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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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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缨瞧了瞧更漏,目光落在那幅秋柿图上,与他作别:“殿下快到了,我先走了。”

见他进来,蒋萱差人去请崔公夫妇过来用餐。
崔述同崔则见过礼,沉默候在一旁,待崔允望铁青着脸进来落座,安静地于右下首随坐。
“父亲今日钓得几尾?”为缓和气氛,崔蕴真出言打破沉默。
“四尾。”
“那怎么今日晚膳却没有鱼羹?”
本是逗趣讨巧的话,崔允望却冷嗤一声:“放回池中了。一大家子赋闲在家,何苦祸害池中愚鱼?”
知其意有所指,崔述将刚夹至嘴边的酥鸭肉放回碗中,默然放筷。
“怎么?公事繁冗,却无胃口?”崔允望声音陡然提高,“我看你胃口倒是大得很,便是整个玉京的高官望族叫你吞了,恐怕也还是吃不饱。”
“吃着饭呢,说些什么扫兴的话。”韦湘拦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崔允望不受劝阻,接道:“早在你查账那半年间,我就告诫过你无数次,不要执迷不悟,尽早回头,你非要一意孤行。如今倒好,你数数这一月间,整个崔家一共受了多少次弹劾,如今反对攻诘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如此群情激奋,纵圣上有心保你,又能坚持多久?你为何非要往火坑里跳,一点不肯消停?”
“父亲。”却是崔则唤了一声,成功阻了崔允望的话。
崔述道:“既是因我连累父亲和二哥,那我先搬出去吧。一旦与我割席,对父亲和二哥的攻诘自然消止。”
崔允望怒不可遏,砰然放筷:“执迷不悟,迷途难返。你要搬便趁早搬。”
家主愤然离席,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不多久便散了。
崔述告退离席,走至庭中,忽听人唤道:“述安,我有话同你说。”
崔则追出来,与他并行至漱月池边,方说:“父亲近年越发疾言厉色,也是怕你祸及己身。往年父亲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勿要误会他才是。”
崔述目光落向平静的湖面,语气亦平得如同这潭秋水:“父亲心里,总还是崔家更重的。”
“家中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若牵连得广,族中还有那么多妇孺老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身为家主,身为族长,他有他的为难处。为人子,也当多多体谅。”
思虑半刻,崔则又道:“先你出事时,父亲那样的性子,背着人,也曾悄悄红过几次眼。”
崔述垂眸,没有出声。
崔则接道:“他经历过失你之痛,阻你也无非是望你平安。这条路太过艰险,他不愿崔氏子孙来走。”
“二哥何必与我说这些?与我割席断交方为明智之举,我若能胜,自然不提,我若落败,也算保全崔家。”
“述安,我是你兄长。”崔则撇开眼,不去直视他,随他看向澹澹秋水,慢慢道,“大哥去后,我便是你长兄。”
“易哥儿近来学问长进很大,先前尚存的几分贪玩顽劣的习性俱都濯净了,来日必青出于蓝。”崔述想了想,只是这样接道。
崔则点头:“近来他回来时,我考校他功课,已然发现了,劳你费心。”又补道,“还有周姑娘,若你方便,帮我和你二嫂带句谢。易哥儿承她照顾,很喜欢她。”
“好。”
送走崔则,感知到身后还有一道目光,崔述想了想,终是没有回头。
蕴真隐在夜幕里,目睹兄弟俩的交谈全程,到底没有上前,又安静站了片刻,方才失落地往自己院中行去。
崔述在池边又站了盏茶功夫。
斜倚在凉亭廊柱上,静看池鱼唼喋青藻。
尔后慢慢走回可园,吩咐奉和明日整理昔时旧居,将重要之物搬过去,便移步到藏书楼中。
进得一楼书房静室,他打开那卷秋柿图,仔细看了半晌,似是觉得无从下笔更改,便又停下来看了半晌,才取来一管羊毫小笔,疏疏勾描几笔,却不曾改动那柿子树,反在树下添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稚童,正踮脚去够树梢的绿叶,以便攀下枝条摘柿。
尔后换笔,随手在周缨那隽秀的字迹旁续上联句——“忽忆小庭隅,稚子探青荫。”
提笔写罢,垂目看了半晌,崔述不禁一笑。
兴许是提笔时忆起她所说的幼时旧事,下笔便有些鬼使神差的意味。
被他这稀里糊涂地一改,此画意境全改,倒成忆旧之作了。
待墨迹干透,崔述起身,取来卷轴,将其装裱好,悬于屏风前,执灯凑近,仔细看了半晌,辨出其中的蹊跷来。
满树金柿灿若云霞,近窥则见色彩深浅有致,再兼其间错落有致的绿叶,辅以光影,竟在屏风上隐隐投射出细看方可辨出的几字来。
崔述举灯看了半晌,在心中过了一遍催缴名单,约莫便能猜出她所说的那几个心志不定之人。
崔述失笑,明明可以直言相告,偏要存巧思绕弯子,倒像是故意要给他增消遣添乐子。
笑过之后,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株金柿上。
窗外月光透过窗棂,清泠泠地洒在画上,为其笼上一层朦胧光晕。
他所心忧之事,她亦思虑至此。
他没来由地再笑了一下,眸中倦色一扫而空。
正欲歇息,忽闻有人叩门,奉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郎君,夫人过来了。”
他将画收起,用锦带束好,放入案上的青瓷画筒中。
出得房门,韦湘在院中等他,他道:“夜里风凉,母亲到里边坐吧。”
“不用,我说几句便走。”
“请母亲赐教。”
“仓促置宅,难有称心的。南郊别业予你罢,那处极好,移步换景,颇为雅趣,宜你的性子。”
“不必。南郊偏远,入朝不便,我就搬回净波门外便好。”崔述拒绝,“留给家里,夏日母亲带二嫂和含灵过去避暑更好。”
“你那处到底太简陋,平素又未维持,仓促搬过去,样样不全,也难收拾。况且,往后若要成家,无人帮你操持,别的尚且短得,一处可傍身的好宅却缺不得。”
“你祖父分产时,你父亲旁的都听凭安排,独独此处别业,却是主动要来的。他极为喜爱此处,那时年轻,精力尚可,得闲时常带你们几个过去游玩。”
韦湘忆起往事:“说起来,‘雪蕉庐’三字还是你幼时所题,那时你父亲还斥你无知,说雪地何来蕉,后来却当真命人换匾题此名。”
眼圈慢慢泛了红,话里带着丝颤音:“雪地之蕉,留不住,养不长,原来竟是谶语。”
“母亲。”崔述抬眼看向她,低低唤了一声。
韦湘没有应,只将地契并房契交予奉和,低垂着头慢慢走远。
两日过后,崔述搬离崔府,当真舍近求远,移居南郊雪蕉庐。
父子兄弟割席绝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朝中对崔允望与崔则二人的弹劾果然锐减。
冬月初,距离齐应所给的日期仅剩廿日时,沉寂已久的崔述上《请行计赃量罚肃贪疏》,直指国之蠹弊,莫甚于贪,吏治之坏,必始于墨,要求严明法度,凡犯赃者,计赃量罚,视缴减等。
凡官吏贪墨者,依其所盗银两多寡分作四等:千两以下者,若分文不缴,即行革职;缴半者降授一级,全缴准其捐复;千两至五千两者,抗缴则革职永不叙用,缴半降二等,全缴降一等,缴至一倍二成方许捐复。
五千两至万两者,抗缴则革职没产,缴半降三等,全缴降二等,缴至一倍二成降一等,倍半乃可捐复;至若万两巨蠹,抗缴不惟削职抄家,更累及子孙不得出仕,倍偿方可赎罪捐免。
并请由吏部勾检文牒,户部纠劾,务使罚当其罪。
此疏经政事堂公议通过递至明光殿,一日后,齐应批复:“明刑弼教,宽严相济,照准。”
此令经发酵几日,朝中渐有分化,犯赃数额小者,只需缴还,吏部便颁捐免帖,此后考课升迁皆不受影响,难免有动摇者。
况先前层出不穷的反对之声多由身居高位的巨贪主导,或碍于僚属关系,又或门荫关系,涉案小官小吏先前不得不跟随抵抗,此刻政令既开改过自新之路,自然生出退缩之意。
接下来几日,抨击崔述和户部的声音自然小了许多,除少数巨蠹外,先前因怕退缴欠款后仍被追责的官员,都或多或少有回头之意。
观望几日后,自有扛不住的,悄悄将银票送至户部销号,领取缴款凭证至吏部换领捐免帖。
先河一开,尚在观望者纷纷效仿,户部衙门不消多时便有门庭若市之势。
积少成多,离最后期限还余十日时,户部已收齐十之四五的欠银。
唯独京中大族与高官之家,仍持观望之势,既因倍数返还,数额甚巨,必然伤筋动骨,又因尚存侥幸心理,自恃累世根基,而新皇根基却还未稳,未必敢撼动如此盘根错节之势,兴许会投鼠忌器,不了了之。
再者,若率先倒戈,必成众矢之的,得罪众多勋贵,徒招祸端,故而都按兵不动,无人肯开先例缴银。
冬月廿二日,崔述叩响王举家的大门。
那时天刚蒙蒙亮,王举睡眼惺忪将他迎进门,不忿道:“今日又无朝会,你起这般早做什么?”
“借兵。”
铿然二字将王举的瞌睡赶得一干二净,他揉揉眼,确认道:“抢谁家去?”
“永定侯。”
王举凭空呛住:“瞧你龟缩这些时日,还以为不会再有大动静了。一来便抢有扶立圣上之功的侯爵家,你本事倒是不小。”
“不调禁军,你担不起这责。”崔述不与他争辩,只道,“把你的亲兵给我即可。”
王举一拍胸脯,应承下来:“亲兵好办,两刻后,永定侯府外见。”
天光将将大敞,王举已率军将永定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侯府仆役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去正堂通报,永定侯疾步往外,怒道:“岂有此理!崔允望一个破落伯爵,他儿子竟然也敢骑在我头上拉屎。”
如此粗言晦语,听得近身伺侯的小子都缩了缩脖子,不敢相劝。
“父亲。”匆匆赶来的薛向唤住永定侯。
永定侯自来不大待见他这个长子,此时怒气上头,更无好脸色,并未应声。
薛向习以为常,并不在意他这忽视,劝道:“父亲勿怒,期限将至,若完不成追银,户部主官必被追责,这崔述不过狗急跳墙,这才想拿您立威。您若沉不住气,岂非正中他下怀?”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竖子一个,竟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永定侯仍是气不过,啐了一口,反倒慢慢冷静下来。
“容我去会会他吧。”薛向道,“我先前与他打过几回交道。”
“也好。”永定侯思忖一会,拂袖返回屋中。
薛向亦回到自己院中,用完早膳,又批阅了会儿公文,才起身出府,到得门外,瞧见执枪而立的兵卒,脸色阴沉得厉害。
崔述站在阶下,抬头看来,神色肃穆。
“既无上谕,崔少师无故兵围侯府,已然犯律,王统制因私调兵,恐怕也无甚好果子吃。”薛向语声极寒。
“法令之事,薛侍郎不必与我多言。我敢如此行事,自然有周全之法。”
崔述直抒来意:“多说无益,今日要不到欠银,我必不会走,永定侯府也绝飞不出一只苍蝇去。”
“崔少师的意思是,要就此僵持下去?”薛向冷嗤,“不出一个时辰,明光殿便会得知消息,崔少师是要赌,圣上肯为你弃永定侯么?”
“我是在赌,但非赌圣上之意。”
崔述甚至还淡淡笑了笑:“薛侍郎候我已久了吧?”
薛向未出言反驳,对峙片刻,侧身请他进门:“请崔少师过府一叙。”

王举紧随其后,崔述将他拦下:“子扬,你留在外面。”
王举不肯:“我不放心,薛向此人,下三滥手段数不胜数,我怕他对你不利。”
“皇城根下,他不敢。”崔述再劝。
王举这才蔫蔫儿地住了脚,手却迅即扯过他宽大的袖摆,将一枚小巧的鸣镝递入他手中,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交代:“情况不对便鸣镝传警。”
“好。”崔述将鸣镝收下,快步上阶,随薛向前往客厅。
薛向命人奉茶,神色缓和下来,眸中阴翳散去,面上浮起淡笑:“前几日圣上新赐的云山晓雾,崔少师尝尝。”
意在彰显圣恩,以示永定侯府在圣上心中地位不低,由不得他胡作非为。
崔述接过茶细品,赞道:“高山雾霭、天地灵秀滋养,甘醇清烈,确乃佳品。”
拳打灯芯絮,白费十二分气力,薛向一时无言,目光转向壁上悬的那把乌木刀。
崔述放下杯盏,随他看过去,戏谑道:“薛侍郎特地将此刀放至客厅待客,是想将我斩于刀下不成?”
薛向没有说话。
“既然不敢,那便撕开窗户纸好说话。”崔述直言,“你奈何不得我,我亦动不得永定侯府,但这银,你今日必须交给我。”
薛向嗤笑出声:“你既动侯府不得,我若老实拱手献银,岂非失智?难不成崔少师今日真要为那公然勒索的盗匪行径,贻笑士林?”
“勒索之言实在有失偏颇。清吏司非不通世故之辈,账查了半年,但凡能拿出真凭实据的,该销的账都销了。剩下呈至御前的,都是诸公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抹平的。既是贪墨所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何也称不得户部勒索。”
薛向没说话。
“兜圈子属实没有意思,你我二人不若坦诚相待。你之嫡母乃皇后亲姑母不假,章王府旧事,祸不及外嫁女,让永定侯府得以保全章夫人,圣上御极后,也因此对永定侯府多有恩赏。”
崔述将话挑明:“但素闻皇后一直与这位姑母并不算太亲近,章夫人数次上书求见,皆未得召见。圣上频繁恩赏是为愧疚与慰勉,但皇后似乎并无此意。如此,仅凭这层关系,永定侯府的荣宠能延续多久?”
“永定侯府如今圣眷优渥,年节皆有恩赏,但永定侯未得实职,侯府唯一受重用的,实只有薛侍郎一人而已。这还非因你乃侯府长子,毕竟你不得侯爷看中,真要举荐,侯爷定也为其他儿子筹谋。
“你秉性刚直,只论是非,不徇私情,亦不屑权术周旋,因家中龃龉,亦不会将为家族谋利放在首位。如此秉性在朝中实属罕见,故圣上虽知你曾效力先太子,非但不曾贬黜,反而调任刑部要职。个中深意,你当好生思量。”
薛向神色渐变。
“就算翻倍缴还,永定侯在实权衙门先也待得不久,拢共不过六万两银,对百年侯府而言,实在谈不得伤筋动骨。但圣眷正隆的永定侯府一旦低头缴银,其余公卿勋贵必得掂量掂量,自个儿是不是还有资格自恃身份,继续抗旨不遵了。”
崔述执杯,呷了一口云山晓雾润喉,语气淡淡:“于侯府而言,区区六万两,一日内筹齐不是难事。况如果我没猜错,薛侍郎恐怕早有此意,应当暗中有所准备。”
薛向轻嗤一声:“工部贪墨案中,有一女犯曾言‘小人欲通天,需借东风’,我当日对此颇有不屑,认为不过是贪生怕死的脱罪之辞。后来经数次查探才知,当初上疏的御史,入仕前曾至临溪县游学,恐怕与崔少师暗地交情匪浅吧?”
崔述没有否认。
薛向目光幽微,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接道:“真定县距玉京六百余里,漕河翻船不过两日,御史的折子已递进了明光殿。若往坏了想,崔少师起复以来,怕是在有心培植党羽、散布眼线吧?否则如何会这般快得了确切消息,令御史迅速弹劾,打了工部一个措手不及?”
崔述仍不反驳。
“如此行径,若被查实,纵有从龙之功,怕也难为君上所容。崔少师若不知收敛,早晚引火烧身。”薛向意味深长地道。
“工部贪墨漕粮案,从来只是个幌子,你崔述安想查想颠覆的,一直都是整个朝廷上下的贪墨旧习。好一个国之蠹弊,莫甚于贪,吏治之坏,必始于墨,崔少师野心甚巨,自统御户部以来,等待通宁河工事贪墨案这一必激民愤的东风许久了吧?”
薛向自嘲一笑:“枉我自诩精明,竟稀里糊涂做了你手中刀而不自知,崔少师好算计。”
崔述道:“薛侍郎刚直,想必也不会乐见朝中如此恶习,如何不是心甘情愿做了这把刀?若当初不欲彻查此案,大可以渎职草草定罪了事,何必独扛压力,力主追查到底?更不惜开罪上司和工部,惹得恶名缠身。”
“倒是洞若观火。”
崔述目光落在茶盏中漂浮的茶叶上,彻底摊牌:“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你虽顶着侯府长子的名头,实际并无家族助力,一路单打独斗,无所凭依,根基浅薄,又出自那人手下,圣心难以全信。你要投诚,必须力促侯府带头缴银。
“但永定侯府与朝中各方势力牵涉甚广,令尊即便正蒙圣眷,也绝不敢做这众矢之的。我本也犹豫要不要来找你,毕竟一击不成,后面便更难办。后来机缘巧合下得知,永定侯府近来诸多珍宝流水一般地送进了景和宫,想来心中实有动摇,只是不敢为先,妄图两边都不得罪。既如此,我今日来,成算大上很多。”
薛向抬头看他,颇有些意外。
毕竟此事自个儿都不得而知,而他竟能知景和宫事。
崔述接道:“令尊虽不敢主动纳银,但既有动摇之意,便有成事之机。如今我带兵围府,做了这强抢的恶匪,将台阶铺到脚下。这投名状,纳还是不纳,薛侍郎好生想想吧。我在府外静候佳音。”
他说罢便将茶盏一搁,起身作别。
薛向道:“府外天寒地冻,崔少师不再坐坐?”
“永定侯府的茶,喝着实是有些涩口,我便在府外等罢。”
崔述方走出门外,便听薛向唤他:“崔少师,这银我可以给。家父那头,我会去设法劝服。”
崔述冲他微一点头,并不意外这结果,但却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时蹙紧了眉。
“但我有两句话要说。”
“但讲无妨。”
薛向冷然一笑:“其一,崔少师所为,恐非良臣之举。念你尚将其用于正途,此前我才未予深究,暂且放了你一马。日后若再有出格行径,我司刑狱一日,便一日不会饶你。”
崔述神色未变,淡然道:“好。”
“其二,替你做这破局之人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请讲。”
“待追缴欠银事毕,崔少师自会知晓。今日我应下此事,来日崔少师可别损我脸面。”
崔述思忖着他话中深意,慢慢踱步出了侯府。
王举正焦急地在阶前走来走去,一转头瞧见他慢悠悠地出来,舒了口气:“薛向这厮,倒也明智。”
“你率军在前,他怎敢胡来?”崔述一笑,“我二人虽是违律行事,但伤及二品大员,亦非他能承受的后果。他为刑部侍郎,自比你清楚律令。”
说着,他转到侯府东墙下站着相候。
待那日头越过院墙,直直地洒下来,寒意慢慢散去,周身渐渐暖和起来,永定侯府的大门终于再次开启。
不知薛向使的什么法子,但到底是六万两银,实在令人心疼,此举又易遭忌恨,被迫做了这出头鸟,永定侯面色十分精彩,站在阶前,开口便唾道:“竖子小儿,借查贪墨之名,行敛财之实,实为人所不耻,你最好保证这每一锭银都能进到太仓。”
“待追齐欠银后,我当亲至侯府,请侯爷前去太仓监督清点录册。”崔述语气恭敬。
话中机锋气得永定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永定侯怒道:“搬给他。”
仆从鱼贯而出,竟是抬了十箱银锭出来。
“哪来这么多现银?”王举忙不迭点人上前清点交接,不忘命人去牵马套车。
待核明数目后,崔述将早已备好的盖有户部钤印的收迄字据递给侯府仆从,同永定侯道:“请侯爷派人去户部领捐免帖。”
永定侯怒不可遏,不屑地哼了一声,返身进门。
那仆从倒是不敢怠慢,连忙打马往吏部去了。
王举率军将那十箱现银装好,仍是骂骂咧咧:“这不故意找茬吗?怎么不全换成铜钱呢?”
崔述一哂:“自是薛侍郎的巧思。银票如何令众人皆知?”
永定侯府的赎银刚经最繁华的嘉定大道运抵户部,消息已传遍了整个玉京。
圣眷正浓的永定侯府一服软,顽抗之徒皆有动摇,原本就摇摆不定的,更是忙不迭地前往户部缴银。如此情状,滚雪球一般,引得诸多勋贵纷纷效仿。
此时,徐涣派人给门生僚属送去一句口信,只说“势不可违”,火上添薪。此言一出,手握实权的官员们亦相继俯首。
及至期满之日,户部收得欠银十之八九。
对逾限不缴者,户部尚未及上书请旨处置,齐应已于朝会时亲自提起此事,命即发刑部议罪,无论困顿难筹、恃势观望抑或心存侥幸,皆按《肃贪疏》罪加一等判罚,以儆效尤。
部分言官上疏,认为前法处罚已然不轻,罪加一等实是过重,应当慎刑。
明光殿对此拒不纳谏,全无怀柔之意。
这是新帝登极之后,头一回主动展露出其铁腕。
刑部揣摩上意,举荐薛向主审此案,薛向雷厉风行,仅过半月,诸案已结。
这时已近岁末,玉京飘雪日多,崔述的身子又显出些旧疾复发的症候来。
腊月廿日,核验完近日僚属清点太仓的录册结果,他早早下值,回到雪蕉庐。
驭风正在院子里踏雪撒欢,一路行来全是梅花印记,他不禁愈行愈笑,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用过晚膳,天色已黑尽,奉和劝他早些休息:“清账追缴一事,前前后后劳心劳力了大半年,如今入冬,郎君还是当注意身子,多加休息为要。”
崔述在窗前静坐,目光虚虚落在黯寂的夜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奉和无奈摇头,回到内间取出一件天青色厚氅替他披上。
崔述遣他出去:“你先去休息吧。”
有其他仆从待命时,贴身伺候这样的事奉和通常不会亲力亲为,便道:“那我便先下去了。当心寒意侵体,郎君还是早些休息为宜。”
不过片刻,奉和又快步折返,刚至门口便急忙通禀道:“郎君,圣上来了。”
崔述一怔,起身迎至外院。

齐应一身玄色,清癯的身形在雪中愈显萧索。
崔述看过去,动作为之一滞,才拱手道礼:“天冷夜寒,陛下远道来此,为人臣子,满心愧然。”
“这几日天又发寒得厉害,带孙太医来替你瞧瞧。”齐应反客为主,“进内院吧,里边儿说话暖和些。”
三人进到西暖阁,奉和命人新添上两盆烧得滚红的炭。
室内陡然热起来,齐应解下玄氅,于主位落座。
崔述与孙太医在下首陪坐,号过脉后,孙太医道:“崔少师这身子,实有匮乏之症,脉象有虚浮之迹,望日后俭省心力,务以休息为要。”
“心力不济不算大事,唯畏寒一症,还望孙太医赐良药以病除。”崔述道,“冬日易感风寒,常误要事,实受其扰。”
孙太医面色陡沉:“畏寒是先前受寒症落了病根,若冬日里以休养为要,不劳心劳力,辅以良药,三五年间也当病愈。独心力暗亏,实是最损身子根基,还望崔少师听我一言,勿忧思,勿操劳。”
崔述应下:“是。我记劳了,谢孙太医。”
奉和上前引孙太医下去开方。
崔述这时才问:“陛下深夜到访,是有急事?若有事相商,召臣入宫便可,陛下何须亲自来访,受这舟车劳顿。”
齐应伸出手来烤火,炭火灼气激得他又是一阵咳嗽,侍从忙呈上药茶来,他浅啜了一口,慢慢将咳嗽止住,才说:“我身子近来不大爽利,除朝会外,甚少召见臣工,与你也已有许久未曾单独说过话了。”
“陛下保重龙体。”
“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根,三十余年,已受够磋磨,知晓沉苛缠身的难捱。”
齐应慢慢接道:“沧州旧事,为防有心人跟踪查探看出端倪,力求以假乱真,累你一路吃了不少苦头,更受伤患疾。”
“这几年里,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赠了多少良药与你,但总不见效,岁初你还仍因染病告假了不少时日。”
雪打窗棂,齐应循声看去,被紧闭的窗户阻了视线。
“连日寒气砭骨,我身上这症状一加重,便惦记起你来,怕你旧疾复发,日子难捱,正好今日政务少些,便亲自带太医过来瞧瞧。”
崔述起身谢恩:“陛下身子不适,仍挂念臣,臣感激涕零,难以言表。”
齐应再饮药茶,将喉间的干痒之意压了下去,道:“不必多礼,我既是私下来看你,便不必拘于君臣虚礼。”
待他重新落座,齐应才接道:“查账追缴一事,前后持续将近一年,几乎全赖你一人筹谋,又是件艰辛事,让你费了不少心神。临近年关,除了东宫课业那头免不了还要你多费心,余的还是多歇着。”
他踌躇了片刻,才道:“我思来想去,户部这头,还是应当擢一个得力些的尚书,替你减些负担,你意下如何?”
“尚书之位空缺已久,臣以侍郎身份领户部事也已逾一年,终究不合常法,朝中亦非议良久。陛下确实应当速速斟酌好人选,臣也好乐得清静。”
“述安。”齐应唤了一声,却没有接着往下说。
炭火烘得他面色近乎酡红,崔述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应声。
“述安,我不愿与你离心。”
齐应话说得慢,竭力克制着胸腔内涌动的躁郁之气,才能以平静的语气将这一番话说来。
“你我君臣走至今日,既无盟约相束,亦无利益相诱,全凭丹心相照。”
“述安,无论何时何境,你都不能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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