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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和怨夫破镜重圆了by糖罐本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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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冉冉觉得他没脑筋,端着一双被泪浸得水润润的大眼睛用力瞪他。
结果瞪着瞪着,她自己就先消了气。
罢了,和他一个没人疼的小可怜计较什么呢?
在当时喻长风有限的认知经历里,‘由亲近之人抱着休憩片刻’,恐怕是他能想到的、最为有效的安抚‘病人’的手段了。
于是她也只好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少年喻长风干净清爽的气息便隔着棉被将她整个人沉静温柔地包裹了住。
那同样是她第一次在面对喻长风时有了脸红的迹象,她恍恍惚惚地想,俞家的女郎世世代代都是招婿上门的,如果喻长风日后当真无处可去,她倒是不介意以此为契机,给他一间小房子存身安居。
毕竟他生得这样好看,虽说性子冷了点,瞧上去又没什么行商赚钱的本事,但他待她极有耐心,体魄身手也是一等一的挺拔出挑。
况且——
况且他是真的很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她揣着这样羞人的念头昏沉入睡,等到翌日醒来,一切地覆天翻。
俞瑶被金吾卫抓回宫了,她在喻长风外出捕兔子的间隙里也被带回了岁星殿,喻长风的身份随之曝光,原来他就是那位名动上京城的天师继嗣,那百年间都与皇家分庭抗礼的天师府的下一任掌权人。
再后来便是俞瑶身死,懵懂生发的嫩芽陡然被外力偏了长势,禛圣帝强行为她与喻长风赐婚,那位幼时还会将她架在脖子上边跑边喊‘爹爹的宝贝冉冉’的慈爱父亲神色讥讽,顶着一张陌生到面目全非的脸,将一封宛若镣铐的圣旨恶狠狠甩到了她眼前,
“韶阳,你这辈子就替你大逆不道的母亲赎罪,同朕一起,永远困死在这皇城之中吧。”
“祁冉冉。”
耳边很快袭来一道熟悉体温,喻长风轻轻拨了拨她的白玉耳珰,
“在想什么?”
祁冉冉蓦地回神,红唇才动了动,耳中就听见外头小院里一阵嘈杂脚步声。
是俞若青和元秋白回来了。
即将破茧的结果就这么骤然被不合时宜的打断再次蒙上了一层细纱,喻长风看着祈冉冉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指骨重重一攥,旋即复又松开。
早秋风暖,艳阳暧昧。
只她还有顾虑。
因着孙掌柜的无良发难,原定离开黔州城的日程又往后推了几日。
祈冉冉也趁此时机召来了张永茂,她打算出些银钱,自己秘密营办一间炼铅铺子,并委聘张永茂来做店铺掌柜。
原因无他,长久垄断的局面若想被打破,最为有效的方式便是‘自内分裂,自外扶新’。
现如今,朱,孙,吴三家已然貌合神离,而锻造黔铅又确实有利可图,天时地利人和的赚钱门路明晃晃地摆到她眼前,她没道理不接住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
喻长风在觉察出她意图之后推给她一箱银票,“手里的银钱够吗?”
祈冉冉没收,伏在案头哒哒哒地拨算盘,“够了,况且初期也无需投入太多。朱、孙、吴三家到底尚未正式决裂,我这边太早冒头,反倒不是好事。”
她边说边执笔在账簿上写写划划,末了笔锋稍歇,一脸好奇地问喻长风道:
“喻长风,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旁的姑置勿陈,只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以及那一桃花一梨花的两支重到要死的黄金发簪就要耗费不少银两。
更遑论天师大人还要连年购粮赈济,偶或建塔修渠。
天师府的族产有这么殷实吗?
喻长风隔着堂中梨花马蹄足的长方桌案扬眸看她,“俞姨当年教导你时我也在。”他顿了一顿,并不打算瞒她,“俞沄恬,我又不是傻子。”
他二人某种意义上都是被锁死在金笼子中的傀儡燕雀,而俞瑶曾经说过,若欲高飞,则先丰羽翼,他将这句话记进了心里,近些年来借着外出的机会与冯怀安合衷共济,京内京外具有立业,私库早已堆金积玉。
祈冉冉被这熟悉的称呼唤起笑意,她晃晃笔杆,啧啧有声地感叹了一句,
“喻长风,你还真是表里不一,虚伪至……哎呀!”
原本尚有一段距离的高大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移至她身后,喻长风瞧她神情就知道她准没好词儿,是以赶在公主殿下话落之前自她手中劫走毛笔,手腕灵活一转,霎时便在她眉心处点上了一小团乌黑墨渍。
“喻!长!风!”
祈冉冉半点不带犹豫地迅速回击,眉眼一蹙就要将笔抢回来,奈何天师大人早已颇具先见之明地抬高手臂,她就算跳起来都够不到。
“你等着!”
公主殿下见一计不成,旋即又生一记,转头就要从身后壁柜里取新的毛笔。
喻长风低沉轻笑,紧随其后抬手按门,谡谡身躯顺势前倾,坚实双臂蜷曲一撑,几乎瞬间便将祈冉冉围困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砰’得一声。
将将启开一小道缝隙的壁柜刹那紧阖,祈冉冉咬牙切齿忿忿转身,小巧鼻头却于这息息相通的方寸之地内重重擦过了喻长风薄红的唇——
万籁俱寂。
天地似乎都在此刻陡然停止了一瞬。
喻长风黑眸蓦地晦沉,汹汹情绪如潮翻涌,喉头难.耐一滚,眼瞧着就要偏首吻下去。
下一刻,门外骤然传来一声叫嚷,隔壁的乔大娘自来熟地推开院门,边喊边朝屋里来,
“喻家娘子,有上京城的钦差找你,你快出……”
“冉冉。”
一道熟稔至极的清润男声蓦然截断了乔大娘的喋喋不休,祈冉冉听进耳中倏地一愣,随即僵在原地。
紧邻桌案的小窗尚未闭合,此时此刻,灿亮暖阳当空高挂,纤悉无遗地照出了堂中屹然挺立之人。
——是褚承言。
是那个本该被她亲手杀死在上京城内,知晓她许多秘密,再无任何攀咬机会的褚承言。

诚然祁冉冉的反应不算过激, 但喻长风离她太近,几乎瞬间便感知到了她的变化。
虽说公主殿下是个情绪相当外露的人,但大多数时候, 她所展露出来的东西都是她想被别人体察到的东西。俞瑶曾教导过她‘喜怒不形于色’, 祁冉冉实在做不到每时每刻面无表情,是以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用一套‘标准至极’的情态回响掩盖自己的真实反应。
但现如今, 显而易见的, 有人让她失去了这份伪装。
喻长风皱皱眉,视线定在祁冉冉一门心思落目外间的澄澈黑眸上, 指尖重重一攥,心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乔大娘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 随意打了个哈哈便飞快溜了, 褚承言目不别视立在中庭, 待到小院之内再无旁人, 他才缓缓向前走了一步,正正与屋里出来的祁冉冉对上视线。
褚大人今日穿了一件梨花白的广袖长袍, 前襟不若寻常男子服饰那般绣云纹竹叶,反倒以银线勾勒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盛放梨花,晴空之下流光溢彩,愈发衬得他眉眼隽秀,周身气度淡远清微。
“冉冉。”
声音也是清湛的, 尾字微微拉长,缱绻地在舌尖滚过一圈,
“我来接你回宫。”
祁冉冉冷冷凝眸望着他,因着拿不准他的真实目的,一时之间并未答话。
褚承言也不在意, 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鸳鸯漆盒,双手高捧过肩,恭恭敬敬地奉给她,
“冉冉,从前种种是我迷了心窍,这是我送你的赔罪礼物。”
他刻意躲过喻长风的视线,边说边将漆盒展开,露出其中摆排齐整的十根白森森的手指骨。
“冉冉,你就消消气,原谅我吧。”
话音至此顿了一顿,褚承言抬起头,色泽浅淡的瞳仁在日光照射下剔透得像颗琉璃珠子,本该明亮清澈,却因为他眸中意色过于狂乱,硬生生透出几分阴森诡异的味道,
“冉冉你瞧,我已经将那执鞭之人的手骨一根根剔出来了。这世上哪怕天大的仇怨都能依随身死烟消云散,如今你我一人一次,合该都抵消了。”
一人一次,合该抵消。
祁冉冉眉心蓦地一跳,待到洞悉出其话中之意,整个人当即面色大变。
她鲜少会在人前露出此等完全失去掌控的惊惶神色,褚承言矮下一节膝盖步步逼近,脖颈高高仰起,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祁冉冉错愕的面容。
公主殿下将自己与俞家人的行踪几至隐瞒得滴水不漏,喻长风则与她殊途同归,面上大张旗鼓地命人以天师府的名头显明上路,背地里却同时做了一手好伪装。
褚承言因他二人这莫名相协的配合很是浪费了一番功夫,但好在他记得前世元秋白与俞若青有过来往,遂在搜寻途中乘风转舵,改为搜查元家世子的踪迹,这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祁冉冉。
他太想念她了。
即将抵达黔州城的那几日,他甜蜜的梦里都是祁冉冉咬牙往他心口戳刀子的脸,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疯魔了,但在疯魔的同时,他又清楚意识到,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如祁冉冉这般心狠果敢得令人着迷。
他们是一类人。
更遑论同类的她或许曾经还对他有过些许比众不同的特殊情谊。
虽然前世他之于这份异样的痴迷憬悟太晚,但好在他重生了。
他害死祁冉冉一次,祁冉冉也杀死他一次,他们之间恩怨相抵,自此之后再无阻隔。
除了……
喻长风牵住祁冉冉的手,高大身躯向前一步,全然挡在了祁冉冉身前,“滚出去。”
褚承言讥讽笑笑,彻底抛去了那点在上京城中惯有的温雅伪装,
“天师大人为人当真无礼,下官此番是奉旨前来接公主回京的,拜见公主乃下官职责所在,天师大人有何理由加以阻挠?”
他话音甫落,视线又旋即转向祁冉冉,语气里尖锐的嘲弄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却全都是只有她二人才能听懂的深重威胁,
“冉冉,公主府隔壁的街巷里最近又搬来两户人家,其中一户便是荣国公府旧时远嫁西北的嫡女,此番她随调任的夫君一同于上京安家,前些日子才生了位玉雪可爱的小千金。我几番路过,次次都能听见府中敲锣燃炮,虽说热闹非凡,可我却担心上京城内秋来天干物燥,万一一个不当心,点多了炮仗,引发什么走火爆炸,再牵连到你的公主府,那可就不好了。于是我也只得每隔三日向上京送一封密信,嘱托我府中之人密切关注你的公主府。”
‘走火爆炸’四个字被他刻意念得又重又缓,祁冉冉一个激灵,一瞬间猛然拧起眉梢。
前世那场让她与褚承言都灰飞烟灭的爆炸便是发生在公主府内,地底下的黑.火.药是她借着‘及笄礼前重修府邸’的由头趁机埋进去的,她本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盛性子,当年之所以埋下黑.火.药,为的也确实是有朝一日如若落败,她还可以用这最后一张底牌破釜焚舟。
一朝重生,彼时黑.火.药早已埋下,她赶在玉石俱焚前换了条路,然却始终未能寻得机会将地下的火.药转移出来。
她没料到褚承言也会重生,更没料到有朝一日,那张昔日自己埋下的底牌会摇身一变,成为褚承言要挟她的筹码。
褚大人几乎已经将胁制赤.裸.裸地摆上明面了——
倘若她不听他的话,他就会派人引爆黑.火.药。
无论会引起多大的骚动,无论会死多少人。
“冉冉。”
褚承言再次冲她笑,脊骨微微弯曲,将姿态放得极低,
“我在隔壁巷口租了间小院,里头没有别人,只有我。你愿意先陪我回去用顿午膳吗?”
他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声温和的劝哄,就此显出一种近乎情人间宠溺絮语的亲密无间,
“我近来新制了一枚密信印章,与上京城的通信也全凭这枚印章验证真伪。冉冉,我想在用膳时给你瞧瞧。”
祈冉冉被他的厚颜无耻逼得心头冒火,后槽牙狠狠一咬,半晌,竟是忽地笑了。
“好。”
她拨开喻长风就要跟着褚承言一起走,
“带路吧,我跟你回去用午膳。”
然而喻长风却在错身的间隙里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祈冉冉。”
天师大人动了动唇,他生来卓绝,又早早成为了世俗眼中游刃有余的高位者,惯常波澜不兴,情.潮最为外露之时,不过也就是于无可奈何之下积恼成怒,瞋目切齿地骂她一句‘坏人’。
可此时此刻,他的嗓音却沉涩得厉害,寥寂眉眼恍若雪覆千里的杳然险峰,峰顶冰霜皑皑,明明崩得极紧,却好似下一刻就能被丁点的声响催得轰然崩塌,
“元秋白买菜就快回来了,你昨日说黔州城这时节的蜜柚很是不错,我今日特地让他带了些。”
他攥住她的力道合该极大,祈冉冉可以清楚看到他泛起青筋的冷白手背,可奇怪的是,她自己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祈冉冉,是你说想吃的。”
“你不能每一次都这样。”
不能每一次都在他即将登上山顶之时将他重重地推下来,不能每一次都这般冷心冷肺地耍着他玩。
“喻长风。”祈冉冉抿抿唇,反手覆上他的手,指腹温暖细腻,却是试图将他紧握着她的五指无情剥离,“你先放手。”
“放手,喻长风。”
褚承言的院子的确离她不远,二人走出巷口,行不过数百步,视线范围内便已清晰可见一幢通达宅舍。
祈冉冉跟随他信步跨过院门,端量的目光于门外佩刀的守卫上停留一瞬,旋即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褚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屋子里有镣铐吗?快拿出来给我戴上。”
褚承言知她这话纯粹只为讥诮,然听见她亲口说出‘给她戴上镣铐’,本就蠢蠢欲动的内心还是不可避免的丛生波澜。
“是我疏忽了。”
但他到底清楚眼下时机未到,遂也只得强自按捺下意动心弦,挥手示意守卫尽数退去,
“冉冉,你别生气,我是当真想求你原谅,也是当真想同你共进午膳。”
祈冉冉双手抱臂,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努力营造的温情幻象,“求我原谅?你所谓求我原谅的手段不会只有杀了程守振吧?”
褚承言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仅只如此。冉冉,我清楚你想要什么,我会帮你。”
他面上那副虚伪至极的温润笑脸直至目今方才褪去了点,
“冉冉,我不是喻长风,不必背负整个天师府的命运,自然也不会有如他那般蛇行鼠步的诸多顾虑。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一把趁手的刀,冉冉,你选我好吗?”
“选你?”祈冉冉嗤笑一声,“我凭什么选你呢?凭你前世背叛我的丧德无耻?凭你害死我俞家人的心狠手辣?褚承言,你没忘记吧?我前世可是你逼死的,若非你……”
“我没有!”
褚承言骤然拔高声音,
“冉冉,我没想让你死。那日我原本是打算直接带你走的,是你在冲动之下点燃了黑.火.药,这才……”
“我在冲动之下?褚承言,我为何会冲动?”祈冉冉眸色森寒,声音随即也大起来,
“因为你杀了我姨母和表妹!她们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了。而你呢?你本该是我最信任的人,可你却杀了她们。你践踏了我的信任,难不成还指望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与你从长计议吗?”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被她咬着牙关恨恨喊出来的,且话音堪落,她原本瞪得极圆的眼睛登时便红了一大圈,盈盈泪花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落在褚承言眼中便成了一副鲜活奇特的绝美之景。
没人能在瞧见心悦之人的特殊一面后仍旧无动于衷,更遑论褚承言还曾于心迹未明时偷偷窥伺过祈冉冉对待喻长风的特别之处,那点隐忍不发的阴暗嫉妒经过两世岁月的辗转回思,早已在他心底深深扎了根,以致于他此刻陡然感受到那点与喻长风相同的‘区别对待’,向来清醒的理智当即便有些溃散。
“可我们都重生了不是吗?”
如远山般清隽平和的眉目转眼染上一片亢奋绯红,褚承言用力攥紧祈冉冉的衣袖,一脸急切地将她往正厅里带,
“程守振全身的骨头如今就放在房中,冉冉,我替你报仇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你再信我一次好吗?这次我不会让你再失望了。”
说话间二人已然步入厅堂,祈冉冉被他扯得身形踉跄,她转身阖门,闹脾气似的忿忿一甩衣袖,动作间自然带出一股子浓郁奇特的梨花香,气味甜到发腻,却是瞬息消散于空中。
两侧的小窗也未开启,一时间,本该通达的宅院正厅浑然成了个几近密封的琉璃罩子,祈冉冉就在这再无旁人的罩子里徐徐缓下神色,半晌之后眉梢一抬,突然声音轻轻道:
“褚承言,我想,哪怕重来一世,我大抵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你。”
褚承言容色恓惶,“为何?”
“因为……”
祈冉冉拉长语调,晶亮澄澈的圆眼睛缓慢眨动,红唇轻巧一挑,忽地笑了起来,
“因为你这人记吃不记打。”
褚承言倏地一愣,“什……”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一支锋锐如刀的竹簪子霍地狠狠插进他心口,与此同时,熟悉的酥软之感瞬间流窜于四肢百骸,褚承言身子一歪,‘砰’得一声被祈冉冉扑倒在地。
“同样的招数,同样的迷香,稍作更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骗你第二次。”
“褚大人,兵不厌诈呀。”
“你蠢成这样,叫我如何敢信任你?”

另一边, 元秋白与俞若青回来之后就发现小院里的氛围有些不对。
喻长风独自一人坐在庭中,黑眸安静低垂,视线如雪凝般定定沉落在手心里的白瓷茶盏上。
元秋白不明所以, 凑过去瞧了一眼, 发现天师大人掌中的茶盏竟是空空如也,莫说茶水了,便是连茶叶都没有一根。
他顿时就有些诧异, 抬手探了一把喻长风的额头, 发现温度正常后又作势要从袖袋里掏银针,
“喻长风, 你中毒了?”
喻长风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回了房。
俞若青自后探出脑袋, “是中邪了吧?我看过别人中邪就是这样的, 需得请大和尚讲经才能好。”
“……”
元秋白目光炯炯, 随手从竹筐里掐了颗紫葡萄, 剥掉外皮喂进她嘴里,“小祖宗, 来,咱们多吃东西少讲话。”
俞若青红唇蠕动,须臾齿列一开,往元秋白手上吐了两颗细小的葡萄籽。她觉得今日的葡萄还算水甜,遂将整筐都提到手里, 打算尽数拿去给房中的祈冉冉。
不顾元秋白在身后笑谑她‘没良心’,俞表妹拎着竹筐便步入书房, 片刻之后却突然惊叫一声,一脸慌张地从房里跑了出来,
“我表姐呢?!”
元秋白快步迎上去, “不在书房吗?”
他们早上出门时祈冉冉还唉声连连地说自己手上的账目算不完,今日恐怕要在书房内待上好几个时辰。
“你别慌,她既不在房中,许是出门透气去了。那么大的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你懂什么呀?”俞若青急得掐他手背,“你忘记咱们适才在街上听见人家说今年的钦差队伍里多了一位年轻的褚大人,万一是那褚承言呢?我表姐离京之前才捅了他一刀,他若伺机报复,那我表姐……”
‘哐当’一声。
原本紧阖的门板忽地被人自内大力推开,喻长风站在门槛处,黑眸里一片凛冽霜寒,“你说什么?”
俞若青忙跑过去,“表姐为了秘密送我和我娘出城,离京之前赴了褚府的宴席,还在之后捅了褚承言一刀。表姐夫,我表姐去哪里了?不能让她落单,她……”
话音未落,喻长风已然大步离开了宅院。
与此同时,一巷之隔的褚家正厅内,瓷壶瓷盏碎了一地,茶水茶叶撒了一滩,一片乱七八糟的藉藉脏污里,褚承言神色苦楚,眉头因心口疼痛死死拧起,双手却紧紧搂着身上的祈冉冉。
他呼.吸.粗.重,在这极致的痛苦里诡异品尝到了一种极致的欢.愉,喉头剧烈滚动,吐纳间灼热的鼻息接连侵袭上祈冉冉细腻的脖颈,触感粘腻潮湿,好似雨林中阴毒盘旋的蛇。
祈冉冉被他膈应得额角直跳,然却也没径自从他身上爬起来,而是顺势借力将竹簪子又往他心口送进去一截,左手随之下移,快速在他胸前袖袋摸索一通,末了瞳仁一亮,终于找到了那枚所谓‘辨认密信真伪’的新印章。
她将印章反手塞进自己袖中,小臂一撑就要起身,褚承言却又在这时猛地收紧双手,脑袋吃力微扬,鼻尖几乎快要埋进祈冉冉的颈窝里。
“冉冉,我好想你。”
他惨白着一张脸低声呢喃,双唇血色尽失,眉眼间却全是浓到快要溢出来的怪诞快意,
“我们若能就这般相拥着一同赴死,也算是一件妙事。”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前世的自己与祈冉冉之间那个唯一的拥抱,那时候他因为忤逆林相,在朝堂上很是吃了一番教训,回府之后心情阴郁,难得饮了凉酒,又重重摔了酒盏。
祈冉冉当时恰好在他府上,她闻声前来,见到一地狼藉后先是错愕一愣,继而又上前问他怎么了。
褚承言仰头看她清凌凌的眼,诸般虚言于舌尖囫囵游荡一圈,最终怆然启口。
他说,今日是他娘亲的忌日,他想他娘亲了。
彼时的褚大人自诩对公主殿下了如指掌,玩弄起人心信手拈来,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到那日似乎正是俞瑶的忌辰,遂信口雌黄地编了这谎言,目的自然也是为了变相拉进他与祈冉冉的距离。
祈冉冉果然如他所料那般蓦地一怔,双眼慢缓一眨,晶亮眸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疾泛起水色。
褚承言没有错过公主殿下甚为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也眨了眨眼,脖颈看似颓靡一垂,实则只是为了低头掩去唇边轻蔑的嗤笑,心底尚且在为自己的‘高招’沾沾自喜,可下一瞬,祈冉冉却突然俯身抱住了他。
他听见她问,“褚承言,你从前在家是不是经常受欺负啊?”
她说她早就发现了,他用膳时只会习惯性地吃自己手旁的菜。
她说她看见过他小臂的伤痕,那是黑背犬的牙印,且痕迹边缘变形断裂,该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有了的。
她还说来日若当真能够逃离上京,必定要请他来府中做客,他可以将她的家当成他自己的家,想吃什么吃什么,无需思量任何人的眼光,无需经受任何人的磋磨。
褚承言很少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家’的字眼,即便他彼时早已有了堂皇的府邸,衣食住行一具精细,再不必似从前那般与狗抢食,挨饿受冻。
也是在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倘若俞瑶不曾与禛圣帝生过嫌隙,祈冉冉合该是个相当耀眼的金枝玉叶,她有闪闪发亮的人格,有万金难换的赤心。
——没人能高攀得上她,不论是他还是喻长风。
然一朝造化弄人,明月意外堕了凡尘,紧接着,在他尚未了悟出这份‘可乘之机’时,一封赐婚圣旨忽如夏夜急雨,骤不及防地溘然宣明示下。
于是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又轻而易举地恨上了喻长风,以致于当他发觉自己有机会能‘要挟’祈冉冉时,他毫不迟疑便提出了‘要她与喻长风和离’的请求。
心口再次作痛,祈冉冉咬紧后槽牙,转着竹簪逼他松手,
“想死你自己去死,别拉上我。”
褚承言阖着眼皮痴痴地笑,
“我会一直缠着你的,冉冉,你别想甩开我,永远都别……”
他说不下去了,一股能将人骨头直接捏碎的暴虐膂力骤然袭来,褚承言只觉臂膀一阵剧痛,下一刻,他身上一轻又一紧,眼前蓦地一花,待到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如衣衫浮尘一般被人猛地提起甩了出去。
只听‘砰’得一声。
一人高的红木壁柜应声而倒,褚承言双眼一黑,后背重重磕上木架,旋即又像个沙袋似的软趴趴掉在了地上。
喻长风容色沉沉阔步而来,月白衣袂瑟瑟鼓动,压低的眉骨戾气十足,漆漆黑眸中不知何时已是一片风雨将至的凌压死寂。
褚承言艰难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盈满血腥气的虚弱謦欬,他的整条脊骨适才几乎没了知觉,此刻感知回笼,尖锐痛感立时如倒山倾海,扑天盖地地将他吞没。
他撑着手臂,踉踉跄跄地站直起身,本想张嘴说些什么,然甫一开口,鲜红的血水便合着涎水一股脑儿地流淌下来,混沌视线直至此刻方才重新变得清晰,他眨眨眼,看见祈冉冉死命抱住喻长风的手臂,一脸焦急地试图将人往回拉。
听觉最后回归,如风唳蝉噪的翛翛耳鸣徐缓褪去,祈冉冉无比着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灌进他耳膜,
“喻长风,你要打死他了!”
喻长风眉眼间汹涌怒流的暴戾尚未完全褪去,眸色凶得骇人,脚步却依着祈冉冉的阻拦乖乖停在原地,
“打死他又如何?”
褚承言复又急咳一声,脊背倏忽佝偻,遽尔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他缓了一阵,抻袖抹抹下颌血渍,唇角随即牵动,期间扬眉抬头,双眼直视喻长风,又慢又缓地扯出了个十足讥讽的挑衅的笑,
“打死我是不会如何,可冉冉不舍得啊。”
是啊,祈冉冉怎么舍得呢?
他今次毕竟是顶着钦差的头衔光明正大来到黔州城的,钦差是为圣人办事,而天师府与皇家关系一向紧张。
颇受君王忌惮的天师大人此番秘密带引公主离京,这事往小了说是公主胡闹贪玩,往大了讲便是天师府藐视皇权,欺君罔上,不恤公主玉体,将皇嗣安危视于无物。
而如若此时此刻,喻长风再对他这钦差大臣没轻没重地动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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