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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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怡心痛如绞,坐下来交待他,“接下来你在府上好好修养,其余的事交给我。”
“我听说你被贬了官?”
巢正群以三品之身敲登闻鼓终究不合法度,被皇帝革职,贬为六品兵务参政,许他在府上养伤半年。
巢正群神情却是极为放松,“我早就不想做那劳什子侍郎,成日文书缠身,不是这里要签字,便是那里要盖戳,万事要上折子禀报,有这些功夫还不如上阵杀几个敌人,兵务参政好,平日是个闲职,战时便可奔赴前线参议军务,这官职挺适合我,我看陛下大约也摸清我的性子,方许了这么个职。”
疆场历练出来的悍将就是不一样,见惯生死,官职起起伏伏反而不大当回事。
“你能看开也好。”明怡失笑,
这时,巢夫人已送走太医进了屋来,明怡和青禾起身,朝她一揖,“给嫂子添麻烦了。”
巢夫人是个性情腼腆之人,对明怡和青禾来路不甚清楚,颇有些拘谨,撩着袖道,“………”
言罢端着一锦杌坐在巢正群身侧,亲自替他拭汗喂汤。
明怡看了青禾一眼,青禾从袖下掏出一叠银票,她接过,将之递给巢夫人,“嫂嫂,接下来这半年,巢大哥要养伤,难免有使银子的地儿,我旁的忙帮不上,这点心意望嫂子笑纳。”
巢夫人看着厚厚一沓银票,既惊且骇,连连往后退了身位,摇头道,“……能要。”
巢正群一年俸禄不过百来两,外加官府的公廨银,年终米粮绵帛赏赐等,一年下来总共四五百两进帐,一大家子开支,过得极是节省,当然巢正群过去挣了不少军功,也得了些田庄赏赐,可这三年,巢正群时不时要接济那些肃州军遗孤,宁可自个儿穿打补丁的衣裳,也得将银子省出来给那些弟兄的妻儿度日,是以,巢家这些年实在是捉襟见肘。
巢夫人一年经手过的银子也不过五百两,可明怡给的这些银票面额却有一千两,还有足足一沓,这委实超乎巢夫人接受的程度,她烫眼似的移开目光,耷拉下脑袋,连连摇头。
巢正群也做了脸色,立即拒道,“不可,您往后要使银子的地儿多的去,我这些算什么,吃点汤药的钱还有,您不能这样做,倒显得我是小人。”
巢正群说着又要抹泪,“我好歹捡了一条命,一家人齐齐整整,比起那些战死疆场连妻儿老母都安置不到的兄弟们要好些……他们才是真苦。”
更苦的是还要背负骂名,连累家人得不到抚恤。
三万条性命哪,三万个弟兄,他离开前他们还是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勾肩搭背商量着等他凯旋去何处喝点小酒,待他折返,只剩漫山遍野的残骨,连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
巢正群忍不住纵声大哭。
明怡将银票搁在榻旁的矮桌,轻轻抚着他肩头,神情也沁着几分哀伤,“你放心,朝廷欠弟兄们的,我一定帮他们讨回来。”
“至于那些恶徒,我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说完明怡解释那些银票,“年前我在上林苑打马球,皇帝老儿赏了我一些金锭,我拿来换了银票,咱们肃州军不分家,这些你也有份,拿着用吧,我如今是什么身份,你不晓得?我能缺银子用?”
言下之意是有裴越做靠山。
巢正群太晓得她的性子,不过是宽慰他的话,哪里真会寻裴越要银子使,但明怡素来说一不二,巢正群也不与她争辩,“那我收着,回头也接济些别的弟兄。”
明怡问道,“对了,公孙家,程家和邬家如何?日子也这般艰难吗?”
明怡问的是李襄麾下另外几名战将,程鑫,公孙彦和邬箫,此三人因当初跟随李襄东线作战,是最早一批与南靖王交锋的将士,全部阵亡。
巢正群擦干眼泪,苦涩道,“过去大家伙跟着李侯有多风光,如今便有多凄惨,程家还好,听说是程夫人娘家颇有些家底,府上有模有样,程鑫长子程就那小子最近还在张罗娶媳妇,可公孙府和邬府便难说了,当年锦衣卫抄了他们的家,现如今度日艰难……”
“您这些银子,我一人哪使得完,回头分给他们。”
明怡得知李府旧将境地这般窘迫,气得咬牙,可惜眼下说什么都是无用功,还得尽快将父亲的案子查明,方能解救这些兄弟,片刻,明怡将怒色没入眼底,淡声吩咐,“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你好好歇息,外头的事有我。”
巢正群也交代她,“今日朝堂上跳出来反驳的大臣比比皆是,可见翻案的阻力还不小,您也万事小心,可别被他们拿住把柄了。”
眼下明怡在暗,尚且周全,倘若哪日跳出台面,保不准有人要对付她。
明怡已然起身,从青禾手里接过披风罩住,浑不在意道,“巢大哥,你懂我的脾气,我只恨如今找不到爹爹被陷害的证据,一旦查清始末,便是奉天殿,我也要闯一闯,至于谁敢阻我,来一个杀一个。”
这就是她,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没有她干不了的事。
不然怎么说,都愿意跟着她干呢。
李侯比起她,还少了几分这样的魄力。
巢正群不再多言,“夜深,您快些回去。”
戌时三刻回到府上,得知裴越今夜当值,明怡愕了愕。
昨夜她叫他别回后院,他便没回,今夜本不该他当值,他也没回。
心照不宣哪。
明怡挤出一丝涩笑,看着热过一轮的菜,交待对面的青禾,
“裴府的烧鹅吃够了吗?”
正埋头扒饭的青禾听了这话,霍然抬眸,忙道,“哪里就吃腻了?还没吃够呢,您这段时日是没去厨房瞧,那裴家厨子真真手艺了得,天南海北的风味都能做出来,我一日都恨不得吃上五顿。”
明怡喝了一口汤,笑了笑道,“那你可得抓紧吃,把平日没吃过的给吃个遍。”
保不齐哪一日就没得下顿了。
青禾一愣,明白她言下之意,“哦”了一声。
明怡听出几分不舍,换了副筷子又夹了许多菜搁她碗里,没再说话。
青禾吃完一碗,又添上一碗,心想李府跟裴府隔得也不算远,几个跟斗就翻过来了,大不了往后来裴府偷。
这么一想,又咧嘴笑了。
明怡不知她乐什么,揉了揉她脑袋瓜子。
吃完后,又替她盛了一碗汤,便去浴室漱口去了。
翌日裴府四姑娘裴依彤过生辰,明怡便没出去,叫青禾去四地打探消息,自个儿去荀氏的春锦堂陪坐,原来已有几家上府上提亲,荀氏喊上几位姑娘聚在暖阁,拿着各府的拜帖,与她们商议,也刻意将京城世家的底细说给姑娘们听,叫她们心里有数。
明怡原也没在意,听得她们突然提起程家。
七姑娘裴依杏拿着程家的拜帖无不好奇,“这个程家,我怎么没听说过?不是响当当的府邸也好意思往裴家送帖子?”
裴依彤晦涩地笑了笑,她是庶女出身,前来议亲的门第当然比不得嫡出的裴依杏和裴依语。
荀氏却道,“你可别小瞧程家,程家老爷程鑫便是当年跟着北定侯上阵杀敌的四虎将之一,虽说门第是败落了些,但也算是将门勋贵,当然……荀氏慢慢将那张拜帖给扔去一边,“配咱们彤儿还是差了些的。”
北定侯李襄的罪名一日不除,那些李府旧将在京城议亲便艰难。
裴家不会趟这些浑水。
裴依杏也不笨,“原来这位程夫人是想借着结亲攀上咱们裴家,求得一份庇护?可她调儿实在起得太高了,不该打咱们北府姑娘的主意。
若是南府那些偏房还差不多。
很快她们议完程家,又换下一家。
明怡默默听着,悄悄将那份拜帖给顺了过来。
爹爹麾下这所谓的四虎将,他最喜爱的是巢正群,将他当义子养,最器重的却是程鑫,比起其余几位将军,程鑫的长处在于能谋善断,爹爹每每出征,身旁参议军务的便是程鑫,二人几乎是寸步不离的。
她记得爹爹提过,程鑫的这位夫人很擅钻营。
倒不是明怡对自家旧将没信心,实在是裴家北府的姑娘门楣太高,聘礼低于一百抬,别进门提亲,裴家家底丰厚,出嫁的姑娘嫁妆均不菲,那必得匹配相当的聘礼。
明怡不知程夫人哪来的家底来聘裴家妇?
她都替这位嫂嫂愁。
不过程就那小子,倒是很有父亲遗风。
昨日巢正群敲登闻鼓,程鑫长子程就,公孙将军幼弟公孙昶,邬老将军小儿子邬肃悉数到场,三人联名状告萧镇,期间程就口齿伶俐,与都察院的御史争执了好一阵,不堕将门风采。
闹闹咻咻一日,荀氏替裴依彤挑了两户门当户对的文臣府邸,约定回头去相看,若相对眼了,便定下来。
至傍晚酉时,前头传来消息说是裴越将回府用膳,荀氏见明怡在她这里懒了一日,便干脆吩咐管家,
“去跟家主说,等他回府,叫来春锦堂用膳。”
“好嘞。”
想到裴越,明怡心情颇有些微妙,自那夜上元节二人在马车缠了一遭后,已有两日未见,裴越显见已怀疑上她了,端看他查到何种地步,又何时与她摊牌。
现如今头顶就跟悬了一把剑似的,冷不丁哪一日便栽下来,断了这根姻缘线。
她当然可以走,只是吃了人家这么多只烧鹅,喝了这么多回酒,真悄无声息走了,多少过意不去。
就这么耗着吧。
他要掩,那就继续演。
哪知酉时二刻,饭菜备齐时,等来的不是裴越,而是哭哭啼啼的裴萱。
荀氏愣住了。
裴萱出嫁四年多,这还是第一回 哭着回娘家,这孩子素来持重大方,闹到这个地步,可见是出大事了。
荀氏急忙吩咐身旁的管事嬷嬷叫去门口将人接进来,又唤住前来报信的嬷嬷,
“到底怎么回事?”
那嬷嬷立在台阶下,与荀氏和明怡解释道,
“今个姑爷休沐,一直在府上没出门,上午还好好的,在屋子里逗了哥儿玩耍,到了午后不知为何,夫妻俩在内室便吵了起来,说什么没听明白,就知道闹了许久,后来便见姑娘冲了出来,闹着要回娘家。”
“齐太太追到府门口没拦住,这不也跟着来了。”
“亲家太太也来了?”荀氏问。
嬷嬷道,“来了来了,正帮着咱们姑娘将哥儿抱下来哄呢。”
齐府太太可不比陈家,心里头敞亮得很,晓得裴萱是裴府长房的宝贝疙瘩,不敢在她跟前摆婆婆架子,媳妇要回娘家,她便跟过来,总归说是守着媳妇孙儿,心里才踏实。倒是个聪明人。
荀氏权衡一番,没打算立即将齐太太请来后宅,好歹得先见了女儿面,弄明白始末,方好定章程,她吩咐身旁一大丫鬟,
“你去二房,请二太太往前厅招待齐夫人,就说我身子不适,稍候再去款待。”
“明白。”
一通安排过后,荀氏带着明怡进屋,拉着她在上首罗汉床坐定,“遇事不要急,总归得瞧一瞧,底下有哪些牛鬼神蛇,待它浮出水面,再行撒网。”
明怡听了这番话不由苦笑,看来裴越谋事而后定的性子遗传了婆母荀氏。
整不齐裴越现在就等着她“浮出水面”,再行撒网。
可她是谁?
裴越真捉得住她?
明怡一笑置之。
少顷,院子里便起了动静,一阵衣裳鬓影划过窗棂,下一瞬便见一行人绕进屏风。
打头一人一身大氅,氅衣上沾了些雨露,略有些风尘仆仆的,竟是裴越,眉目却是明朗蔚然的,视线先寻到明怡冲她温煦一笑,旋即方朝荀氏施礼,在她下首立定。
紧接着进来的便是裴萱了,显然哭红了眼,瞧见荀氏哽咽地唤了一声母亲,三步当两步扑在她怀里,荀氏抱着她在罗汉床坐定,心疼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快些说来。”
不待裴萱吱声,那头齐俊良也大步追进来,瞧眼眶竟是比裴萱哭得还要肿,一张脸甚至哭花了,没有半分往日俊朗稳重的模样。
“岳母,东亭,弟妹!”
齐俊良先上前朝众人施了一礼,旋即吸了吸鼻子,稳了稳声线欠身与荀氏道,
“叨扰岳母,实在是小婿罪过,可我也实在是忍不住了,年前就发现了迹象,那段时日裴家正办尾宴,我不好声张,心想再忍一忍,忍到过年,初二那日我也是强颜欢笑,总算把这个年忍完了,您知道刑部衙门近来案子多,过年我也不带歇的,几位堂官轮流在官署区当值,防着犯人出事,尚书大人念着我在官署区守了几夜,许我今日休沐,我回到府上,却见她还在为别的男人哭,实在忍不住了,便与她吵了一遭……”
荀氏一听缘由,给唬到了,听这意思错在自己女儿,荀氏压下心头的骇浪,指着下首,“你先坐下,慢慢说。”
嬷嬷们聪明,一早退开了,连门也掩严实,屋子里只剩几位主子。
裴越和明怡坐于右下,二人当中隔着一张四方桌,他没顾上去理会齐俊良,而是往明怡望着,“饿了吗?要不叫嬷嬷先给你送些吃的。”
刚成婚那一会儿,明怡和青禾时常侯在廊下等他用膳,他只当妻子敬重他,后来方明白,她们主仆是等着开席用膳,将一口吃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过去他笑她憨,现如今,终于明白原因。
习武之人饿不得肚子。
肃州军远离京城,距粮草富庶的江南更是相去甚远,每年军饷运过去折损严重。
他们吃一顿饱饭并不容易。
他舍不得她饿着,一时一刻都不行。
裴越声线实在和煦,眉眼也温情。
令明怡生出几分他不曾疑她的错觉。
“我还好,方才吃过几块点心。”
裴越没说什么,见荀氏身侧的罗汉床旁摆着瓜果零嘴,他端了一盘来搁明怡面前,明怡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这个空档,荀氏已将女儿从怀里拉出来,“你快告诉娘,发生什么事?”
裴萱哭过后,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身退下来,立在荀氏跟前屈膝,“叫母亲操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拌嘴闹别扭而已。”
齐俊良气得起身,直直望着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怎么不算大事?你当着岳母的面说明白,你心里是不是有人,自生了钊哥儿,你连屋子都不叫我进,这还叫夫妻嘛!”
说完方意识到明怡在场,一时恼恨嘴快,不该当着弟妹面扯这些,忙背过身去,颇有几分无地自容。
荀氏听了这话,险些昏过去,捂着胸口,“怎么可…………她心痛地望着女儿,还不大相信,“他说的可是事实?”
裴萱见他骤然都抖落出来,一张俏脸绷得通红,又是羞愧,又是气愤,指着齐俊良反唇相讥,“你难道也是个好的?你屋里就没人了?这三年也没旷着你吧!”
荀氏一听这话,便知裴萱是侧面承认了齐俊良所说,眼前一黑,怒道,“当着你弟妹的话,你有脸说这些!”
荀氏一动怒,众人齐齐起身。
裴萱已然是破罐子破摔,慢腾腾走到明怡身侧,抱着她胳膊,“明怡早就知道了。”
明怡:“……”
荀氏足足沉默了许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那个人是谁?我可从未听你提起过。”
被母亲这么一问,裴萱不知为何,一种无边无际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抱住明怡泣哭。
齐俊良见状,更是醋得跺脚,也跟着红了眼,指着她与荀氏道,“还能是谁,就是那个北定侯府的李蔺昭!”
“连钊哥儿的名字都照着人家取的。”齐俊良呕得要死。
“李蔺昭?”荀氏呆住,“天爷呀,怎么会这……一屁股跌坐在罗汉床上,时而捂胸时而捂额,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明怡一手抱住裴萱,一手捂额,心底深深浮现一股无力感。
齐俊良这才将始末道出来,“年终尾宴那日,肃州知府家的沈姑娘不是登门么,我见萱姐儿便与人家热络得很,开口闭口就问她李蔺昭在肃州的事,她的性子您是明白的,不上心的人和事,哪能追着来来回回问,我心里便起了疑,念着亲戚面前闹得不好看,一直忍着。”
“这两日肃州的案子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吗?从上元节那夜回来,她就不对劲,总是偷偷抹泪,到昨日李蔺昭临终写过血书的事在城中传开了,她便难受得吃不下饭,我原也不想闹,实在是见她茶饭不思,为个旁的男人弄得连自己身子都不顾了,气得摔了碗筷,便将事情捅了出来。”
“我怨她心里有人,她怨我收了通房,可若不是她不叫我进屋子,口口声声今生今世皆不愿与我做夫妻,我也不至于一时糊涂将人收了房。”
“岳母,我是有错,可我也是诚心想与她过日子的,她不能这样待我,我们还有孩子,那李蔺昭都死了这么多年,为何还要来祸害萱儿?”齐俊良也气得哭起来。
他也深感痛苦和无力,倘若是个活人,他还能寻人家打上一架,可偏是个死人,哪有活人拼得过死人的。
裴萱一听,顿时怒而反驳,“你个胡搅蛮缠的东西,胡乱攀咬什么,我对蔺昭只有敬慕之心,从不敢生非分之想,这几日难受,也是为肃州军难受,为他不值罢了,你这个混账,非要将我的心思扯歪,显得我多么龌龊不堪似的,我就算再如何,也比你好,这三年,你也不委屈。”
齐俊良红着眼争道,“你实话实说,你嫁我时,心里便有了他对吧?而我当初可是实心实意喜欢你的,头一年我对你有多好,可你呢,你心里却念着旁的男人,裴萱,你摸着良心,你对得住我?”
裴萱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转身又栽入明怡怀里。
明怡抱住她,神情一言难尽,捂额的手缓慢往下延展,将整张脸都给捂住了。
齐俊良委屈地跪到荀氏跟前,
“岳母,你可要替我做主……”
荀氏听完这段官司,委实震惊不已,却还是慢慢冷静下来,先看了一眼裴越,看他是什么意思。
孰知那儿子不知想什么入了神,文文静静坐在那,思绪像是被抽空似的,周身弥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荀氏只当他为自家姐姐难过,低声唤道,“越儿,此事你看如何料理?”
裴越倒是很快回过神,起身将齐俊良给扶起,“姐夫,你先去我的书房,回头我有话问你。”
齐俊良抬袖拂了一把眼泪,最后看了一眼裴萱,心头泛酸,朝荀氏施礼退下了。
待他离开,荀氏方难过地红了眼,将裴萱从明怡怀里拉出来,带回罗汉床上坐着,将她搂在怀里,又怒又心疼,“傻孩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连为娘都瞒得这么死,你让娘如何自处?早知你心里有人,娘不会勉强你嫁人的。”
裴萱终于不再遮掩了,目露凄楚,“就算告诉您,您也不会答应我,与北定侯府议亲的对不对?”
荀氏一时怔住。
一瞬间明白了裴萱的苦衷。
孩子是不想让他们做父母的为难。
当年已然委屈了裴越,牺牲了他的婚姻,她和丈夫是断不会再舍得委屈裴萱的,若裴萱表明心意,场面只会比今日还要难堪,裴萱大约是明白这一处,才高高兴兴上了花嫁。
“母亲和父亲不会答应的。”裴萱拂去眼泪了然地说,
“东亭,也不会。”
裴越舌尖在齿间用力抵了抵,终是沉默未语。
裴萱半是含笑,半是含哭,“我是裴家长房嫡女,我享受裴家带给我的无上尊荣,我也得为裴家付出,更得为裴家着想,个人喜好算什么,男女那点子情愫在阖族安危面前又算什么?”
“裴家几百年的祖训不会因我而改变,我也不能为一己私欲,让家族陷入夺嫡的风波,如今瞧来,我的抉择是对的。”
一席话将在座诸人说的哑口无言。
裴越沉默。
明怡默默听了一程,好似事不关己,自始至终不曾插话。
荀氏最后问裴萱,“那你如今作何打算?若实在心里没他,也不能耽误人家,当然,也不能耽误自己。”
裴萱一时没说话。
荀氏便寻裴越拿主意,“东亭,你看呢?”
裴越这回倒是开口了,“依二姐的意思,无论她做何决定,我都支持她,也一定会帮她。”
身为嫡亲弟弟,他不一定赞成裴萱的抉择,却一定会捍卫她的抉择。
裴萱垂眸权衡了半晌,终于拿定主意,抬眸笑道,“娘,我不想和离,我试着与他过日子。”
她没有改嫁的心思,和离也不是出路,她还有个三岁多的孩子,这般僵持下去,日子也难熬,不如试着退一步。
婚姻不就是一面山重水复,一面柳暗花明么。
荀氏也松了一口气,起身将裴萱拉到明怡身旁,“明怡,你帮我陪陪她,我跟东亭说几句话。”
明怡闻言起身,伴着裴萱往外去。
暖阁内静下来,荀氏重新回到罗汉床上坐着,捂着额连叹了好几声气,“我瞧着他们俩夫唱妇随的,只当感情很要好,谁知道光在我跟前演戏,瞒我瞒得这样……
裴越听了这话,不觉苦笑,裴萱这算什么,还有更头疼的在后头呢。
“母亲放心,齐俊良那边,我会去说,叫他往后一心一意对二姐。”
“那就好,其实齐俊良性子也不差,在你手底下当差,有你镇着,他是不敢对萱儿如何的,就是我家这姑娘脾气有点拗,被我养娇了些。”
裴越淡声道,“姑娘家娇一些又何妨,齐俊良是男人,该让着她。”
荀氏闻言失笑,“你在这,端着小舅子的架子教训人,可在明怡那,你却逞威风,你掂量着人李家没有大舅子治你不是?”
裴越听了这话,唇角漫出一抹苦涩,渐渐的有些失神,片刻后忽然问荀氏,
“母亲,北定侯府可还有人?李侯当年有几个孩子?”
提到北定侯府,荀氏并不陌生,她摇头叹道,“其实我们裴家与李家也算有些渊源。”
“李夫人与我一样是扬州人士,少时我们俩是相识的,只是我脾气比李夫人要烈些,不肯吃亏,李夫人性子好,内敛稳重,不爱与人别苗头,我们私下常说她是个木头。”
“几年后,我们一道嫁入京城,时常走动,我怀你那会儿,她也怀上了,我们俩在大相国寺撞上,叙了好一会儿旧,年前我生了你,她当时还封过一份贺礼,可惜年底她便去了乡下,孩子也是在乡下生的,我打发嬷嬷去送贺礼,听说跨过年三月,她生了一对双生儿,可见好福气。”
“儿子便是赫赫有名的李蔺昭,至于女儿,听闻生下来身子弱,一直养在乡下不曾回过京城,三年后,李夫人也去世了,我与李府再无联络,京城知晓她还有一个女儿的人并不多,”
裴越始终垂眸听着,手搭在桌案处微微一颤,克制着情绪问,“母亲可知那位李姑娘叫什么名?”
“李蔺仪。”
细雨纷纷, 游廊上一盏盏夜灯破开雨雾蜿蜒,有如灯龙。
裴越独自回到山石院,蓦地抬眸, 满院的雨潇潇落落,被廊庑的灯芒映照得丝毫毕现, 一簇簇跟针似的下在地砖上, 也下在他心里。
李蔺仪。
李蔺昭之妹。
她回京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
她想给李家翻案。
老爷子怎会与她搅在一处,又眼巴巴将人送到京城, 送至他手里呢。
真真是亲亲好祖父,这么大事竟将他蒙在鼓里。
他看起来就那么好骗么?
裴越将那抹自嘲收进眼底,抬步回了房。
齐俊良由书童伺候坐在西次间的圈椅处, 桌案上摆着几个食盒, 想必齐俊良尚在等他用膳, 裴越进来,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他这个人素来如此, 一身锋芒藏在笔端藏在内里锦绣,极少露在眉眼, 平日瞧上去是一片朗月清风的作派。
“姐夫。”他唤了一声, 来到齐俊良对面坐下, 看了一眼书童。
书童得令上前布菜。
齐俊良朝他诶了一声, 眼底还噙着泪,抬起胳膊拭了拭,忙不迭问他,“你二姐怎么说?”
裴越目色落在桌案那些菜碟,一面拿着帕子净手, 一面回,“先用膳,有什么话膳后再说。”
齐俊良心里便犯了咯噔,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一顿饭味同爵蜡,等裴越放筷子时,他也迫不及待扔下筷子。
书童收拾桌案,二人移去南面炕床上饮茶,裴越亲自给他斟了一杯,在他对面落座。
齐俊良将茶盏握在掌心,神色低落地问,“你姐姐说什么了?”
裴越含笑坐下,“也没说什么,倒是我有几句话要与姐夫说,姐夫只管放心大胆回我,不必顾虑,你我即便不是郎舅关系,也还是好友,咱公是公,私是私,不会因私废公。”
齐俊良见他这般郑重其事,心已凉了大半,嘴唇蠕动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越先问,“那个通房怎么样了。”
齐俊良羞得面庞通红,“年前已允她赎身,给了些银两,打发她回老乡,任凭婚嫁去了。”
裴越听了这一遭也是一阵唏嘘,抓住要害,“不论当初是负气还是顺水推舟,至少表明你也曾放弃过,不是吗?”
齐俊良哑口无言,像是被人拨开了皮肉,只剩一层赤裸裸的削骨,再也遮掩不了什么,神色颓丧,不辩一词。
裴越语气始终是温和的,甚至称得上如沐春风,“姐夫不必如此,我不是责备你,我也不责备她,固然你们都有错,可眼下我不与你们论对错,而是论将来。”
“我的意思,既然你们俩也不是分不开,且不如和离算了,各自安好。”
齐俊良闻言大惊失色,腾的起身,手中茶盏撞在小案,大半茶水顺着桌角喷出来,打湿了他蔽膝,他断然摇头,“不可,东亭,我不要与她和离,我错了,东亭你给我机会,往后我守着他们娘俩,不再有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