出现在犟种的头上。
他思索着,一时之间忘记了言语。
江愿给他系好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手,仰头对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小姐,你还想和我约会吗?”
江愿毫不犹豫地点头:“嗯,也在这里吗?”
“不,”太宰治摇了摇头,神情意味不明,“我们去更有意思的地方吧。”
他说着,伸手推开了咖啡店的门,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等待江愿走出去。
然而,江愿停在原地没有动,雾蒙蒙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疑惑地偏了偏头。
江愿抱着那本厚厚的书,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认真告诉这个无知的青年:“书上面说,差不多第二次见面,就可以牵手了。”
“嗯……是这样啊。”他沉吟着,也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最后,他轻轻地说,
“下次吧。”
“太宰先生就像个贞洁烈妇一样,说'下次吧'。”
“……你这是什么形容?” 芥川捏着眉心,像是听到了什么脏东西。
“总之,今天的约会是非常重要的,芥川君。”
“嗯。”
“我的意思是……”
江愿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驾驶座的靠背。她将声音压得又低又轻,但语气里充满了压抑许久的幽怨,“芥川君,你做个人吧。我和太宰先生这么重要的约会……你非得跟去,难道就不会感到一丝丝的羞愧吗?”
今日周六,阳光和煦。
此时,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山下公园旁的沿海公路上。海鸥的鸣叫声隔着车窗隐约可闻,咸咸的海风从车窗的缝隙里溜进来,带着横滨港口特有的潮湿气息。
后视镜里,芥川灰黑色的眼瞳,停止了欣赏窗外的风景,朝她微微转来:“雾岛小姐,在下有必要确认您的安全。”
江愿气笑:“你装,你再装?……你这身新衣服昨天才买的吧?”
芥川没有再争辩,又默默地将头转了回去。
车子缓缓驶离风景优美的海岸线,拐进伊势佐木町附近一条热闹却略显杂乱的商业街。沿途是密集的便利店与昭和风格的招牌,最后在一条狭窄的背街停下。
江愿顺着司机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是一家藏在商店街拐角的小钢珠店——门口贴满了泛黄的中奖海报,霓虹灯闪烁着疲惫的蓝红光。
从恒温、安静的轿车里迈出,瞬间就被小钢珠店门口那股混杂着烟味、灰尘和廉价香氛的空气包裹。
“地址没错。”芥川其实不擅长说话,最终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太宰先生的心思,不是常人能揣测的。”
“嗯。”
芥川用余光瞥着这与嘈杂街景格格不入的少女。
一身奶白色法式长裙。这种鱼龙混杂的街区,就连裸体都是常见,但很难看到穿这么扎眼的人。
第一个十分钟,江愿还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进出小钢珠店的各色人群。
第二个十分钟,开始有些站不住了,视线在街角和芥川那张毫无变化的脸上来回移动。
第三个十分钟,芥川抓到了几个翘班、还敢搭讪的□□外围人员。
第四个十分钟,精心挽好的发鬓被风吹乱了几缕,那份为约会而生的、雀跃的心情也跟着一点点冷却下来。
就在江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放了鸽子时,轻快又熟悉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呀,让美丽的小姐久等了,实在抱歉。”
她猛地回头,只见太宰治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像是从空气中凭空现身。
迟到的青年微微俯身与她平视,漂亮的鸢色眼眸中泛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刚才路过一座不错的桥,忍不住思考了百种无痛跳法,不小心就走神了……”
江愿是个极其肤浅的少女,看着那张生理性喜欢着的俊脸,便也不觉得等了多久。
“没、没关系,太宰先生。”
“能得到原谅,实在感激不尽。”太宰唇角一挑,眼尾微弯,像是确实松了口气。
随即,他像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懒洋洋地瞥了芥川一眼:“嗯,人我收到了,芥川君可以回去了。”
太宰话音落下的瞬间,芥川紧绷的脊背仿佛更挺拔了,如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终于等到了指令。他对着太宰深深一鞠躬,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对某种信仰的亵渎。
“……” 江愿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温和微笑的青年。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芥川竟然听进去了。
“小姐,我们走吧。”
小钢珠店显然不是理想的约会场所。
店里灯光昏黄但刺眼,几排弹子机一字排开,荧幕上闪烁着廉价的特效光,钢珠滚动碰撞的“哒哒”声此起彼伏,持续不断地骚扰着神经。空气里混着烟味和旧金属的焦糊味,令人微微发晕。
江愿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江愿小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太宰微微俯下身,声音低沉而温和,但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却格外清晰。他的气息也随之靠近,拂过一丝焙茶的微苦和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
江愿微怔了下,摇了摇头。
太宰治熟稔地兑换了一盒小钢珠,拉着她在一台机器前坐下。他耐心地教她如何转动旋钮,如何控制钢珠发射的力道。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偶尔擦过她的手背上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起初的几局,江愿运气好得不可思议,赢得的钢珠很快堆满了盒子。她有些兴奋,侧头去看太宰治,想分享这份喜悦,却发现他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似乎早已神游天外。那份教导时的耐心,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太宰先生不玩吗?”
“美丽的小姐有好运气就足够了,”他微笑着说,语气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他接下来的行动完美地印证了这句话。
当江愿将满满一盒钢珠分给他一半后,那些闪亮的银色小球在他手中仿佛被施了魔咒,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机器的无底洞里。他脸上没有丝毫懊恼,反而像是乐在其中,一次又一次地转动旋钮,看着它们徒劳地坠落,最后,连同江愿赢来的那一份,也输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颗钢珠落下,机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太宰治伸了个懒腰,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啊,输光了呢。”他说得云淡风轻。
江愿望着空空如也的盒子,又看了看他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鸢色眼睛。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底某个地方,微微地、沉了一下。
太宰治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语气像在哄一只刚刚丢了玩具的小动物:“江愿小姐,不生气吧?作为补偿,我请你看电影,如何?”
那是一部江愿极力推荐的文艺片,讲述一个孤独的灯塔看守人,与一位通过漂流瓶与他通信的都市女性之间,长达十年的柏拉图式爱恋。
巨大的荧幕上探讨着两个遥远疏离的灵魂如何渴望连接,女主角正读着灯塔看守人的信,背景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江愿的耳畔,却清晰地传来一阵极轻、极平稳的呼吸。
她缓缓侧过头,借着银幕反射的幽微光芒,看清了太宰治的睡颜。
肩宽腿长的青年蜷在电影院的座椅里,头微微歪向一侧,深褐色的发丝柔软垂落。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总带狡黠和疏离的鸢色眼睛安静地阖着。银幕上的光影明灭不定,一小块光落在他面颊上,又随着画面的闪动轻轻颤动,把他整个人都浸进一种罕见的、不设防的平静中。
江愿伸出手,有些犹豫地,将他那颗歪向一侧的头,轻轻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等了一秒——他没有睁眼。
也许是睡意太沉,也许是这个肩膀的温度正好合适,太宰终究没有醒来,只是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电影的结局,男女主角在夕阳下相拥。银幕上浮现出制作人员名单,悠扬的片尾曲响起。
灯光亮起,太宰治也在这时悠悠转醒。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四周,脸上挂起了惯常轻快的笑容:“啊呀,电影结束了吗?结局是殉情了吗?”
江愿摇摇头:“很可惜,结局是他们白头偕老了。”
电影散场后,城市的霓虹取代了夕阳。
江愿跟在太宰治身侧,沉默地走着。
影院门口的喧嚣热闹渐渐远去,眼前的小巷光线昏黄晦暗,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部跳针的默片在她脑海中回放。少女的敏感总是精准又不讲道理的。江愿心底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低落感,像是被水浸湿的棉花,沉甸甸地往下坠。
太宰治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步伐慵懒。他没有主动开口,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兴致缺缺。
巷子的尽头,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正静静等候。再往前一步,她就该转身告别。
江愿停下了脚步:“太宰先生。”
“嗯?”
他也停了下来。霓虹灯在鸢色的瞳仁里浮动,那双眼睛十分耐心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宣布这场约会的终结。
江愿抬起头,望进那双眼睛:“我可能……是有点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答应和我在一起,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者是不习惯拒绝别人……但是——我觉得既然你答应了,有些事情就需要说清楚。”
她顿了顿,见他没有打断,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不会主动和你说分手的,你死了这条心吧。而且,至少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你也不能和我提分手。这期间,你不能出轨其他女孩子……嗯,或者男孩子;我给你发简讯,你一小时内要回复;我们一起出门,你的手不能空着,要牵着我;过马路,我要走里面;还有……因为我年纪比你小,所以每天都要哄着我,要喜欢我。”
江愿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如同在宣读一份约定俗成的契约,不容辩驳。
“我没有异能力,也还没拿到高中文凭,性格在你看来可能也不算有趣。但是我觉得你很好,你脑袋聪明,长得特别好看,还从来不欺负我,我喜欢和你谈恋爱,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你。所以,我想要更多更多的约会。”
江愿固执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像漂亮的宝石,在横滨的夜色中折射出柔软的光泽:“你在佐木町商店街的茶室坐了半小时以上,所以衣服上有茎焙茶的气味;小钢珠是故意输掉的;电影院里你不敢压到我,所以头放得很轻。你如果想要狡辩可以现在开始想,但如果没有其他异议,前面说的那些,你都要遵守。”
“……剩下的,等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话说完了。巷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远处街道的喧嚣隐隐传来。
江愿紧张地攥紧了裙角,等待着审判。她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回答:嘲笑、不耐烦、或者一句轻飘飘的“真麻烦啊,那还是算了吧”。
然而,太宰治什么都没说。
他脸上疏离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轻浮的玩笑或夸张的言语来应对。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投来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凝视。鸢色的眸子显得格外深沉,像藏着一片寂静的海。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让江愿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震耳欲聋。
终于,他缓缓地、极轻地,像是叹息一般地开口了。
“江愿小姐,”那声音比夜色还要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知道吗?单方面制定的契约,是这世界上最不牢固的东西了。”
他的话语里没有评判,没有嘲讽,只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陈述。
江愿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他却在下一秒,朝她伸出了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冰凉的指尖包裹住她的侧脸。
“下一次约会的地点,想好了吗?”
指缝间,那枚玛丽亚皇后曾佩戴的水滴状的古董珍珠耳环,闪着莹润的光。
江愿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唇角,正以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非常缓慢地向上牵动。那不是他惯常会挂在脸上的神情,那种轻快又具有欺骗性的笑容,而是一个更真实、也更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我、我还没想好,”江愿下意识地回答,又紧跟着补充,“明天……明天会告诉你的!”
“是吗。”太宰治收回手,重新插回风衣口袋,“那就这么定了。”
“太宰先生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深夜十一点,江愿的声音透过透过听筒传来,软软的,又闷闷的,带着一丝被压抑的鼻音。
她正窝在影音室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投影仪里播放着今天已看过一遍的文艺片《海潮回声》,蓝调画面一帧帧掠过房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才响起芥川龙之介冷静无波的声音:“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想让你说分手?”
“……我就是知道。” 江愿撇撇嘴。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迟到,而且困了。”芥川用他一贯朴素的逻辑作答。
“好吧,我可能有点太敏感了。”江愿很容易接受了这个说法,语气里重新燃起期待,“那你说,他明天会不会亲我呀?”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寂静,芥川最终忍无可忍:“……你想得美。”
“芥川君,我真的要和你打起来了。”江愿弹了下听筒,警告之,“你还想不想当伴郎了。快点想,今天想不出来能搞定太宰先生的约会方案,就不许睡觉啦!”
芥川微不可闻地叹息,沉思许久,开口道:“雾岛小姐,想要得到太宰先生的认可,就必须停止以常人的逻辑思考太宰先生的行为模式。他身边从不缺少追随者和爱慕者,廉价的示好和顺从,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负担。”
“你的意思是,他喜欢贵的东西……”
“……等等,这个结论怎么得出的?”
江愿沉吟一声:“但是,还不能顺从他,总不能打他一顿吧?我也打不过他呀。他要是反抗怎么办?”
“……”芥川闭了闭眼,听筒里传来他忍耐的咳嗽声,“没救了,早点睡吧。”
次日,清晨的阳光尚未驱散薄雾,漩涡咖啡馆里已经像往常一样,被武装侦探社的成员们占据。
空气中浮动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与纸张的清芬。国木田独步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冷静的沙沙声;与謝野晶子的红色高跟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江户川乱步,正为他那杯被命名为“超推理”的咖啡,举行加入第五块方糖的神圣仪式。
太宰治则像一株被抽去所有茎络的植物,瘫软地趴伏在桌面上,从喉咙里发出猫一样的呻吟。
“您的咖啡,以及……您的三明治,太宰先生。”
女店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敬佩的微妙情绪。她端上来的,除了标准的手冲咖啡,还有一份在晨光下闪耀着油脂光泽、肉排厚度堪称暴行的三明治。
乱步翠绿的眼眸从镜片后精确地抬起,视线锁定了那份规格之外的餐点。
“菜单上没有这个。”他做出结论。
“是……”女店员感慨道,“雾岛小姐不仅结清了太宰先生过往所有的欠款,还向这条街上他经常光顾的每一家店铺,都预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嘱托大家务必让他好好吃饭呢。”
“咖啡豆也不一样,”乱步闻了闻,“白葡萄酒、橙花、奶油的味道。”
“是巴拿马翡翠庄园今年拍卖的日晒瑰夏,”露西抱着托盘靠在吧台上,扬了扬下巴,“这个批次一共只有三十磅,全都在店里了。”
长桌旁的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
国木田的太阳穴狠狠地跳了一下:“混蛋太宰!你怎么能蛊惑年轻女孩给你花钱?”
太宰打着哈欠,他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因为被女朋友爱护,而让一直单身的国木田君感到嫉妒——那可真是罪过啊~”
与謝野医生合上杂志,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太宰:“看来被'饲养'的感觉很不错呢,太宰。”
“真好啊,”乱步舔了舔嘴角的糖渍,发自内心地说,“我也想要一个会帮我付账,还给我买零食的女朋友。”
就在这片嘈杂中,太宰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简讯。他瞥了一眼——
念念:“太宰先生,关于第二次约会,我想邀请你出海。下午在港口见好吗?”
横滨码头最远的十八号泊位。
一艘白色私人游艇静静地伏在海面。这艘游艇在3个月前以3.3亿欧元售出,此刻正等待着它的首次出航。它的主人穿着应景的海蓝色纱裙,裙摆嵌着细密的银线和碎钻,镀着一层轻薄的光晕,如同被月光轻抚过的潮汐。
太宰治缓步走近,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旭日里殉情化为泡沫的的人鱼。他坦诚地赞叹道:“裙子很漂亮。”
江愿害羞地低下头,在心底暗暗给挑选这条裙子的狗头军师芥川君点赞。果然,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男人最了解男人。
她抬起一只眼,偷偷观察太宰治。殖民列强头子今天只穿着一件米色的亚麻衬衫,领口到脖子的一段被绷带缠得严实。午后的港口阳光勾勒着他深褐色的发梢,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爽而慵懒的少年感。
绮念都是这么一眼一眼看出来的。
于是,走上连接着码头与甲板的舷梯时,江愿的指尖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地朝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碰去。
她想:“已经给过他机会了,上次就该牵到手的。”
指尖相触的前一秒,太宰治却忽然侧过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露出些微受惊的情绪:“这位小姐,还在岸上就按捺不住了吗?”
戏谑的语调拖得长长的,他装模作样地感叹:“唉,这艘船上都是小姐的人,等会到了海上,我可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我、我没想干嘛!我不牵了!”
他那副无辜又清纯的模样,让江愿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她像一枚被煮熟的虾子,迅速蜷缩起手脚,慌张地安抚他,“你、你别担心!”
他不信:“真的吗?”
江愿连忙点头。
太宰盯着那快要冒烟的头顶,欣赏了会对方手足无措的模样,眼底笑意加深:“嗯,我相信你,那就拜托江愿小姐了。”
游艇平稳地驶离港口,二十分钟后,已是一片海阔天空。
年迈却精神矍铄的管家端着两根钓竿走上甲板,恭敬地对江愿说:“小姐,蟹笼已经按您的吩咐,在预定海域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