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暴君心尖月by婉婉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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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州刺史治所。
柴子奇自那日刚到宋州驿站见到她起,在这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个能安睡的夜晚。
多年的牢狱生涯,其实早就将他折磨得不像是个正常人了。
终归是自己的这双眼睛,拖累了女君的清白,他才是那个罪人。
女君救了他,给了他一条命,他却陷女君于如斯地步。
倘或不是因为还没人还女君一个清白,他是早就想过以死谢罪的。
可是以梁立烜那个多疑的性格,他要是自杀了,梁立烜只会怀疑他是畏罪自裁,越发在心中坐实了女君的不贞之罪。
所以他不能死。
这里处理完了上午的政务后,柴子奇站在院内,目光又不由得投向了宋州驿站的方向。
那天晚上,他见到了一个人。
他是胡人,酒量天生就好。纵使喝得再醉,也不至于到了意识彻底断片的地步。
那天晚上他不是做梦,他心理清楚。
他见到了女君。
一见到他,女君便问他:“柴子奇,这些年里,你过得好吗?”
宿醉醒来之后,柴子奇起先是怀疑自己只是误打误撞地见到了一个面容肖似赵女君的人。
可是这么多天的深思熟虑下来,他心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见到的那个人,分明就是女君。
她能一口就叫得出他的名字来。
他被梁立烜关押了数年,在世人的记忆中他几乎都已经成了一个不存于世的人。
能记得他名字的人,除了当年就和他熟识的,还会有哪些人?
仅仅就凭这一点,柴子奇就足以断定她的身份。
她知道他这些年过得艰难,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她是小女君的生母,所以在他昏倒之前,她一直向他追问小女君的事情。
那个人,她分明就是他的女君。
她还没死。她真的还没死。
可是等他醒来之后悄悄去打听时,人人都告诉他说,驿站里那晚住着的只有南地来的秀女们。
那里面没有他的女君。
柴子奇在院中默默地站了许久,招来自己的侍从:“给宫中贵人们准备的礼,想好送什么了么?”
侍从给他列上长长的一串礼品单子。
柴子奇摆了摆手:“太贵重了,我一个地方官,何来这样大的手笔。送上去了,反倒让人弹劾我的银钱来路不正。——上次查抄的那个郭氏子弟的庄子,里头不是养了好些的名贵雀鸟么?就送些鸟雀,给宫里的贵人们解个闷吧。”
鸟雀中有数十只鹦鹉。
鹦鹉,是会学舌的。
有些话,他想转告给薛兰信。
赵观柔当然是不想去宝庆殿伺候那个郭太后的。
讨好郭太后,对她来说并不能立马变现为价值;而侍奉郭太后侍奉的不好了,反而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何况郭太后今日此举,不用想也是因为郭妙菱和魏俪姬的告状,让她厌烦了自己。她也没法再去讨好太后,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就是难事了。
她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梁立烜的恩宠。——或者更恰当的说,是他的恩宠足以为自己带来的权势和地位。
不需要宠爱的那个“爱”字,仅仅是恩宠就足以。
她要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有陈怨旧仇需要报,有自己的女儿要去找,哪有空再闲谈情爱。
有了皇帝的恩宠,就可以让她狐假虎威地去做很多她原来做不到的事,可以让很多人算计她,但同时也让很多人怕她、不敢得罪她。
只可惜这一次皇帝可没空搭理她一个小小的秀女,便是伏霜伏雨两个宫娥也没有办法违抗那边太后的旨意。
宝庆殿来的粗使嬷嬷们很快便利落地收拾完了赵观柔的行李,卷了她两身衣裳扔进箱笼里,然后就直接将她再度拉到了宝庆殿。收拾东西时,赵观柔又将赵省荣给她带来的几卷医书拾了两本进去。
这一次,就连伏霜伏雨和卢合都没让她带过去,因为嬷嬷们说“太后在宝庆殿内自有伺候美人的人”。望着这个自己才住了一晚上的长信阁,赵观柔感到一阵淡淡的无奈。
可她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去宝庆殿请安的时候,赵观柔跟着谢美人她们三个美人走的是一条宫道,可是回来再过去的时候,为了赶时间,她们走的又是另一条宫道了。
赵观柔隐隐认得出这是经过哪里的路。
前面,是合璧殿。
那个自己昔日葬身的地方。
现在,自己又再度从此处路过了。
她忽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异样。
——合璧殿现在被人重新修之后的样子,委实是阴森森地叫人害怕。上方的碧瓦琉璃金碧辉煌已极,规制都超过了大中殿皇帝和宝庆殿太后的份例了,显然在整个邺宫中,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个地方十分特殊。
赵观柔装作懵懂无知、初进宫闱的新人,还故作热络地去同身边宝庆殿的嬷嬷们搭话:
“姑姑,这处宫殿的装饰,怎得和旁处好生不一样?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嬷嬷走在前头,听到赵观柔的问话,头也没回,只是用眼尾的余光淡淡扫了扫她,板着脸道:“这儿的事情,是阖宫上下都不能提、不能问的。美人还是少生些好奇心为好。此乃在这宫里的生存之道。”
观柔故作惊讶无知地重复了一遍:“不能提也不能问?”
她哦了两声后给那嬷嬷屈了屈膝谢过:“谢嬷嬷的教诲了。”
按照常理来说,赵观柔这样有品级的美人是名正言顺的宫里的主子,而这些嬷嬷只是下人,原没有主子给下人道谢的道理。
可是人和人之间,不光只有冰冷死板的层层阶级,更是有人情世故的。
老嬷嬷是郭太后身边用惯了的老人,郭太后是什么地位?
赵氏女才来这宫里多久?
便是太后身边的一条狗跑出宝庆殿去,阖宫上下也不有敢随意踢它一脚踹它一下的胆,都得好生喂饱了狗儿再将它送回宝庆殿去;何况这是活生生的人,是会告状说人坏话的人。
所以赵观柔一直以来表现得还算老实,明面上没让人挑出错漏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都这副虔诚懵懂的模样,问起别人话来,老嬷嬷们虽不大喜欢她,但也都客客气气地回答了。
观柔便随意地问起太后的一些饮食起居,太后每日几时起身、几时午休之类的话。
毕竟只有郭太后睡下了,她才有能歇息的空子。
很快观柔就再度回到了宝庆殿。
郭太后是时正在宝庆殿里的小佛堂礼佛,观柔换上素淡的衣裳,略卸下两支钗环,便要进去陪着太后一起跪下。
但小佛堂里的郭太后一边数着手中的十八宝佛珠,一边头也不回地道:“今日你且不必来了,去将你阁中的东西收拾收拾也好,日后,在这长住的日子也有的是。”
这话是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往后别想着再承受皇帝的恩宠了!
不放她出去,她就干在这宝庆殿里耗死青春吧。宫里的女人那么多,皇帝总不至于为了想睡这个赵美人,就亲自请人来宝庆殿把她接到自己的龙床上去。
皇帝也是要脸面的,这种事情谁干得出来?
就像宫里的宫娥婢子们,虽然默认都是皇帝的女人,皇帝都有随时临幸她们的权力,可是皇太后、太皇太后这些人,她们身边的宫婢,皇帝除非饥不择食了,轻易是不会碰的。
——把自己母亲、祖母身边婢女也要讨来睡,这说出去像话么?
像赵观柔这个年纪的宫嫔们,刚入宫还没侍寝就要去耐着性子侍奉老气横秋的太后,只怕没几个人真受的了。
是以赵美人若是十分安分地接受了这一切,郭太后见她如此处变不惊,反而要怀疑她的底子虚实。
但赵观柔面上确实并没有表现得很失望很不情愿,——她用畏畏缩缩的恐慌来代替了。
郭太后同她说话时,她的双膝就一直发颤个不停,回话的时候声音也是抖的,看上去就老实巴交容易被人吓死似的。
她这样子,郭太后反而轻声安抚了她一句:“吾平素待下不宽宥么?赵美人何至于如此忐忑不安?”
观柔答:“妾从未想过今生有幸能亲自来侍奉太后陛下,虽则光耀了祖宗门楣,又唯恐自己侍奉不好太后,所以……所以紧张惶恐。”
郭太后淡笑:“你倒是个好孩子。无碍,吾这里并没有什么重活要你干,不过是闲暇时抄些佛经供奉罢了。既初来,今日去歇息歇息也好。”
于是观柔就退下了。
到了郭太后给她安排的宝庆殿内的一间偏殿时,观柔发觉那位米姑娘竟然在那里等着自己。
郭太后身边的嬷嬷说,这是新选来侍奉赵美人的女官,因想着她从前和赵美人认识,想她们之间熟络有话说,所以就将她指派过来了。
米姑娘闺名妤微,家中同是江都人,但她母亲是宋州人。就是那个在宋州驿站时,告诉赵观柔宋州新来的刺史是柴子奇,还向驿站的老妈妈要了半只烧鸡吃的米妤微。
她帮着观柔收拾了些许细软,在阁中一一摆放好,等外人退下时,她便迫不及待地到观柔身边和她叙旧起来。
“赵姐姐,当日我就说你生得最美,一定会入选的,没想到你真的成了美人,还是新人里头位份最高的美人!”
“赵姐姐,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才能来你这里侍奉。原给我们管教规矩的嬷嬷们说,我们入宫做女官,至少要先学上三个月的规矩,然后才能出来伺候主子。只是因为你,嬷嬷们说选我来伺候你,所以先将我指派了过来,要我一头侍奉主子,一头学着规矩。”
“你还记得嫄华吗?我来的时候,嫄华还正羡慕我呢!”
米妤微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说话间的语气尽是娇憨天真,别人和她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但观柔接收到的信息不只是这些。
是啊,被选为女官的女子,肯定是要老老实实先学上一段时间的规矩,然后才能出来侍奉宫里的主子们。
可是为什么米妤微可以几乎不学就被送出来侍奉她?
难道真的就为了一个“同赵美人熟识、更好侍奉主子”的理由?
可是宋嫄华不是和她更加熟识,为什么不是宋嫄华过来?
虽则这个米姑娘看上去确实老实没有心机——毕竟也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但是观柔在心中还是悄悄地拉起了一道防线。
不是光为了防着米妤微,更是为了防着有人借米妤微来算计她。
很快,到了晚间时,米妤微就和她提起了一个人。
宋州刺史,柴子奇。
第44章 疑案——上
米姑娘的父亲早些年就在岳父的帮助下,在宋州做过一个小官——但那也是前齐时候的事了。
所以米妤微的童年生活,几乎都是在宋州度过的。
这个时代女子的户籍素来都是从夫从父的,所以米妤微虽然没在南地江都住过几年,在户籍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江都人。
然而她内心里却仍是对外祖家的宋州感情更深,说起宋州来头头是道,街坊之间的所有小食糕点、胭脂水粉铺子,她都了然于心。
更不用提宋州换了刺史这样的大事了。
晚间,米妤微为观柔收拾好了床铺,铺床叠被后,观柔自是在榻上睡了。
而米妤微作为贴身侍奉观柔的女官,却是要守夜的,以备主子们不时的传唤起夜服侍,所以她在地上铺了铺垫,挨着观柔的床一起睡了下来。
这是她们入宫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并且又换了新的地方,两人都没什么睡意,干睁着眼睛睁了许久。
米姑娘见观柔面上似乎并不厌烦,遂也就絮絮叨叨地和观柔说起了自己的思乡往事。
这个乡,指的是宋州。
观柔待她友善客气,索性自己也是睡不着的,更体谅她十七八岁少女便辞别家人、孤身入宫的苦楚,所以她说,她也就都听着。
米姑娘说,新任宋州刺史到任之后,组建了一批新的地方幕僚班子,空闲出许多七八品的小吏之位,她阿兄也谋得了一个位子。
“我阿兄前不久托人送了口信进来,说他在宋州刺史柴大人那里谋了个小差事做。赵姐姐,你们这些刚入宫的贵人,又是本朝头一年选秀,地方官、尤其是像宋州他们这些离得近的,肯定是要送贺礼来的。我阿兄说,说不定到时候柴大人就会遣他来呢。”
观柔说好,恭喜她。
“赵姐姐,我阿兄说这个新刺史似乎是个好官,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柴子奇柴大人?他不是汉人,可是有双蓝眸呢!”
观柔随口接了句话,一副不认识柴子奇也没听说过的样子,“蓝眸?那不就是胡人了?陛下宽宏,胸襟广博,所以想来胡人也能到我们汉人这里来做官了。”
米妤微想了想,忽地摇了摇头:“未必是胡人吧。若是胡人出身,名字可都老长,而且胡人到咱们这里来,也不愿意改汉姓的。他不是本来就汉姓姓柴吗?没听说有个胡名啊。也不一定就是胡人,说不定他父母一方是汉人,一方是胡人呢。不就是咱们说的杂胡?
——不过也可能他父母是汉人,只是家中祖上有过胡人血脉,所以即便后来和汉人通婚,也改不了那双眼睛了。”
赵观柔缩在被子里的那双手不由得握紧了,她的心跳霎时间变得极快极快。
“祖上有过胡人血脉?这是个什么说法?”
米妤微大约也是说累了,见观柔问起,浑不在意地躺在床上拉了拉枕头,随口说道:
“胡人的血混进来,几代人都洗不干净的。——我外祖以前在兖州当过州郡小判官的书录,见过一宗官司。有一户人家,原为当年穷,娶不起媳妇,所以娶了个杂胡女来他家当媳妇。那杂胡女是咱们汉人的黑眼睛,看着约莫也像个汉人,所以那户人家就贱价把她买下了……”
判官就是个七八品的地方小官,判官的书录,还不知是哪来的九品末流呢。不过是地方衙门里有人告官司来,书录帮着记载和整理些文书罢了。
米姑娘的外祖父当年记录过这样一个有趣的官司。
当时卖人的人牙子说,这姑娘虽有胡人种,五官和汉人女子是不大一样,可是若不仔细看,现在都不大看出来了,再和汉人通婚几代,谁还能看出她的胡人特征?
那家人家中穷,想着也对,来日这女人生了孙子,还不是我老某家男人的种吗,也不该随胡人,当随自家儿子才是!
于是就娶了杂胡女,生了一子,名唤狗儿。
如这户人家所愿,他们家的长孙狗儿果真生得更像汉人,黑眸剑眉,外人不知道内情的,谁都不知道他娘竟然是个杂胡。
几年之后,这家人时来运转,略起了家,嫌弃杂胡女做媳妇不好看,便给了些银钱与胡女,将她休弃了,另娶了好人家的汉女为儿媳,又生了好几个儿子,名叫兴邦、定邦、忠嗣、显宗……云云,家大业大,开枝散叶。
长孙狗儿呢,虽然其母被休弃,可是他到底是长孙,父亲祖母都还是疼爱他的,也给他娶了个本地小乡贤的女儿为妻。
乡贤家世清白,他家自然是代代汉人了。
可是谁料一朝天有不测,狗儿媳妇正怀着肚子,狗儿却不慎落水死了。
狗儿家里开了家族会议,商议道,只待他媳妇这个遗腹子生下来,看看男女来分家产。
若是女儿,就给备齐日后女儿的嫁妆,他们只管狗儿媳妇母女俩的吃喝,因女儿是外嫁女,日后别的财产狗儿媳妇别想沾边拿。
若是男儿,就将原属于狗儿的那份家业拿与其子,让狗儿媳妇母子下半辈子有个依托就是了,但拿了这份家产,从此狗儿媳妇母子俩和家族里不再有什么干系,族里也不再额外管他们母子的吃喝。
可想而知,狗儿后娘养的几个儿子兴邦定邦们,自然是日日拜高香求这个大嫂子生下个女儿来就好了。
但狗儿媳妇偏偏在几个月后生了个儿子。
媳妇娘家于是挺直腰杆上门,要求他们家按照男子的份例快些分家产与这个长房长孙。
但是兴邦定邦仍是不同意,而且理直气壮地将狗儿媳妇告到了官中,说她是个失贞不洁的荡妇,按例应该将她沉塘处死的。
媳妇娘家气得要死,忙问他们凭什么敢如此猖狂!
“为什么?他媳妇不是都生了儿子么?为何还不分家产?”
连听故事的赵观柔也忍不住追问道。
米妤微笑了笑,故作玄虚道:“因为他媳妇生的遗腹子,一睁眼,竟然是双蓝眼睛!”
观柔道:“蓝眼睛也是他的儿子呀,这蓝眼睛——”
孩子的这蓝眼睛也就成了狗儿媳妇不贞的罪证。
狗儿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卯足了劲想要治死这个嫂子,就怕这个嫂子来分他们的家产。
媳妇百口莫辩,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怎得竟然不像他们汉人!竟然是个胡种!
小叔子们诬陷她偷了人,还阴阳怪气地夸她有本事,一偷就偷了个胡种,可是当时兖州那里分明几乎没有胡人,这媳妇哪里去偷的这个人!
就在这小媳妇被衙门收了监问罪的时候,媳妇娘家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了,——女儿被治了偷人的罪,说出去丢的也是他们全家的脸。
这乡贤乡绅还是委实有些本事的,忙前忙后数月,竟然真让他们查出了东西。
第45章 疑案——下
开堂那日,媳妇娘家找来了几十年前的那个人牙子——那人牙子如今已是牙都快掉光了,满头花白。
他们从人牙子那里拿出来了一张凭证字据,证明女婿狗儿的亲娘,分明是他们家里买来的杂胡女,杂胡女身上就带着胡种,这外孙分明是遗传了他祖母才是!
这娘家遂力证自家的闺女,嫁到人家去做媳妇后没有偷人做不干净的事情。
这话说的倒是新奇!
须知在那个年代,百姓们提起“遗传”之说,也只有一句话——“这带把的是我老某家的种,像他爹”,除此之外,他们根本就不会去考虑其他太多的东西。
媳妇娘家所说的外孙遗传了祖母之说,在当时还是很新奇的。
乡贤娘家的本事很大,不仅绝地反击地找出了狗儿家里隐藏了几十年的过往旧事,甚至还连狗儿亲娘、那个杂胡女的母亲也找到了。
根据人牙子的字据,狗儿的亲外祖母——那个被休弃杂胡女的生母,是一个被胡商卖到中原的蓝眸舞女,在中原同人生下了这个杂胡女,因为杂胡女的父亲不认她,后来胡人舞女又病死了,所以杂胡女才被人卖了。
所以这个蓝眸男婴,实际遗传的是自己父亲的外祖母了。
说到这里,将故事发展讲得一波三折的米妤微连连拍手:
“这在兖州还是头一例,我外祖父当时都被惊了许久!”
观柔声音微颤、呼吸十分急促地问她:“那后来呢?他们还了狗儿媳妇的清白吗?他们信吗?”
米妤微道:“其实开始好些人还是不大信的,可是那狗儿家中上下所有人都能作证,自嫁过来之后,狗儿媳妇从未踏出过院门一天,明明谁都知道她不曾偷人。而且当时兖州方圆百里内也找不到一个胡人,所以当时的百姓虽从未听说过狗儿媳妇娘家给出的这个说法,但也没有旁话可说了。”
加上乡贤乡绅本就有势力,再动用自己的人脉宣传一番,大家也就信了。
最后官府的状书上,判狗儿媳妇无罪,不曾犯不贞之罪,媳妇所生的蓝眸男婴确实是狗儿家的男丁,千真万确,赖不了。
但是最后狗儿的家产却仍然没有分给这孩子。
观柔追问:“这又是为何?”
米妤微道:“我外祖说,当时中原正和胡人打仗,打得不可开交,恨胡人恨得紧,当时的人自然不会将中原的地产分给胡人的种了。”
这一点,即便是狗儿媳妇的娘家也无法再辩驳,所以最后狗儿媳妇孤儿寡母俩,还是很悲惨地过了一辈子。
因此,米妤微的外祖父从兖州回到宋州之后,常常将这件事说给家里人听。
当然了,那时代人的思想难免会保守泥古不化,米妤微外祖父讲这个故事,并不是因为同情狗儿媳妇母子,他是这么说的:“可见我中原天下滔滔,确确实实不该混进这些胡种来,几代过后还能生出胡种的孩子,可不是害人不浅么!做人、做男人,再穷也不该混淆了血脉,娶了杂胡种进来,脏了自家的血!”
米妤微说罢已极困极,一边拉着自己的被子一边说道:“所以我说,那个宋州新来的柴刺史,兴许父母都是汉人,是祖上有胡人血脉也不一定呢。”
赵观柔心下大震。是啊,她从未问过柴子奇的父母是谁,他父母可是双方都是胡人。
她咬紧牙关才没有在这时候哭出声来,反而硬牙着用一种尽量平和的语气问米妤微:“那这桩官司,你外祖父既然是当时的书录,可曾留得这些案宗还在?”
米妤微有些困惑:“赵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那还是我外祖父年轻时候的案子。我与你数一数……我外祖今年七十又六,这还是他二十六岁时候做书录的事情,已经正正好好五十年了!何况那还是在兖州、又是前朝的事情,加之后来傅舜克兖州,不知放了多少火、杀了多少人,这些几十年前的卷宗,别说卷宗了,就连衙门都被烧了不知多少个,上哪找?”
观柔微叹:“那——那那个狗儿媳妇母子俩,那乡贤一家,是不是也都找不到了?”
“这是自然了。”
米妤微道:“只怕傅舜屠城的时候都被他杀光了。就算没杀,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怎么了赵姐姐,你对这事感兴趣吗?”
赵观柔道:“我是觉得新奇,说不定还能编个话本子。”
米姑娘笑道:“赵姐姐,你也觉得我外祖父说故事说得精彩对不对?我与你说,若是我闺阁中与你认识,必要天天领着你来我家听我外祖说故事的。唉,只可惜我外祖虽还在世,已经快八十的人了,这辈子也来不了洛阳、再见我一眼。”
观柔静静地仰躺在丝被上,满面泪光,哭到几乎哽咽。
原是这样!原是这样!
那她女儿的眸色有异,会不会也是这个缘故!
女儿出生后,她甚至还怀疑过是不是有人为了嫁祸于她,偷偷将她亲生的孩子给掉包了。
可是自那日昌仪宫牡丹园中见到了她的女儿,她的东月分明和她那般的相像,绝不可能是掉包,一定是她亲生的。
可是为什么女儿会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这个问题赵观柔思索了许久许久。
没想到今日却是在米妤微这里得到了一个相似的答案。
可是……她父亲赵偃、母亲杨拂樱,梁立烜的父亲梁凇、母亲郭太后,女儿的祖父那一辈有四个亲人,究竟是从谁那里传下来的胡人血脉?
赵偃是幽州武将出身,祖父母谱系皆可考证,倘或赵偃是胡人血脉,在当时的幽州,梁凇绝对不可能放心任用这样一个人的。
母亲杨拂樱……杨家的家世不算大,祖上几代都在幽州的仙和坊里生活,邻里邻居的将杨家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杨家也没有纳妾之说,子孙也不多,每一代都是两三个儿女,都是正妻所生。杨家也不可能和胡人有来往。杨拂樱的父亲还是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一般古板泥古,也不会和胡女有什么纠纷。
至于梁凇,更不用说了,作为幽州的主公,他的身世代代可考,生养他的父母祖父母也是幽州几代百姓都见过的。
郭太后?
似乎更不可能。
郭太后出身南地,幽州这种北方边疆地区,胡人来往的多,会出现胡汉混血的情况也不算罕见,南地那里远离边疆,几乎根本见不到胡人,郭家也是南地世家,是不可能娶不起媳妇娶胡女为妻的,就连和胡人胡女有什么纠葛,也是被家族深深忌讳的事情。
所以那又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难道是自己祖母、外祖母她们的上一辈有差错?
观柔想得头痛欲裂。
那边的米妤微在睡前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过,若是遇见那些很奇特的案宗,我外祖也会亲手抄录或是拓印一份下来私藏。兴许在他书房里会存一份留着呢,我倒是才想起来。”
第46章 皇帝梦见了她。
翌日晨起时,赵观柔和米姑娘两个人四只黑眼圈,看上去一对难主难仆的、简直如出一辙憔悴。
米姑娘单纯是因为昨夜话说多了、觉睡少了,身体没休息好。
而赵观柔则是被满腹的心事折磨所致。
好在阁中还备着些脂粉膏子,细细涂抹一番后,倒也差不多将容色的枯槁遮掩了下来。
这个点,天蒙蒙亮,郭太后也还未睡醒,但观柔带着米氏已经虔诚地跪在了太后礼佛的小佛堂里开始诵经敲木鱼做祷。
只是一想到她的女儿,观柔的心便砰砰跳个不停,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
女儿、女儿……和女儿有关的一切,都牵扯着一个母亲的肚肠心肺,让她几度想要落泪哭泣。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郭太后才在几个老嬷嬷的簇拥下缓步来到。
见赵美人和米氏女官如此听话懂事地早早过来候着了,郭太后面上还是很慈祥地夸了两句:“好孩子,有心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有几个是能静得下心来的,难为你们能平心静气陪着我拜拜神佛,甚是难得。”
观柔和米氏连连惶恐地叩首谢太后夸奖。
太后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但是赵观柔很快就会发现,在郭太后身边的日子根本没有那么好过。
郭太后给佛堂里镀了金身的佛像上了两柱香,略跪坐了片刻就走了,临走前还给赵观柔和米氏布置了任务,说道:“这两卷静心经,你们闲着无事,今日且先抄上两遍过来,晚间时候吾要亲手焚烧祭拜佛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