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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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壑坐在榻畔,看着叠垒的衣衫,又看榻上人。
她裹着被?衾趴在榻上,就露出半张脸,还被?披散的长?发?挡去些许,就剩得一点面庞肌肤能为人所见。但因?在青丝之下,衬得更白了。
落入泾河受了寒,被?他喂了半月阴和假孕的药,所以才阴寒入体,疼成这样。
上回她说“两清了”,其实清不?了。
他身上鹤顶红的毒除得彻底,如今也基本恢复,不?似她要月月发?作一回。
薛壑忍过翻涌上来的酸涩,捡起一旁的衣裳,抖开?铺平,然后起身至熏炉旁。
当年大婚前夕,文恬教导过侍奉储君更衣的规矩,每年十一月至来年二月,君主中衣更换前,都需要烘烤,存温留香。但时?不?可过长?,半炷香足矣,如此?保暖又不?烫身。
薛壑控制着时?辰,回来床榻,凑身唤她,但不?得回应。遂将?衣衫放入被?衾,将?人抱起,抽衽解带。
就一层衣帛,解开?瞬间滑下,温香软玉入怀,他到底还是别过脸避开?了。然余光一瞬瞥过,摧心剖肝,逼他回头。
在她还是九娘时?,为给?她上药止血,他也在她衣衫褪尽的时?候抱过她一回。但那会?是从后抱起,他没有细看她胸口箭伤。
这会?,她靠在他臂弯中,他目光落下,清晰可见。
是白玉生裂,银针肠线缝合的印记,似蜈蚣攀爬嵌入骨肉里,吮髓吸血不?肯出。
所以,所以她这样疼!
薛壑双目灼灼盯着那伤口,不?知过了多久见她瑟缩了一下,眉宇不?耐地皱起。
是他眼?泪滴在胸膛,无衣蔽体的寒凉侵袭。
薛壑将?她靠入怀里,披衣入袖,后领掖起,腰衽系牢,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妥帖。他伸手掌在她后心,将?人送入被?褥,抽手又抚她伤口往左一寸处。
后心的梅花胎记,左处的梅花痣。
如果新婚夜我没有走,就会?更早认出你。
又何?论认出你。
当根本不?会?有后来事,不?会?有这样的痛。
他顷身上去,隔衣吻过她伤口。
如此?距离,听得心跳,如闻仙乐,足矣让他意乱情迷。然薛壑还是很快离了身,回身端坐,不?远不?近看她。
后来,他起身寻女?医奉,要来两卷妇科的典籍读阅。读得认真,不?知日光偏转。只不?定时?抬头看榻上人,所幸她睡得酣沉,眉宇舒展,应是好了些。
他心静下,定下。两卷书?卷读完,就剩看她。
室内融融一片,外殿宫人多有不?安。
桑桑眼?看滴漏过了申时?四刻,距离宫门落锁就剩两刻钟,犹豫着是否要入内提醒薛壑。
“就算按姑姑说的,但薛大人到底是外臣,在内廷过夜于他自己也不?好吧。要不?婢子去催一催。”
“他好不?好,与你何?干。今个不?要你值夜了,且回去歇着吧。”文恬无奈道。
“可是陛下她……”桑桑一向唯命是从。
正踌躇间,宫人来禀,道是薛大人府上的人送了膳食过来,当下在“坐寐门”候着。
“幸亏没进去吧,这会?送膳过来,你觉得薛大人今晚还走吗?”文恬看了眼?桑桑,对宫人道,“膳食接进来,上印封起,送去司膳处验过,然后再送来。”
是一锅黄牛肉粥。
送入椒房殿时?已是酉时?三刻,夜幕降临。
殿中烛台灯盏辉映,晕出一片暖光。
薛壑从内寝出来,由文恬引着去偏殿用膳。
“陛下睡了快两个时?辰了,又逢用膳的时?辰,我唤了她好几回,都没有醒来,让太医令进去瞧瞧吧。”薛壑看着温在炉上的黄牛肉粥,心中不?安,又看案上膳食也没有胃口。
“薛大人安心,前头的姜枣汤中兑了安神汤药,陛下一觉睡上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文恬给?他布菜,“月事初来的一两日,她疼得厉害,睡着了才好些。”
薛壑端着碗盏,“那岂不?是醒后,还得喝?”
“陛下耐不?住就喝一碗,不?是太疼她不?会?喝的。都是药,多喝也不?好。”文恬想起前头太医令处没有调配出这适量的药方时?,她忍不?住吞服五石散,顿时?眉间一片黯淡。
薛壑来此?之前,才经手彭、杨之事,当下从五石散想到新政,想到温颐,又想起当年那场刺杀,一时?间眼?底涌出两分压抑不?住的厉色。
时?值守卫来禀,“齐御侯在外求见。”
薛壑这会?脑子转得有些慢,直转了一圈,才在“齐御侯”三字上想起齐夏那张脸。
“陛下歇下了,让他回去吧。”
薛壑在这处坐着,按理尊卑有别,轮不?到文恬发?话。但这会?是在内廷椒房殿,齐御侯当下身份位比两千石九卿,反倒是薛壑从内廷论身份有些尴尬。只能权当天子故交亲友视之,如此?文恬作为大长?秋,代君发?令,自然无错。
“陛下,您总算出宣室殿了,我数着指头挨日子。但我数出来了,这两日乃您月事将?近,特来伴驾。”谁成想,文恬的话还不?曾传出去,齐夏已经满面春风进来。
因?为齐尚之故,江瞻云待他格外恩宠些。年少又被?齐尚护着,即便是被?锁在明光殿的那些年,卢瑛等人也尽力?照拂他。又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时?。
这会?不?待召而入天子门,本就已经失礼。偏他一路奔来,话语频出,对于这会?在榻安眠的君主,俨然是惊扰。
“御侯噤声!”桑桑在正殿门前拦下他,“陛下今日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若是被?您闹醒,你有几个脑袋赔的。”
“我……”齐夏没被?人这般肃容厉声斥责过,一时?有些窘迫,又不?肯服软,只转口压了压声响,“陛下可是来月事了,她熬得住吗,我把药带来了。”
他说的自是五石散。
江瞻云前头用过又悔,当即毁了一批。然此?物难寻,又生不?舍,彼时?齐夏伴在身侧,将?药收了回去,只说由他保管。
江瞻云神思不?济,由他拿走了。
能保管此?药,齐夏便觉自己与旁人不?同,乃更近君心。
只是这日运气不?好,在此?遇见薛壑。
“薛大人?”齐夏闻动静,侧身看见从偏殿走来的青年。
他对薛壑的印象,多来还是当年上林苑宴饮时?,多番不?得储君欢心,两厢吵架,拂袖离去的样子。后来鲜少见他,有一回好奇问阿兄,“那个总和殿下吵架的人怎么不?来了?”
齐尚道,“殿下烦他,就不?叫他来了。”
齐夏记得这话,还记得薛壑杖责过他阿兄,惩罚过上林苑所有的内侍。
这会?顿觉抓到机会?,挺胸持了一派道理,“这个时?辰,薛大人身为外朝官员,如何?在此?处?”
薛壑并不?想露面,由桑桑将?人阻去便罢,实乃闻他处有药而惑,得文恬回话,许是藏下的五石散。如此?压着火同他照面。
“陛下口谕,传臣今日伴驾。”
这话落下,内寝一袭披风涌动,被?吵醒的天子忍下笑意。
那是朕疼得不?行了,劳你一抱。
怎就成给?你口谕了。
“陛下要伴驾,首当传闻鹤堂。不?会?不?顾清誉传外朝臣子,你矫诏。”
“本官是否矫诏,齐御侯大可等陛下醒了,亲自去问,辨明真假。反倒是御侯此?番不?召而入此?地,椒房殿所有人都是见证,您先脱簪去袍请罪吧。”
“你……”齐夏被?堵得满脸涨红,“就算陛下口谕请你来此?,然你理当劝谏,怎可如此?纵着陛下,我要弹劾你!”
薛壑突然笑了一下,“按照大魏律,御侯位比九卿,可直面御史?台执掌官行举报、劝谏、弹劾事。本官这就在此?,您说吧!”
齐夏惹谁不?好要惹他!
江瞻云忍着笑意,又眺望薛壑。
这是发?得哪门子邪火!
她腹中疼痛还未消停,懒得去管,返身又回榻上。
当下齐夏又急又气,但显然又见不?到君颜,几乎要哭出来。
“把药留下,回去闻鹤堂思过。”薛壑给?了他一个台阶。
然齐夏如护宝贝,竟僵持在那不?肯拿出。
“你是要本官动手?”
“你、你敢!”
“齐御侯——”文恬上来打圆场,拉过齐夏,“您又不?是没听过,御史?大夫头一日入长?安做了甚?陛下如今还未醒,您惹不?起他!”
齐夏哼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包五石散塞给?文恬,敛正仪容向寝殿处行了个礼,气呼呼走了。
“薛大人。”文恬回来薛壑处,向他摊开?掌心。
薛壑合了合眼?,“去处理了,莫让陛下发?现。”
晚膳后,文恬原是给?薛壑备了东暖阁。然薛壑道,今晚他守夜,不?去暖阁。这显然不?服规矩,但江瞻云这会?半睡半醒,捂着小腹有气无力?地搅着第二碗姜枣汤,恹恹道,“随他吧。”
如此?用下,又是一番折腾,子时?将?近方才睡熟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会?入睡,她一直睡在里榻,纵是薛壑给?她换衣裳时?,往外头挪了些,她一个翻身又往里躺去,空出半张御榻。
薛壑再迟钝也能懂她意思,终于待滴漏响过丑时?,他合衣上榻,又搓了许久掌心,直到自己都觉得烫热不?止,终于躺下,小心翼翼将?手从她后腰揽去,贴上她小腹。
他心如擂鼓,她没有反应,他便又贴上一点,再一点,再一点……终于将?整副胸膛贴上她背脊,终于将?她完整护在身下。
许久,女?郎一双手,握住了他贴在腰腹上的手
薛壑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再抑制心跳。
直到那双柔夷轻轻摩挲,似安抚,似回应,在他虎口薄茧流连。
他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和了心跳,匀稳了呼吸,低低启口,“四月我阿母入长?安,我让她重新择了一方玉,送给?你。”
江瞻云睁开?了眼?,帘帐中光线黯淡,她垂眸看他手掌的轮廓,慢慢停下抚摸,一时?没有应答。
只有后头声音再度响起,“你做什么都成!”
她闭上眼?,往他怀中靠去,汲他身上温度,贪一夜温柔。睡意渐袭,撑不?住清明,恍惚道出一个“好”字
第50章
许是白日睡得?的多了, 江瞻云寅时三刻醒来后便再无睡意。反倒是薛壑睡得?太迟,又一直提着心,才入睡不久。以至于江瞻云将他的手从小腹上挪开, 人从他身上过, 他都只?是轻微蹙眉, 只?她坐在?榻畔给他掖了掖被角安抚片刻, 他就重新睡熟了。
二月早春, 平旦时分露重风寒,江瞻云披着厚厚的雀裘,拢了一个暖炉走出内寝。金屏背后强打精神的掌事, 廊壁之下昏昏欲睡的女官,将将换岗的三千卫,得?她以目示意, 纷纷静默垂首,不曾出声行礼。
她绕过长廊,转来前殿, 也没有命宫人点灯, 只?随手捧了一盏殿门口铜鹤烛台上的碗灯, 走入殿去。
灯搁案上, 她拢了拢雀裘,歪在?临窗的暖榻上, 原想要理?些政务的。
然一双凤目湛亮, 隔窗看天上星辰。六菱花窗, 将天幕切割一块块,星光长短不一地落进?来,她便看见薛壑模样。
生?气的,无奈的, 风发的,伤神的,欢愉的,落泪的……
【本官是否矫诏,齐御侯大可等陛下醒了,亲自去问,辨明真假。反倒是御侯此番不召而入此地,椒房殿所有人都是见证,您先脱簪去袍请罪吧。】
【按照大魏律,御侯位比九卿,可直面御史台执掌官行举报、劝谏、弹劾事。本官这就在?此,您说吧!】
还有吃醋又不讲理?的。
江瞻云玉面展颜,细细笑开了。
“灯火!正殿中有灯火!”一个声音响在?椒房殿外宫门口的走道上。
“作甚,这是椒房殿……”很快第二个人接了话,声音明显压下许多,“看岔了吧,哪有灯火?虽说吾等辅弼警卫椒房殿,倒也不必如?此紧张。殿中有最精锐的三千卫。”
“属下今日上值时查了,正殿昨晚至今没有掌灯的指令。现下却有灯,萤萤一盏,不光不亮,如?贼尔,还是入内报一声的好。”
“这可是椒房殿,你确定?殿中有灯火,我怎看不到?若是惊扰了陛下,乃大罪!”
“确定?,殿中有灯,豆油大小,指不定?是甚!大人赶紧去禀告一声。哎大人莫犹豫,要不还是属下去……”
外宫门外,少年?的第一声话语就惊动了江瞻云,自也落入了殿门口执勤的三千卫耳中。然江瞻云走来门边,拦下了欲要出去让他们噤声的副首领叶肃。
外宫门离正殿足有五六丈远,正殿廊下左右两侧有铜鹤烛台点灯千百盏,廊檐垂有羊角灯无数,如?此距离和灯光之下,人从宫门外列队走过,竟还能一眼识出殿中亮着豆苗烛火。
这等眼力,要么是天生?警卫的苗子,要么心挂此殿其心难测。但若是后者?,此刻高声语又显得?不是那么明智。
是故天子饶有趣味地看了会。
最后是被从东边掌事房中急急出来的穆桑结束了这场喧哗。
她闻了他们的话,点了门边的数个侍卫,提着灯笼一同?走向殿宇,看见殿门口的天子,眉眼一惊,匆忙行礼。
“去将那人传来,让朕看看。”江瞻云立在?阶陛上。
来人行礼问安,上禀来路,“臣原是执金吾座下的缇骑郎,后被荐入南营六队中。这几日是被长官提调过来的。”
“回禀陛下,禁宫五校尉之一的许校尉因?病休沐,调了臣暂代他职。”这会说话的乃少年?上峰,是南营六队中的校尉陶庆,“但臣初领此职,以往不曾执勤内宫,为?保险妥当,遂将薛沐升至助手,协理?公务。”
“你姓薛?”江瞻云目光重落少年?身上,“怪不得?不似长安口音。”
“臣是益州人,乃伪朝初年?,奉少帅之命入京的。”
江瞻云闻这话,笑了笑道,“缇骑郎不过四百石,南营六队乃未央宫禁卫军,一千石打底的官职,你缘何被荐?”
“臣是因?为?在?伪朝三年?稽盗有功。又因?眼力好,骑射也极……”似恐有自夸之嫌,少年?反应过来,“也还行。所以陛下归朝后,执金吾推荐吾等了入北营。”
“吾等?”
许是确定?了殿中有灯,又许是出身益州的自豪,再或许是女帝归来洗刷了少帅名声,益州军与有荣焉,少年?欢喜,话便多些,“是,还有几个弟兄,我们一起入的南北营。”
江瞻云目露赞许,深深看他,是一派温和模样,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开口。
四下天色尤黑,启明星挂在天际。风过,摇曳灯火。
周遭只?余地上人影,呼呼风声。
君王居高临下站着,臣子受不住长久凝视慢慢生?出两分胆寒,陶庆悬着心低眉敛目,少年?初生?牛犊但也品出几分不对劲,正欲开口问一问,却闻天子声音重新响起。
“益州军果然人才济济。陶庆,你好好领着他。”
陶庆当下应诺。
后又各得御赐御寒披风一件,谢恩离去。
殿中重回平静,桑桑见江瞻云逗留正殿,当下领人烧地龙取暖,启熏炉生?香,又问天子可要备膳?
昨晚不曾用膳,这会确实饿了,江瞻云点点头。
“今日十九没有早朝,陛下何故如?此早起,您身子好些了吗?”
桑桑陪在?她身侧,见她素面披发,雀裘之下乃简袍中衣,当下要传六局掌事侍奉更?衣理?妆。却被江瞻云以尚早别闹出动静为?由制止。
“那婢子侍奉您,左右您今日得?歇在?寝殿。”桑桑换了个暖炉,又捧来留在?这处的衣饰给她梳妆,然见铜镜中人面苍白,血色还未恢复,忍不住道,“要不您回去再歇会?”
江瞻云将新换的暖炉捂在?小腹上,当下觉得?有些多余。因?为?她腹中那股阴寒已?经过去,除了还留一点轻微的胀疼,基本已?经无碍。
她刚醒来时,是打算再歇一会的。薛壑胸膛滚烫,掌心温热,像个炭供不断的火炉,熨帖地她舒畅无比。她翻身看他,帐中看不清他模样,但他呼吸温沉,心跳砰砰,她嗅着、听?着、想着、念着,不知?怎么脑海中萦绕起不久前常乐天的一句话。
——您二十又四,于公于私,都需要一个孩子。
意乱情迷,思之无用,她起身离开了寝殿。
桑桑侍奉衣妆毕,宫人正好将膳食送来。
六碟点心,四道酱菜,一盏牛乳,两份主膳。
江瞻云此刻腹中空空,晲眼瞧过简陋膳食,眼见其中一道主食掀盖露面乃平平无奇的三鲜汤饼,当下蹙眉,“朕是太纵着你们了,就算今日早了些,汤令官就是这般备膳的?”
“回陛下,是文恬姑姑吩咐的。”宫人垂首道,“姑姑说,您先用粥糜,这处旁的乃给您换口用。若您用完粥糜还要其他,且再奉上。”
宫人回话的功夫,江瞻云已?经瞧见第二份主膳,乃温了一夜的黄牛肉粥糜。
她挪了挪身子,挑眉道,“去同?姑姑说,朕还是生?气。有粥便罢,何必如?此奢靡。”
宫人隐笑,鱼贯退下。
“汤饼你用!”江瞻云指了指对案的位置,示意桑桑坐下。
桑桑点点头,然直待江瞻云用完两碗粥糜,她都未曾咽下几口汤饼。
“这是怎么了?”江瞻云净手漱口,“莫与朕说无事,方才朕就瞧见了,衣衫利索地出来,面无睡意,这是一宿没睡?说,到底何事!”
宫人撤去膳食,奉了茶点上来,掩门合上。
殿中就剩主仆二人,穆桑咬着唇瓣站在?一侧,半晌“噗通”跪在?江瞻云面前,从袖中掏出一物?交给了她。
是一个锦盒,里头是一对玉搔头。
江瞻云眯了眯眼睛,还是金雀玉搔头。
所谓玉搔头,原就是玉簪,乃因?武帝探望宠妃时以玉簪搔头,遂后宫中女子皆用玉簪,导致玉价上涨,发簪得?名玉搔头,成贵重之物?。玉簪素简,又在?上雕纹攒丝,以示独特。其中雀鸟最难刻其姿态、现其毛羽,是故“金雀玉搔头”最为?珍贵,最考真心。
玉是尚好的羊脂白玉,就是纹络雕工差了些,金雀雕成了夜枭。
“这、长安城里哪家铺子匠人不长眼又不长手,诓了朕的掌事。告诉朕,朕让三千卫给你讨个说法去!”
穆桑原本促局不安,闻江瞻云这话忍俊不禁,人一下放松了许多。
“不是臣自己去打的,是、是旁人送的。”女郎鼓起勇气道,“许嘉送的。”
穆桑顿了一会,抬眸看君上无甚神色变化,只?拿起了那对玉搔头正反看着,遂将话吐尽了。
前些日子江瞻云尚在?宣室殿审卷不曾出来,殿内帝侍皆为?少府之人,椒房殿诸掌事可自行休沐。
原本江瞻云上位后赐了穆桑府宅爵位,不需她在?身边侍奉。然她族人尽数回了祖籍,长安城中就剩她一人。她不愿独住,只?想守在?陛下身边,如?此推拒恩赏,入椒房殿做了掌事。素日里,只?一心侍奉君上,鲜少出宫。
唯一的一回是去岁腊月,给父兄修墓。父亲被赐死于未央宫,彼时说法念他于国有功,赐还全尸。之后他们兄妹被流放幽州,途中遇山匪,两位兄长护她而死,待她被庐江她们所救,返回去想给兄长收敛尸骸时,已?经寻不到踪迹。所以,她出宫修葺了父亲的墓地,又给兄长们立了衣冠冢。
当下得?空,她便择了十五天气放晴,再次出宫前往城郊陵园祭拜父兄。不想午后归来途中遇见许嘉。
那会还未出陵园,满园青松翠柏,石碑林立,只?她一个活人当也无声无语,许嘉骤然的出现打破寂静。
“阿拂——”他迎面跑来,气息急喘,面上腾起病态的潮红,眼中满是欢喜和热望,唤着她鲜为?人知?的乳名,“我就说那背影太像了,世上怎能有如?此相似之人?从你伴着皇后入主椒房殿……不对,是陛下,我就想那人若是你该多好!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
他患有胸痹之症,忌大悲大喜,劳累疲乏,这厢闻她出宫,恐错失见面的机会,策马一路赶来,遇之大喜,当下竟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还是激动不已?扶上她肩头,抱住了她,“你总也不出椒房殿,我又进?不去,椒房殿四下都是三千卫,通融不了半点消息,我就差去求陛下给我们赐婚了!”
“许公子浑说甚!”桑桑推开他,“妾闻你已?经同?凭翊郡钟家婚配,当下如?此做派不觉荒唐吗? ”
“那是我阿翁给我定?的,已?经退了。我和钟家四娘说我有病,是不治之症,不愿耽误她,她家就退了。这法子可好用了,从十八岁起,我都退三桩了。不过我是有疾,但调养好也不碍事,我们小时候,你和世伯他们都晓得?的。若真有事,当初也不会给我们定?娃娃亲。”
许嘉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停歇喘息,见女郎神色不耐,自始至终也不曾正眼看他,不由缓了缓垂下眼睑,“阿拂,你是不是怨我当年?没将你从流放之地救回来?我去的,你们兄妹上路后第五日,我估算着你们已?经出了长安地界,我就偷偷带着府兵去了,但……是我没用,被阿翁追至绑了回去。当晚又溜出去过一回,去追你们,结果在?进?入豫州的山道上发现了绿林打劫残杀的人,我寻了好久没有找到你,但我找到了你两位兄长的尸身,我把他们带了回来!”
许嘉拉起穆桑,奔来穆辽墓前,“我不敢给他们立墓,就把他们同?你阿翁埋在?一起,他们都在?这里。”
“阿拂,我雕的,本来说好在?你生?辰时送你的,赶着日子雕得?有些粗糙。但这些年?我一直藏在?身边,纹理?更?水润了,给你。”许嘉眼中闪着晶莹的光,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塞入穆桑手中,抬首又看墓碑,“世伯,二哥,五哥,阿拂还活着,我以后会照顾好她的。”
少年?眼中尽是失而复得?,久别重逢。
“人死如?灯灭,我们之间的婚约就此作罢。”穆桑失神许久,才容得?许嘉一路牵手来到父兄墓前,容他将物?什送入掌心,容他说这样许多许多的话,“许公子,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婚约之事休要再提。”
穆桑将锦盒还给他。
“为?何?难道你已?经成婚了吗?”许嘉看她仍是闺中女子的妆发,不解道,“六年?了,我终于等到你,你也终于活着回来了,我们还要蹉跎甚?”
“为?何?”穆桑气血翻涌,双目通红,“你去问你父亲,让他告诉你为?何?”
穆桑返身离开,忽又顿下脚步,“还有,以后穆氏陵园许公子莫再踏入。”
“我这就回去问!”许嘉又急又委屈,先她一步跑出陵园。
“那这对玉搔头怎么又到你手里的?”江瞻云好奇道。
“臣出陵园上马车时,就已?经在?里头了。”桑桑低着头,“臣数日不安,实乃觉得?与他最后的话说得?不好。臣情急让他去质问他父亲,如?此一来会不会打草惊蛇,扰了陛下的计划?”
“你不安的是这处?”江瞻云将玉搔头搁回案上。
桑桑抬眸,“当然,臣一定?要为?父兄报仇,他们一个都不能逃。即便许嘉不知?情,但他父亲总不清白,臣多思无益。”
“许蕤处无所谓惊不惊,从你我掀起面具露出真容的那一刻起,他们都清楚局势,想必早已?抱成一团了。”江瞻云将锦盒推过去,“若只?为?许蕤,你不需要寝食难安,半点不妨碍朕。”
“那臣就安心了。”穆桑愁思了数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垂眸看那个锦盒,“臣想请个恩典,请陛下替臣拒了他。”她将锦盒往江瞻云处推过些。
“这等事你得?自己处理?,若还需人帮衬,只?能说明心志不坚,情丝尚……”话至此处,声音低去,江瞻云两颊生?烫,如?被人打了巴掌。
她自个还让人拦住薛壑呢!
所以她做得?不对,不能上行下效
“拿回去,自己处理?。”
君主霸道毫无道理?可讲。
桑桑这处插曲过去,即将卯时,天地还是漆黑一片,唯有启明星仿若升得?更?高。江瞻云踱步出宫门,站在?门口看往来执勤的禁军。
这会过去的十二人小分队乃虎贲军,首领她认识,是薛七郎薛墨。当日她一箭刺杀明烨,未央宫前殿殿门闭合,原是他在?外飞箭射杀贼人,控制了场面。
庐江赞他“反应机敏,身矫力强。”
楚烈说他“善断有谋,有主见尔。”
彼时守卫殿门的两人皆不得?令,许嘉上高台以黄旗定?乱,薛墨取首级震场。
禁军五校尉,方尧乃青州军出身,当日已?经处死,如?今暂空一职。在?职者?薛七郎薛墨,薛八郎薛垚,洪九也是益州军出身,还剩一个许嘉,许嘉病了,陶庆携薛沐暂代……
滚油火把烈烈,矛戟寒光森森,又一队禁军从左手直道走过,火苗映寒芒,晃过天子眼眸,累她一瞬阖眸避过。再睁眼,人已?尽数过去,只?剩得?兵戈光芒倒映天上星辰。
薛允是卫尉,执掌武库,所有兵戈利器都在?其中。
“怎么站在?风口上?”
冷不丁的一句话,随肩上一阵重压落在?耳际,江瞻云颤了下,往前避开一步,回神才意识到是薛壑。
他给她披了一件雀裘。
“我、臣吓到您了?”
江瞻云含笑颔首,嗔道,“走路都没声的。”
“是陛下晃神了,想甚,这样入迷?”
江瞻云往殿中走去,“许嘉微恙休沐,调了北营的陶庆暂代他,朕瞧见他副手乃你益州子弟,陶庆赞他少年?英勇,身手敏捷,朕便想到了你。”
这是拐着弯在?赞他?
天边仅一丝鱼肚白,看不清人细致的眉眼神色,薛壑只?观得?她侧面,青丝挽成了堕马髻,裸簪无饰,髻稍松散,鬓发丝缕落肩。
晨风拂面,又几缕滑去鹤颈,一身裙裾涌动,似海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