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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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被皇后遣来照顾老夫人的那位嬷嬷,缓缓从老夫人身后绕出,跪在皇后身侧不远处,说到,“陛下,老奴乃当年伺候娘娘生产的稳婆之一,请容老奴禀明当年实情。”
皇帝五指死死扣住宽榻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冰寒目光一寸寸移向老嬷嬷,示意她说。
老嬷嬷直起腰身,目视面前的虚空,定了定神,慢声道,
“元康七年,皇后娘娘怀有身孕,阖宫大喜,只是这一胎怀的实在是艰难,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娘娘害喜反应过重,头三月下不来床,吃了吐吐了吃,好好的曼妙人儿不过数日间便只剩皮包骨,任谁瞧了不说一句可怜,太医轮番用药,却也无济于事,陛下又是心疼又是震怒,大骂太医无用,甚至命人去宫外寻求偏方,只求缓解娘娘苦楚。”
“好不容易熬过前三月,娘娘胎像是稳了,不过孕吐症状并无明显好转,娘娘终日卧榻煎熬,心里时常抑郁难当,直到怀胎四五月间,太医院一位侯太医把脉,直言此胎脉象十分稳健,恐为男胎。”
“彼时阖宫已有数位皇子,娘娘位居中宫,备受属望,当然也盼着能诞下皇子,陛下您更是日夜祈祷,求上天赐下一位嫡子来,是以,太医把出男胎,娘娘心地开阔了,陛下亦是龙颜大悦。”
“仿佛一切都好起来,娘娘总算能吃得下饭,气色一日日恢复如初。”
“然而到了临行生产那两月,一位姓李的太医过来把脉,觉着脉象有些奇怪,时而流利如珠,时而脉细如线,疑为双胎,又恐是女婴,他命奴婢给娘娘摸胎位,也就怪了,偏只摸到一个孩儿,大冬日的穿得多,娘娘身子纤细,孕肚不显,太医一时也断不出真章。”
“娘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得个皇子,哪听得去女胎一说,情绪激愤之时险些要发作那位李太医,奴婢便悄悄嘱咐李太医,叫他莫要乱说话,若惊扰凤体,动了胎气,无人担待得起,那位李太医便闭口不言了。”
“偏是那段时日,朝中危机四伏,陛下携国舅爷远征西北,奴婢们唯恐歹人趁虚而入,对娘娘不利,遂紧闭坤宁宫,严禁闲杂人等进出,各宫呈献的糕点一概不得近娘娘之身,便是太医所开安胎药,亦需反复试毒,方可送入娘娘口中,除十名心腹外,余者皆不得入殿。”
“娘娘日日盼着陛下回宫,除夕未归,开春亦未归,那年阖宫用度紧缩,连除夕宫宴都免了,直至元宵前夕,娘娘为给陛下与社稷祈福,命人在太液池筹备灯会,也叫阖宫主子们热闹热闹。”
“是日,后宫嫔妃几乎尽数赴宴,唯独皇后娘娘因身子沉重,不便挪动,留在坤宁宫静养,傍晚忽降暴雨,整座皇城风雨如磐……娘娘突然发作了,奴婢们赶忙去传太医,外头瓢泼大雨,太液池有人溺水,去了几位太医,赶巧擅长女科的侯太医病了,当时太医院只一位李太医当值,小太监们一面冒雨往太液池去接太医,一面着人架着那位李太医送到坤宁宫。”
“当时情形极其凶险,娘娘羊水破得急,宫口却开得慢,孩儿迟迟不下,李太医无奈,下一剂猛药,终于至亥时,诞下一名皇子……”
说到此处,老嬷嬷嗓音忽然开始发颤,鼻头发酸,极力忍住哭腔,哽咽道,
“可惜是个死胎,奴婢永远忘不了娘娘当时的模样,她浑身被汗液浸透,脸上血色尽失,闻得是死胎,当即尖叫一声,几近昏厥,怎么也不肯信,一面忍受腹痛,一面发狂地将床榻诸物悉数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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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你们快去救他,若救不回来,本宫要你们的命!”
“孩子好好的,每每请脉孕像康健,怎可能会死?一定是你们害了他,来人,来人……下,您在哪儿,您快来救救咱们的皇儿……”
西厢房的产室狭小逼仄,满目的红如血色漫入皇后瞳仁,皇后崩溃地伏在产床大哭,像是溺水之人,久久在水泊里挣扎,上不了岸,她绝望地瘫在宽大的鸳鸯衾被下,近乎癫狂地撕咬枕巾,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腹部的剧痛再度袭来,产房烛光昏暗,映得帐幔上人影乱颤,凌乱的发丝黏腻在她额角,衬得她如阎王殿里的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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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李太医与两位宫人已抱着皇子去了外间,李太医为小皇子诊脉,确认夭折,且已死数……
太阳斜移得快,明湛的秋光已探至皇帝衣摆,那张威严的面孔不知不觉沁了一脸的泪,听到“已死数日”,心间猛地一揪,低喃问,“然后呢……”
老嬷嬷吸了吸鼻,缓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奴婢当时正跪在娘娘身前,欲为她清理胞衣,孰料另一孩儿竟探出半个头来,奴婢惊喜不已,连忙催娘娘用力,也就怪了,这一胎十分的顺利,很快滑出一位小公主。”
“比起瘦弱的小皇子,小公主殿下实在是康健无比,她生出来时四肢有力,眉眼黑幽,像极了陛下,足足有六斤重呢……”
老嬷嬷一面喜,一面又哭,
“两个襁褓摆在面前,一个瘦如玉蝉,手掌仅成人拇指那般大,一个却手舞足蹈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四处张望,活泼健壮,连啼哭也中气十足,可惜被雷声掩盖,外间无人听闻……”
“娘娘盯着两个孩子出神,一死一生,死的是众所期盼的皇子,生得是突如其来的公主,娘娘犹自不甘心,盯着李太医逼问,‘你告诉我,为何会这样?我的皇儿怎会死?’”
老嬷嬷痛哭不止,“也怪那位李太医,性子刚直,不懂转圜,仔细诊验两位胎儿,直言一胎强健,一胎孱弱,强胎吸尽了弱胎精气,致其夭亡……也正因为此,双胎脉象方不明显。”
“娘娘听了这话,再也承受不住,本已近崩溃边缘,被这话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不顾身下鲜血淋漓,突然发狂似的扑向小公主,言称要将小公主掐死,那一下娘娘是用了力的,小公主被她掐得嚎啕大哭,面色发青,奴婢们猝不及防,慌忙七手八脚夺过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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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孩子一哭,整个产房乱了套,皇后一身中衣尽湿,蓬头垢面坐在产床上,眼神空洞涣散,茫然四顾,重重捂着额,整个人恍惚置身地狱,不停地摇头,
“还我皇儿来,还我皇儿……
眼见她下身血流如注,宫人哭着跪求娘娘保重身子,可惜孩儿每哭一声,便刺激皇后一分,她一面瘫软在汗湿的枕上,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一面失常地张狂尖叫,
“把她带走,我不要看到她,”
“我要掐死她,替我皇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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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娘娘情绪过于激动,已有血崩之兆,奴婢不得已,只得抱着孩子悄悄避去耳室,小公主在奴婢的安抚下终于不哭了,乖巧睡去。这时娘娘的乳娘满嬷嬷紧紧将皇后搂抱在怀里,温言劝慰娘娘勿要动怒,说是只要好生休养,将来必定还能再生一位皇子,可娘娘深受怀孕生产之苦,又念及文武百官与陛下的殷切期望,整个人崩溃之至,声称要带着小公主一道去死……”
“我们若不将小公主交出去,她立时便要自尽,没法子呀,陛下……”
老嬷嬷深深跪伏在地,大哭道,“些许她们母女没有缘分吧,当时为了安抚住娘娘,叫她情绪稳定下来,我们便商议着,将孩子带去旁的宫殿暂时避一避,可娘娘对小公主深恶之至,将一切因果尽数归咎于她,竟以死相逼,命奴婢将人送去李家,不愿见到她……”
“保小公主还是保娘娘?这个难题横在奴婢与满嬷嬷面前,最终为护住娘娘性命,只得忍痛将孩子送走。”
“陛下离宫之时,阖宫宿卫皆交于娘娘执掌,是夜宫人大多聚于太液池,满嬷嬷将令牌交予奴婢,奴婢悄悄将孩儿放入箱笼,提之出宫,佯称前往李家,坤宁宫之物,侍卫皆不敢查验,如此,奴婢将孩子送去了李家。”
皇帝木然听着,思绪也被带回那样一个惨痛的夜晚,先是丧子之痛,后又闻得皇后产后血崩、昏厥不醒,双重打击险些压弯这位帝王的脊梁。
“这么大一桩事,你们如何瞒得过去?”
皇帝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蒙在鼓里整整二十四年。
老嬷嬷抬起满是哭痕的脸,忽然苦笑,“陛下可还记得?那夜消息传至行宫,您震怒之下,斥责宫人伺候不周,处死了十人,嫡皇子既为死胎,掌脉太医有不可推卸之责任,两位太医皆被处死,其余八名宫人恰是当夜知情人,活下来的唯有满嬷嬷、奴婢和娘娘贴身女婢。那位李太医因是临时请来,反逃过一劫,满嬷嬷本不打算放过他,偏李太医声称曾救过我们李老侯爷性命,满嬷嬷这才没舍得下手,后来李太医立誓死守秘密,借着接生不利,娘娘一道手书夺了他的官衔,将他遣出宫,为防多生事端,当夜便是他跟随奴婢一道去了李府。”
皇帝顿时哑口无言。
宫里那么多皇子都存活下来,唯独皇后诞下死胎,他如何能忍?疑心有人趁他不在谋害皇后,遂下令彻查六宫,稍有可疑宫人,不是下狱便是处死。
阖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直到钦天监送来一道折子,他方停止杀戮。
皇帝念及自己阴差阳错替皇后灭了口,错失得知真相的机会,只觉可悲可笑,从肺腑咳出一声冷笑,眼神阴寒如蛇,一步一步逼近皇后,他蹲下拎起皇后衣襟,逼着皇后直面自己,一字一字厉问,
“皇后,那是朕的骨肉,你怎么有胆将她送走?你凭什么将她送走!”
皇后被他扯得身形晃动,面颊苍白如纸,浑身气力似被抽干,绵绵无力望着皇帝,
“陛下,臣妾错了,臣妾当时情绪失控,将章儿之死尽数归咎于女儿身上,臣妾当时自己都活不下去,遑论是她?”
整个空月子,她精神恍恍惚惚,想起孕期备受折磨,每日均是掰着手指头熬过来的,到最后期望落空,承受不住丧子之痛。
“那可是满朝瞩目的嫡皇子啊!就这么没了,臣妾如何承受得住?当时闵妃与贤妃之子已六七岁,宫中有六七位皇子,臣妾受够了害喜的苦,当时真的不想再生孩子了……”
皇后垂眸靠在皇帝的手背,泪水顺着他指缝一行行跌落在地,
“臣妾也曾试想,若留她下来又会如何?她将永远活在章明的阴影之下,阖宫私下均会谩骂她克死兄长,她在宫里不会比在宫外快活,臣妾太明白自己的性子,我看着她永远会想起死去的儿子,我做母亲的尚且无法原谅她,陛下敢保证,绝不会迁怒于她吗?”
皇帝神色微恍,每一个孩子出生,他均是欢喜的,尤其是与皇后的孩子,他更视为珍宝,他不知当时他会如何,可眼下却笃定地说,
“不,朕不会嫌她,一定不会……”
“可臣妾会……”皇后气若游丝地掀动眼帘,“臣妾做不好她的母亲,臣妾……不配为她之母……”
皇帝听到这席话,心口滚过一丝锐痛,眼神阴鸷地劈向一侧的老夫人,
“你们李家就这么把孩子留下来了?皇后产后抑郁失控,做了糊涂事,你们也糊涂了?”
众人视线不由得齐齐望向老太君。
只见老人家慢慢摸到身侧的拐杖,缓缓站起身,朝皇帝欠了欠身,方道,
“陛下,那夜子时,李太医与嬷嬷将孩子径直送入老身手中,老身当时心境与陛下一般,深知天子血脉岂容流落宫外,故而毫不迟疑,当即接过孩子,抱着她往回走,想趁陛下回銮之前,将孩子送回坤宁宫。”
老夫人说到此处,忽的停顿了下,竟是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当时马车已抵达东华门外,说来也怪,那个小宝儿本在我怀里呼呼大睡,一靠近东华门,她却骤然啼哭,恐惊动守卫,老身只能避开,再三尝试,皆是如此。”
“东华门不成,我便去玄武门,陛下您信吗,那一夜,老身抱着她从子时直至天明,驾车绕皇城一周,连午门都试过了,无一例外,只待靠近宫门,她便哭,甫一离开,她又睡得香甜。”
老夫人怔惘地望向他,漆灰的眼眶蓄着一眶泪,犹自不落,“陛下,宝儿不肯回去。”她心痛如绞地一遍遍重复,“宝儿很有灵性,也很有脾性,她不肯回去。”
她轻蔑地冷笑一声,“也对,那样的娘,不配叫她回去。”
“当时李太医也在场,说是皇后情形很不好,一旦送回去保不准刺激她,届时产后血崩没了命,恐懊悔不及,老身一时不敢轻举万动,且将孩子安置在府中,天明之后,便入宫探望。”
“皇后气若游丝躺在榻上,昏迷不醒,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也疼,守了她一日一夜,待她醒来,老身再三规劝,她却执意不改,老身便打算求见陛下您,可人刚迈出坤宁宫,却听得一桩传闻。”
老太君语气微顿,面露踟蹰,“若老身未曾记错,陛下回銮之后,疑有人谋害中宫,曾大兴刑狱,首当其冲的便是闵、贤二妃。中宫若无子,当立皇长子,闵妃嫌疑最深,贤妃背靠琅琊王氏,也有夺嫡有望。陛下圣明,紧咬二宫彻查,可她们又岂是愚钝之辈?不知是何人请动钦天监,那边卜出一卦,只道此胎虽夭,却能护佑大晋、护佑陛下,反倒是活着却与陛下八字相……
老太君摇着头,悲叹一声,“如此,老身岂敢放宝儿回宫?此事说小乃无稽之谈,说大却关乎国运,落在旁人耳中不过风言风语,可若落在宝儿身上,却有如千斤,倘若陛下哪日有个头疼脑热,岂不都要怨怪在我宝儿身上?我可不愿她受这等委屈。”
老人家言辞犀利道,“天家最是薄情之地,老身脾气刚烈,心想这孩子大抵跟李家有缘,便做主留下了,当日便带着人回了乡下,也巧,当时李襄媳妇正怀着孕,三月十八那一日,她诞下一子,老身谎称是双生子,如此让宝儿名正言顺留在了李家。”
“李襄得胜还朝,直至三月十九方回陇西,彼时木已成舟,他也是回天乏力,身为舅父,他反比老身更疼宝儿,视若掌上明珠,两个孩子,尚且偏疼宝儿几分,后来老身命他们夫妇携子归京,而宝儿则由老身亲自抚养至三岁。”
“三年后之事,诸位皆已知晓,老身那儿媳病逝,留下一双儿女,儿子被李襄带去边关,女儿则留在老身膝下。”
“听闻双枪莲花需双生子同练,方能发挥其最大威力,一听说李家有一对双生子,莲花门的人闻风而动,悄悄来李府外蹲守,果然一眼相中咱们宝儿,称其骨骼清奇,乃习武之奇才,趁老身不备,将人掳去。”
“其后李襄受其所迫,只得将二人一同送入莲花门,使宝儿有个照应,如此方成就后来一代传奇。”
“陛下,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老太君缓缓拄杖屈身,双膝及地:
“欺瞒圣上,乃老身一人之罪,陛下若要降罪,惩处老身便可,不必再牵连无辜。”
孰知,老太君这话一落,那皇后信念已失,不愿母亲代她受罪,突然挣脱皇帝手腕,往一侧墙柱撞去。
第100章 跟朕回宫
皇帝眼见皇后猛然朝廊柱撞去, 一颗心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向外一拽,几乎要脱口喷出,
“皇后!”
“母后!”
七公主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失声, 拔腿便要扑过去救人,有人比他们更快。
靠在廊庑一角的青禾倏然掠至, 抬手稳稳抵住皇后双肩, 将皇后捆在怀里。
确认皇后没事,皇帝后怕得沁出一身冷汗,高大身形晃了晃, 刘珍见状赶忙往前伸出手,皇帝搭着他手臂,重新坐回软榻, 眼神发狠地定在皇后身上, 怒道,
“你竟敢当着朕的面寻死觅活……”皇帝抬手指着她,胸口因震怒而剧烈起伏。
皇后并非真要寻死,实则不过赌一把, 赌皇帝对她尚有恻隐之心,以此为李家博取脱罪机会。
这一冲撞, 她浑身力气已然泄尽, 挣脱青禾之手, 缓慢滑落在地, 凄楚地望着皇帝,
“陛下,此事罪在我一人,母亲为我所迫,侯府亦为我累, 他们均是无辜的,恳请陛下念在臣妾辛苦生育这些儿女的份上,赦免李家,所有罪责臣妾一人来担。”
她双目深红,胸口被无边无际的痛苦给浸满,“我李秀宁没能给李家挣一分荣光,有何脸面再拖累于他们,陛下若执意治罪李家,臣妾也无非是一个死……”
皇帝仍沉浸在她险些血溅当场的惊惧之中,斥骂她道,“朕就是太纵着你了。”
“那便请陛下再纵臣妾这一回!”皇后泪光盈盈,目露哀恳,“只罚臣妾一人,可好?”
这是她第一回 这般放下身段与他说话,皇帝心里其实并不好受,此间诸事过于可恨可恼,皇帝如何甘心不去计较,遂一时不语,而是将视线渐渐投向前方,
秋阳已然变淡,明怡始终负手凝立阶下,斜晖恰巧铺在她眼梢,将她侧颊烫出一片金光,她眼翳极深,五官甚是漂亮,被那一斛辉光照得明艳不可方物,皇帝望着她,几度张口欲唤她的名,喉咙却有些发堵,生离整整二十四载,任凭是谁,身份一时也难以转变过来,
“老太君,汝口中之宝儿,可是蔺仪?”
老太君仍保持跪伏之姿,神情却无屈服之态,淡声回,“没错,蔺仪便是章明太子同胞之妹,本该是陛下第一位嫡公主。”
“嫡公主”三字终是刺痛了皇帝的心。
皇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指紧紧掐入刘珍手臂,目光却仍锁在明怡身上,情绪翻涌难以自持,“若你们早一日开口,朕也不至于与亲生骨肉分离这么多年……何至于让一金尊玉贵的公主深陷险……后固然难逃其咎,可李……
“李家无罪!”
一直沉默的康阁老忽然上前来,截住皇帝的话头。
金口玉言,一旦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康阁老敏锐地找准时机,掀起敝膝,双膝着地道,
“陛下,臣以为,当年娘娘处境实属艰难,彼时陛下远征,数月未归,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既承受怀孕之苦,又须代陛下掌管后宫,甚至朝臣遇事不决,亦需娘娘出面调停,可谓内忧外患,身心交瘁。”
“历经万难产下皇子,却竟是死胎,如何承受得了?陛下,不瞒您说,当年听闻嫡皇子仙逝,臣亦是捶胸顿足痛哭许久,那可是我大晋未来的小主子,竟就这般夭折在皇后腹中,每每想起,心痛如绞,外人尚且如此,遑论娘娘本人?”
“妇人生产后心绪激荡,行为失常者,并不罕见。更何况娘娘当时身心俱溃,小公主若留宫中,未必不遭受流言蜚语,皇后坚持将孩子送往李家,李家岂能推拒?于陛下而言,娘娘是臣,然于百官而言,娘娘亦为君,后宫诸务本该娘娘做主,若娘娘觉着皇宫不适宜小公主成长,将她送去李家,请李家代为抚养,也在情理当中。”
“无非是帝后夫妻自个不曾商议好罢了,于李家何干?李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康阁老不愧是当朝首辅,这副嘴皮子功夫很是厉害,几乎要将黑的说成白的,说完,他觑了崔序三人一眼,示意三人跟上。
很快,吏部尚书崔序和都察院首座谢礼,纷纷上前道,
“臣等附议。”
崔序说完见裴越没跟来,连忙朝他使了个眼色,裴越这才收敛心绪,不疾不徐起身,郑重地撩袍下跪,抬眸直视皇帝,
“陛下,臣以为方才康阁老所言极是,娘娘当年情绪失控,以致做出掐婴之举,可见小公主当年处境何等危险。”
说到此处,他胸中蓦地涌起一阵锥心之痛,克制住语气道,“陛下,被掐脖子,是很疼,很疼……
他方才听完那席话,脑海忍不住拼凑出当年的画面来,甚至恨不得冲进去,将那个小仪仪给抱走。
他无比庆幸,老太君带走了仪仪。
“诚然孩子送去李家有违宫规,却合人情,比起这些规矩来,小公主的性命不更为紧要?臣以为,李家甘冒阖族性命之危,却毅然决然替陛下护好皇嗣,实乃对陛下至忠至诚之举。”
“北定侯临终前已是在向陛下呈情,还请陛下念着侯府精忠报国的份上,勿要论罪。”
说罢,他伏身叩首,长跪不起。
刘珍在一旁听着,简直要为几位阁老拍案叫绝,瞧瞧,这唇舌功夫真真一个胜过一个,不单能将黑说成白,更能把反的说成正的,不然,怎偏偏就他们几人能入阁为相呢?
皇帝竟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这番说辞虽有漏洞,意图却十分明显,给皇帝台阶下,不愿他迁怒李家。李氏父子已为国捐躯,北定侯府只剩这孤儿寡母二人,他如何治罪,治得哪门子罪,又怎么忍心治罪。皇帝自嘲一声,只能将那点不甘给咽下,
“好,朕可以不论李家之罪,朕也很庆幸李家将朕的姑娘养得极好,但有两人,朕绝不能饶。”
皇帝松开刘珍,示意他搀起老太君,又问老太君道,
“当年那位李太医何在?”
老太君心知皇帝这是怨李太医当年言辞不当,刺激皇后以致她做出极端之事,遂道,
“陛下,李太医早已亡故。”
事实是,李太医确实与北定侯府有些渊源,当年她着人送李太医回老家潭州,不许他进京,而李太医也改头换面,成为李乡绅,避去潭州山村当教书先生,老太君这么说,实则是担心皇帝追查到潭州,牵连裴家。
皇帝面露疑色,“果真?”
老太君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老身也怕他泄露天机。”
这是暗示皇帝,李家已将其灭口。
皇帝无话可说,闭了闭眼,再度看向皇后,恨她狠心,更气她糊涂,那股怒火又是窜起,
“皇后,此事你乃罪魁祸首,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帝深吸一口气,斟酌再三做出决断,
“来人,将皇后带回坤宁宫,终身幽禁。”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康季闻言,再度滑跪在地,指着已呆傻的朱成毓,惊惧道,
“陛下幽禁皇后,置太子于何地?”
“请陛下三思,万万不能惩处皇后!”崔序等人也纷纷下跪附和。
皇帝却早料到他们这般说,这次却不容求情,“朕对外只称皇后病重,需静养避人,以全太子之脸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皆知再无转圜余地,纷纷默然叹息。
皇后深深闭目,面色僵白伏身下拜:“臣妾领旨。”
发落完皇后,整条回廊寂然无声,几位阁老退至一旁,皇帝视线缓缓与明怡相交,他方才有留意,自始至终明怡均置身事外,对他们所言所行无动于衷,好似那人不是她,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心痛,甚至盼着她闹上一闹,哭上一哭,诉出她之委屈,可惜没有,她脸色过于平静,平静到皇帝心里有些不安。
他难以想象,经历过怎样的磨难,才能炼就她这般坚韧的品性,再回想老太君那句“宝儿不肯回宫”,皇帝眉心被刺痛,险些睁不开眼来,他慢慢推开刘珍的手臂,一步一步来到台阶处。
过去他习惯了居高临下,哪怕是对着最疼爱的七公主,也时刻保持一份父皇的威严,可到了明怡面前,他忽然觉着这份威严多余了,甚至唯恐这份威严成为父女无法相认的隔阂,他再往前一步,来到台阶下,如此两人离得更近,只一步之遥。
他当然毫不怀疑老太君所言,这般出众的姑娘一定是他的女儿,他忍不住打量她五官,方觉她的眉峰与他极为相似,眼角的弧度却像皇后,许是集二人之长,容貌反而不那么像他们。
他的女儿竟是莲花门的传人。
皇帝怔怔望着明怡,一时难以回神。
明怡淡淡瞅着他,只觉皇帝险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不明白他盯什么,也无心揣度他的心思,而是将手中的恒王拎了拎,逼问皇帝,
“陛下,还有一人没发落呢?”
皇帝顺着她话头垂下眸,落在恒王身上,但见恒王被明怡紧扣咽喉,张着嘴无力呜咽,模样既可怜,又可恨。
皇帝压下心头不忍,“他私逃王府,罪不可恕,来人,将他押回……
“慢着!”明怡语气忽然发硬,眼底也沁着一抹冷意,腕下加重力道,将恒王整个人给提起,抵至皇帝跟前。
那恒王堂堂七尺男儿,在她手中却如烂泥般瘫软颤抖,惶然望向皇帝,“父……刚一出口,被明怡用力一掐,疼得他近乎昏厥,忙收了嘴。
皇帝看着此情此景,面露凝重,目光慢慢移至明怡身上,预感不妙。
明怡明明朗朗地睨着皇帝,一字一顿,“陛下忘了八王之乱吗?”
皇帝眼底蓦地掠过一丝厉色,旋即面色发白,后退一步,脚跟磕在石阶上,几乎站立不稳。
前朝末年,八王夺嫡,其中二位皇子侵吞赈灾银两,致灾民死伤无数,当时的圣上心软,只将二人软禁府中,不料不久后二人勾结将领造反,八王皆卷入纷争,整座京城血流成河,而戎狄趁虚而入,中原几近倾覆。
朱成毓年纪尚小,在朝廷根基不如恒王,恒王既能潜出王府,可见其贼心未死。
为江山社稷计,他不该留。
明怡这是逼他杀子。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表情一时千变万化。
明怡好整以暇地欣赏皇帝变幻的神情,凝神不语。
肃州三万将士之死与恒王脱不了干系,倘若恒王未生歹计,朝廷反应及时,至少有一半人能活下来,一万五千条性命,一万五千个家,她如何能忍。
皇帝迎上她毫不退让的目光,深吸几口气,终是闭上双眼,狠心道:
“来人,将恒王拖下去,明日赐死。”
“不必了。”明怡笑容依旧,徐徐望着皇帝,“我来代劳。”
皇帝脸色倏变,“蔺仪不可!今日是你外祖母寿宴,总该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