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岛实录by林陌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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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个娘们。”
不过后来,也是这个“娘们”在回回比武中大获全胜,将他们斩于马下。
绝对的实力优势胜于任何雄辩。自那以后,就再无人敢置喙。
后山的祠堂檐铃扯出?凄厉的怪响,隐隐被?夜风送过来。李遂收回思?绪,手电光扫过路沿,歪斜的石狮头缺半边,龇牙咧嘴地瞪着海面?。
长汐屿的老人常说,清朝时施琅将军曾驻扎在长汐屿练兵,其间故事后生们都耳熟能详。传说这就是当初军营门前的镇兽遗物,多少?年来也无人鉴定,不知真假。
不过对李遂二人来说,看到石狮,就知道?已经到章迎凤家附近。
这是今晚巡逻的第二圈。
自从司潮将凤姨的异常告知李遂后,他每次经过都会?稍加留意,现在也不例外。恰在此时,他神色微变,猛地停步驻足,利落地握拳举手示意。
小张正闷头走着,猝不及防撞上他后背。
“嘘。”李遂压低声音,两道?手电倏地熄灭,“十点钟方向。”
夜色如墨泼洒,两人摸黑继续向前。离得近才依稀分辨出?,章迎凤家的院墙后侧角落,隐约有一道?忙碌的人影,正佝偻着身子不时来去?,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不祥的预感如火腾起,李遂立即转身,向小张打手势示意。
“我走正面?,你?绕后包抄。”
小张点点头会?意,猫腰钻进旁边的窄巷。
李遂贴着一人高的石墙,疾步向对方靠近,犹如融入礁石的阴影。耳边咸风隐隐送来海潮的絮语,却听不真切。谁家院里晾着咸鱼,熏得空气也如变质腐坏一般,与此同时,却还?掺杂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李遂头皮炸紧,愈发加快脚步。
院墙的角落里,砂轮擦响,一簇火苗突如其来地亮起。焰光微小而狰狞,驱散微茫夜色,只能照出?那黑影的大致轮廓,却分辨不出?面?目。
“谁在那里!”小张来不及阻止,只得本能地暴喝一声。
对方大吃一惊,来不及点火,只得转身就跑,打火机脱手飞出?,凌空划出?一道?橙黄的弧线。同一时间,小张从旁边门楼现身,张开双臂扑过去?。
打火机落在几步外的排水沟里,火苗嗤地熄灭,只剩一缕青烟悄然逸散。
李遂打开手电,一道?雪亮的光柱霍然刺破夜色,正捉到一条黑影蹿上后山的陡坡,掠过山脊,身形像猿猴般灵活。
“站住!警察!”小张不由分说,紧紧追上去?。
李遂也欲飞身去?追,耳边却听见墙内传来隐隐的哭声,心下一沉。
难道?凤姨已遭不测?
“你?去?追!我看看凤姨!”
“明?白!”吼声隐隐传来,人已在后山。
“凤姨!”李遂咆哮着拍门,“你?们没?事吧?开门!我是派出?所李遂!”
老朽的木门不堪重击,发出?微弱的呻吟,却纹丝不动。李遂急得满头大汗,伸脚猛踹。
屋里终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老旧的门闩被?缓缓抽开。吱呀一声,门拉开一条缝,露出?章迎凤沟壑纵横、苍白如纸的脸,眼下犹有未干的泪痕。
“警察……警察?”她声线颤抖,枯瘦的手指扒着门缝,像八爪鱼的触手。
“没?事,凤姨,”李遂终于舒一口气,微微侧身,挡住她的视线,“你?先进去?,锁好门,除了警察以外都别开门。”
“哦……哦。”
章迎凤眼眶通红,眼神却异常清亮,盛满无措。她身上的粗布衣裤空空荡荡,颜色深暗,在油灯下更衬得人形销骨立,弱不禁风。
她哆嗦着嘴唇,还?想问些?什么,大概也是嗅到不祥的气味。
李遂隐约意识到她不对劲,但无暇多想。他拉拢门页,示意她上门闩,转身便?向后山追去?。
“小张!”李遂飞身跳上陡坡,扯着嗓子大喊。
“……”
短暂的死寂后,遥遥传来回应,声音夹着隐忍的痛楚:“我……我在这儿?。”
李遂循声找去?,见小张陷在剑麻丛中,手电也被?摔在一边,兀自亮着灯。
“你?别过来!这满地都是刺,”他恨恨地咬牙骂道?,“那王八蛋钻进剑麻丛跑了!”
“往哪边跑的?”李遂茫然四顾,追问道?。
小张指向东北,悬崖的方向。
“你?没?事吧?”
“没?事。不小心摔一跤。”小张手脚并用,一瘸一拐地钻出?来,李遂赶紧去?扶,查看伤势。警裤从膝盖到脚踝撕开一道?裂口,鲜血浸透布料,顺着小腿流进鞋袜。
他痛得龇牙咧嘴,口里不住骂骂咧咧:“这家伙,比泥鳅还?滑!专往剑麻地和石头缝里钻,对地形特别熟,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看清模样没??”
“穿雨衣,帽子盖住脸,大概一米七出?头,瘦,动作?快得跟鬼一样。”小张喘着粗气,懊恼地摇头道?,“后山这片没?路,全是小径岔口,祠堂、娘娘庙,还?有那一大片祖坟,完全没?法追。”
“你?回去?,守住凤姨家门口。”
李遂急切地吩咐一声,拎起手电,就往他指的方向追去?。
雪亮的光柱在颠簸中四处乱晃,切割着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崖下的浪潮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岸,轰鸣掩盖住所有细微的罪恶响动。
坡下歪斜的老石厝窗洞一闪而过,宛如惨白浑浊的眼,冷漠地注视着他。
司潮拍下的那段视频,李遂一有空就捧着看,尽管方才只是惊鸿一瞥,但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十有八|九就是当初出?现在窄巷的那个人。
自船夫梁离奇死亡以来,这是警方距离疑似凶手最近的一次,李遂不可能白白放过。
刚拐过山壁,手电光一闪,猛地扫到前方路心两道?突兀出?现的黑影。
他身形瞬间僵住,肌肉绷紧,另一只手按上后腰。
对方似乎也大为吃惊,一时停在原地,没?有动。
“李……李遂?”司潮试探着问,“是我。”
李遂走近几步,才发现她身后跟着林叶生。他清瘦的脸嵌在明?晦不定的光影里,双眼沉静得如同两口深潭,一言不发。
两人手里拿着收起的伞,应该是刚从司文澜的坟前下来。
“李遂?”司潮微微蹙眉,目光扫过他狼狈的脸、满怀戒备的动作?,最后落在他染血的手上,“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他稍稍平复喘息,心头一松,随即又绷紧,激起后怕的战栗。
按照小张的说法,凶手就是往悬崖的方向逃跑的,万一正好遇上她,为脱身不择手段……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去??”他只顾追问,“刚才有听见什么动静、看见什么人吗?”
满腹狐疑的司潮顺着他的视线,也转身望向背后深暗的山岩与海面?。不见星月的夜里,天幕漆黑如炭,太平洋除了潮声,没?有其他言语。
司潮摇摇头:“没?有。跟你?分别后我就来扫墓祭拜,叶生阿公陪着我,一切正常。”
“又出?什么事?”她见李遂神色有异,继续追问道?,“你?受伤了?”
“没?事。不是我的血。”
李遂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彷徨四望。
这番几经耽搁,凶手应是已彻底匿走,再难以寻踪。
长汐屿是个四面?环海的孤岛,方圆不过十公里,一个大活人能藏哪里去??
迎着两人担忧的视线,李遂只吐出?两个字:“凤姨。”
“什么?”林叶生乍然惊道?,“她怎么了?”
他的反应竟比司潮还?大,不等李遂解释,当先就朝凤姨家赶,连腿脚都麻利许多。
三人沉默着,循原路疾行返回村庄。海风穿过山壁,断断续续发出?如呜咽般的低吟。
还?没?走近凤姨家门口,司潮在院墙后的山石旁已经闻到古怪的味道?。血腥、汽油、海腥气与恐惧和不安混杂在空气里,令人皱眉欲呕。
“汽油?”司潮头皮一炸。
她四处探闻,伸手一蹭外墙的石缝,指腹有滑腻的触感。
“嗯。”李遂神色肃然。
确实是汽油,甚至不止一处。他持手电端详打量,墙根下的液体泛着虹彩,像触手般蜿蜒流淌,好像某种海藻蔓延开去?。
小张倚坐在木门旁,伸着一条受伤的腿,近心端系着扯下来的警裤布条,好在血已经止住。见李遂无功而返,他勉强扶着墙站起身,垂头丧气。
“对不起……师兄。”他闷闷地认错,“是我的问题,我没?追上。”
“嫌疑人太狡猾,”李遂咬着牙,心有余悸地扫视四处湿漉漉的门墙,“也不完全怪你?。”
小张伸出?手,露出?掌心用手套包裹着的打火机:“幸好,作?案工具还?来得及找回来。”
李遂接过来仔细端详。是最传统的打火机,砂轮式,却防风,因便?宜好用,出?海方便?,在渔民间常见,岛上到处都有。机身已被?磨得锃光发亮,看不出?任何明?显的logo。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遂缓缓来回踱步,眉心拧成死结。
这不是结束。泼汽油纵火,大概是为灭口,如果?这次失败,保不齐还?有下次。
差一秒,只差一秒,这堵墙、这扇门,连同其中的凤姨和她儿?子,都会?变成烈焰腾舞的炼狱,和两具焦黑的炭尸。
“凤阿妹……”林叶生迫不及待地问,“她和孩子没?事吧?”
“还?好发现及时,我们到的时候对方正要作?案,”小张摇摇头,“放心吧,人没?事。”
“安全起见,今晚还?是先带他们回派出?所。”李遂沉吟着,若有所思?道?。
司潮没?想到凶手竟如此胆大包天,警察日夜巡逻,他竟然还?敢现身作?案,一时惊骇莫名。
章迎凤会?不会?知道?些?什么紧要的线索,才会?促使对方狗急跳墙拼命灭口?
李遂低着头,又敲章迎凤的门。门闩尚未完全打开,他已当先跨进去?,司潮和小张怕她不配合,立即跟上。
林叶生先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下到得门前,却旁若无人地冷静。他在屋外徘徊着,不时朝里张望,似乎不敢进屋。
“凤姨,现在有情况,我们要带您和林孝诚去?派出?所,请配合一下。”李遂耐心解释道?。
章迎凤惊诧莫名,半张着嘴,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李遂的视线越过她肩头,落到背后的床上,联想到之前的哭声,猛地意识到什么,一个箭步冲上去?,掀开厚厚的被?褥,露出?其中的林孝诚。
他双眼紧闭,全身发僵,额头满是密汗,已昏死过去?。
“怎么回事?”李遂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忙厉声问道?。
“林孝诚上次祠堂受惊,一直发烧,”林叶生远远在门外解释,“她还?没?给吃药?”
司潮四处寻觅,一无所获:“没?见有药啊。”
大概早被?章迎凤扔掉。
“先救人,”李遂二话不说,立即吩咐道?,“小张来搭把手,司潮,你?扶着凤姨。”
“别动……别动我宝贝儿?子!”章迎凤一听不依,跳起来,作?势要扑上前去?。
司潮赶紧箍住她的胳膊,防止她乱动,但她着实力大,一时竟按不住。
“叶生阿公,来帮忙!”
两人半架半拦,勉强控制住章迎凤,司潮忙劝说道?:“凤姨听话……警察保护你?,保护阿诚,不会?伤害你?们的……”
李遂将林孝诚拉出?被?窝,一把背到肩上,转身出?门,小张帮着照路。
“走!”
章迎凤一见林孝诚被?人带走,立即发狠挣脱,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口中不住喊道?:“阿诚!阿诚……畜生!你?抢走我阿诚……”
“哎!叶生阿公你?先回家,我去?追!”混乱间,司潮只来得及吩咐林叶生。
林叶生点点头,没?再跟上去?。
他站在原地,无奈地长叹一声,目睹众人手忙脚乱吵吵嚷嚷,雪亮的光柱四处乱射,渐渐远走。
原来竟是……轮到凤阿妹了么?
下一个会?是他吗?
林叶生微微眯起双眼,嘴角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像自嘲,又像解脱。
他这索然无味的一生,或许已活得太久。
如同唯一的光明?离去?,他又再度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天?光大亮时, 雨已彻底平息,一切痕迹都被冲刷殆尽,如同故意洗去证据。
天?气见好, 希望又重?新?生发?出来。自村长?死后未再出事,林叶生家茶肆的生意也渐渐复苏。茶客们三五成群,喧嚣像一锅滚粥, 浮在氤氲的茶香里。
周惠英端着托盘, 在旧式八仙桌间穿梭来去。清亮的各色茶汤注入瓷杯,流泻、回旋、撞击,绽出沸腾的醇香。
司潮坐在靠窗的藤椅上, 没点茶, 面前只摆着一碟四果汤。她慢条斯理地夹起?青黄的果肉,无意识地放进嘴里咀嚼, 微酸的口感?激得她不由微微眯眼?,视线却像无形的渔网,撒向喧闹的厅堂。
“昨晚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离她不远的茶客开始起?话?头。
“谁会没听见啊?疯姨好像失心疯发?作,大闹一夜, 被抓去派出所啦。”
“抓她做什么?一个疯婆子……”
“不是疯好些?年?了吗?话?都说?不利索, 官老爷真是没事找事!”
“胡扯,根本不是这回事!”另一人压低声音, 神神秘秘地搭腔, “我在门缝里闻到味道,昨晚她家院墙被人泼汽油!差点就走水啦!”
满场哗然,所有?视线都向那人投来,连周惠英也不由手上一顿,停下活计多看他一眼?。
“竟有?这事?”
“不会吧?谁要害一个疯婆子啊?”
那人越发?得意,绘声绘色地说?:“我可是她邻居, 我还能不清楚嘛!这铁定是有?人要害她!”
议论声像潮水般涨落,掺杂着各种猜测、恐惧和一丝隐匿其?中不易觉察的兴奋。
司潮安静地听着,直至沸腾的流言如天?方夜谭般越发?离谱,才淡然开口。
“昨晚,我倒是在场。”
众人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一时竟如被掐住嗓子的鸡鸭,鸦雀无声,只拿双眼?不安地打量她。
接二连三的命案已被证实?,都跟司潮毫无关系,乡民的恶意虽是稍减,但怎么也谈不上喜欢。
“他说?的是对的,”司潮恍若不知,继续说?道,“凤姨应该知道点什么,现在劫后余生,她肯定会告诉警察。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会说?出去。”
“她一个疯婆子,能知道什么啊?”有?人小声质疑。
“该不会是……”
司潮再不言语,沉默着穿过人群,离开茶肆,留下继续一头雾水的众人,徒劳地互相求证。
她的目的已达到。
只要撒下种子,怀疑和恐惧自会在人心里疯长?,促使他们成为风媒,像蒲公英一样四处传播。
如果迟早传入凶手耳里去,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茶客们纷纷扬扬地议论着,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派出所那一方小院。
与此同时,留置室阒寂如死。
海天?交接处,浓叠的云翳终于微微散开,裂出一道蟹壳青的天?色。咸风从顶部气窗钻进来,夹杂着夜潮的余腥,和一抹好像仍然萦绕在鼻间挥之不去的汽油味。
铁门上的绿漆早已剥落,像某种湿疹般斑驳不堪。凤姨蜷缩在床铺的角落,枯瘦的手指反复捻着裤脚磨破的镶边,眼?皮低垂,仿佛焊死在深陷的眼?窝里。
李遂站在铁栅栏外,一夜未眠的眼?球布满血丝。桌上的搪瓷缸里,枯黄的茶叶梗沉在杯底,已经凉透。
自昨夜被带进来后,章迎凤一个字都没吐,像一枚死不开壳的海蛎。
所有?问题都石沉大海。她的沉默与其?说?是抗拒,不如说?更像是畏死的恐惧。
章迎凤虽然精神失常已有?许多年?,但平日?里还算能生活自理,只是受不得刺激,李遂也不敢问得太狠。
他抓过茶杯,转身关门出去,想顺便透透气。
陈阡和小张正从院外走来。后者腿上伤口已经包扎好,但仍然一瘸一拐。
“师兄,还耗着?”小张压低声音,指指太阳穴,“她明显这里有?问题,没法问。”
李遂没说?话?。
陈阡有?条不紊地汇报道:“后山我们又搜过几?遍,有?一些?被踩倒的剑麻,山石上采到一个模糊的鞋印,已经留档。但是其?他……没什么收获。”
“哎……怎么会这样,”小张懊恼着,有?些?泄气,“他还能长?翅膀飞走不成?”
“是啊,我们前几?日?也每次巡逻都搜山,”陈阡无助地挠挠头,“这人到底能藏在哪?”
“师兄,都怪我,”小张继续悔恨道,“我要是没摔倒,他肯定逃不掉……”
“你行?啦,”陈阡显然也听过数遍,“夜太黑,又下过雨,路那么滑,谁追都一样。”
李遂点点头,径自去食堂洗茶杯。走之前,他又回身,不动声色地吩咐道:“今天?我们加个班,兵分三路,除海边以外,在派出所另三个方向埋伏,守株待兔。别穿警服,换便衣,注意隐蔽。”
“明白!”两人立即应声答道。
水流欢快地涌出龙头,冲刷着隔夜的茶杯。李遂若有?所思。
司潮昨天?半夜才离开派出所,临走拉他到一边,神神秘秘地提出她的计划。
“我觉得,你们先扣下凤姨三天?。对她来说?,这是暂时的避风港,对某些?人来说?,可就是如坐针毡的威胁,既能确保她的安全,又能引蛇出洞,一举两得,”她颇有?信心,“我放点风声出去,你们守株待兔。”
李遂倒也赞同。未尝不是良策。
事到如今,等是唯一的办法。等凶手坐不住,如果没等到,就等章迎凤开口。
因村卫生站已关门,昨晚只能将林孝诚暂时安置在民警的值班宿舍。李遂洗好茶杯放下,转身向后院的板房走。
“他情况怎么样?”
林孝诚额头上搭着冰袋,蜷缩在被褥里,人还未醒,身体不时微微抽搐,小李正忙前忙后,换新?水不断给?他擦身体降温。
“很奇怪,凤姨好像完全没管过。他烧得太久,病情控制不住,”小李满头大汗,“物理降温没什么用,喂布洛芬下去也没见好转,不乐观。”
他递过来刚抽出的温度计,显示着39.1度。
“不行?,得再想想办法。”
李遂知道,如果林孝诚没救下来,章迎凤开口的希望只会更加渺茫。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出门,迫不及待地转身进村委会。
村委会有?卫生室,但没有?医生。以前的老中医去世后,只有?下乡驻村医生,已停工回家,现在长?汐屿整个岛上都没有?懂医的人。
“阿姨!阿姨!”他扯着嗓子喊。
“怎么啦?”林远溯打开二楼村长?办公室的门,从走廊上探身问。
“有?没有?卫生室的钥匙?”李遂问。
“有?,”林远溯惊道,“你要做什么?”
李遂一贯不答,只道:“拿给?我。”
林远溯从抽屉里找出钥匙,等不及人下来,李遂让她直接扔下二楼。他开门进卫生室,急切地四处翻找。
“退烧针……应该最常用。”口中喃喃着,他在柜台后坐下,拉开玻璃门,揣测对于医生而言最趁手的位置。
右侧跟抬手齐平的高度,一排排小玻璃瓶摆得整整齐齐,约有?十数瓶,看起?来就是高频使用的药剂。李遂凑过去看,果然捕捉到“注射用对乙酰氨基酚”的字样。
他不由分说?,揣两瓶进手里,又抓过几?个注射器,夺门而去。
“哎……!”林远溯一头雾水地追在身后,人早跑得没影,只好无奈摇摇头,转身重?新?锁好门。
李遂回值班宿舍,像一阵龙卷风陡然刮进来,小李被惊得一跳。
“师兄,你要做什么?”他目瞪口呆。
“不能再拖,给?他打退烧针。”李遂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有?一丝残酷。
“我……我们没人会打,”小李磕磕绊绊地说?,“没有?医生啊……”
李遂站在病床前,视线落在林孝诚身上。他双颊通红,嘴唇干得起?皮,呼吸微弱得快要听不见,连胡话?都已说?不出口,只见口动,不闻人声。
如果拖得够久,成年?人也是可以被活活烧死的。
“凤姨不管,我们得管,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李遂狠下心,咬咬牙说?,“他好歹是个成年?人,应该没问题。”
李遂将手中一路抓着的物事散在桌上。密封玻璃药剂瓶,几?支一次性注射器,酒精棉球。
他闭上眼?又睁开,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要帮忙吗?”小李嗫嚅着问。
“千万别,”李遂赶紧伸手阻止,“万一有?问题,处分我一个人就行?,不能拖你下水。”
他的动作跟开枪一样,快准而稳。掰开瓶口,注射器压到底,抽吸药液,观察是否有?气泡。
酒精棉消毒皮肤后,李遂利落地将注射器一推到底,再压住微微出血处。
两人一言不发?,紧张地盯着林孝诚。满室静得可怕,呼吸堪闻。
二十分钟后,林孝诚的抽搐渐渐平息,呼吸平稳不少。虽然额头还是发?烫,但病情应该是暂时已控制住。
李遂大出一口气,处理好医疗垃圾,缓缓站起?身,才猛然惊觉自己额上尽是冷汗,腰背因长?时间僵硬而微微发?酸。
“他会没事的,”他既像吩咐小李,又像宽慰自己的余悸,“定时给?他吃药。如果有?反复,明天?我再给?打针。”
李遂走出门外,迎面侵袭的海风穿身而过,遍体生凉。
明明只是短暂的半小时,却漫长?如一个世纪。
大半天?过去,派出所风平浪静。
李遂坐在留置室的栅栏后,眉头紧锁。
章迎凤仰躺在铺板上,蓬头垢面,仍然一言不发?,只睁着一双过分大的眼?睛,眼?眶依旧红肿,却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一夜没合眼?,她比警察还能熬。
“凤姨,你儿子林孝诚……”李遂沉着脸开口。
章迎凤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整个人好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眼?珠陡然一转。
“病情实?在控制不住。”他端详着对方的反应,慢吞吞地说?。
她猛地坐起?身,转过头来,视线死死锁住李遂,眼?底露出汹涌的恐慌。但那眼?神中,却如同礁石下的暗影,好像还隐藏着什么。
李遂继续道:“我已经给?他打退烧针,他应该会没事。”
宛如木偶的丝线陡然断裂,章迎凤浑身委顿,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抠着裤边。
“你……”她嘶哑着,一字一顿地说?,“不……救他……阿诚……该死!”
疯狂与绝望的情绪在她眼?中交织、纠缠、搏斗,既像孤注一掷,又像绝处逢生。
“他……该死!”
她猛地扑上前来,双手抠住两人之间的铁栅栏,深陷的眼?窝对准李遂,狠狠地不住骂骂咧咧。
“该死!孽障!”
李遂大吃一惊,不由下意识身体后仰,靠上椅背,仿佛在躲避一招无形的攻击。他猛地意识到,她眼?底隐藏的是什么。
是快意,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无论是什么,都绝不是母亲对儿子的爱。
“你……你是不是……”
一种残忍到近乎荒唐的揣测在李遂心底发?芽,疯长?成令人心惊胆战的妄念。
“不……”他连连摇头,拼命想驱散这种可怕的猜想。
墙上的挂钟指针滴答地走着,时间在角落的阴影里滑过,越发?显得留置室阒寂如死。
“你冷静一点,”李遂站起?身来,“再休息一下吧。”
他本想孤注一掷地试试刺激她,却没想到,大受震撼的好像是他自己。
章迎凤枯瘦的手指抓着铁栅栏,慢慢唇角上勾,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容。
她的视线锁住李遂,跟着他步向门外。
“警官。”
声音沙哑,宛如生锈的铁片互相刮擦。
李遂转身,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要见……”章迎凤一顿,浑浊的双眼?掠过一道锐利的光,如同划破长?空的闪电,“我要见司文澜的女儿。”
这句话?,说?得自然流畅。这一刻,她好像一点也不疯。
好像这数十年?来,她从来没疯过。
“为什么?”李遂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一紧,下意识地追问。
昨晚回派出所后,司潮虽然分享过林叶生给?她的信息,但只字未提章迎凤。无论是在她眼?里,还是在警察看来,章迎凤都还是一个神秘未知的黑洞。
章迎凤不再说?话?,只是抿紧嘴唇,重?新?垂下眼?皮,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去坐下。
沉默如山岩,盘踞在铁栅栏内外。但这一次,沉默是她不容置疑的坚持。
空气粘稠而闷热,令人胸口发?慌。李遂没再多问,径直开门离开。
从派出所的小院望出去,海天?交接处,一道惨白的光划破青空,劈开沉滞的乌云。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 司潮都是一个命大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谓的天煞孤星命,她?长大后也在?一些命理网站上查过, 其实并不如?村民传说的那么可怕。
相反,七月七日出生,是身强命格, 性情坚韧, 主日后大富大贵。
其实从之后的际遇看来,司潮的确也应得上这种命格。
司潮跟在?李遂身后进门,安静地?站在?铁栅栏外。空气凝滞,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闷热的海面, 日光灯管无助地?滋滋作响,孱弱的冷光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凤姨。”她?开口喊道?, “你叫我来,做什?么?”
章迎凤抬起头,浑浊黯淡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视,仿佛想确认些什?么。
良久, 枯槁的唇角抽动, 章迎凤开口,却指向李遂:“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