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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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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皆痛哭流涕:“失手误杀百姓,小人罪无可赦,还望县尊念在小的们本意也只是维护官府威严,并非存心作恶,只是现场混乱,才失手伤人,能轻判一二。”
郭成礼侧头看向崔述,见他正低垂着头,左手抚在卷宗上,并未抬头听审,一时生了倦怠之心。
先前知州窦裕和来时,已提审过数次,皆是如此说辞,并无新意,几轮下来,早已审乏,见崔述并无插话之意,郭成礼便命人将此二人押回牢狱,另提审当日抓获的闹事百姓中的为首之人。
这时崔述才稍稍侧身,低声问郭成礼:“既然先前验尸认为致命伤为朴刀所致,此二人又主动认罪并无疑议,为何未及时定罪判罚?”
郭成礼迟疑片刻,方说:“下官到绥宁县四年,此二人乃最为得力之下属,其中段石平素更为老实木讷,并非会恶意趁乱作恶之人,故只暂且羁押。且此事下官亦有纵下之过,不宜参判,想着窦知州之后自会一并判罚,故才拖到此时。”
“窦裕和。”崔述咂摸了一遍知州之名,神色淡淡,“你接着审罢。”
此番被提审的是一名市井泼皮状的中年男人,并一名年轻书生,皆为当日被抓获的为首之徒。
中年男人一入堂内便扑腾一声跪下,直呼冤枉:“县尊,小人自小因涝灾失去双亲,多年来饥一顿饱一顿,当日实是肚子饿得没法子了,才敢跟着大家伙来县衙闹事,只求能混到一口饭吃。怎有胆量做那挑唆带头闹事的刺头?求县尊做主,还小人清白。”
郭成礼手中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王大有,本官还没问话,谁准你开口辩白的?”
王大有咧嘴一笑,却已换了副混不吝的模样:“横竖你们官府都要污我清白,硬把这聚众倡乱的罪名扣我头上,可我不认!”
他梗着脖子,乜斜着眼冷笑道:“方才好声好气同你诉冤,你这清天大老爷倒摆起谱来,真是好大的官威!似你这等狗官,我见得多了,”猛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你最好把这屎盆子给我扣实了,否则让我活着出去,来日定叫你全家都睡不着一个安稳觉!”
“放肆!”郭成礼书生出身,被市井无赖当堂辱骂得颜面全无,脸涨得紫红,厉声斥道,“混账东西!谁准你目中无人,以下犯上,咆哮公堂!来人,把这刁民的嘴给本官堵上!”
“你这狗官是恼羞成怒了!”这王大有素日在市井厮混,倒与几个纨绔子弟学了几句文绉绉的骂人话,此时混杂着那些粗鄙不堪的腌臜话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表面当着父母官,背地里却净干些蛇蝎心肠的勾当!你这……”
正骂到酣畅淋漓处,声音却戛然而止,原是堂下役吏闻声而动,三两步抢上前去,反剪了王大有双臂,以布团塞了嘴。
郭成礼慢慢舒出一口气,悄悄抬眼去瞧崔述,解释道:“崔相,此人是我县有名的泼皮无赖、县狱常客,惯常扰乱公堂,故下官才……”
崔述略掀了掀眼皮,淡道:“不同之人自有不同审法,郭知县自审便是,不必问我意见。”
话音刚落,堂下一直站着的书生忽然出声:“崔相?你便是那参知政事?”
崔述将手中案卷放下,直视于他:“正是。有何指教?”
那书生忽地面红耳赤,嘴唇翕合了几次,猛一闭眼才道:“原是如此衣冠禽兽!好个清田减赋,倒令百姓苦日子越过越苦,民不聊生,崔相是要眼睁睁看着百姓鬻儿卖女犹不足完税吗?!”
郭成礼吓得浑身冷汗,正要令人制止,崔述忽然问了一句:“这便是你挑唆百姓闹事的原因?”
那书生昂首而立,目露坚毅之色:“我虽不才,但忝列县学监生,食朝廷廪米,蒙圣朝教化,见绥宁百姓田赋日重而生计难以维系,安能无所作为?”
“来人,把这口吐狂言的肖小之辈……”
郭成礼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崔述站起身来,看向堂下的书生,问道:“所以此次聚众倡乱,你在其间做了什么?”
“不过写了篇文章,好教四野百姓都知道,倘若饥肠辘辘朝不保夕,就该拾起石头棍棒抗争,而不能任由亲人饿死跟前。”
“方朴!反了天了你!”郭成礼拍案而起,“将这狂悖书生给本官拿下!”
左右衙役迅扑上前,扭住方朴双臂,作势在他膝弯狠踹一脚,方朴吃痛跪地,却仍梗着脖子,双目赤红地瞪着堂上二人。
恼他无知得罪朝中高官,郭成礼喝道:“将这狂生重杖二十!”
“且慢。”崔述抬手阻止,“既是生员,可曾报予学政黜革?”
郭成礼禀道:“已上报学政,暂未得批复。”
“既未革除功名,便不得用刑。”崔述道,“先收监罢,今日到此为止。”
郭成礼如释重负,忙命衙役将这两个胆大包天之人押了下去,又赔笑道:“崔相恕罪,这俩狂徒出言不逊实是因为坐狱日久,心生不忿,并非是冲着您本人,还请您勿要放在心上,恕他两个无知愚莽之罪。”
崔述将伸手要来书吏方才所录证供,随意摘取两段略读了一读:“如此侮辱之言,郭知县忍得,如何认为我亦能忍得?”
郭成礼大骇,慌忙请罪:“崔相恕罪,此二人的确行事乖张,为世所不容,下官即遣人前往狱中给些教训。”
见他不语,又说:“也不必担心那监生尚未革功名,会招致非议。学政批复不日将到,无非是后补公文,并不算得违律。再者,狱中自有些手段,管保叫他投告无门。”
崔述歪头看过来,饶有兴味地问道:“不知有些什么手段?”
郭成礼讪讪而笑:“崔相历官刑部,想来应当略知一二。”
“自然。”崔述边点头边往内院走,并未透露半分可办可不办之意。
郭成礼深谙此事不可明言,若出差池也只能下面人担着,而绝非上官授意的道理,自也不再提及此事。
只是招待上倒比先前略殷勤了几分:“下官已差人为崔相备好房间,请崔相回房稍事休息,稍晚新添的仆役便来,下官晚些再遣人备晚膳。”
“我带了仆从,不必破费添置。”
既有心腹随行,不愿用县衙的仆役也是人之常情,郭成礼应道:“是。”
“城中可有雅致些的酒楼茶肆?”崔述转而问道。
郭成礼自然会意,忙道:“下官来安排便是,您先回房歇息,稍后下官来引您前去。”
崔述同他作别,自行入内衙东厢,奉和边收拾为数不多的衣物用具,边道:“郎君为何故意试探那郭成礼?依前几日密访查探,及今日堂审那二人之供述,恐怕绥宁县之赋税确有问题,当务之急还当是查钱粮出入。”
“绥宁县并不简单,靠近边地,境内又有蛮族聚居,长年形势混乱,能在此地坐稳长官交椅,不会是全然庸碌之辈。”
崔述凝神细思今日郭成礼之种种表现,慢慢道:“若当真赋税上有阳奉阴违之事,事发距今已近两月,你觉得我们还能拿到完整账册?”
奉和想想,颇为不忿:“这郭成礼看着倒不像什么好东西,上晌装得人模人样,一过堂,被并无官身之人唾骂两句,便当场显了原形。”
崔述没接话,他又道:“那知州窦裕和更是个混账东西,一县百姓还饿着肚子,竟这样堂而皇之打道回府。估摸是预备着等您快到时,再返回此地装模作样,只是没料到您脚程这般快,叫他失了先机,一早便露了马脚。”
“今日话怎生这般多?”崔述微微蹙眉。
“许是在京太久,见惯高官显贵,猝然又回到底下,见着百姓受苦,一时义愤填膺。是我多言,郎君恕罪。”奉和解释完,沉默着收拾下榻所需的物什。
崔述起身站至窗前,透过窗户缝隙往外望去。
甬道尽头,郭成礼仍还立在原处,定定地凝视着这边,眼神幽深。
听闻窗户推开的轻响,靛青色的衣袂一角倏然掩进廊柱之后,失了痕迹。

夜色渐浓,绥宁县衙后院里的一丛芭蕉上已起了露。
崔述自房内出来,见着已在一旁候了半刻的郭成礼,客气道:“郭知县怎来了也不遣人通传?白白站这般久。”
“怕崔相尚在休憩,不敢惊扰,浅候片刻而已,不劳崔相挂心。”
崔述笑笑,话锋一转:“方才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已在追查当日涉案短兵。”郭成礼拱手,“但当日现场人员混乱,不可能全数羁押,时日已久,恐怕较难再找着凶器。”
“好。不急,郭知县慢慢查吧。”崔述未多加指示,只道,“初来乍到,晚间我自去城内逛逛,郭知县身上担子还重,先忙正事吧,不必随行。”
郭成礼只好住脚,唤来役吏带崔述前往城中最顶尖的酒楼:“宴已备好,崔相自去慢享。”
待崔述带随从走远,郭成礼才极轻地啐了口:“还当是个铁面钦差,不想仍是沽名钓誉之徒。”
绥宁县县城地界并不算大,县衙离酒楼不到一里地,崔述并未乘车,与奉和沿明仪街一路慢行至酒楼,待包间门关闭后,束关蹭地从窗户里跃进来,管奉和要水喝。
“是有多急?路上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了?”虽已入夜,天仍燥热得厉害,奉和边揶揄边替他掺了一杯凉茶。
束关一口饮尽,又自行再斟一杯饮完,才道:“先有山匪之患,后又横生此劫,这绥宁县百姓还真是不易。”
奉和点头表示赞同。
束关细禀道:“当日百姓闹事的原因已差不多摸清。今春南边雨水一反常态的少,这绥宁县地势虽为山间洼地,但两河皆在上游开阳县相汇,宜令河远远绕城而过,难解近渴。况春日一旱,开阳县将上游水一截,下游水愈发不足,自然就更难了。”
崔述“嗯”了一声:“这些先前知州的奏报已写明了。”
“查实无误,知州不曾乱报以脱责。”束关接道,“但此次旱情并非极端严重,按理不至损失如此惨重,致颗粒无收,令百姓要群起围攻县衙的地步。”
“别卖关子了。”奉和在他头上一拍。
束关侧头躲开,径自接道:“查到些蹊跷,去岁末,绥宁县来了几个外地富商,以绥宁稻种产量高质优为由,高价收购,百姓们将手头的稻种都卖掉换钱,过了个还算富足的冬。”
“春耕前,这帮外地商贩再度返回,低价贱卖谷种,本地商户所售谷种与之一比,价高不少,百姓皆买外来谷种耕种。本地富商因失利,还曾雇泼皮上门打砸,当时闹得挺大,那外地商贩报了案,郭成礼在这绥宁城中办事,恐也受这些乡绅不少辖制,草草调解了事,不曾追究,城中不少百姓都知晓此事。”
崔述呷了口茶,凝神思索道:“稻种有问题?”
“时日已久,又是外地商贩,早已不知去向,自是查不出始末,不知是否和今春百姓受灾惨重有关联。只是觉得此事蹊跷,故向郎君细禀。”
“何处来的外地商贩?”
“听百姓的意思,应有西边儿口音。”
崔述颔首,又听他隐含怒气地道:“还有一事,郭成礼这狗贼,实是人面兽心。”
束关扫了一眼桌上的八簋佳肴,恨恨咬牙:“倒富得流油,还有闲钱款待上司。可绥宁县百姓是真穷到无米下锅,这狗杂碎竟敢私立名目,乱收所谓役钱。绥宁百姓竟年交三税,夏日要再被盘剥一次役钱,甚于春秋之税。”
难得见束关情绪如此外显,奉和愣愣地看着他。
“单独征收役钱?”崔述发问。
束关肯定道:“虽暂且还未收过,但当日春旱,百姓本就受灾,官府还声称今年六月要征这所谓役钱,定额还相当之高。
“本就是青黄不接时节,又兼今年春耕受灾,若当真足额缴纳此赋,寻常百姓家中必然颗粒无存,一直至明年秋收时节都将食不果腹,必致饿殍遍野。故有人振臂一呼,百姓才会铤而走险,随其闹事。”
“有实证么?”
“若要口供倒多,百姓口口相传,应是确有其事,县衙役吏当日定也参与,审讯应该可得。只是据百姓所言,当日似乎未曾见过文书布告,况且时日已久,闹出这般大的事来,即便真有凭证,这郭成礼定也早就销毁了,要获物证办成铁案,恐怕有些难度。”束关叹气。
崔述起身行至窗前,目光落在绥宁县朴素荒凉的官道上,沉思了一阵。
他历任知县、知州,在地方上打滚好几年,自然清楚地方官府运作与官员行事之常态。
距京愈远,所受监察愈松,则此种情况愈为严重。
当日江州杜氏侵田一案便是如此,令他后来将吏考条例制定得极为严苛,官员一经发现犯禁,即永不录用。
但边地天高路远,吏考执行至此,仍会大打折扣,初闻绥宁县事,他倒觉得也还属正常。
但这般明目张胆巧立名目,收刮民脂民膏,着实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恐怕吏部还得下些苦功夫,才能止阳奉阴违之风。”须臾,他做下决断,“束关,夜探县衙官仓和户房。”
“是。”束关领命。
“奉和,你晚间去县衙牢狱瞧瞧。”
今日崔述以方朴和王大有二人试探郭成礼,这是要探探郭成礼到底如何处置这二人的意思,奉和清楚其意图,并未多问便应下。
待至酒楼出来,慢慢行回县衙的路上,奉和道:“来此晃上一圈,绥宁县的豪绅富户,消息快的,应当都知晓您到了。”
崔述“嗯”了一声。
回到县衙后,脑中谜团越来越大,并无半分睡意,崔述便在窗前静坐。
将近子时,县狱里狱卒昏昏欲睡,忽听脚步轻响,登时清醒过来,正要出声,便见来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认清是同僚,狱卒立马收了声。
夜已深,狱中犯人睡得正沉,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进最里间的牢狱,趁那书生还在熟睡之中,用沙袋压其胸腹,逐渐加力,那方朴梦中只觉胸肺憋闷,欲要睁眼,意识却逐渐模糊起来。
魂将游离之际,胸上力道蓦地一松,方朴挣扎着耸动四肢,勉强醒转过来,头脑晕沉之际,听人附耳说道:“仔细你这张嘴,再说些不当说的,下回等着你的就是哑药了!”
濒死一遭,方朴心中巨骇,答不出话,却忽地被狱中的浊污之气所激,猛烈咳嗽起来。
因方朴有功名在身,被单独羁押在一间牢狱之中,但县衙条件简朴,不曾完全间隔,动手之人仓促退开,却听得一声喊叫:“你们是谁?在干什么!”
那两人猝然受惊,一时连恐吓其闭嘴都忘记了。
王大有反应过来,登时呼喊起来:“都别睡了!县官要趁夜暗杀冤大头!”
眼看狱中犯人将被吵醒,两名乔装役吏三两步上前,死命捂住他的嘴,将其拖出牢狱,径直拖入一旁刑房。
“这狗娘养的!差点坏事,给他站笼,取最重的枷来!”
狱卒慌里慌张地自角落里找出一副重达六十斤的重枷,三人合力将王大有锁住。
重枷勒颈,王大有登时连头都抬不起来,面色紫涨,正欲艰难开口,麻核入嘴,彻底堵了他的唾骂之语。
三人将他推搡进一只能露出头颅、狭窄到连转身都不能的囚笼,见他面露痛苦之色,然口不能言,不会再惊扰到外间,这才舒了口气。
三人出得刑房,那狱卒忙问:“县尊可有何指示?”
毕竟如此刑罚,一整夜下来,人犯几乎站立不能,只求速死而不能,若持续上数日,更是不死也残。
未得县官亲令,狱卒生怕出事担不起责,不敢不多问。
“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今日口吐狂言,得罪了京里来的上官,自然要治治,让长长记性,以防下回提审时再惹怒上官。你怕什么?盯着点,别弄死了就行!”
狱卒讷讷应下,又奇道:“可那两人本就是那性子,县尊都提审过几回了,不会不知其脾性,怎不干脆将其灌哑算了,倒惊扰了贵人。”
“休得多言!”
两人转身出了牢狱,奉和随即潜行而出,将狱中之事禀告崔述。
律令并不禁刑讯,只是规定证据确凿而拒不认罪者方可刑讯,且需刑讯有度,这两人倒的确符合此种情况。
崔述冷嗤:“这起子法子倒用得娴熟。”
正说话间,束关神不知鬼不绝地自屋顶翻身而入。
“四个方位都有人监视,看来这郭知县对郎君很不放心。”
奉和不屑道:“自古以来,地方官员便没有不怕朝廷钦差的,毕竟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的结局。”
“行事着实不便,是否需要敲打?”束关请示崔述的意思。
“东西找着了么?”
“查了户房钱谷簿,并无疑点,今年只按户部条例征过春税。我粗浅验算了下,赋税额也与田册对得上。但这个郭成礼老奸巨猾,多有提防,我便未将这簿子偷拿出来备郎君细查。”
“无妨,你验算过即可。”
各地县衙胥吏的选任受当地势力影响深远,多由本地识字之人充任,多数能力并不突出,然一县之事皆在吏手,有时也令知县左支右绌,有心无力。
在临溪县那两年多,奉和束关亦常充任胥吏使用,对这等钱粮文书,崔述并不担心其会出错,便不曾多问。
“官仓与官库呢?”
“经查账,官库恐怕存银不足百两。”束关说来也有些不敢相信,即便贫困下县赋税较少,但连百两存银都拿不出的县衙,也仍算难得一见。
“账目嘛,也不是不能作伪。”奉和随口道。
瞧崔述没有作声,束关又接道:“官仓我实地探查了,真是空的。”
灯火晦暗,照出束关凝重的面色。
他话说得极慢:“官仓中约莫只有十几石米,绥宁县虽是下县,差役只有不足五十人,若非私下变卖以换银钱,或者另有存储之处,这些米恐怕还不够县衙官差一月的口粮。”
崔述站至案前,翻阅着前三日在城中探知的消息簿册。
“去岁,县衙捐资,建当地山神祭祀祠越神祠一座,耗资两百两。”
“今年正月末,县衙主持越神祭祀仪式,耗资不明,但仪式浩大,邻县甚有来观者。”
若在富庶之地,这等开销或许还算不得什么。但在县衙官账存银不足百两的边县,已着实算是巨资了。
半晌,崔述叹了一声:“这绥宁县建制虽还不足百年,但恐怕并不比仕宦盘根错节、政出多门之地简单。”

◎读书人,勿空谈意气,当多看多思。◎
天方蒙蒙亮,崔述已起身,行至内院,郭成礼迎上来:“崔相起得也太早了,下官现在就命人备膳。”
“不急。”崔述提步往西走,“昨日那两人如何处置的?”
见他径直往监狱行去,郭成礼忙对一旁的胥吏递了个眼色,胥吏悄悄附耳将昨夜情形解释了一遍。
郭成礼忙道:“自是办好了,着实警告了一番,往后定然不敢再胡言乱语,崔相放心。狱中脏污,不宜亲往验视。”
崔述未曾理会这话,步子越迈越快,郭成礼追得气喘吁吁,再无闲心劝阻,只得跟随疾走。
牢室中气息难闻,犯人都已清醒,瞧见县官进来,扒着栅栏哭天抢地。
崔述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直到瞧见最里间的方朴正怒目而视。
崔述停下脚步,隔栏站定。
那方朴濒死之境走一遭,似丢了几分心魂,眼睛都盯直了,愣乎乎的。
半晌,他却突然扑至栏边,脱口骂道:“狗官!别以为官位高就可以颠倒黑白,随意草菅人命!我乃秀才之身,随意打杀,即便捅到圣上面前,恐怕你这狗官也难以三言两语撇清罪责吧?”
崔述笑了一下,眼神却冷极:“你为监生,当熟读律令,当知纠众哄闹公堂,该当何罪罢?”
锋利至极的眼神令方朴无端生惧,噤声了一息,才慨然回道:“自然。首犯当绞,从犯流三千里。”
他说着几不可察地颤栗了下,转念又痛骂起来:“当日为此事时,我便已打定主意,即便身死,也要为绥宁百姓求一个公道。”
“好个大义凛然。”崔述笑道,“律令在前,我纵有心保你也不得。绥宁境内遍传你之大作,市井街巷无人不知,铁证如山。如此教唆民变之大罪,首犯难逃一死,念你功名在身,降等判流刑罢。”
方朴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又是骂道:“便是负皇命而来,不知为民请命,仍算不得好官,别以为饶我一死,我便会感恩戴德。我若不死在流放途中,仍要日日问候你们这起子混账高官。”
崔述侧身看向身后的郭成礼:“这便是办好了?”
郭成礼面色十分精彩,讪讪道:“这……此人油盐不进。”
“那如此判罚,郭知县无意见罢?”
以为他仍在动怒,郭成礼忙道:“您是钦差,示同皇命,一应事宜自然由您做主,下官不敢置喙。”
“那便好。”崔述转头看向狱中的方朴,往前再行两步,几近贴近栅栏,方压低声音道,“书生意气,为民请命,是谓大义,纵败也是死得其所。但务必睁亮眼,勿以一身义气,为奸人做了铺路石。”
方朴微微瞪大双眼,望向他的眼神比先前还要呆滞。
“纠众闹事,持械攻击官差,此事要被定性为谋反大逆之罪,亦极为好办,完全不需作伪。若当真如此定罪,亲人连坐不说,你乃监生,连学官师长亦会被你株连。更为紧要的是,被你挑唆的百姓,尽皆同罪。数百人身首异处,如此后果,你以一己之身,担得起么?”
方朴涨红的脸色遽地急变,几乎是瞬间褪去血色,几近变得苍白。
“读书人,勿空谈意气,当多看多思。”
崔述转身往外,问郭成礼:“另一人呢?方才怎生没瞧见?”
郭成礼忙将他引进刑房,囚笼中的人早被役吏先一步放出,此刻已失去意识,正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
“刑讯至此,几乎丢命,郭知县审出什么来了?”
郭成礼回道:“不肯承认其有幕后主使,只道自个儿是路见不平。”
“人已折腾成这般模样,谅也审不出什么来了,同处流刑罢,一并即行解送。”
郭成礼疑道:“流刑当由路级监司复核后方可起解,上级符牒未下,这不合法理啊。”
“圣上允我便宜行事,需要再将诏书与郭知县宣读一遍么?”
“不敢。”郭成礼应下,随他往外行去,没忍住问道,“恳请崔相解惑,案情并未明了,为何仓促定罪判罚?”
“纠众围攻县衙,往大了谈,罪可至谋反,人数涉五百人众,外加连坐,你这绥宁县,怕是要血流成河方可了断此案。”
崔述停下脚步,侧头看来:“大事化小不好么?郭知县。如此,我也可尽快回京复命不是?”
郭成礼连称是:“那另两名差役呢?还请崔相明示。”
“此二人所犯挑唆之罪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之下,难有冤屈,只是判罚轻重尚可商榷,自可从速酌情判处。另二人情形却大不相同,真凶尚未找到,如何结案?郭知县最好手脚快些才是。”
郭成礼忙不迭应下:“下官定然尽力。”
回到东厢,县衙役吏已将早膳送至,奉和边摆膳边道:“那王大有尚未咽气罢?”
“尚未。”
“得亏郎君去得早,绥宁县这帮衙役折腾人的法子倒是厉害。这等刑罚,恐怕他们皂班自个儿都受不住罢,倒拿出来折腾百姓。”
“束关呢?”崔述遍瞧一眼屋内,没见人影,出声询问。
“为保在暗处不现身,方才县衙的人过来送膳,便提前避出去了。”
“给他传个信。依郭成礼此人之趋炎附势,恐怕王大有一醒转,便会立即被解送出城,让他留意着。”
“判的流刑?那方朴不用?”奉和奇道。
“一并。书生意气,空有一腔热血,做事顾头不顾尾,被人利用闯下大祸怕是早晚的事。提点了他几句,由他路上反思去罢。”
崔述执碗,浅尝了半碗粳米粥,又问:“粮食坏种的事查得如何了?”
“已遣人在查了,暂无头绪。郎君为何不派县衙的人去查?县衙胥吏熟悉本地形势,应当更快更准。”
“你瞧郭成礼可靠么?”
“说不太好,您虽试探了几次,但暂且瞧不出底细来。库中空空,观察了两日,不知是否因您身在此处,故意做些表面功夫,总之日常用度还算节俭。但阿谀上司的本事不差,想来先前对窦裕和恐怕也是如此。还得再观察些时日,若用他查案,万一引狼入室,恐怕查出些什么来,也得被毁尸灭迹。”
崔述点头。
“只是咱们人手不多,暗地行事又多要藏藏掩掩,效率不高,当日还是当多带些人马过来。”
“人一多,脚程便慢,恐怕现在还未入宜丰路境内。”崔述不以为然,转而问道,“赈粮到何处了?”
“粮草押送要慢上不少,按驿站传信,圣上从临近的清平路调运赈粮,五月廿日方抵宜丰路,会同宜丰路筹集的赈粮一并运送过来,约莫还有四五日才能到绥宁。”
奉和将信将疑地说着:“据掌握的情形来看,这郭成礼前几日还当真还开仓放过粮,再加上百姓去岁的存粮,约摸还能勉强支撑些时日,若不出别的差错,应当暂时不至于酿成大乱。待赈粮到后,便好办了。”
“那便只能先全力查清始末了。”崔述随口用了些餐食,便放了碗筷,问起正事来,“灾民数量与县衙户曹核对过了么?叫户曹今日间拟个赈灾章程出来看看。”
“是。”奉和领命自去。
崔述略坐了半刻,仔细翻阅起绥宁县的世情簿来,此乃先前三日,奉和找当地市井所谓的百事通打听而来,记载了绥宁县境内的富商情况,含家世、人口、资财等大概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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