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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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得老师过来,容我喘口气。”温颐见到常乐天,匆忙起身相?迎,勘茶奉座。
“你之学识早胜于我,温令君方是你正儿八经的?师父。早和你说了,“老师”二字折煞妾了,切莫再唤。”常乐天坐下来,从?他手中接了茶,笑意盈盈道,“还把我叫老了!”
“您正值盛年,一点不老。”温颐陪座在侧,“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
常乐天指指正座大案上的?卷宗,示意温颐抱过来,“陛下知晓当下你处缺了少卿,留你独自查验,让我同你道声辛苦。”
若女官职不曾废除,姑母便?是下一任太常,不出意外常乐天任少卿,再任太常……如今却?被?困深宫,唯一的?身份是前太子?妃!
温颐在大案后,整理卷宗欲送去常乐天处,想了想走过来,“今就老师同学生二人,老师上座吧。”
常乐天饮茶搁盏,面上浮起两分?端肃,“自你曾祖起,抱素楼虚室生白台的?主座乃非太常不可坐,你心?意我领了,卷宗抱过来便?是。”
温颐见她变了脸色,当下识趣不再言语,只恭敬送来卷宗。
“殿下让我过来给你分?担些,主要还是念着你近来需主理登基大典的?事,这段时日且先顾好此处,莫要分?神。”
冬日昼短,很快太阳滚去西头,常乐天看?着在一旁点烛添油的?人,合上卷宗,换来一卷新的?,“殿下回来得不易,我们都?得尽心?着些。”
她摊开?竹简,淡淡道。
“我知道,定不辜负殿下。”温颐回来座上,再次整理登基大典的?事宜,抬眸看?了眼常乐天,“殿下回来,老师气色都?好了许多。”
“那是自然,这么多年简直是一场噩梦,如今总算过去了。”
常乐天回想明烨治下的?五年伪朝,她算是真正感受到了红颜枯骨的?味道。建章宫那样大,里头住了许多先帝和太子?的?妃嫔,但无一人有温度,疯傻痴癫,还在念旧时荣华和光鲜。
她跑出过一次建章宫,一路跑到了明光殿前。那里因为设有储君衣冠冢,明烨鲜少过来,禁军巡逻也少严格。
她想和那位少年储君告个别,然后逃离这座宫殿,亲人、朋友、前程都?没了,她想至少搏个自由。
她可以?和她的?恩师温决一样,默书卖画为生,若有余力还可教书育人,天地这样大,她不想辜负自己。
但终究没能出去。
“是真的?没有想到还有今日,有与殿下团聚的?一日。”常乐天确乃人逢喜事,秀眉扬起,“你高兴吗?”
“高兴!”温颐颔首,“确如梦一般。”
“那便?好好准备殿下登基的?事,切莫有差。”
祭天、祭祖、受朝、颁诏、改元……温颐事无巨细,桩桩件件,亲力亲为。
十?日功夫转眼过去,廿三这日,江瞻云在未央宫前殿登基。着朱玄冕袍、戴十?二冕旒,大魏暌违四十?二年,再度迎来女君。
群臣山呼万岁,天子?当赐平身。然江瞻云站在阶陛之上,默了许久。
离她最近的?三公位上,温松这日自然来了,原本的?申屠临换成了薛壑,穆辽也已辞世致太尉职暂缺。
九卿位上,太常、光禄勋,大司农,执金吾、卫尉、廷尉、宗正、少府、右扶风、内史……再远她只能看?见额头冠帽,看?不清容色几何。便?也没有再看?,目光回来近身处,从?封珩、许蕤、温颐、温松身上依次过,最后落在了薛壑身上。
方才伏拜称万岁的?时候,她听到他的?声音了,铿锵有力,温沉明朗。听得心?被?揪了一把,太医令每隔三日去他府上给他清毒搭脉,每回她都?看?过他的?脉案,在慢慢好转。只是太医令道他的?身子?养胜于治,清毒不是难事,但后期调养尤为重要。尽可能减压,少费神,譬如嗓子?,平素还是寡言低声的?好。
她下令给了他半年的?假,无需早朝、出勤府衙,御史台诸事可暂由御史中丞管理。凡需宣室殿论政,亦会提前一日通知他,容他早做准备,不置于心?急心?忧,扰乱气血。
当年一场刺杀,死的?死,伤的?伤。
她隔冕旒看?他,尚且是伏跪的?姿态,额角青筋隐隐抽动?,慢慢抬起头,喉结滚了滚,似是吞咽困难,眉宇轻轻蹙起,唤“陛下”。
江瞻云愣了下,身侧的?中贵人低着头紧跟着也唤了她一声。
她反应过来,自己失神太久了,还不曾让群臣起身。
若是平时大可当君主立威,但这日是新君继位,合该君仁臣恭。中贵人催她不得应,只好求助专职上谏的?御使大夫。
所以?薛壑抬起了头,却?没有用上谏的?口气和姿态,只又轻又柔地启口。但已经足以?提醒,因为他的?抬首在泱泱跪首的?群臣中,实在太突兀了。
也太不同了。
实在没法?以?刚烈板正的?御史大夫的?身份与她说话?。走到这一步,他们都?走得太难了。他连在梦中都?不敢幻想这一刻。
偏偏,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站在万人中央。
他恐声太大,就会将幻像击穿。
“诸卿平身。”她终于含笑开?口,视线脱离他,望向群臣。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恐不够高声,无法?告知先帝、父亲、世人,她的?归来,于是又一次扬声谢恩。
“你……”江瞻云被?他咬金断玉的?声音又怔了一回,“轻些”两字滚在唇边奈何如此场合只得咽下,眼睁睁看?他起身时面色白了一瞬,似被?抽干了力气。
真是个傻子?。
她尽力将砰砰直扑的?心?跳抑制地平和些,细想上一回在朝会上被?这人闹得失了分?寸,还是十?年前,他弹劾她那会。
江瞻云的?目光重新挪过去,不偏不倚撞上他眼神。她忽就笑了,十?年了,这位清正不阿的?御史大人,还是改不了直面视君的?毛病。
她正大光明地看?,大方从?容地笑,长眉高高挑起,他便?似被?踩了尾巴半收住了视线,垂下眼睑。
心?跳也加剧,还带了些恼意。
十?年了,她在朝会捉弄挑衅他的?恶习半点不改。
江瞻云见他低了头,红了耳根,便?心?满意足地坐直了身子?,不再看?他。
端严整肃地进行后头事宜。
这会是“受朝”,之后颁诏,改元“神爵”。因仅七日后便?至正旦,遂明岁起为神爵元年。
未央宫前殿诸事毕乃近黄昏时,昭阳殿开?宴,百官入席。
江瞻云好宴饮,喜歌舞,满朝皆知。又是如此盛事当前,少府卿极尽所能,恨不得亲击钟磬,为君添乐。
歌舞最后一场,是傩舞。
二十?四巫师起傩,诵咒请神。
一百二十?位舞者列阵入殿,个个头戴熊皮四目面具,身着玄衣缁裳。
马步与弓步交错,摆拳跳跃,十?人一组,或作身子?,或为四肢,或为首尾,随一阵锣鼓急鸣,见一道火光耀天,人已失其踪,只见得子?鼠灵灵,丑牛稳稳,寅虎威威,卯兔祥祥……乃十?二兽神尽显人间?庙堂,祝君长安。
天子?抚掌赞好。
再见神兽通灵,执戈扬盾,起一阵银镜金光。光隐去,面具落为人;光乍现,面具起成神。人神密语,神受人供奉,人向神祈福。
在光影轮换下,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人却?越来越厉害,可下苗献盘,现出阴阳五行;可螺旋行进,象征天地循环……
二十?四巫师一手法?器大震如乐传四方,一手不知何时接了矛与盾持续折射金银光,直待声至巅,光极耀,水满溢,月盈亏,殿上方慢慢静下来。
只剩得舞者七人,穿八卦衣,披山河袍,掀面具,出素颜,恭祝陛下万岁。
“是你们。”
御座上的?女君起身离席,走下阶陛,亲自将他们一一扶起。
卢瑛,贺铭,陆亭、宋安,方羡……上林苑得她最位宠幸者的?八位内侍,江瞻云轻叹道,“以?前就交代过,入了未央宫你们便?是正经主子?,这等?歌舞娱乐事,不必再亲身上来。”
她的?目光在卢瑛破皮的?手背上停留,又看?气息起伏不定的?宋安,伸手摸了摸贺铭被?火燎到的?披散的?长发。
“臣等?左右还未正式入未央宫,遂编排了此舞献给陛下。”为首的?卢瑛回话?道,“再者,臣等?不拘什么身份,献舞于陛下都?是本分?,更是荣光。”
“当年说要带你们入明光殿,孤食言了。今日补上,皆入闻鹤堂,封御侯。”
这话?出口,当场诸臣都?为之震惊。
御侯共九位,位比九卿,乃极高位份的?侍郎。再往上便?只剩左右侧君两位,至尊位皇夫一人。
江瞻云此时一封赏,九个御侯位就剩下两个,侧君也只能按剩一个算,皇夫位更是无人敢肖想。
如此高位侍郎就剩三位。
满座文武尤其是从?文官宦人家,预将儿子?送入后廷者,顿然灰心?。
女君侍郎虽说不如男帝的?妃嫔有诞下子?嗣,子?嗣或可为储的?希望,但依旧可以?在内朝为官参与朝政,且为天子?枕边人,多来可探君心?几分?,于家族有利无害。
然当下局面,虽然御侯之下还有一千石英郎、六百石杰郎,三百石卫郎若干,但都?没有直接面君的?资格,得过中贵人、再过大长秋、后得皇夫面,三审之后才能走到女君身前。也就意味着但凡这三人中有一人不容你,许就一辈子?无缘得见天颜。
“陛下——”内史高擎拱手参拜道,“按照祖制,后廷凡享两千石之内侍,妃嫔当有诞育后嗣之功,侍郎当有于社稷之建树,否则不可上此等?尊位。”
“臣附议。”许蕤亦上言,“陛下不若降低分?封,后续等?诸位内侍建了功德,再提拔不迟。”
“臣赞同许大人之言。”左冯翊接口道,“臣见诸位时值盛年,风华正茂,想必也愿意先建功德,再上高位,如此方不辜负陛下隆恩。”
“大司农,你怎么看??”
“臣赞同诸位大人之言,陛下可徐徐而行。”
“太常觉得呢?”江瞻云侧首过去,笑道,“温大人莫言了,您多来是是支持朕的?,不然他们今日怕是献不了这场舞。”
太常主理天子?登基诸事,自然这处歌舞他过目过,“陛下明鉴。臣实怜诸位内侍一片为君欢颜之心?,方同意安排此舞。方闻各位大人意见,确觉有些道理。”
“所以?他们的?道理,便?是你的?道理?”
温颐垂首不语。
江瞻云笑笑也不再为难。
不过一桩后廷封赏,竟也值得前朝诸臣如此费心?拦阻。若待真正朝政来时,君令简直要寸步难行。
江瞻云步上阶陛,回来高台坐下,将人逐次看?过,“薛御史,你的?意思呢?”
薛壑早已面色铁青,这会应声站起,看?过殿中站着的?数人,又看?两列文武,缓声道,“高大人所言正是,确有祖制规定。许大人的?建议也合理,陛下之内侍皆年轻,不急于争此朝夕。是故封大人、温大人之附和,亦在情理之中。”
诸臣闻他这话?,并不意外,虽说天子?开?后廷,于公对他没有影响,然于私作为一个男子?,心?中多少吃味。他自己需持端方不妒之大方态,不好当场反对,如今有人帮他把话?说圆说尽了,莫说感激不尽合该顺话?接话?。
是故,这日一场女君对内侍的?分?封,原无形中也将薛壑拉入了同天子?对立的?阵营。
却?未想,薛壑一顿,转口又道,“但臣以?为,陛下封赏给诸内侍御侯位,未尝不可。祖制言,后廷内侍获二千石封赏,需要对社稷有所建树。陛下当年遇刺生死未卜,乃诸内侍于明光殿诵经文,续明灯。臣闻卢瑛、宋安等?人曾以?血入墨,五年如一日,抄经文不断,现累殿中可查;陆亭、贺铭诸人,更是不分?日夜,守护长明灯不灭,至今灯耀殿宇。殿下平安归来,自是陛下谋略无双;但说到底陛下当年中箭在身,一足陷入鬼门关,未尝不是此间?诸人诚心?撼动?天地,迎殿下回世间?。救我天子?之功德,难道不算于社稷有功吗?再有,今日傩舞祈福,诸位更是无惧兵戈之利,酷火之凶,为表诚心?,以?身亲为,亦是功德可计!如此累之,御侯位当得!御史台无异议,谨遵圣令。”
薛壑话?至此处,又道,“御史台还有一谏,恳请陛下纳。”
“你说。”江瞻云几乎压不住嘴角。
“齐尚久侍陛下,后闻陛下崩,追随地下。其心?可忠,其洁可贞,其情可催人泪下,其事迹可传颂扬于世。故而,臣恳请陛下追封他为侧君,以?昭陛下之隆恩,慰其之英灵于九天。”
薛壑话?毕,过半的?臣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约莫十?中七八的?人都?不曾想到,年纪轻轻的?御史大夫,能有如此胸怀。这胸襟一旦打开?,他便?俨然贤良宽容,端懿无双。最关键,于世人眼里的?御侯位,侧君位,这等?高位,与他都?是下位者,根本不伤他利益。反而他两片唇瓣碰一碰,便?又少一方尊位,给欲上龙榻的?活人再堵死一条路。
“薛御史所言正合朕心?。”江瞻云对着那七人道,“还不赶紧谢谢薛御史。”
“臣等?谢陛下圣恩。”言罢,齐齐转身,朝薛壑拱手之礼,“臣等?多谢薛大人。”
七人之声,齐整传来,薛壑坐于席案后当即怔了瞬。
抬眸见卢瑛等?人,神思回转过来,这是在谢他,谢他帮他们入了闻鹤堂,上了位比九卿的?尊位。
他顿了下,见这七张熟悉的?面孔,回想长扬宫中的?种种宴饮,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他洋洋洒洒一席话?,原是见诸臣为谋自身利益而连成一线阻君令下达。这是她登基的?头一桩事宜,既不劳民伤财又非昏庸无道,即便?是有些恩宠过了,但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何劳他们如此作态,这般欺负她!
是当他死了吗?
然这会回神,仿若觉得有些不对劲。
眼前尚有施礼之人,他维持着涵养道了句“日后谨守宫规,用心?侍奉陛下,莫负天恩”。
话?落,抬眸看?向高台女君。
来昭阳殿掌宴时,她已经将冕袍换作了常服。
如今冬日,服墨色,她穿了一身滚金玄色嵌朱丝深衣,发挽高髻,堆累如云,簪一爵九华金步摇,上有熊、虎、赤羆、天鹿、辟邪、南山六兽作饰,诸爵兽皆以?红宝石为毛羽,白玉珠为祥云。
她偏头过来,两侧铜鹤台上百盏千灯闪耀,宝石辉映朱线,六兽似行九天云层又如奔走墨色大地。
说不出的?生机蓬勃,威严赫赫。
偏她还在笑,笑得志得意满,不怀好心?。
她就是故意的?。
无他,她自己也能反击群臣,却?非要激他开?口。如此不发一言既可迎人入殿,又让诏令施行。
说到底,他为皇夫,给女君迎纳侍郎,原是职责所在。又何须这般一拐三折。
薛壑避过她眼神,不欲再理会。
宴会已经开?始,歌舞罢后,宫人往来奉肴。
酒过三巡,他似想到些什么,面色慢慢沉下来。
之后只时不时看?向高台女郎,与他有一般动?作的?,还有对面第二席位上的?温颐。
他们意识到了一件相?同的?事,江瞻云开?了闻鹤堂,分?封内侍,便?是充盈后廷之举。然却?没有再封侧君,立皇夫,至此宴散,半字未提。
宴散人去,薛壑回来府邸。
路上,让马车慢行,比平素多花了一半的?时辰才到府中。
他身上余毒未清,喉咙还未养护好,席上又说了许多话?,干涩生疼,不曾用膳。红缨照顾他妥帖,已经备好适合他用的?膳食。
薛壑坐在案前,默了许久,时不时看?向屋外,似在等?些什么。
“公子?,这个时辰还约了人吗?”红缨见他兴致有些消沉,小心?翼翼问道。
薛壑摇首,“没有。”
“那要上膳吗,再晚就涨食了,对脾胃不好。”
“端上来吧。”
膳食就温在隔壁炉子?上,很快端来桌案,乃一汤碗牛肉汤饼。
“近来不是说还是以?粥膳流食为主吗,姑姑如何肯给我做汤饼的??”薛壑用了太久清淡之物,唯一有点滋味的?是每日润喉的?两盏梨羹,口中早已寡淡无味,这会见此物心?情都?舒朗了几分?。
“老奴问过医官了,只要煮得糜烂,偶尔用些不妨事。”红缨陪侍在一旁,舀入小碗中给他,“再说,今日是腊月廿三,您二十?五岁的?生辰,该用汤饼。”
汤饼尚烫,热气弥散,模糊挡去薛壑瞬间?红热的?眼眶。
他低下头,努力忍住直冲天灵的?酸涩,“谢谢姑姑。”
红缨闻哽咽声里尽是委屈,又回想这人归来时种种情形,当下回过味来,未央宫中的?九五之尊忘记了他的?生辰。
“不烫了,快吃!”红缨抹了把眼泪,哄道,“明日姑姑再问问医官,还有甚可吃的?,给你换换口味。”
薛壑点点头,盛一碗给红缨,“姑姑陪我一起吧。”
外头的?守卫来传话?有人欲见薛壑时,薛壑正好用完一盏。
“是谁?快请进来!”他眉宇在一瞬点亮,等?候不及,亲身去迎。
却?只行至门边便?黯淡了容色,来人乃御史长史,今日由他领组执勤中央官署,监察未央宫诸门。
“大人,四宫门皆已落锁,但根据北宫门官员出入记录,温太常今晚不曾出宫,下官问过内宫门守卫,他入了椒房殿。”
“深夜入君主寝殿,人臣不敢行,自是君主诏令之下行之,明日要如何上谏君主?”
御史台监察百官,以?匡人君。
其中涉“以?匡人君”事,皆为第一等?要事,需第一时间?上报执掌官。故而长史此番前来并无错漏。
但破天荒被?御史大夫斥责了一顿。
御史大夫面沉如水,合眼开?口,“陛下准我休沐半年,此间?事有御史中丞代掌,何故来问我?是半夜执勤脑子?不清吗?”
长史初闻斥责不知其怒从?何来,须臾回过味来,道了声“下官知错,叨扰大人,这便?去请示御史中丞”,遂匆匆返身离开?,却?又被?人呵住。
“冬夜天寒,莫要来回跑了。”薛壑深吸了口气,“不必上谏了,本官自会处理。”
“还有,把卷宗留下,重制一份,改今夜无事,一切如常。”
长史闻言,瞠目结舌。
然薛壑没有理他,将长史今夜带来的?卷宗拿走了,入屋扔在了炭盆中。
红缨瞧外头官员已经离开?,府中重归平静,只笑道,“公子?要不要再用一碗?”
薛壑冲她莞尔,点头道好。
汤饼上桌,他慢条斯理搅着,并无多少胃口,反是心?事满怀。
“公子?,其实有件事老奴一直想同您商量,既然陛下给了您半年的?休沐日,我们要不要回益州看?看?。一晃,您都?五年没回去了。这眼下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赶上除夕。不不,你还有伤在身,那就等?过了正月,天气暖和些,回去住上一段日子?……”
薛壑一直没有说话?,慢慢将汤饼用完,又半晌方道,“不了,还是按之前的?计划,让阿母来吧。”
他低着头,目光在腰间?那个香囊上流连,孤影被?烛火拉得狭长又单薄,当年便?是负气离开?,酿成大错。今时今日,相?比她冷落自己,他更怕失去她。香囊握在掌心?,他又觉得,她其实待自己挺好的?。
“她如今才登大宝,前路难行,我不能也不会再丢下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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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我来啦~我的课调到了周六下午,变成了录屏课,但是要去外地统一录制。所以今天先更了,周六忙活一天就不更了,周日开始恢复正常更新,一般在晚上十一点前。
按照新帝的意思, 为宣宏皇太女守墓。
太女原是应了待夏苗结束,便带他们回来。如今他们倒是来了,可?惜少主已故。诸人?跪在衣冠冢前, 神情哀戚。
上香致礼后, 日头已经西坠。
卢瑛如常割破手指, 滴血入墨, 坐在一边抄写经文。宋安几个?领了他之前抄好?的往生咒, 重来储君灵前念诵。贺铭一行或剪芯挑亮长明灯,或寻空盏处往里添油。还?有几人?在安排昼夜值守的事?宜……
“阿兄,我饿。”一个?半大少年跑过去扯了扯齐尚的袖摆。
暮色苍茫, 齐尚坐在殿门口,头抵靠在门上,青丝束得一丝不苟, 发髻簪了一枚银色裸纹的簪子,麻衣素服也?理得平整,如往日无数个?日子迎候储君那般, 要留她最好?一面。
自江瞻云去后, 他几乎不怎么说话?, 时?间久了似变得有些?迟钝。
“阿兄——”
待齐夏第二次喊他时?, 他才有些?反应过来,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 落在他身上, “阿兄去找找。”
“吃这个?。”卢瑛从供案上捧来一碟糕点给?齐夏。
齐夏虽年少, 但也?知道祭拜给?亡者的供品不能随意食用,当下不敢拿。莫说他,陆亭等人?也?觉得不合适。
“吃吧。”宋安却也?开了口,走上来拿了一块塞到齐夏手中?, “殿下才舍不得我们饿肚子。”
他又?拿了一块,掰开一半给?齐尚,一半自己用了,“据说饿死鬼可?丑了,我不要那般去见殿下。
齐尚一时?未接,便闻宋安一声嗤笑,桃花眼?扫过诸人?,再回齐尚身上,“你难不成以为今日还?会有人?给?我们送膳?”
这话?落下,冷笑声、自嘲声接连而起。
有人?过来拿了一块,两三人?分?了稍微垫一垫腹,有人?低头重新诵读经书,只饮一口水润喉。
他们原都?清楚,失了储君庇护,无人?会管他们死活。
长杨宫中?伴君的侍郎,但凡家中?有些?权势能够搭上如今的话?事?者,即便上了卷宗也?尽可?能地打点将自己孩子接回去。像他们这种,本就无根无家,流落江湖的人?,或是被凌昭仪捡了回来,或在卖艺时?被殿下看中?的……如今境况下,已是砧板鱼肉,任人?生死。
这半年,他们因被名录卷宗不能走出上林苑,但长杨宫尚且还?有供奉之物?,他们偶尔也?可?以在林中?打猎,肉骨用来果腹,皮毛想法子送出去换些?钱。本以为就在林中?守着殿下成长之地终老,也?挺好?。
却不想会被锁入明光殿。
来明光殿,他们也?乐意的,这处也?有殿下衣冠冢,更是她后八年为君之地,有她的气息。殉于此地,他们欢欢喜喜九泉见殿下,可?以哄她,“殿下不曾背诺,我们入了未央宫的;我们也?没有背诺,一直记得您的话?,凡能生时?绝不求死。”
他们当真以为是来这处殉葬的。
却不想,没有殉葬的指令。只有许多磋磨,缺衣少食,宫人?白眼?,似猫捉老鼠的逗弄,细小,不绝,无趣。
譬如今日,晚膳时?辰早就过了,显然又?不会有人?送膳过来。
说实话?,他们想不到何人?这般无聊又?下作。恨之欲死,又?不欲其速死,简直恨入骨髓。
有人?猜想是那位益州来的驸马,他斥责过他们好?几回,甚至有一回因为殿下宴饮染了风寒,他还?派人?杖责过主宴的齐尚,罚参宴所有人?抄写《上君节乐廿规疏》。
但齐尚一下否决了,“这前后分?明两套做派,就不是一副性子能做出来的事?。”
诸人?也?懒得再去分?辨,毕竟殿下少年掌权总有得罪的人?,毕竟他们也?无所谓日子好?坏……
“吃吧。”齐尚看着胞弟手中?的糕饼,又?给?他拿了一盏茶。
“又?吃这些?……”齐夏皱着眉头,“殿下孝期,没有醴浆炙肉也?罢了,粥糜热汤都?没有吗?”
他被宠坏了。
齐尚大他十岁,原是抱着襁褓中?的他被凌霜寒捡回去的。后来齐尚日渐受宠,齐夏的日子也?水涨船高,比寻常勋贵家的子弟还?要优渥几分?,在上林允中?实打实一副主子做派。
“若饿你就用这些?,若嫌这些?说明还?不够饿,那就莫吃了。”齐尚将茶盏搁在地上,起身踏出殿外,不再理会胞弟。
夜幕降临,月亮爬上柳梢,齐尚游魂般走在明光殿中。走过政事?堂,书房,花厅,后园,湖心亭……走到她的寝殿前。
明光殿很大,这样一圈下来,夜色渐浓,月亮愈白,三月柳絮晃啊晃。
他站在寝殿外宫门口,回想去岁三月十八的一桩事。
去岁,是承华三十三年。
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未央宫朱雀门开,宣宏皇太女在明光殿盛迎益州侯之子薛壑,与他结为夫妻。
他们这些?上林苑中?的内侍,将会在储君大婚后,迁入此地。当下,自然还?不能来此,尤其这等国之盛宴,更没有他们落脚的地方?。
但他恃宠而骄、猖狂惯了,偏要来这处看一看殿下。
上林苑好?出,未央宫却不好?进,他打点了好?多处,费了许多金银细软,才堪堪入了北宫门。若非在那处正好?遇见温颐,温颐怜他叹他,他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
“说好?了就一炷香时?辰,这处除了殿下自己的人?,还?有陛下的人?,益州侯如今也?在宴上,少不得还?有益州的明将暗卫。你看一眼?便罢,别闹出误会来。”
温颐带着他一路走到寝殿门前,再三叮嘱,“不然还?得搭上我,驸马的性子你是见识过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这话?说的,我就是看一眼?殿下做新妇的模样。我等这样的人?皆有自知之明,何敢挑衅驸马地位。就是被人?瞧见了,只说我是内侍监总成了吧。”
“你若这态度,我这会便喊人?了。”温颐无奈道。
齐尚方?闭了嘴,同他拱手致礼,佯装侍卫走过青庐喜房,敲响了新妇的门。
江瞻云一眼?认出他,当下撤去守卫宫人?,挥手召他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