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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by林叙然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4

崔则这才回转至内堂,正要开口,又听崔述转头同周缨道:“你先去歇息,此事机密,我与二哥单独商议。”
周缨唇翕张了下,微咬下唇,将头垂下,道:“好。”
待目视她穿过中庭进了内院,崔则道:“何必避她?”
“二哥猜到了不是么?”崔述直白地拆穿他,“你知道还有第二个法子,为何不肯用?”
“为何不肯用?你是我亲弟弟,你要我亲眼看着你去赴死?”崔则怒视着他,额上青筋暴起,“你知晓背后到底是谁了么?你就要去送死。以自个儿一条命换一城百姓安宁,你自以为很了不起是不是?”
“知道,所以才要去。以他之心性,我若不露面,绥宁县必会为我陪葬。”
崔述微垂眼帘,低声道:“人无贵贱,事有轻重。再者我并非是白白去送死,让斥侯跟着我,应当能探知地点,抢先行事。”
“你如何敢肯定,那帮人抓到你之后,不会立时杀你,反而会让你知道具体地点?”
“定然不会让我知晓,但疾雨将至,贼人不会驻扎太远,但凡现身,沿周边盘查,便会快上许多。”
“那便是奔着送命去,我不同意。”
“二哥。”崔述只再唤了一声,并未再度相劝。
“即便你舍命探知其所在,倘若我方抢先不及,贼人杀你之后,也未必会放过绥宁百姓。人死灯灭,是非黑白不过胜者几句编排之笔,整个绥宁县的覆灭,不更值得天子一怒么?”
崔则眼眶微红,顾忌着怕旁人知晓,勉力压低声音:“你若当真在此丧命,朝中难有继任者,数年艰辛恐要毁于一旦。就这般功亏一篑,你在地下便能安心了么?”
“绥宁县占地不小,辖下各乡偏远,一夜之间转移众多百姓不过是天方夜谭,我便留在城中,也不过是等死。旁的不说,只说若在我全权处置县务期间,当真令一县覆灭,无论圣上如何包庇,那也是难逃一死的大罪,否则不足以平民愤。所以,无论如何,都当一试。”
崔述嗓音平静极了:“二哥不会想不明白,如何勘不破?”
崔则拂袖往外:“你若在与我一处时丢了性命,我还有何面目回家见父母亲和蕴真?反正我不同意,这两日我不会让你出县衙大门。”
“二哥,你说的确有可能,贼人确有可能在杀我之后,仍不肯放过绥宁县百姓,所以得做两手准备,一定要赢。”
崔述郑重道:“我出城后,你便是城中官阶最高者,我以钦差之名,命你暂代县务,主持排查河堤隐患并转移民众事宜。既然兵马不够,若遇险情,不要与贼人硬碰硬,务必舍弃营救我,以保证百姓安全为先。”
崔则闻言顿住脚步,冷声道:“你要拿品秩压我?”
“是。”崔述不怒自威,“我是钦差,我命如同皇命,你违抗不得。若有违令,我会授权龙骧卫将你槛送回京受审。”
不待他再开口,崔述冷声道:“清平路转运使崔则听令,即刻拟出迁移法子,与我看过,再行执行。”
崔则几乎要将牙咬碎,半晌才拱手应下:“下官谨遵崔相之令。”
崔则转头进入户房,翻阅起这些时日已翻阅数遍的绥宁县户籍册,对照着舆图,计算各地的最佳转移方案。
崔述慢慢走回内院。
周缨房中没有亮灯,他进得自个儿房间,却在朦胧光影中瞧见她安静地坐在西窗下。
“商议出法子来了么?”见他进来,她也只这么淡淡问了一句。
“二哥在拟转移的法子,你这几日,”他想了一想,道,“还是与束关待在一处吧。可以帮忙照顾奉和,若有险情,束关也能护你周全。”
“你呢?”周缨微咬着唇,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
“你若当真闲不住,便还是做二哥的帮手,只是若遇到紧急情况,还是要以自己为先。”
“嗯,我知道。我向来惜命得很,你不必担心我。”周缨又问,“你呢?负责巡查河堤么?”
崔述颔首:“快天亮了,让官兵们都再休息上片刻,待天亮再去。”
“好。但有一计能成,也可免一县百姓流离之苦。”周缨说着话,却已倦乏得厉害,长睫扑闪了两下,不自觉地阖上了眼帘。
崔述随手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扇了两下,见她仍旧沉沉地睡着,迟疑片刻,将蒲扇搁下,俯身将她抱起,往外行出两步,忽地鬼迷心窍,转向将她抱进里间,放入内室榻上。
替她脱下鞋子,卸去簪冠,他在榻边落座,沉沉地望着榻上酣睡中的人。
半晌,他忽然伸手,将她的右手握住,手上不经意用了两分力道,吓得又赶紧松开,末了,又重新轻轻握住,极轻柔地摩娑着。
窗外乌云层叠,屋内静谧宁和。
数日奔波,跨越两千余里山水,自玉京抵此处,又整日忙碌于各处赈灾,原本精心养护的芙蓉面已添了几分风霜的痕迹。
崔述直愣愣地盯着那张沉睡中的脸,俯下身来,在她唇边轻触了下,留下极轻的一个吻。
鼻尖微酸,他微微仰头,敛去所有情绪,松开她的手,慢慢站起身来,走至屏风处时,回望了一眼。
漆黑的双瞳里,蕴满十二分的不舍与歉疚。
但到底是没有停留,极轻的脚步声转过屏风,出得厢房,往前头去了。
厢房之外,虫鸟啼鸣。
厢房之内,暗室昏昏。
两行清泪自紧闭的双眼中滑落。
周缨再压抑不住,轻轻啜泣起来,却强逼着自己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昔年之志,今安在否?◎
天方明不久,待官兵起身,崔述点了十名身手极佳的年轻小伙与他一同出城。
一行人从城东沿宜令河溯源而上,逐步排查是否有挖掘掩埋之迹。
行出两个时辰,太阳虽潜藏在乌云后,但天气仍是燥热,众人大汗淋漓,行至一处水位稍高之地,崔述吩咐就地休息。
龙骧卫队将坐得近,随口问起:“崔相何不派出数十队,沿河分段找,这样总能快些。”
“敌在暗处,鹿鸣山中处处密林,极好藏身,咱们人手不够,派普通百姓出来,若遇敌,无异于送死。”
“但……”那名队将想了一想,“那也比全城共没来得好吧”的话终是没有出口。
“天实在闷热得厉害,恐怕至迟今夜,这雨也能下下来了。”队将招呼大家继续,“咱们还是快些。”
“等不到夜里了,最晚下午。”崔述仰头看着满天乌黑,叹了口气。
队将辨着天色,道:“西边更为阴沉,还隐有雷声,恐怕上游已在下雨了,只是因先前干旱,上游皆拦河蓄水,如今咱们这才看不出异常来。”
崔述点头。
待上游蓄水之堤一放,加本地疾雨,水位高涨不过片刻的事,此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溃堤,满城百姓皆可毁于一旦,还能以一句天灾遮掩。
众人纷纷收拾好水囊,起身继续沿河往西北排查,刚走出没几步,便听得急切而杂乱的脚步声自密林中传下来,众人停下脚步,将崔述护在后面。
然而对方人马实是不可小觑,光露面的便足有两百人之众,各个着黑衫戴银饰,有人惊呼一声:“越山族。”
特地挑选的一名通晓越山族语言的当地百姓上前,与那为首者正面遭遇,边比划边解释,对方却一句不理,目中怒火炯炯,扬手便要挥刀。
龙骧卫队将怒不可遏,当即一跃上前,将那名百姓护在身后,对方微一抬手,身后的跟随者当即逼上前来,高举手中寒刃。
崔述指挥众人后退,及至退至岸边,微一扬手,众人得令,纷纷跃入宜令河,沿河遁走。
崔述脚步刻意慢了一拍,刚退至岸边,便有一人跃至身旁,大刀横于脖颈,微一用力,一条血线洒落下来,溅染在青衫之上。
那人一言不发,只以刀刃迫他主动往前,待他行至包围圈中,那人收刀,用刀背在他脊上一拍,崔述不由踉跄往前扑了两步,被人拧住双臂,迅疾搜遍全身,才以麻绳反剪了双手。
众人挟持他沿密林往山上走,往上走了半刻,则转而往西,在林中乱窜了半个时辰,行至一片山势稍缓之地,崔述瞳孔骤缩。
林中砍树辟出一块稍微宽敞的空地,扎着简易营帐,此刻因天气燥热,营地中人都出来在林间纳凉。
林下密密麻麻躺满了相同装束的人,一眼扫去,足有千余人,人人脚边躺着长刀,看似闭目假憩,一听得声响,却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被这上千双眼同时逼视,任谁都有些招架不住,然而崔述不曾避退,目光逡巡其间,寻觅着目标,却一无所获。
两名壮汉将他绑至树上,与方才在此处休憩的人换了班,自去吃饭休息。
在密林中穿梭了许久,实在是有些乏累,崔述微微闭眼,养神静待。
这些人显然暂时没有杀他的意思,目前并无性命之忧。
既然如此,这些人的首领,便如他所料,还欲见一见他。
但或许是得到过吩咐,众人并不靠近他,甚至还离他隔得有些远,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闭目许久,才终于听到一个较为沉重的脚步声走至近前,或者说,是一脚轻一脚重的声音。
崔述睁开眼来,见着一个越山族装束的男子缓步走来,脸上以颜料绘着木魅山魈图案,粗看狰狞,细看还能辨出些许五官。
猜想得到证实,崔述微垂眼帘,极轻地摇了下头。
郑守谦走至近前,取出他口中的布团。
崔述极轻地叹了一声:“致仁。”
郑守谦嘲讽一笑:“崔相日理万机,难得还能记得我等贱民。”
下一刻,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崔述腰腹间。
崔述闷哼一声,面色瞬间变得煞白,双唇微张着,似已无力合上。
那匕首又深进了三分,几乎是没柄而入。
崔述眉目皆拧在一处,身子微微蜷曲,却被绳索拦腰截住,连蜷缩作一团都做不到。
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衣袍,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崔述强忍剧痛,声音已低得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在此地伤我至此,应是不打算带我再往前走了,决堤口在哪?”
匕首上的力道松了三分,郑守谦笑道:“你果然还是反应很快,稍露一点破绽给你,你便能如此快地找上门来。”
“确实,此地可见溃堤惨象。”郑守谦上前,亲自动手,再搜了一遍身,将他袖间常年别着的那枚银针扔远,“我会让你亲眼瞧瞧的。”
匕首拔出,鲜血飞溅,有两滴溅至脸上,郑守谦随手一抹,招呼人给崔述止血。
虽刻意避开要害,但伤口极深,崔述脱了力,闭眼任人摆弄包扎。
混杂着血腥味的草药味弥散开来,伤口处钻心的疼,血流的速度却慢了下来,崔述强逼着自个儿睁开眼,试图透过密林去看宜令河,然而他这个角度却半分也窥不见。
“你为何不现在炸堤?先前不炸是顾忌着不能留给我任何修补的时机,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为何还不动手?待子扬率龙骧卫找到地方,你要炸还得付出些代价。”
听到王举的名字,郑守谦默了少顷,旋即又笑起来:“现在行事,你二哥和他还在城内,还能精准转移,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我有足够的人马,有一击即中的实力,不必抢这个先机。他那点儿兵……他既择你弃我,便一同留在绥宁陪你长眠也好。”
郑守谦哂笑道:“安心待着吧,身陷敌营,筹谋也无益。点燃引线的时候,我会让你去看的,不必心急。”
崔述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刻意引我出城不就是为了了你我私怨吗?我既已来了,性命皆在你手,何不放过一县百姓?”
“那怎么够呢?你一人死于我手,落在青简上,反倒是以身殉道,力阻贼人淹城,多么光风霁月的一笔,你觉得我能甘心么?”
“毁我身后名有那么重要么?”崔述微微摇头,“那是四万条命,于心何忍?你我之间,必至如此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郑守谦倏地笑起来,脸上的山魈跟着狰狞起来:“你当日设计我时,又于心何忍?”
他指着自个儿那条跛腿:“庭杖之辱,日日不敢忘,夜夜思之,欲啖你血而后快。”
“当日也未想到先帝会启庭杖之刑。但我也不算对不住你,视百姓于无物,为争功谎报赈灾成效,致流民遍野,无论什么后果,都是你应得的。”
“真是浩然正气。”郑守谦上前一步,几乎要贴近他的鼻尖,山魈面愈发狰狞可怖,“你写下那份参劾折子的时候,可曾念过半分你我二人近二十年之情谊?”
“政见之分,立场相异,并无什么紧要,不过是各走各路,看谁能走到最后而已。但你已失本心,为争权夺利罔顾百姓,不宜再留在朝堂,罢官是你最好的归宿。”
崔述只觉荒唐:“况且,你当日以税案构陷我时,派道全来刺杀我时,又何曾念及过一分昔时情谊?”
郑守谦面色寥落,没有接话。
静默半晌,忽又爆发道:“我与你不一样,虽自幼相识,但你崔家到底勉强算是根基深厚,你爹稍稍为你打点,你便能一路畅通无阻迁至高位,可我呢?
“父亲于仕途上帮不了我多少,我只能靠投靠明主博一个向上爬的机会,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若能登大宝,必会将我起复,却生生被你们这帮窃贼逼至绝路,横死禁邸。”
崔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痛惜:“你竟变成了这样。当年你因察觉我暗中投了今上,设计令我罢官出京,同我道,你只是不想与我为敌,不想见我二人正面交锋那一日。因你不曾向先太子告密,未曾牵连崔家,我姑且信你一信,但后来见道全奉你之命来杀我,才知你虽也念几分旧时谊,不曾毁我家人,但一开始便不只是要逐我出京,而是奔着要杀我而来的。”
“可有一事当告诉你,那时今上已然冒头,手下可信可靠之人皆被先太子盯得紧,章王府旧事,你道是谁做的?借你所谋,脱离玉京,远离诸多眼线,前往沧州,未曾被察觉分毫。”
郑守谦双目睁大,死死瞪着他。
“你若不为此事,章王还好端端的,先帝也不能放心将宝印交于今上。”崔述讽刺一笑,“你之明主,实则毁于你之阴私。”
用尽全力的一拳击在腹部,先前才止住血的伤口又汨汨往外流着血。
崔述痛极,然而怜惜的目光仍旧轻轻落在他脸上。
手下捧着草药上前,郑守谦以越山族土语斥道:“别管他!” ”以你之谋算,肯定不会只寄望于圣上闻讯后因震怒杀我,定然会谋划若我若亲自前来,又要如何针对我。”崔述便又笑了一下,“这不全是越山族吧?你毁越神祠,挑唆越山族人将仇恨记在我头上,但越山族战力并不算太强,你从去岁便来此布局,不可能仅靠他们,定然还有帮手。”
停顿片刻,将一阵令头皮都颤栗发麻的剧痛忍过,崔述才艰难接道:“是先前那帮被官府打得流窜山林四散溃逃的山匪?伪饰成越山族,即便正面遭遇,因顾忌归化安抚之训,官府也不敢随意对蛮族动手,一旦有掣肘,官府施展不开手脚,你的胜算又要大上很多,这才是你刻意拉越山族入局的原因。”
“我最厌恶你这一点,神机妙算,教人恶心。”
“我非圣人,做不到算无遗漏。我便如何也没算到,当初即便一心想杀我,却也留情不曾向先太子告密祸及我家人的人,后来却一步步算计我之亲人、老师,乃至一个与官场完全无涉的女人。”崔述苦笑了下,“你是何时归京,投了徐公的?”
郑守谦霍然抬眸:“你是如何猜到的?”
“本来难猜,毕竟我在朝中树敌无数,谁都可能设计我之亲者,以令我在朝中寸步难行。但她入宫前,唯一见过的外人,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徐公,唯有其可一举道出她与我之旧事。恰巧检阅禁军时,徐公应当见过她随侍太子左右。可惜绥宁事急,来不及处理此事,我便仓促出京了。”
“若我没猜错,杜氏案时,应当便已有你的手笔了。到今日,数量如此之大的兵器与火药,非实权高官,断无法到手,便更确定了。”他越说越困惑,“你二人竟会丧心病狂至此,着实令我难以置信。”
“步步为营,潜藏至今日,定要致我于死地,背负万古骂名。”崔述叹惋道,“你我之间,当真有这般长久的恨么?”
豆大的雨点穿透密林,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酝酿数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有。我那时要杀你,既是怕你我二人立场不同,来日你必为强劲之敌,不如先除之以绝后患。又怕有朝一日你转变心念,与我立场相同,我会被你压上一头,与其如此,不如杀而后快。后来被你毁掉一条腿,此恨更盛,多年苟延残喘,不过等待今日,为自个儿与旧主讨个公道。”
郑守谦朗声笑起来:“相识二十余载,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主动出城是为着什么,不就是打探火药在哪吗?我本可以不露面,但在京之时,齐应对你实在太过周全,你身侧高手如云,要动你实在太难,哪怕误打误撞动你二哥也没能得手。眼下你这一出现,我实在很难忍住,哪怕遂你愿,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现在你知道了,方才那些假意逃跑实则潜藏跟踪的斥候应该也知道了,又能如何?你不知道我埋伏了多少人马在旁,但你有多少兵马,我却一清二楚,厢军但凡敢靠近,我必赶尽杀绝。刻意挑这么一个离京千里又调兵不便的地方,便是等着此刻。不过是垂死挣扎,我倒不介意暂且留你片刻,陪你看场戏。”
顷刻间,暴雨已将林间浇了个透,郑守谦命人将崔述押进营帐,生怕他死得过早,没能见着稍后的惨烈场面。
暴雨浇下,令崔述迷了双眼。
眼中刺痛,他不得不微闭双眼,才能问出这句痛彻心扉的话:“致仁,昔年之志,今安在否?”
回应他的,却只有一句——“让他闭嘴!”

◎取道开阳县,越函关,直奔贼营。◎
斥候快马刚至县衙,周缨已整好衣冠,换好皮靴,候了多时。
县衙中人无敢拦她者,她便光明正大地在门口听完全部汇报,而后返身进内院,敲响了束关的门。
束关开门瞧见是她,愣了下才问:“周姑娘找我有事?”
“你那里有稍轻些的弓么?”周缨不答反问。
“周姑娘要弓何用?”
“他给你安排的什么差使?”周缨微微垂目,掩下藏不住的心绪。
束关踌躇一阵,老实道:“护您周全。”
“只这一样?”
束关点头。
泪珠倏然滑落,周缨随手擦干,说话还含着丝鼻音:“不必了。堤坝更重要,你去帮二郎。”
束关想也不想便拒道:“不可。”
“一城百姓,天灾面前,人如草芥。”周缨向他摊手,“拿把弓予我,我会带些龙骧卫行事。”
“周姑娘要做什么?”束关猜到几分,犹疑不定。
两人交谈得有些久,崔则路过中庭,往这边走来,便听得她没有一丝迟疑的声音:“取道开阳县,越函关,直奔贼营。”
“休得胡闹!斥候隔得远,只探出大概方位,不知贼人虚实,仓促前去,无异于送死。况函关虽建制后就已废弃,但当年之所以设关,便是因地势险要,寸步难行,更兼废弃已久,栈道年久失修,你有几分把握能在暴雨中闯关而过?”
“贼人惧怕提前被察觉,早先将营地扎在宜令河北岸,但如果要溃堤淹城,大部分力量必然要调整布置到河岸南侧。咱们人少,从绥宁城外取道渡河绝无可能,但从上游开阳县渡河,翻越函关,直捣老巢则有可能。”
“上游已在下雨,此刻奔开阳县,恐怕也难以渡河。况雨疾,穿越山林,路多险阻,怎么可能让你去?”崔则断然驳斥。
“他定然下了弃他之令,但二郎定然不会弃他于不顾。二郎先时没有执意阻他,此刻便也不会阻我。”周缨肯定道,“你们崔家人的脾性,我算摸透了。”
“束关,给我弓。”周缨声音厉了三分。
“难道无他,你便不能独活?值得如此涉险。”崔则心口无端一阵绞痛。
“他若横死,我不会殉他,仍会尽力保全自己,二郎放心。”
“以少敌多,敌方准备充足,我们已失先机,胜算微乎其微。”周缨面目沉静,眼神中的毅然却越盛,“但我不能坐视他这样赴死,我有私心,还想搏上一搏。”
面对这样的坦荡与剖白,崔则长叹一声:“你二人真是……”
见他仍不表态,周缨又补道:“我会至开阳县再调当地巡检司官兵,还望二郎应允,予我印信,方便行事,并帮我找一个精通越山族土语且身手不错的百姓随行。”
“三弟昨夜连夜请来了一个。”崔则到底没有阻她,传讯王举率五十龙骧卫相随。
束关亦返身回房,取出一张铁胎弓并一架弩机,郑重交至她手上:“周姑娘当心。”
最精锐的马队扬长而去,崔则站在县衙门口,目光追随着马队,慨叹道:“得她乃三弟之幸,望上天垂怜。”
马蹄声驰远,崔则迅疾传令龙骧卫与厢军,即刻前往宜令河,赶至洪水来前,阻截贼人,排除火药。
两队一行往北,一行往东出城,奔驰在旷野里。
半个时辰后,往东那队已至斥候探回之地的南岸,分成两队沿河堤往上下游分别排查。
一个半时辰后,周缨与王举驰至开阳县,执印信命县衙换马备船,并调集精通当地地形的巡检司差役同行。
开阳县山区暴雨已降,山洪汇至宜令河,水位已在迅速上涨,王举率众抢在水位大涨之前弃马渡河。
木船简陋,在浊浪里摇摇欲坠,周缨面色煞白,手捂胸口,强自压下胃里的恶心,心绪却无端飘远,思及他抢时间来绥宁县时,渡通宁河之场景,应当比此时还要惊险,于是稍稍安下心来。
待船惊险靠岸,王举命众跟随当地差役一并冒雨穿越密林,翻越函关,从山林里疾冲而下,迅疾逼近贼人营地。
与此同时,绥宁县境内,宜令河边上,束关率众寻到埋藏火药之地,正准备拆除引线,便遇藏身河畔密林的山匪伏击,双方真刀白刃拼杀起来。
虽势力悬殊,但堤坝后便是数万百姓的性命与生计,数百官兵无一人敢退,皆奋力死战,竟然堪堪能打成平手。
郑守谦盘踞在崖间,观战许久,召来匪首,吩咐其再调一半人手下山渡河支援。
待援军下山,郑守谦慢悠悠走回营帐内,目视昏昏欲睡的崔述,冷嗤道:“你放得下心么?这般便能睡着?”
崔述勉力掀开眼皮,勉强透过深色营帐辨了眼天色,知已近薄暮,然而还无噩耗传来,想来眼前之人还未得手。
昨夜仓促与崔则商议之计,不知能否抵过此灾,但能多拖延一刻,城内的转移胜算便会大上一分,已近一日,若入夜后,此事再不成,伤亡应会降低不少。
只是县城地势低矮,若水涨太急,恐怕还是避无可避,伤亡必然极重。
而听这连绵不断的雨声便知,恐怕宜令河中水位已然不低了,若遇决堤,恐将民不聊生。
他想得深远,并不曾看郑守谦一眼。
郑守谦冷笑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但时间仓促,绥宁县地界不小,崔则不可能将百姓完全转移完。只要决堤,伤亡至少过半,你为主事者,定逃不脱口诛笔伐。你虽出族,株连不得崔家人,但崔则也在城内,一样死罪难逃。”
腰腹间的伤实是极深,虽慢慢止了血,但先前失血过多,崔述失了大半力气,只能勉强维持着清醒,再无力应声。
郑守谦也不再管他,复又回到外间,站在崖边继续远远观望战势。
将近入夜,雨势越大,岸边仍未传来爆炸声,郑守谦心下渐生焦躁,然而河水已然高涨,此时要再点人渡河支援已是不可能。
正思量间,上方山林里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嚎叫。
仿佛大型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怒吼,伴着急雨与雷电,令整座山林都为之震颤。
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劈开天幕,照亮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山岩。
营地中正在休憩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纷纷起身,探出营帐四下观望。
然而那野兽的怒吼随着雨势增大变得愈发清晰,穿透密林传来,似立刻就要伸出利爪将林间猎物撕碎。
营地边缘的越山族人绷直脊背,往后退了两步。
郑守谦喝止道:“必是有人故弄玄虚,不要怕!”
然而越山族人信奉山魈,认定山中有山神,此乃山神发怒,又听不懂汉话,顷刻间便往反方向退开三尺有余。
郑守谦换越山族土语喝道:“站住!不想报仇了么?山神祠都被毁了,你们还怕什么?不杀了这些不敬山神的恶徒,山神才会真正降怒!”
越山族人显然被说动了几分,细碎的脚步声纷纷顿止,可就在此时,那诡异的嚎叫声又响起来,雨势愈大,桐油火把被浇得忽明忽灭,衬得林中愈发诡异。
在雷声暂歇的刹那,悠远的鹿鸣声自山林间传来,无端透出几分诡谲。
众人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越山族人心惶惶,但顾忌着郑守谦的话,暂且还无人生出退意。
双方正僵持间,营帐被掀开一条缝隙,崔述望过来,对上一双清亮的瞳孔。
进来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童,为巨兽之怒吼所恐吓,躲进帐中,却不期里间有个浑身是血的生人,愣在原地。
崔述强撑起精神唤他:“别怕,过来。”
那小孩没有应声,但却鼓起勇气往里走来,停在距崔述三尺开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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