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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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便晓得,殿下会许臣入内的。”
江瞻云严妆丽彩覆面,然眼?底怒意依旧清晰,“不让你进来,就得让你死在外面。是孤把你宠坏了,竟不分?场合时?辰,如此胡来!怎么进来的,谁助的你?莫做哑巴,你一个?人?撑死能进得北宫门就不错了!”
他咬牙没有供出温颐,只低眉垂首道是再也?不敢了。
“长点心?,这里是未央宫处理国事?处,不是长扬宫宴饮地。以后若再敢违拗孤令,任性妄为,且趁早滚出上林苑。”
齐尚未曾想到会被江瞻云劈头盖脸一通责骂,亦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意识到,殿下早已不是上林苑中?的七公主,而是帝国的储君。
就算她不喜欢自己夫君,也?会给?他应有的体面和尊重。何论,她根本就很喜欢,等人?来带他出去的时?辰里,她絮絮讲着驸马种种,后来缓了声色道,“之后孤会接你们过来,除了宫规外,你们也?读些?书吧。本来孤的内侍就是可?以参与内廷政务的,孤给?你们择老师……”
繁复又?庄重的庙服披在她身上,九爵莲花凤凰冠簪在她发顶,夜风拂不动袍摆,吹不响步摇。唯她自己一转身,一侧首,衣衫微微起涟漪,珠玉轻轻垂耳际,她眼?波似春江映阳,眸中?焕出华彩,迷离又?缱绻,“就让驸马教你们如何?他学识很好?,性刚烈正,定能把你们调教好?。届时?你们可?以负责孤的一些?卷宗,文书,反正总要用自己人?,也?没有人?比你们伴孤日久……”
齐尚看着她的眼?睛,在文恬的掩护下,一步步退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青庐。
“驸马是在当晚离开的,青州战事?再急,朝中?有的是精兵良将。新婚洞房时?,何劳他亲往。那晚,他一定是看到我,误会了。”
时?隔一年,齐尚重新站在储君的寝殿前,自愧不已,“我一直以为殿下与他是因利结亲,殿下厌他不喜他,原来不是的,殿下很喜欢很喜欢他。论起他,眼?里全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你晓得的,殿下本就极美,生出那样一层光,就更美了。”
温颐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处,约莫也?是过来缅怀殿下。齐尚在这处偶遇他,尤似一年前的婚宴上。
他看着温颐,落下一行泪来,“驸马让她变得更美更欢愉了,是极好?的事?。但是她却至死都?未曾再见到他。”
他似支撑不住心?脏的扯痛,捂着胸膛蹲下身去,眼?泪滴在泥土消失不见,唯有话?语散在三月夜风中?,“都?是我的错。”
“也?不尽然。”温颐俯身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这么多年了,你也?是瞧见的,他们吵嚷惯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不能全怪你,他俩气性也?实在太大。”
得他一点安慰,齐尚似好?受一点,抬头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神思转过,知晓见他一面不易,只跪在他身前,“温大人?,可?否求您一桩事??”
夜色很深,孟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将门口数盏羊角灯吹得摇动不止。灯光明灭闪烁,很难看清人?的面容神色。
温颐嘴角噙了一抹笑,凑近细细看着他,“你说看看。”
“我有一胞弟才十三岁,他原不在卷宗之上,殿下曾说过,让他读书识字。但如今,随我一起入了明光殿,我想求求大人?,可?否将他带出去。让他跟在您身边,您赏他一口饭,为奴为仆都?不打紧,只求能好?好?长大就成。”
“齐夏?”
“对,是他。”
“成啊,既然殿下想让他读书识字,那我把他放在尚书府,让我大父亲自教导他;或者放在抱素楼,那里典籍浩如烟海,足矣让他饱读诗书。”
“当真吗?”齐尚喜不自胜,双目盈泪,连连磕头。
“不当真。”温颐站起身来,依旧是如玉皎洁的出尘之姿,却是开口凉薄,笑意如假面,虚虚浮在脸上。
齐尚抬起头,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后以为自己看错了。
“知道我为何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处吗?”
“你……”齐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同你说了,你让殿下和驸马新婚夜有了误会,那个?误会不可?怕,可?怕在那两人?气性太大,譬如驸马直接出走长安。你知道他离开殿下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储君的最后一道防线没有了,意味着夏苗之际的刺杀少了一半的难度,意味着你最大的错不是让他们有了误会,让殿下伤情,是间接又?决定性得害死了殿下,让她伤命。”
温颐想了想,在齐尚惊疑错愕的眼?神中?,笑意癫狂,“也?意味着让我有了机会,定下遥想了许久的主意。”
“我这点心?思,初时?只是幻想,妄想,梦想,薛壑怎么可?能会离开殿下呢?他们吵得再厉害,他再生气,殿下再张狂不讲理,薛壑被家族使命压着,一旦到了殿下身边,是怎么都?不可?能离开她的。但是你——”温颐拍了拍他面庞,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真的太及时?了,让我痴梦成真!”
“你、痴梦……成真?你的心?思……”齐尚喃喃自语,脑海中?惊雷阵阵。
温颐喜欢殿下,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薛壑没来之前,他们都?以为他会是七公主的驸马。
他的这点痴梦、心?思,显然不是说的对殿下的爱慕之意。
齐尚看着面前这张同往日截然不同的面庞,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起他们被锁入明光殿的磋磨,想起这人?竟然能在此时?出现在深宫,想起殿下遇刺之时?唯有他在身边,想起整个?夏苗最接近殿下的一方?安全是由此人?负责的……
“你、是你,你是殿下遇刺的主谋,殿下在你手里、你把殿下藏起来了是不是?你想一个?人?独占殿下,你恨我们都?得到过殿下的宠幸,所以这样报复我们……”齐尚扑上去,恨不得饮血啖肉,“你把殿下藏哪了?还?是你已经把她杀了,你个?畜生——”
奈何多年侍弄风月的人?,如何能是文武兼修的世家子的对手,不过两招一个?回合,温颐就踢断了他小腿,迫他跪地,扼住他喉咙,“你是她宠幸的第一人?,所以第一个?死。”
他手中?发力,捏碎他喉骨,从他发髻拔下那只银簪,刺入他胸膛,然后将他双手握上,作出一副自杀假象。
明光殿守灵的内侍们知道齐尚出事?,还?是这处巡逻的禁卫军抬板盖布送尸体出去的时?候。
夜色昏沉,卢瑛一行掀开白布不忍细看,只匆忙蒙住齐夏眼?睛。
“阿兄不会丢下我的,我要阿兄……”
“殿中?不得喧哗!”校尉首领是青州军方?尧,对他们毫无耐心?和怜悯,只觉新帝登基就有人?惨死宫中?,实在晦气,当下亮刀恐吓。
温颐拦下,求他看在宣宏皇太女与新帝一贯情意深如手足的份上,网开一面。转首又?对诸人?道,“我思殿下,长日难熬,今日得了恩典来此,先遇了齐尚,但来不及了……我要早点来,许就能救下他。”
他神色晦暗,叹道,“齐尚死前唇口张合不定,似还?有话?要说,许是人?死前一刻灵台短暂的清明,想起了自个?胞弟,且有劳诸位好?生照顾。”
“莫再生事?!”他凑近一步靠向卢瑛,“赶紧带着齐夏回去吧,我会处理好?齐尚的身后事?。”
诸人?悲痛不已,护着哭闹不止的齐夏退回殿中?。
温颐独立明光殿前,目送齐尚远去,又?回首看殿中?人?影绰绰,握拳的手发出骨节闷脆的声响。
是他做的,是他主谋。
可?是殿下、殿下呢?
竟是无论生死,他都?得不到她!
“告诉朕,齐尚到底是如何去的?”
椒房殿中?,江瞻云已经问了第二遍。这晚昭阳殿宴散,她宣他入此处,原是问了这么一桩事?。
她跽坐在大案后,案上齐整地摆房着剪刀,两寸刀,长短针,一色金银丝线。
“他侍奉朕最早,今日恩赏时?却偏他不在,朕实在有些?难过。”江瞻云拔开两寸刀,低眉看着案上之物?,挑出里层毛糙的线头,话?语低低道,“闻卢瑛他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所以寻你来问一问。”
不在宣室殿,不在昭阳殿,而是择了不论公务只理私事?的椒房殿。所以只是问情,不是问责。
温颐从回忆中?抽身,辨清当下情境,往女郎处望了一眼?。隔着半丈距离,看不清案上具体事?物?,只隐约见到刀刃的一点反光。
尤似震慑。
但他却觉安心?,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她不闻不问不慑才奇怪,如今这般很好?。
他跪下身去,道,“臣有罪。”
江瞻云手中?刀微顿,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轻叹,“没人?,不必行这般大礼,动不动就是罪啊跪啊的,起来说话?吧。”
“陛下且听臣说完,再决定是否容臣起身。”温颐尤自跪着,话?语低沉,似悲从中?来,“那晚臣去明光殿缅怀殿下,遇见齐尚,与他闲聊。他自愧在您新婚夜莽撞入了您的洞房,猜测是被驸马所见,方?才让驸马负气离开,以至于您遇刺时?缺了一重保护。问臣,他猜想的可?对,可?否有这个?缘故。臣一时?震惊,沉默不语,他便以为臣是默认了,竟、竟当场……臣先为不应话?累他起错念,后又?救他不及,归根到底,他之死,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江瞻云闻这话?,抬眸看他半晌,“……原来如此。”
温颐重重跪首,以头抢地,“这些?年此事?一直压在臣心?头,今日陛下既问了,臣说出来也?算解脱。求陛下责罚,容臣好?过些?。”
江瞻云将两寸刀换成剪子,剪去物?什上挑理出来的数个?线头,“你说你震惊,震惊甚?”
殿中?左右两架三足金乌台上,灯烛千盏,片刻前主人?刀换剪,光影投来,映照寒芒如霜又?如刺,逼人?脊骨。
温颐咽了口口水,缓声道,“殿下新婚那日,若无臣,齐尚入不了您的青庐。臣震惊,是闻齐尚一言,方?觉自己竟也?为害陛下不浅。臣优柔无用,累陛下至此。”
大案后许久没有声响,江瞻云收刀刃入鞘,金剪入盒,刀光剑影消散,人?从案后起身,走来到温颐面前,“如此说来,你确实有罪。”
温颐折腰不起,“臣有罪。”
“既如此,明日起你去齐尚墓前,跪上三日,以此为罚。”江瞻云向他伸出手,“起身吧。”
温颐后背已湿透,抬首双目已红,顿了顿伸手搭上她掌心?,“谢陛下宽宥。”
“这会退去,直接前往中?央官署值夜,就说你后三日领罚无法执勤,调了班次过去。省得御史台再来烦朕。”
“臣领旨谢恩。”
如此风雪天,三日跪罚半条命都?没了。但温颐格外欢愉,他的指腹还?保留着她掌心?的温度。今晚,他同江瞻云之间解开了一个?巨大的隐藏的隔阂。
分?明是更亲近了。
江瞻云目送他远去,面上也?是笑意盈盈,返身回殿在铜盆温水里搓了把手。当重新坐回案前,持了针线将方?才线头剪去的地方?,生疏又?耐心?地收尾结束,一点笑意才真切地在眼?底涌起。
她歪歪扭扭缝了一条腰封,腰围尺寸是十二晚间在榻上脱了他衣服量的,二尺二,半点无差。
“陛下,宫门都?关了,今日怕来不及送出去了。”桑桑如今任椒房殿的掌事?女官,端来膏药涂抹江瞻云北被绣花针刺破的指腹。
江瞻云单手叠好?腰封,放入锦盒中?,轻轻抚过,“朕没打算送给?他。”
“至少现在,朕还?不想给?他。”
话?落,闻“咣当”一声,锁也?落下了。
齐尚殉主, 其墓修在长?安城郊西北处四十里外的武陵原上,随附于宣宏皇太女陵墓畔。
温颐翌日素服而?来。
风雪载途,至草庐时因半日骑马身上尚有余温, 然跪至日暮, 身已打颤僵硬, 面色青苍。
贴身的随从劝道, “白日尚有黄门监察, 如今入夜,黄门歇下?,公子也歇一歇吧。陛下?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 否则定让禁卫军监察,如何谴那弱不禁风的小黄门!”
雪已经?停了,夜幕下?微微泛出暗红色的幽光。
温颐长?跪不起, 只让随从也去休息,给他备些姜汤即可。草庐三面围合,南面无门, 夜风毫不留情地刮进来。
廿五清晨, 温颐双膝已经?没有知觉, 人摇摇欲坠, 随从奉来姜汤,他五指僵麻无法端握, 只得勉强就着随从的手饮下?。
这日午后, 他开始咳嗽, 头阵阵发昏,显然是染了风寒,熬至半夜时分晕了过去。
黄门闻讯,挨到廿六天亮, 匆匆回去皇城请命:是惩罚依旧还是先请医官救治?
庐江将?这话递入椒房殿时,江瞻云正搂着暖炉歪在榻上,一张脸白得厉害,额头布满了细细的薄汗。
“陛下?这是怎么了?”庐江大惊。
江瞻云双眼虚阖,两手紧捂暖炉帖在小腹上,“无事,就是癸水来了。”
十三晌午薛壑回去后,着人送来了“半月阴”和?假孕的解药。奈何这两味要都是极阴寒的药,虽然服了解药毒素已除,但多少对身子有影响,尚需慢慢调理?。
太医署妙手回春,配的药甚是有效,二十余日服了六服汤药,癸水果然来了。但到底不是大罗金仙,遏制不住伴随癸水来时的疼痛,只说熬过一两日就好。主要是她前?头落入泾水受寒气侵袭太重,无事伤身一切皆好;稍有刺激便?似如今这般,各种不适。
“他晕过去了?”江瞻云将?将?用完一盏姜枣汤,缓过一阵绞痛,“也太实心?眼了,朕不过是象征性谴了个黄门去,容得他歇息。”
“您君令之?下?,想来他不敢违拗。” 庐江坐来床榻,给她拭去额上细汗。
“明明可以不遵的,他却非要这般扎眼地遵守。”江瞻云闭着双眼喘息,“姑母说他图甚?”
北宫门前?自昨日午后,就有朝臣接连跪着,到这会已经?陆续跪了近二十余人。庐江回想这一幕,“黄门和?朝臣都在等陛下?的意思,可是免了太常的罚,赶紧让医官去救治?”
当?是汤药起了效果,江瞻云因小腹疼痛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冷汗慢慢止住了,整个人舒坦不少。
她长?睫扑闪了几下?,似要睁眼说话。
“陛下?吩咐即可。”庐江给她掖了掖被衾。
江瞻云“嗯”了声,却没有下?文。
庐江轻轻唤了她两回,皆不得应,未几闻她呼吸匀了,竟是睡了过去。
“殿下?,外头都等着呢。”桑桑忍不住提醒。
“随他们。”庐江伸手摸过江瞻云捂在小腹上的暖炉,“这个有些温了,换个热的来。”
江瞻云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依旧是庐江唤醒她的。
小腹尚且阴寒阵阵,但基本不疼了,人一下?轻松许多。
“昨晚就开始疼的,朕一夜不曾好睡,姑母非要叫朕作甚?”江瞻云睡眼朦胧,有些不满道,“难不成姑母也心?疼那些个朝臣?”
“北宫门外的,臣不心?疼。但椒房殿门外的,臣怕陛下?会心?疼。是故冒死打扰陛下?清梦。”庐江笑?着起身,唤宫人过来更?衣,“要是能下?榻,陛下?自个出去瞧瞧!”
江瞻云脑子还未清醒,缓了好一会才睁开眼。榻上暖和?,她赖在上头半晌才不情不愿掀开被子。然后由宫人扶着起身下?榻,懒洋洋张开臂膀等人上来侍奉,这会方彻底睁开了眼。
因已经?封朱笔开年假,不必按时前?往宣室殿论政,需她簪冠披袍,衣冠有序。她逗留椒房殿,衣衫多为襦裳裙裾,容得她挑三拣四,试了穿,穿了换……
庐江坐在一旁饮茶,茶尽搁在案上,幽幽启口,“御史大夫跪在椒房殿外。”
江瞻云一下?转过身来。
她肩上披了一件宽肩拖地的留仙帔,宫人正在整理?流苏边缘,被她骤然一扯,流苏生乱,沿摆两颗玉珠掉落在地。当?下?,两个宫女“噗通”跪倒在足畔。
“一刻钟前?来的。”庐江示意桑桑续茶,又饮一口方继续道,“等陛下?更?衣理?妆毕,他估计得跪足一个时辰。”
“你不早说!”江瞻云提着帔巾跑出去。
“玉珠赏你们了,都退下?吧,陛下?不会罚你们的。”庐江将?茶一口饮尽,也识趣离开,却在内寝门边见到去而?又返的女君。
江瞻云一路理帔扶鬓,在前?殿升座,“劳姑母出去,传御史大夫进来。”
庐江压住笑,“臣领命。”
薛壑进来椒房殿,行礼问安。
江瞻云跽坐在大案后,见他着朱袍,戴法冠,这是朝臣觐见的穿戴,遂赐座勘茶,问他何事跪于殿外。
薛壑没有落座,尚且跪着,“臣有罪,假传陛下?口谕。”
江瞻云蹙了下?眉。
薛壑垂着眼睑,继续道,“今日卯时四刻城门初开,臣领医官前?往武陵源,传陛下?口谕,救治太常,归来皇城。”
话落,他抬眸看向座上女郎。江瞻云不愠不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臣不知太常所犯何错。但臣要说,太常为九卿之?首,如若公务有差,君主要罚,无论是经?三司审问还是陛下?之?诏狱,都需明文昭告朝野,以服人心?。若是太常私情冒犯陛下?,您要罚他,宫墙阴暗无人知晓处,随您怎么罚,纵是白绫毒酒皆无妨。但当?下?情境,陛下?让太常白日昭昭跪在武陵原帝陵处,又不言明其罪几何。此举惩罚太常是小,损害陛下?清誉君威是大。北宫门外,从昨日至今日已经?陆续跪了近二十位朝臣,若再这般无缘无故地罚下?去,只怕会惹人非议,引起动荡。陛下?初登大宝,凡事当?三思而?后行。”
江瞻云掖了掖臂腕间帔巾,以手支颐,一双丹凤眼眨出两分狡黠的光,问,“北宫门外,都跪了哪些朝臣?”
“五经?博士七八,博士祭酒五六,太宰、太乐、太祝三丞,还有尚书台尚书丞、尚书侍郎等人。”薛壑道,“陛下?当?是知晓的,这些人中有部分是温门祖籍南阳的名士,有部分是从琅琊而?来,代表齐鲁文教的名士,皆为天下?学子之?楷模。他们中有些人的老师已经?隐居,却依旧是名动天下?的一方大儒,同温令君乃知己?至交;有些人更?直接是温令君门生,率属太常座下?多年。另有,距离明岁三月的新政开考不足白日,这些人中十之?七八是新政分管官员,太常更?是新政的主考官。陛下?此番惩罚太常,若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或者没有及时救治,只怕会凉了天下?学子的心?。来日新政难行,人才难得,口舌难控,损失最大的还是陛下?。”
“那朕罚太常时,他该说啊,让朕换个法子罚他。”江瞻云嘀咕道,眼珠转了一圈,面带委屈。
薛壑愣了下?,须臾反应过来,这是在承认自己?做的不对?
十年岁月在脑海中涌现,他确定,头一回。就是做薛九娘时,她都没这么好说话。
这……实在有些反常。
“你想知道朕为何罚太常跪在齐尚墓前?吗?”她收了前?头的神色,淡淡问到。
“陛下?若愿意说,臣自当?洗耳恭听。”
江瞻云张口,却觉得也无甚意思。
当?年新婚夜那点事,齐尚任性妄为,温颐有心?设计,自己?明知瓜田李下?却依旧留其许久,薛壑不问缘由对她只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半分信任。说到底,都有责任。
她罚温颐,原也不是为了当?年事。
不说也罢!
江瞻云端来茶盏饮了一口,施施然走?下?阶陛,来到薛壑身前?,转过话头道,“所以,今日你一睁眼就跑去把温颐救回来,其实你不是在救他而?是在救朕,对吗?”
椒房殿乃采用"以椒涂室"的建造工艺,将?花椒粉末与泥土混合涂抹于墙面,墙呈朱色,壁生芳香,四季保暖如春。
这会还烧着地龙,殿内温度很?高,江瞻云穿得便?有些少。
上襦下?裙,束腰窄袖,左腰无佩,右腰无珏,只有从肩膀披到臂腕、再从小臂垂下?的一方软烟罗纱留仙帔巾。
这帔既是纱制,又在冬日使用,自是薄纱厚累。披在她肩背的似绕山云雾,一梦幽远;从她腕间流泻的似山间清泉,一汪潺潺。
她站着,手臂微动,泉水汩汩拂过他鬓边耳畔。
他跪着,微仰瑟缩一抬眸,便?见她似从烟岚雾林中走?出的山鬼魅婀,好好论着政务,一下?晃得他滞了神思。
脑子僵住,唇舌顿住。
只随她手腕低垂,茶盏凑近,嗅的香风阵阵,是龙涎香,椒花香,胭脂香……是某日睡梦之?中的一股女儿?香。
“回回长?篇大论,润润嗓子。”她抚下?身来,喂他一盏茶。
盏壁留了一抹红,唇脂的香气弥散在茶香中。
他忘记了是怎么张的口,怎么咽的水,只记得在她手中饮尽了那盏茶,记得茶尽胭脂色也没有了,记得她温温柔柔地问“这几日喉咙还疼吗”?
他突然说不出话,也不知要说甚,垂在两侧的手揪着官袍,努力蹭干掌心?的汗,只随她起身,仰头看她。
“你说得有道理?,做得也周全,朕还能怎么罚你?”江瞻云突然又论回政务,白了他一眼,“还装模做样跪在殿外请罪。你怎么不去宣室殿门口、去北宫门门口请罪的?”
这在论政,他该随上她思维的,但明显又被问住了!
“所以起来啊,谁要你跪了!”
“我……”薛壑不知何时起,如坠云雾,神思七零八落,急也不是,惧也不是,乐也不是,说什么都不是,连“臣”也忘称了,干巴巴吐出个“我”字,又不知“我什么”,“我如何”,只听话起身坐在一边席案上,努力理?正神思。
“你今日的话朕记下?了,不能轻易罚太常。”上首的声音传来。
薛壑“嗯”了声,“当?初在未央宫前?殿上,太常抱病强撑反对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一事,传遍坊间,为世人赞。近来他更?是戒除了服用多年的五石散,数位医官判下?思维无碍,如此用心?主持新政。前?后两事,使太常不仅在学子当?中,就是世人眼里,也是名声极佳,威望极高的。所以陛下?还是要谨慎对之?。”
薛壑总算跟上了江瞻云的思维,脑子重新活络起来。
虽然他已经?确定,伪朝时期,温门也同流其中。但始终不知温颐身陷多深,毕竟他一直对彼时的自己?很?失望,甚至可以说因为薛氏同几方氏族都结了亲,温颐痛心?疾首。而?后来薛氏和?他们温氏的两桩婚事,是他叔父温净牵的线,他并不知晓。
这样一个人,若只是白璧染瑕,或许可以被重新洗净;否则……就不仅仅是丧失一人才的问题,乃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新政的实行都会受到阻碍。
“朕闻他用了四五年的五石散,这厢才半年,竟然戒干净了,哪方医官协助的?你得空打听打听!如此神医——”江瞻云笑?道,“扁鹊华佗闻之?都要自惭形秽。该入我宫门,做我国手。 ”
“这关键还是要靠个人意志,就是因为太常如此干脆迅速地戒除了,所以愈发为人敬佩……”
他还欲说下?去,却见江瞻云不耐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命大长?秋传膳。
“别?说了,准备用膳吧。”随她话语落下?,宫人捧盆托巾鱼贯入内。
宫人分来两处侍奉。
薛壑这才确定留膳了。
方才明明还在讨论新政、医官的事,这会又用膳了。然观门边滴漏,即将?午时,确实是午膳的时辰。
膳食很?快上来,薛壑还有些发愣。反正这日他被她引得毫无章法,偏偏又任由她引导。只想听她,看她,随她,不想违拗她。
“你把太常带回来了?”
“对,臣送他回得抱素楼。”
“医官看了?”
“医官说染了风寒,高烧有些热,但不碍事。”
“那你入殿时,北宫门群臣还在吗?”
“臣道了您的口谕,他们谢恩离去了。陛下?不必忧心?。”
“那你忧心?甚?”
“臣、臣没有忧心?。”
“无事忧心?,那你用膳啊。”江瞻云突然扬声道,“是朕殿里的膳食入不了你的口,还是要寻人来喂你?”
江瞻云又好气又好笑?地晲过他,忽就蹙了下?眉,案后一只手捂上了小腹。
以前?月事期间,莫说费神、发怒会累自个不适,她几乎就没感觉,骑马射猎也无妨的。
眼前?浮现那片泾河!
然当?下?在的是这人,她就又多想起了那两颗药,撑额瞪了他好一会。
薛壑听话用膳,因为喉咙之?故吞咽依旧困难,一时神思都聚在此处。好半晌用完一盏小天酥,方意识到上首安静了许多。
他抬头望去,见人无力地趴在案上,半挽的青丝跌在背脊,文恬正蹲在她身边哄她,似捂着她身子哪处。
脾,胃,腹……哪处都是关脏腑。
“陛下?怎么了,快去传太医令。”他话才落下?,人已经?上了阶陛,将?文恬推开,俯身在她身前?。
“……合着这里没有御史,敢这样跑上来……”一阵绞痛堪堪过去,江瞻云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朕没事,你吃你的!”
说着招来文恬,搭上她手腕,转身回去内寝。
“不是,你脸都白了,这都是冷汗!”薛壑顺手抓起她层层叠叠晃荡的帔巾,往她额上擦去。
“这是四望罗锦纱,碰不得水,我……”江瞻云抓着那一节帔巾,根本来不及说话,已经?被人拦腰抱起,送回了榻上,“不是,不能压在身下?,会皱的……”
江瞻云仰躺在榻上,脸色更?白,小腹更?疼,连着心?脏都疼,“就这么一件了,是孤品……滚出去,滚出去!”
欲哭无泪,她砸了个软枕。
薛壑还欲说些什么,被文恬匆忙请了出去,正认真听她解释中,闻得里头女郎吼道,“让他用完膳,再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