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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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怡随意往西坡指了指, “走岔了,绕了一会儿路方下去……”
谢茹韵也没多想,过了一会儿,见七公主迟迟不肯起身,谢茹韵上前劝道,
“殿下,天快黑了,咱们得下山,蔺昭随性洒脱,当不愿看着你为他伤身。”
七公主又哭了一阵,方缓过来,扶着石墙缓缓起身,抚了抚发肿的眼圈冲谢茹韵一笑,“我也就在这里能放肆哭一哭,让你见笑了。”
谢茹韵知道这些年,七公主游走于帝后之间,勉力修复他们夫妻关系,还要应付朝中对李家和七皇子的攻讦,十分不易,“殿下身上担子着实重,不过一切都会好的。”
“再说,还有我,还……谢茹韵差点将蔺仪的名讳脱口而出,又生生忍住,“还有如巢大人这等忠贞志士,我们会把殿下救出来,给李家沉冤。”
七公主想起萧镇落马,恒王如同失了一臂,已是看到了希望,重振信心道,“是,会好起来的,望明年我来兄长坟前祭拜时,能有底气告诉他,他的肃州军是清白的。”
七公主稍稍整理仪容,随谢茹韵从碑后迈出,一眼看到明怡,大抵是谢茹韵事先与她通了气,她并不意外,甚至还冲明怡一笑,
“谢谢你来祭奠我兄长。”
裴家少夫人的身份实在不宜出现在这里,明怡笑了笑没说话。
七公主往前下了台阶,瞧见沈燕扶着白玉石栏四处张望,那一身火红的裙衫实在是刺眼,不快道,“沈姑娘,哪个祭拜故人穿得一身红?”
沈燕闻声回眸,很理所当然地回,“殿下,蔺昭哥哥曾夸我穿红衫好看,我便穿来给他瞧,我想他当不愿看着我们为他自怨自艾,我虽倾心于他,却也不曾为他停下脚步,蔺昭说过,人生在世,当活得肆意痛快,他走了,咱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且要过得好。”
她说完,罕见无人驳她,便是谢茹韵也不再为这点事争风吃醋,竟觉得她有几分道理。
“我倒是不如你了解蔺昭。”
风更冽了,夕阳彻底沉下。
长孙陵看了明怡一眼,催促道,“天快黑了,下山吧。”
一路无言至底下享殿,七公主要进殿给祖宗们磕头,其余人在外头候着。
广坪在山谷最低处,四下无遮,两边的风涌进来,在广坪形成一个漩涡,大家伙冻得有些发抖,内侍又赶忙给她们手炉重新添了银屑炭,享殿这边素来是不备晚膳的,爬了一日山有些饿,梁鹤与跑去马车,将清晨备的糕点取过来,小心用一个圆形手盘拖住偷偷递给谢茹韵,
“谢二,垫个肚子。”
本就没带多少,路上吃了些,眼下只剩两块八角糕,全在托盘里,谢茹韵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接了过来,先递给明怡一块,剩下一块给沈燕,沈燕眼尖早发现只两块糕点,若她吃了,谢茹韵就没了,她背着手摇头,“我方才在山上吃了些干粮,我不饿。”
谢茹韵道,“叫你吃你就吃,哪这么多废话。”
这脾气。
沈燕没法子,捡起那块糕点塞嘴里,看了谢茹韵一眼没说话。
梁鹤与见谢茹韵将糕点让出去了,急忙忙又往马车赶,试图去寻些吃的来。
明怡被他样子逗乐,“梁侯这儿子可一点都不像他。”
少顷,梁鹤与还真又寻了点东西来,乐道,“谢二,我从长孙陵马车里寻来一盒糯米糕,来,大家吃吧。”
长孙陵自个儿都不知情,“我马车里还有吃的?”
“定是你母亲塞的。”
谢茹韵照旧先挑最完整的几块给明怡,其余的再给旁人分。
“要不要留两块给公主。”
“算了,她估摸着没心思吃,再说了,她从不吃旁人的糕点。”
长孙陵填了两块裹腹,想着这一整日氛围都极好,是时候替梁鹤与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便有意无意与谢茹韵道,“谢二,你看梁鹤与这小子今日表现如何?若是看的过眼,就给他一个机会呗。”
梁鹤与还怪不好意思,塞了满口糯米糕,红着脸鼓着腮囊背过身去。
谢茹韵慢条斯理捧着块糕点咬,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天色渐暗,山谷里起了一层雾霭,梁鹤与的身影在这一片雾霭里显得有些单薄,高瘦的身量,俊秀的容貌,与她喜欢的铁骨铮铮的汉子大相径庭,“练练身子骨吧,就这样,我担心我俩出门,还得我护着他。”
一句话把梁鹤与给噎住,忙咽下满口糕点,迫不及待给自己辩解,“谢二,你别瞧不起我,我可是将门出身。”
长孙陵早笑开了,“行了行了,打明日起,你卯时便来我府上,你给我蹲马步,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我就勉为其难收你做个徒弟。”
说完朝明怡扔个眼神,言下之意“徒儿替您老人家收了个徒孙”。
明怡扫了一眼梁鹤与那身根骨,摇摇头,“不太像习武的料。”
不是很满意这个徒孙。
梁鹤与不干了,“……从三岁起就蹲过马步。”
长孙陵问,“然后呢?”
“然后蹲了不到两息,我便哭,我一哭,我娘便来护,顺带将爹骂一顿,我爹遇着我娘就没辙。”
谢茹韵给明怡解释道,“梁侯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疼爱妻儿,满京城都羡慕梁夫人。”
长孙陵上前拍了拍兄弟的肩,“你爹是教不好你的,跟着我,保管你脱胎换骨。”
他爹当年若不把他扔去肃州,他大约不会比梁鹤与好。
至少他在肃州历练两年回来,养成一身强壮筋骨,现如今能在禁卫军中任职,还能帮到师父。
梁鹤与看着谢茹韵,咬咬牙,“一言为定。”
不多时,七公主由宫人簇拥出殿,大家伙一起登车,赶回京城。
七公主的宫车宽大,里面备了炭盆,几位姑娘均挤在她的车厢烤火,七公主对沈燕并不陌生,过去曾有人传话至京城,说那肃州知府相中表兄为婿,可惜她父皇不答应,总觉得沈燕配她表兄还差了些。
但姑娘其实是个热烈的性子,七公主并不反感她,而是问起李蔺昭在肃州的过往。
“表兄在肃州这般受欢迎?”
“可不是,那一年除夕,肃州军的将士在城门较武,他蒙眼射箭,听声辨位,百步穿杨,后来的擂台赛,更是叹为观止,他一身雪衣,一壶酒,单手执一方竹竿挑落肃州军十八大将,全程官眷围观,看得是热血沸腾,只要他回城,肃州城便是万人空巷,均挤在入城的官道给他扔花掷帕,靠着那张脸,都蛊惑的肃州城的商户免钱给军营供粮呢。”
七公主叹道,“表兄那身功夫实在是没的说,当年盘楼露的那招千江月影,叫满城官宦拍案叫绝,茹韵,你便是那一场喜欢上他的吧?”
“是。”
谢茹韵露出满脸的怅惘,“可惜,那身赫赫功夫,已成绝响。”
角落里,明怡拢着斗篷靠在车壁补眠,从头至尾未插一言。
行到半路,前方禁卫军忽然停下,侍卫长驱马至车帘边,禀道,
“殿下,前方遇到裴大人的马车,说是来接夫人。”
原来裴越下衙后听闻明怡还未回城,吩咐侍卫赶车来接,半路便撞见公主仪仗。
明怡一瞬便睁开了眼。
七公主听到裴越的名讳,怔了好一会儿,偏眸问明怡,“他待你好吗?”
明怡如实道,“挺好,”见七公主神情低落,笑问,“怎么,殿下还未放下?”
七公主垂眸百无聊赖拨弄手腕的镯子,自嘲道,“哪有那么容……概他哪日心里有了你,我才能彻底放下。”
谢茹韵立即道,“大半夜来接人,可见是将明怡搁在心里呢。”
她也盼着七公主放下执念。
七公主哼笑一声,“你不了解他,他就算娶一块石头,也会待她好,那是他做丈夫的责任,他就是这么个古板的人。”
明怡与谢茹韵相视一眼,竟无言以对。
明怡笑着起身,“那本石头就告辞了。”
七公主哑然一笑,不知该说什么,等明怡出车,她问谢茹韵,“我方才是不是伤她心了。”
谢茹韵道,“一颗石头而已,哪有心。”
七公主:“……”
沈燕听了一会儿,眼珠子转悠一圈,“所以,她嫁的是裴大人?”
七公主道,“是。”
沈燕忽然生了个主意,朝公主拱手,“殿下,臣女有事,先行一步。”说完便退出宫车。
谢茹韵见她脸色不对,掀开车帘,追着问,“你干什么去?”
沈燕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与你无关。”
环视一周,见裴家的马车退到一边,礼让公主先行,她立即调转马头跟过去。
彼时明怡刚往马车坐定,裴越手中还翻着文书,打量她一眼,见她无事,放了心,“怎么回得这样晚?”
明怡与他隔案而坐,看着他回,“殿下来得迟,被她耽搁了。”
话音正落,外头响起一道清脆的嗓音,
“李明怡,我沈家在京城租了个宅子,就在裴园附近,我可以来你府上串门吗?”
明怡闻言大感头疼,慢慢掀开车帘,朝她拱袖,“沈姑娘,能结识你是我李明怡之幸,只是我是裴家宗妇,每日上午要帮着婆母打点中馈,午后要随婆母巡视铺子或走访族人,你若来,得事先递个拜帖,我怕你跑空。”
这话算是委婉告诉沈燕,她很忙,没空接待她。
可沈燕实在不是一般人,她这人行事全凭直觉,茫茫京城她不识得几个人,又不喜京城贵女那矫揉造作的一套,得知明怡乡下来的,出身江湖,很合她脾性,打算结交于她,遂笑道,“无妨的,我可以趁你午歇时来,”
裴越:“……”
明怡差点要哭,不得不提醒道,“沈姑娘,咱……不……
沈燕直爽道,“一回生二回熟嘛,我方才听谢茹韵说你爱饮酒,正好,我酒量极好,这些年极难寻到能在酒量上比过我的姑娘,咱俩较量较量。”
明怡听了这话,暗道不好,果然脖后刮过一道阴风,如芒刺在背,她嗖的一下挺直腰背,忙找借口推却,“我酒量不好,且我婆母与夫君,不许我饮酒。”
沈燕斥她道,“胡扯,咱巾帼不让须眉,何故听婆母夫君摆布?快些别理会他们。”
可惜,这话一落,车窗处那道身影被人扯了回去,紧接着帘帐内传来一道磁性的嗓音,
“沈姑娘,听闻你母亲沈夫人今日抵达京城,大约是舟车劳顿,有些不适,请了大夫,沈姑娘快些回去瞧瞧。”
沈燕一听便急了,她为了赶在今日祭拜李蔺昭,独自策马赶路,将母亲扔在后头,母亲定是担心她,故而加快脚程,她身子本不好,再一颠簸,岂不坏事,当即调转马头,打算疾驰回京,甚至不忘与明怡告辞,“李明怡,我得空再登门拜访。”
明怡等沈燕走远,问裴越道,“家主方才所言是真?”
沈夫人是个极好的人,曾给她织过衣衫做过糕点,明怡担心。
裴越道,“是,沈家的宅子离裴府不远,听闻裴府有老太医坐堂,递了拜帖请了过去,故而我知晓此事。”
随后又问,“你怎么与她搅合在一处?”
明怡苦笑,指了指前方宫车,“她是长孙陵捎来的,今日一道祭拜李将军,便结识了,我看此人风风火火不太稳重,还避着她的,孰知她寻上了我。”
“你跟她约酒了?”
“没有,没有。”明怡笑吟吟看着他,“我只与家主你约酒。”
裴越听了这话,眼底的愠色转为嗔色,“你呀,就是招人。”
“家主也不遑多让。”
裴越嘱咐,“这位沈姑娘一看便是放浪形骸之人,交浅言深,不太着调,你与她来往,当注意分寸。”
明怡心里挂着事,淡声嗯了一声。
裴越以为她嫌他管得多,不高兴了,“明怡?”
明怡闻言抬眸,忽的一本正经回他,“别叫我明怡。”
裴越愣了下。
晕黄的灯芒映照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一只玉簪束发,素雅别致,眉目间甚至有一分别于一旁女儿家的朗月清风。
确实招人。
裴越只当她与他使性儿,抬手别了别她鬓角的发丝,含笑问,“那叫什么?”
“叫我石头。”
“………”
裴越点了点她额心,嗓音带斥,“石头没有心,是个什么好东西么!”
“果然与七公主和谢茹韵待一块,就学不到好。”
明怡的手炉早没了炭,裴越见她双手冻得发白,将小案移开,捉住她双腕搁怀里暖着。
“你怎么就不能乖一……
总与那些姑娘混迹一处,还招花惹草回来。
裴越无奈看着她, 将她脑袋往怀里一摁,“睡吧。”
明怡挪近了些, 手从他掌心挣脱沿着他腰身往后圈去, 靠在他怀里合上了眼。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便门,已是夜里戌时,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关闭,因着有公主的宫车在前方开道,城门校尉象征性盘问几句, 便让过去了。
马车不紧不慢往裴园赶, 大致行到崇文里街附近, 一只轻骑跟上来,在帘外朝裴越拱手,“家主, 宫门处传来消息。”
能让暗卫急着追到半路,必然是十分要紧的事。
裴越看了一眼怀里的明怡, 只见那乌黑的鸦羽在眼下投下一片月牙般的深影, 神态松弛, 鼻息均匀无声, 该是睡熟了,于是便轻声道,“说。”
暗卫道,“今日七殿下自宁王府上了一道请安折,用的是李蔺昭的‘瘦锋体’。”
裴越一愣, 微露讶意。
短短一句,意味着朝廷风向的剧变。
先说到李蔺昭的“孤锋体”,这是源自有一年皇帝万寿节各地文武百官争相上贺表,听闻李蔺昭不耐烦写这些公文奏表,草草写了一封应付,后来被礼部官员揪出,挂在正阳门外,这封贺表仅有七字:贺陛下千秋无极。
字是少了些,麻就麻烦在沾满了酒气。礼部骂他大不敬,本意在以儆效尤,哪知这封贺表挂出去,没招来谩骂反而引起百官对他字迹的围观,夸他笔锋峭拔孤韧,锋芒毕露,与众人熟知的书法字体极为不同,极具个人风格,后来有人把他的书法评为“瘦锋体”。
这是七殿下自圈禁后第一回 上折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位殿下含辱三年终于要反击了,且他的时机把握极为精准,卡在恒王失利的档口,借住李蔺昭的忌日重返百官视线,可见这位殿下政治敏锐性极高,十八岁,便有这样的城府,是个人物。
“御书房可有动静?”
暗卫回道,“至今未见消息传出。”
裴越缓缓颔首,轻轻将氅衣往明怡身上遮严实了些,不再说话。
亥时初刻,马车抵达裴府,长风自巷子口灌来,停下那一瞬,明怡也醒了。
与裴越一前一后下车,登阶进门,几位管家照旧上前来迎,裴越问道,“太太可睡了?”
大管家回道,“半刻钟前问过,还未睡呢。”
看来是在等他们。
裴越回眸看了一眼明怡,“先去一趟春锦堂?”
明怡并无异议,今日出了城又回得晚,不去婆母跟前道了个安,说不过去。
只是过去她出门,婆母从不等她,今日一反常态,估摸要训她,没有人喜欢挨训,明怡也不意外,是以行至春锦堂穿堂口,脚步便踟蹰几分。
裴越见她没跟上来,回眸问她,“怎么了这是?”
明怡慢悠悠上前,抬眸觑他,“婆母会不会恼我不着家。”
裴越皮笑肉不笑,“现在知道怕了?”
明怡不是怕,是愧疚,遂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裴越又见不得她这样,抬手揉了揉她发梢,“行了,有我在,母亲不会骂你。”
明怡一听就乐了,“果真?”她伸过手摸到他宽袖下,拽住他,“家主说话算数。”
指尖插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是极其亲昵的动作。
裴越被她弄得有几分不自在,摇摇头牵着她进屋,绕进东次间的暖阁,荀氏端坐在罗汉床,这回脸色果然不太好。
“今日,你四叔祖来了,一来便要见明怡,我说孩子有事出门拜访去了,他便在我这等,等到天黑还不见人回来,冲我念了好半……说着看向明怡,
“明怡,年底了,府上事多,下回若再有人寻你玩耍,母亲替你推却,如何?”
裴越十分赞成母亲的话,只是念着明怡那么骄傲的人,方才主动牵他与他撒娇,他若不替她说话,她岂不委屈,只能昧着良心与荀氏辩驳,
“四叔祖也是管得忒宽了,他自个儿府上儿子媳妇约束不好,把眼睛盯上明怡,咱长房的事轮不到他插嘴。”
荀氏张了张嘴,看着素来视家规为圭臬的儿子,无言以对。
再看那儿媳妇,脸快埋去胸口,显见是不好意思了。
荀氏其实也舍不得说她,实在是年终尾宴在即,大家都盯着明怡,不能出错儿。
“你四叔祖说,明个儿一早过来。”
裴越面无表情道,“母亲放心,这事儿子来料理。”
荀氏默了默,似乎不知该说什么,“那年尾这段时日,便叫明怡在府上陪着我?”
裴越心里头一万个赞成,省得这憨姑娘又被人蛊惑出去,招惹花花草草,他很想帮明怡,却又做不到昧着良心替她说话。
明怡见裴越不吱声,挪着步子挨着他,轻轻牵了牵他衣角。
牵一下,裴越还想坚持,再牵一下,裴越顶不住了,缓缓吁了一口气道,“母亲,明怡打乡下来,还不适应咱们高门深宅的规矩,且再给她一些时日。这要过年了,百姓家里的孩子都爱往外跑,明怡头一回在京城过年,定是好奇,她若要四处瞧瞧,母亲就依了她。”
荀氏眼神直直盯着明怡那白皙纤细的手指,简直没眼看,很显然儿子被媳妇拿捏得死死的,这表明什么,表明小夫妻感情渐入佳境。
儿媳妇被逼得当着她面撒娇了,她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你这话也有些道理。”
荀氏挤出个笑容,“时辰不早,都回去歇着吧。”
等人一走,荀氏捂住额往罗汉床上一倒,与嬷嬷吐了实话,“拿裴家宗妇与百姓孩子作比,也亏他说得出来。”
嬷嬷笑着过来扶她,“好太太,咱们也歇着,您也别怨家主,家主这性子可不像极了当年的老爷,在外头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在媳妇跟前便是个粑耳朵。”
荀氏想起丈夫又是噗嗤一笑,“那倒是,父子俩性子一模一样。”
明怡和裴越这厢打上房退出来,不紧不慢往长春堂去。
夜里风凉,下人早早将廊子上的纱帘给掩下,这一路走回去倒也不是十分地冷。
明怡几度看向身侧的夫君,裴越却目不斜视,一言未发。
难不成也气上了,明怡于是又伸手勾了勾他衣角,“家……
这回,那男人突然驻足,半恼半嗔地盯着她,“方才当着母亲的面,你牵我衣角作甚?母亲何等人物,一定瞧得清清楚楚。”
原来为这事恼她呢。
明怡慢腾腾收回手抱臂瞅他,“不高兴我牵?”
裴越道,“此举过于狎昵,私下牵牵尚可,当着旁人的面不可这般拉拉扯扯。”
有损家主和家主夫人威仪。
明怡老神在在看着他,与他谈条件,“那你也不许捏我耳珠。”
“………”
裴越默了默,那当然做不到,盯了她一瞬,忽然眯起眼问,“不许捏你左耳珠?”
明怡颔首,“是。”
裴越笑了笑,一丝灼芒闪烁眸间,抬手捏了捏她右耳珠,“那往后捏这边。”
“……”
说完他忍住笑,拂袖离去。
明怡呆住,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右耳珠,瞠目结舌盯着他清俊的背影。
这厮竟然调戏她。
“裴东亭,你站住!”
这是她第一回 连名带姓唤他。
裴越置若罔闻,负手迈下台阶,撩起院中一枝冬梅,悠然越过梅林往前院书房去了。
挺拔背影恍若被墨色侵染,打夜色里来,又往夜色里去。
腊月十一和十二这两日明怡老老实实守在婆母身旁,跟着吃吃喝喝。
也不知裴越使了什么法子,总之那位四老太爷也没出现,族宴在即,明怡陪着婆母巡视厨房,针线房,银库之类,将府内各个档口均给走一遍,以防有差漏,路过外院药库时,寻那位老太医问起沈夫人的病情,听说是颠簸劳累水土不服,没有大碍,也就放心了。
裴越夜里回得晚,总归她睡着了人方回,一睁眼又没了踪影,当中还有一夜当值,以至于夫妻俩虽在同一屋檐下住着,实则都没说上话。
到十三这日,明怡便预备着,过去同房的日子,裴越总总回来得早,今夜却迟迟不见踪影,明怡不知何故,念着今日也是她喝酒的日子,遂披上斗篷前往裴越的书房等候。
裴越昨夜夜值,原本今日午后便可回府,怎奈朝中各部事务繁忙,拖到傍晚戌时方下衙,正打算出宫回府,偏又被皇帝召见,将他留在了御书房。
也难怪,那银环至今没有下落,萧府那位管家也是个狠人,赶在锦衣卫突审他前咬舌自尽,坚决不牵连自己的主君,萧府上下所有人等都给审问了遍,无人知晓银环去处,皇帝可不怒么。
裴越这边审案也陷入僵局,其余要点证人均审问完毕,独最关键一个人证……行商周晋还未寻到,此人十分狡猾,于腊月初二皇后寿宴当日便潜逃出京,周晋是负责联络北燕使臣阿尔纳且逼迫陈泉偷盗兵刃的要害人物,缺了他,以致最关键一环的证据缺失,无法给萧镇定罪。
“陛下勿忧,锦衣卫布下天罗地网,找到周晋只在时日,给萧镇定罪并不难。”
皇帝歪在圈椅里,语气冷淡,“朕不愁给萧镇定罪,朕愁的是银环下落。你可审问过萧镇,若他主动投案,朕留他个全尸。”
裴越道,“他始终不认。”
“他当然不认,一旦认下便是满门抄斩的后果,”皇帝冷哼一声,眼底满是肃杀之气,“不过朕不会如了他的愿,他若不识好歹,别怪朕心狠手辣。”
“对了,裴卿,银环的事你也参与进来,你负责查验线索,有线索告诉高旭,由他搜捕。”高旭的脑子毕竟比不上裴越,查案还得裴越来。
裴越只能应下,“陛下若叫臣查,臣得讨要一样物证。”
“你说。”
“可否请陛下将奉天殿那对假的银环给臣,臣想查查,看有无线索。”
皇帝留着假的也无用,便吩咐刘珍取来交给裴越。
裴越便捎着这对银环回了府,路上他一直在斟酌伪造银环的可能人选,至书房外,寒风刺得他抬起眼,半空雪花一片片下落,廊庑的灯火将雪片映得皎然,一人罩着件湖水蓝的缎面斗篷立在穿堂口,眉目如画。
“明怡……”裴越迈上台阶。
明怡视线落在他手间那对银环,脸色微变,指着银环问他,
“家主,这不是……寿宴当日展示的那对银环么?”
“假的。”裴越与她坦白,“那贼子好生狡猾,锻造了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环,将真的给换走了,若非陛下也曾仿制过,叫那工匠测算过重量,否则轻易辨不出来。”
说话间,已牵住她的手往廊内迈。
明怡看着他闲庭信步的模样,心里凉了一截,不动声色陪着他进了屋。
彼时,书童照旧上了茶,也将一壶酒搁在明怡身侧。
裴越净了手,拿着银环回到书案后落座,蓦地抬眸,便见明怡已迫不及待拔开酒塞,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家主,你喝么?”
裴越没做声,除非她喂,否则他才不喝这劳什子……
明怡今夜实在没心思喂他,一面饮酒,一面思索对策,倏忽间见裴越一直盯着她瞧。
明怡不解其意,指着那酒壶,“家主,我觉着咱们府上的酒窖可以再丰富丰富品种。”
裴越捏着一沓文书,凉凉笑道,“比如什么?”
“比如烧刀子,西风烈。”
“做梦!”
一头呆鹅,他都暗示了她好几眼,她竟毫无所觉。
明怡面色泛苦,比了比手中酒盏,“这女儿红当然是好酒,只是少了一分霸烈。”
女儿红入嘴醇香后劲无穷,可惜不如西风烈和烧刀子够劲。
“长孙陵府上都有,咱们府上总不能逊色于人吧。”
这一招果然奏效,提到长孙陵,裴越就不得不防着她又偷偷与旁人约酒,实在是拿这小混账一点法子也没有,裴越扬声道,
“来人。”
书童应声进屋。
裴越吩咐道,“去酒窖递个话,叫引进些旁的酒类,比如烧刀子,西风烈。”
书童应是。
明怡乐得咧嘴直笑。
“再唤游七进来。”
游七是裴越暗卫首领之一。
明怡笑不出来了。
少顷,那名黑衣侍卫进了屋,得知主母在里头,进来后不敢抬眸,单膝着地朝裴越拱手,“家主。”
裴越径直将其中一个银环交给他,“安排人查一查京城各地铁铺,找到是何人仿造此环。”
裴越手里有一份名录,从巢正群拿到双枪莲花始至最后失盗,所有接触过双枪莲花的人员均赫然在列,只待顺藤摸瓜,便能敲定真凶。
“此外,再调集几位高手去一趟西州天山一带,我要知道莲花门传人的下落。”
双枪莲花本就出自莲花门,只有他们方有本事锻造出以假乱真的银环,双枪莲花销声匿迹三年之久,保不准莲花门的人已追到京城,意图拿回宝物。所以,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遵命!”侍卫双手恭敬接了过来,随后退出书房。
明怡坐在炕床上听着,急得心咚咚直跳。
这便宜夫君果然不好对付,无比精准地抓到了要害。
这一查下去,青禾便要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