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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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毓自进屋一双眼就盯着明怡没放,直至此刻老太太开口,方回过眸回话,“外祖母,今日表姐归家,孙儿岂能不来探望,朝政再忙,也是可以放一放的。”
老太太笑吟吟打听,“裴越也跟你一样忙?”
这话一落,对面的明怡明显咳了一声,将茶盏搁下,无奈地瞪着老太太,老太太眼神不济,没瞧见她这一瞪,仍期待地望着朱成毓。
朱成毓和七公主却不约而同看向明怡。
朱成毓提起那位表姐夫,神色难辨,“忙,怎么可能不忙?先是舅舅的案子,再然后是怀王和梁家造反的案子,里头千头万绪,均需他掌舵,这几日恐怕得睡在官署区了。”
老太太闻言略觉失望,“那孩子也辛苦,年纪轻轻扛起半个朝堂,别看他不必上阵杀敌,朝堂之事比战场更为幽深复杂,他殚精竭虑,实属不易,你呀,也该多替他分担一些。”
朱成毓道,“外祖母吩咐的是,孙儿谨记在心。”
七公主看向明怡,“表姐,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明怡正待接话,对面老太太呵斥一句,“什么打算?这话就不该问,你表姐刚回来,自然往后就在府上好好养着,哪儿都不去,什么打算也没有。”
七公主回头向老太太解释,“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昨日听说表姐是莲花门的人,我只当她还要回肃州去,我不愿表姐再离……她拉住明怡的手腕,面露不舍。
明怡拍了拍她手背安抚,“暂时并无这个打算。”
“那你与裴越呢?”
“这不是和离了吗?”
“难道就这样了?”
“不然……明怡下意识扶盏再喝,却发觉茶盏已空,吩咐晁嬷嬷给她续茶,将这个话头轻轻揭过。
七公主喟叹一声。
朱成毓主动帮着明怡岔开话茬,“对了,表姐刚回府,住处可安排妥当了?”
老太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面蒲扇,慢悠悠摇着,“就住你表兄那间院子。”
“啊?”七公主讶道,“外祖母,这不合适吧?那毕竟是表兄住过的地……
七公主私心仍想为李蔺昭留一处院落,“西苑这边还有好几处院子,我下午不是着人收拾了吗?海棠苑地儿幽静,景致也好……”
老太太打断她道,“整个侯府,最敞亮的院子便是蔺昭的院落,妹妹回来了,哥哥让让她又何妨,她就住昭苑,”说完,又神神秘秘凑近七公主道:“最要紧的是——离祖母我住的地儿近。”
昭苑与老太太的上房就隔一堵墙,开一道小门,彼此往来十分便宜。
七公主促狭笑道,“明白了,表姐才是外祖母的心头肉。”
“那是自然。”老太太扬起蒲扇,朝他们二人虚点,“往后你们俩可都要护着你表姐,好吃的好玩的多想着她些。”
明怡闻言眉头一皱,无奈道,“祖母,您这话可太偏颇了,他们都比我小呢。”
朱成毓和七公主也哭笑不得,“知道了,外祖母,从前您叫我们让着蔺昭表兄,如今叫让着蔺仪表姐,可见世人常说外孙不及亲孙,是有道理的,旁人家大的让着小的,到您这,亲孙才是最大的道理。”
一句话把老太太给逗笑了,遥遥往明怡指了指,
“她常年不在京城,没你们会享福,我不疼她,谁疼?”
“是是是。”
又说了会闲话。
七公主要陪着老太太去用药,朱成毓却与明怡说,“表姐,我领你去表兄的院子,他那院落中有个极大的庭院,可供习剑,这三年来我在王府日夜勤练,表姐帮我掌掌眼,提点一二?”
“好。”明怡并未推辞。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花厅,沿着一条蜿蜒长廊来到穿堂,穿堂进去,便是一个敞阔的四合院,当中的庭院果然宽敞,不见花坛,唯东北角矗立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冠遮天蔽日,几乎荫蔽整个正院,夏日这院子是极为凉爽的。
正院五间正房,两侧各衔一耳房,左耳房作库房,右耳房为浴室,往后开出一条甬道通往西北侧的跨院,跨院毗邻府外,翻墙即可出门,十分便宜,往日李蔺昭便常居跨院之中。
正院灯火通明,裴家今个悄悄送来了十几箱笼的衣物,方才丫鬟替她收拾停当,这会儿见两位主子进了院,连忙从里屋退去了后罩房。
偌大的庭院只剩明怡和朱成毓二人。
朱成毓今日穿了件玄色的箭袖长袍,秀挺地立在院中朝她一揖,明怡抱臂靠在一处廊柱,慢悠悠看着他笑,“你使几招给我瞧瞧。”
“好嘞!”
朱成毓旋即从腰间抽出一柄当年李蔺昭赠他的软剑,手腕一振,软剑吐芒出鞘,朝夜空斩去,剑光随之而起,连带内室透出来的灯芒也好似被他劈开搅乱,绽出一片耀眼明光。
明怡神情专注,目光紧随他而动,将他一招一式尽收眼底,看得极为细致,以窥出其中破绽与不足来。少年带着一如既往的锐气,出剑迅疾凌厉,身形时进时退,剑刃震出锐响,裹挟着剑光在他周身流转,惊得几只循光而来的流萤慌忙散开。
少顷一道招式练完,他收剑,背对着她的方向喘气,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液浸湿,贴在英挺的侧颊,问道,“我长进如何?”
明怡看得入神,一时不察他言语里的陷阱,矢口而出,“是长进不少…
话一出口,她整个人蓦地怔住,旋即收声,默然不语。
而庭中的朱成毓却如遭雷击,狠狠一僵,他原只是试探一句,并未抱有指望,可一直期盼的答案就这么猝不及防抖落眼前,他忽然不敢置信,心口怦怦直跳,那一丝侥幸与庆幸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一道充塞心间,逼得他双目通红,剧烈喘息,汗一层接一层往外冒,不多时便浸透衣衫。
怕她尴尬,怕她无措,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佯装不曾意会,迟疑地“诶”了一声,“真的吗?可见我这些年的功夫没有白……每一个字自唇齿间挤出,艰难地克制所有情绪,想到身后那人淌过尸山血海归来,不知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罪,朱成毓心痛如绞,泪水汹涌而出,甚至无法再停留,头也不回向外走去,“时辰不早,我得回宫了,改日再来探望……
他一口气冲出院门,登上宫车,坐在软榻上掩面大哭。
没多久七公主服侍完老太太出来,甫一瞧见他埋头在掌心,双臂剧烈地颤抖,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
朱成毓拂去泪痕,未曾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过是功夫不佳,被表姐训斥,心里有些难过。”
七公主信步上车,坐于他身侧,睨着他,“还这般孩子气。”
“孩子”二字刺痛了朱成毓的心,他再度捂住脸,任泪水横陈。
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他对权力产生如此汹涌的渴望,他一定要强大,再强大一些,方能护住至亲。
朱成毓深吸一口气,朝外吩咐:“回宫。”
七公主看出他明显哭过,不仅不心疼,反而觉得有趣,“你为什么哭?”
朱成毓没理会她,兀自盘算着如何夺权。
什么心如止水,什么刚正不阿,什么毫无城府,都是假的,全都是伪装。
他要权势。
兵权,锦衣卫,东厂,六部,他都要握在手心,他要除去奸佞,他要廓清环宇,他要让天下再无战乱,他要让她有家可归。
泪水一簇簇自眼眶滑落,一股股雄心壮志往胸间注满,心变得越来越硬。
自比李世民?
他忽然觉得可悲可笑,他这会儿真有些想做李世民了。
七公主见弟弟眼眶泪水越蓄越多,眼神却越来越锋利,更觉有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朱成毓看着她不说话。
七公主捏了捏弟弟的耳廓,笑吟吟道,“像一只被夺了心爱之物的小狼狗,又凶狠又惹怜。”
朱成毓被她气笑了,心里头再不满,对着姐姐他从来是不敢忤逆的,“松手!”
“我不松手,老老实实交待,你方才与表姐说什么了,一回来就哭,你们俩不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吧?”
朱成毓被她拎得皱眉,“你自己笨,怨谁?”
“是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吗?”七公主瞪他。
朱成毓拿眼神瞥她。
“还凶?”七公主再瞪。
朱成毓深吸一口气,挫败地闭上眼不说话。
七公主见弟弟老实了,这才松手,“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做了太子,在本公主面前就能嚣张。”
朱成毓无语道,“我就算做了天子,也还是你弟。”
“这还差不多”。
北定侯府离东华门不远,宫车不多时便驶入宫门。朱成毓在石玉桥处跳下车,径直往内阁而去,他就要趁着清除叛党的契机,安插人手。
两日后,皇帝病情回稳,正式行册封太子大典,典礼结束,一家四口聚在坤宁宫用晚膳。
七公主和朱成毓均十分聪敏,动筷子没多久,便相继寻借口离去,留帝后二人独自用膳,一殿宫人也悄然退至雕窗珠帘之外。
这一桌菜肴多半是皇后亲手张罗,皇帝吃得颇为满意,只是见她眉间似有忧愁,不由关切,“皇后怎么瞧着仍不大开怀?你兄长冤名已雪,毓儿也已是太子,你如今该是万事遂心,还有何事可愁?你该好生将养身子,别再操闲心了,朕瞧你这些年瘦得太过。”
皇后心里搁着事,又素来不太会遮掩,这才被皇帝看出端倪,“倒也没别的,只是念着兄长死得悲壮,心里头恨,难以释怀罢了。”
对于李襄的死,皇帝也有内疚,一时无言已对。
片刻后,皇帝再度开口,“蔺仪的事,你可有什么打算?”
皇后心倏忽一颤,缓缓抬起眼望向皇帝,“陛下怎么问起她来?”
皇帝道,“她年纪也不小了,莲花门如今已有新一代传人,朕的意思是留她在京城好生将养,再为她指一门婚事,你看如何?”
皇后喉咙忽然黏住似的,嘴唇数度张开,却挤不出一个字眼来,眼泪忽的簌簌扑下。
皇帝见状连忙搁下银箸,心疼道,“你这是怎么了?若心中有烦难之事,不妨与朕直说,咱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朕如今对着你可是毫无保留。”
越说,皇后的眼泪越发收不住,她摇着头痛苦道,
“臣妾只是想起年轻时,做了糊涂事,一时不知该如何转圜……”
皇帝见她哭得涕泪交加,起身绕来将她掺起,挪至上方的炕床上说话,半搂住她劝道,“谁年轻不犯个错,皇后何必如此介怀,该纠正的纠正,该弥补的弥补,有什么事过不去……”
皇后咬唇倚在他臂间,低声抽泣。
她敢发誓,一旦说出来,皇帝必定雷霆震怒。
她如何敢开口。
皇帝见她缄口不言,也无可奈何,只能轻轻抚着她背心,任她哭个痛快。
哭了许久,皇后方收住眼泪,执帕拭了拭眼角,望着满桌未动多少的菜肴道:“是臣妾一时失态,扰了陛下用膳,陛下方才未进多少,不如再用一些。”
皇帝低眸瞧她,只见她眼尾哭出一抹酡红,五官依然明秀耐看,身上无论何时均有一种岁月带不走的精致,想起这些年夫妻间的龃龉与疏离,心下不免遗憾,“从前你只差没指着朕鼻子骂,如今怎倒讲究起来?一顿饭未吃便罢了,晚膳原不宜多用,要不,朕陪你出去走走?”
对着当年一眼相中的女人,皇帝心中始终是存有旧情的,否则这些年也容不得她使性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后本该顺驴下坡,留皇帝夜宿,可惜大约因蔺仪一事心下难安,她实在无心侍奉,只摇头道:“陛下,臣妾乏了,头风又发作,便不出去吹风了。”
皇帝只当隔阂日久,一时难以转圜,遗憾地叹了叹气,并不多言,“那朕回乾清宫。”
皇后这一夜几乎未阖眼,翌日清晨,吩咐七公主协理六宫事宜后,便出宫径往北定侯府而来。皇后此行极为低调,未宣仪仗,只捎带两名宫人并一行禁卫。
禁卫军抵达府门前,先进府查验一番,确认无外人刺客之类,方退出内苑,随后宫人搀着皇后径直往老太太院中来。
这一路,皇后不由得四下顾盼,既盼着何处能跃出那道身影容她一睹模样,又怕她真出现以致无法面对,两种情绪一直在心间焦灼拉扯,令她备受煎熬。
终于穿过垂花门,来到花厅,瞧见敞开的门庭内,坐着一人。
老太太一早便在晁嬷嬷陪伴下,摆弄那个针线篓子,“仪仪平日什么颜色的衣裳居多,我给她做个香囊。”
晁嬷嬷望着老太太被扎出无数针眼的粗糙手指,叹道:“姑娘的荷包香囊戴都戴不过来,您就别绣了,要不,奴婢教您打络子?给她系在腰间,可好?”
打络子用不着针,不伤手。
“……老太太欣然应允。
就在这时,晁嬷嬷瞥见一位仪容端丽的妇人缓步而来,虽不认识,见她通身气度十分不凡,便知不是一般人物,恰在皇后身侧女官朝晁嬷嬷递了个眼色,晁嬷嬷会意,当即退至外间。
随后两名宫人也悄然离去,偌大花厅中只剩皇后与老太太母女二人。
“母亲……”
皇后目光凝在老太太身上未曾移开,已一年未见,瞧见她额间又添了许多白发,眼眶也深陷不少,急得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快得近乎失仪,扑跪在地,抚住老太太膝头,再唤,“母……
老太太听出皇后的嗓音,脸上笑意顷刻消散,将手中的针线篓子挪开,毫不留情地拂开皇后伏在膝上的手,语气冰冷道,
“皇后娘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亲生母亲冰冷的字眼宛若利针刺入皇后心口,皇后脸上顿时有些难堪,却兀自强忍着,保持伏跪的姿态未变,哑声问,“仪仪在吗?”
“不在。”老太太回得很干脆利落,“知道你要来,我将她使走了。”
皇后心哽了一下,咬牙道,“您就不打算让我见她一面?”
“见什么?”老太太冷笑,无比讽刺道,“您放心,我们祖孙俩不会碍您的路,她回京一点跟您认亲的心思都没有。”
皇后闻言心口一窒,失声道,“她知道了?”
“她不知道!”老太太疾声截住她的话,身子偏转向另一侧,眼神冷若寒霜,“那么可耻的事我还不屑于告诉她,别脏了她的耳……”
皇后面颊交织着难堪和悔痛,指尖深深抠入衣裳里,喉咙细微滚动,发出隐忍的哽咽声。
“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她。”
“娘,您让我见她一面吧?”
“你做梦!”老太太忽然被她殷切的恳求给勾出怒火来,眼风扫着她面门方向,痛斥道,
“你也晓得覆在亲娘膝头哭泣,你幼时也曾覆在亲娘膝头撒娇,我是哪儿没教养好你,养出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可想过,她自生来到如今,不知娘亲是何滋味?”
“如今想见她?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滚出去,我不要见到你!”老太太赫然往外指着,语气寒冽不留任何情面。
皇后对着她这一顿叱骂,是一个字也辩驳不出来,深深伏低在地,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泪水绝提,哭得是肝肠寸断,浑身脱力。
花厅内好一阵沉默。
老太太念着她身份终究不一般,忍住脾气,缓了几分脸色,不过依然冰冷,“娘娘别哭了,您担心什么我门儿清,老身放句话在这里,哪一日真出了事,我也不怕,我老婆子一个人扛,不会碍着你宝贝儿子的前程。”
皇后被亲生母亲这样嫌恶,心里有如刀绞,闻言纵声一哭,“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若哪日事情败露,我一人认罪,绝不牵连李府,我绝不会再让哥哥背负欺君之名。”
老太太早已看淡生死,也不愿再听她啰嗦,什么都没说,径直扔下她,摸到身侧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头去了。
那背影,像极了一株被风霜浸过的芦苇,脆弱又坚韧。
皇后泣不成声。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青禾每夜依旧翻墙去一趟裴府,总要吃上一只烧鹅方肯罢休。
明怡却从未去过,每日在府中不是读书习字,便是陪老太太闲话家常,听她细说李府旧事。那些枕戈待旦的年岁,她总是匆匆归来、匆匆离去,从未好好陪伴过老人家,这一回,算是陪了个尽兴。
她不去寻裴越,自有缘由。
她素来率性而为,无可,无不可。
裴越不同,他乃裴家家主,担负阖族信誉和前程,他的妻子不仅要替他延绵子嗣,亦要主持中馈,而这些她都给不了他,自然不能再去招惹他。
除非他来。
这段时日,裴家姑娘时常来侯府走动,就连婆母荀氏也来串过门,裴承玄更是三天两头造访,将李府当第二个家,没事便跟着青禾习武。
独裴越不见踪影。
他近来实在繁忙,自皇帝立七皇子为太子,内阁也随之调整,裴越被擢升为次辅。首辅康阁老并不精于政务,不过是皇帝用来镇住朝堂牛鬼蛇神的幌子,整个内阁实权尽落裴越手中,再加上三法司那一摊子事,更是千头万绪。
案子一桩叠着一桩,他一月有大半宿在官署区。
李襄与怀王一案,足足审理了三月方了结,皇帝下旨恢复李襄侯爵之位,谥号“忠武”,有意将其遗骨迁入皇陵安葬,却被李老太太婉拒,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他大抵是愿意与他的将士们葬在一处的,不必再挪了。”
皇帝也就不再强求,却赏赐侯府良田千亩、铺面十间,其余珍宝奴仆不计其数,曾经寂寂无人的北定侯府,转眼间喧嚣再起。
七月二十这一日,朝廷将李襄牌位迁入太庙。明怡奉旨入宫行祭拜大礼,她与裴越这一日在官署区见了一面,二人隔着斜风细雨遥遥照了一眼,相隔甚远,均未看清对方的眉目,之后一人上殿面圣,一人怀揣朝廷正名的文书折返侯府。
隔着人海茫茫,背道而驰。
也是这一日夜,傍晚一场急雨过境,天光微开,苍穹透出一片深邃的蓝。
石径倒是干得快,院子里的花草却依然沁着水汽,虽已立秋,夜风却尚未褪去燥意,闷热的晚风覆在面颊带着潮气,明怡悠闲地在小跨院的廊庑上煮上一壶茶。
恍惚间听见什么动静,她朝墙下那扇小门望去,心念微动,抬步过去,轻轻将门扉拉开。
朗朗苍穹之下,孑然立着一人。
只见他一袭雪色长衫,静静立于月下,眉目线条干净得如同山水画中寥寥数笔的远峰,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清寂之气,足以隔绝尘世喧嚣。
明怡看到他,眼底微微一亮,本想问他为何而来,却又觉得不必多问。
他来了,便好。
继而唇边漾开一丝洒脱笑意。
对上她那笑,裴越蓦地有些不自在,随口道,
“李府的月色不错,不知不觉便走到这来了。”
些许是数月未见,竟还有些尴尬,这位在宦海沉浮的阁老,开口竟也起了个如此生硬的兴头。
明怡懒洋洋倚着门扉,附和一句,“今晚月色着实不错。”
言罢,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头顶,一轮缺月挂在半空,些许云纱从周身覆过,遮遮掩掩,欲说还羞。
哪来的什么月色。
谁也没戳破谁,明怡往后一让,“正好煮了一壶茶,裴阁老不如进来坐一坐?”
裴越没有犹豫,抬步跨进门扉。
明怡将门掩好,回过眸,却见他清清朗朗立在石径处,四下打量。
这间跨院十分逼仄,屋檐甚至有些简陋,些许水渍顺着檐角往下滴落,是立秋后的第一场雨。廊庑的灯盏并不明亮,与冷月透下来那点微弱的银芒交织,恍若盘桓在院间的一层暖烟。
裴越大抵嫌屋子简朴,问道,“你就住这?”
明怡往里面指了指,“里边还有一间正院,这不过是一间小跨院而已,偶尔无趣,在此歇晌。”
裴越不再言语,目光却落回她身上,那双静澈如潭的眸子缓缓眯起,折出一缕冷芒,如刺一般黏在她周身。
明怡被他盯得有些莫名,打门槛处一步一步踱过去,逼近他眉目,负手昂然迎视他冷冽的目光,问道,
“想清楚了?”
月光流淌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明暗交错间,裴越眼神锋利,“你为何不来找我?”
明怡理所当然反问,“你不也没来吗?”
裴越胸腔被气出一声笑,齿间微紧,“我就想看看,你的心能有多狠。”
明怡应着这话,双臂缓缓覆上他肩骨,继而往后圈住他脖颈,眼神明利而张扬,“我的心还能更狠。”
裴越负手不动,任她环着,身形并未向前倾靠分毫,“若我不来,你便永远不会去裴府,是也不是?”
明怡没有否认,对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语气放缓了些许,“你要的,我给不起。”
“你怎知我要什么?”裴越忽然往前近一步,逼得明怡险些后退,不得不圈得更紧,下身相贴,衣摆擦在一块,熟悉的体香交错交缠。
明怡微微垫了下脚,唇悬在他薄唇一寸之处,视线自他唇瓣一寸寸上移,深望入他眼底,好似要被他眼底那抹幽芒卷进那片深渊里,
“我不知你要什么,我却深知裴家家主要什么。”
裴越对这个答案似乎十分不满,忽然抬手握住她脖颈,将人往怀里一摁,搂住她柔韧的腰肢,转身朝廊庑方向去,一步一退,二人身子跌撞在廊柱,明怡立在台阶处,略高一步,二人视线齐平。
裴越忍着怒火,贴着她唇一字一顿,“你既知裴家家主要什么,最初为何要来招惹我?”
招惹了他,又扔开他,整整三月,只言片语也无。
亏他好吃好喝供着她,听到的是媒人踏破北定侯府门槛的传言。
明怡也不甘示弱,“这么说,家主还是后悔遇见我?”
“我不是早认命了么?”裴越破罐破摔,轻轻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疼得明怡微微一缩:“还气呢?”这一声唇齿相磨,竟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怎会不气?”裴越额心抵住她,深深呼吸,闻到熟悉的冷杉香气,心下才定了几分:“一辈子的气,全在你一人身上受尽了。”
明怡失笑,主动含住他的唇,肆无忌惮搅进他唇腔,二人已不知多久没碰过彼此,这三月来压抑的情愫均在一刻被点燃,腰间衣带一松,拼命挤进彼此的身子里,从廊间到屋内木榻,短短几步,走了不知几时。
屋子里并未燃灯,昏暗中他那双眼越发深邃,如两坛幽水,荡人心魄,唇齿激烈地相撞,呼吸黏稠如胶,明怡双臂已探入他衣襟,正欲褪他衣衫,忽闻外头传来一声轻唤:
“宝儿,你把祖母枕边那个箱盒搁哪去……
明怡一惊,连忙推开裴越,二人慌忙整理衣裳,打木榻坐起。
明怡看了裴越一眼,见他俊脸带着几分窘迫,笑了笑,将外衫重新搭好,疾步迎出,
“祖母,这么晚了,您怎么跑我屋子里来了?”
老太太拄着拐杖摸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嗔怪道,“怎就来不得?晚膳时你不是说,今晚陪我睡?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不见你来,……对,”老太太耳力极是灵敏,“你今个有点慌呀。”
明怡哭笑不得,往里一指,“我屋里多了个男人,能不慌吗?”
老太太一阵惊讶,旋即露出惊喜,眼神往门庭内望去,期盼道,“快快快,把人带出来给祖母瞧瞧。”
裴越面上闪现几分窘迫,无奈至极,只能整好衣冠,打屋内迈出,来到老人家跟前,长揖道,“晚辈裴越,见过老夫人。”
第一次偷情就被人家长辈逮着,裴越脸面丢了个干净。
老太太一听是他,嘴都咧去了耳后根,笑道,“裴家主,是你呀?怎么还翻起墙根来了?是我北定侯府门檐不够宽阔,容不下裴家主的派头?”
这话半是打趣,半是含酸带斥,
裴越瞪了明怡一眼,怨她非要将他声张出来,却也听出老太太言下之意,是责怪他方才有些生分,继而掀起衣摆,郑重跪在她跟前,伏拜道,“孙婿给祖母请安。”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满意了,朝他的方向伸出手,“快起来吧,孩子。”
随后笑吟吟将二人手一同握住:“来都来了,要不,祖母去煮壶茶待客?”
明怡嫌老太太碍事:“您快回去吧,别打搅我好事。”
裴越:“……”
脸红到了耳后根,斜了明怡一眼。
老太太显然也被孙女这混不吝的语气给噎住,指了指她,无奈拄着拐杖往回走,
“东亭,这个混账,你得治治她。”
这话裴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朝着老太太背影一揖,“您慢走。”
确认老人家转入正廊去,明怡将裴越重新拉进屋,抱住人再度亲上去,这一次好似无后顾之忧,吻得更缠绵了些,裴越却气她在老太太跟前口无遮拦,动作略凶狠了几分,抬手抽离她发簪,手指深深插入她发梢,将她压入枕褥间,终于掣肘均被除去,二人肌肤相抵,裴越用力衔住她,含着她舌尖嬉戏轻喃,
“方才我打御书房过来,陛下说这月是老太太寿辰,要给老太太大办,届时陛下亲临给你祖母贺寿。”
明怡有些头疼,“犯得着折腾吗?”
“圣旨已下,怕是不容置喙。”
“那你来吗?”
裴越有意无意抵弄她,“你倒是告诉我,我以什么身份来?”
“那当然是内阁次辅的身份。”
裴越气得停住,看着黑暗里那双剔透无情的眸子,
“那此刻我二人这般算什么?”
“情投意合呀。”
“无媒苟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