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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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内外,只?有臣奴侍立垂首,薛壑将落后半步的位置追上,与她并?肩,面热心烫,“益州子弟多英豪,臣不过尔尔。”
已?经步上阶陛顶端,江瞻云笑笑没有说话。
殿中宫人在?奉膳,因?前头江瞻云坐在?临窗榻上,与桑桑共膳,不曾按席分坐。是故这会还是如?样摆膳。
相比君上坐北朝南,臣下或东或西入席,显然亲近许多。
薛壑看对面女郎,长发慵懒,衣衫家常,正将一盏汤饼推给他,“寅时饿醒,我才用完,半点用不下。”
【妇人有妊,腹中常饥,或临睡,或半夜,不定?时,可多餐。】
薛壑脑中骤然浮现这么一句话,手中金箸一抖,差点滑落,不敢看对面人只?得?埋头用膳。
“你也是被饿醒的?”江瞻云打趣道。
薛壑差点被噎道,摇了摇头,将口中咽下膳食,“你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江瞻云免他一人用膳乏味,端来一盏蛋羹慢慢用着。
薛壑微抬眼眸看她,速度也慢了些。
晨曦洒下来,斑驳光影落在?桌案上。
“明日要早朝,一会我让侍从去府上把朝服取来。”
江瞻云一勺蛋羹才入口,当下没有应声。
薛壑自当她默认,将最后一口汤饼用完,她便也随他一道搁了勺子。
漱口净手毕,薛壑心中念着一事,想了想终是开了口,“陛下近日都在?宣室殿审核新政,要不要看一下青州的军务?”
江瞻云抬眸看他。
“臣闻陛下只?调了徐州牧增援,幽、冀两州供应粮草,这两州本就不富裕……”他当日入大将军府,虽觉江瞻云此举定?有后招,但至今想不明白,到底是战事,涉及生?死,这会又难得?见到她,关键是尚且亲近中,忍不住提起。
“御史大夫是不过问军务的。”江瞻云拢了拢鬓发。
“臣晓得?,只?是如?今即将三月,大将军处想必也着急……”
“你怎知?他着急,你去寻他了还是他找得?你?”
“没有,臣只?是自己猜测。”
江瞻云妆饰不曾规整,当下从榻上起身,抬手示意宫人传六局掌事去后头寝殿,“没有最好,以后不许论?了,要是让大将军府的参将们知?晓你无召而论?,小心他们吃了你!”
“臣明白!”薛壑欲随她回去后殿,却被她拦下。
“明白就好,出宫回府吧。”江瞻云扫过有些失落的人,温声道,“你是御史大夫,总不能知?法犯法。朕如?今好了,就不需探疾了,回去吧。”
君主持身清正,是御史台最大的安慰
薛壑无甚好说,心生?另一种欢喜,跪安离去。
当日回府,他正常上奏请命,道是身子已?经痊愈,要求取消休沐,参与朝会。
江瞻云恩准。
时日平静,阖朝目光都盯在?新政之上。
三月十二,新政圆满结束,首次主持新政的太常温颐在?出关当日,得?天子入抱素楼慰问,亲送回府。
十三,天子设宴昭阳殿,恩赏太常和五经博士。
十五 ,天子赐北阙甲第府宅于太常,同?向煦台对面而立。时人都知?道向煦台乃御史大夫私宅,亦是龙栖之地,如?此可见太常当下盛宠。
十八,青州传来八百里急报,徐州牧增援无功,高句丽陈兵日胜,请求朝中支援。
十九,宣室殿论?证,除大将军府诸参将,一同?论?证的还有五大辅臣,薛壑亦在?内。
商讨两日,廿一,有方案三:一则有薛壑领兵,毕竟其有与高句丽教交手的经验;二由大将军前往,他熟悉地形;三则由温颐领兵,先帝时期,温氏族中子弟有部分也上过战场,驻守过青州城,有守城经验。
三处方案出来,辅臣先行被谴退,留诸参将再论?。
廿二晌午,传出讯息,天子定?方案三,由温颐领兵,支援青州城。
薛壑在?府中闻此消息,如?闻天方夜谭,当下要求面圣。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
宣室殿中,江瞻云得黄门回禀时?,将将遣退大将军赵辉和庐江长公主, 才拿起一个新?鲜的贡梨下?刀削皮。
手?中刀顿了一瞬, 权当没听见。
她当没听见不要紧, 但黄门没有?得令, 只好杵在原地。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
不知过去多久,反正她手?中的梨还剩最后一圈没削完,因通报手?下?一歪, 断了。
好不容易就能一次削完了!
她掀起眼?皮看了眼?传话的黄门。
小黄门当即跪了下?去,连称“万死”。
文?恬瞧她脸色,赶紧上去让两人退出殿外候着。
江瞻云削完梨, 将它扔在盘中,拭手?后撑额在案,无声坐着。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只果肉玉白的梨上。再抬眸, 见外头林立的禁卫军, 今日执勤的校尉是薛垚。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又来一个黄门。
“陛下?, 您若是累了,不想接见, 臣去给您回了。”文?恬给她添了盏茶。
“他这?是求见吗?简直是催命!”江瞻云推开?盏茶, 拾起那个梨咬了一口, “传他进来。”
“卿若为青州军务而来,便无需开?口了。”江瞻云持刀片梨,抬眸看了他一眼?。
“陛下?既这?般说,定是知道所决不妥。臣不明白, 您为何要择太?常前往。”薛壑入殿就被堵话,心下?顿起愠怒。
“你不明白,那满朝上下?除你之?外,还有?人不明白吗?”
“自然不止臣一人。”薛壑道,“当时?定下?三套策略,臣便觉第三套不妥,温氏是有?子弟从武,也确实有?守青州城的经?验。但陛下?当知,那会是在承华年间,先帝远征匈奴,抽调各州精锐军推上前线,后调中央官员领兵甲赴各州填补空位以?守城池、以?安人心。说白了,温氏都不曾正面迎敌。所谓守城,实乃守的是战场大后方,连二线战场都算不上。而当下?高句丽举兵来犯,乃兵临城下?。城门一开?,便是激战。如此局势,您怎能让毫无经?验的温氏领兵呢?”
“要说行军打仗,步兵列阵,当年你领兵前往青州退敌时?,也是没有?经?验的。朕若没有?记错,在此之?前你唯一的一次迎敌,是在益州巡防时?于?边境上发现了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成功阻敌。你自幼饱读兵书,应该清楚这?同两国数万兵甲交锋,压根算不上经?验吧!”江瞻云话至此处,已经?将梨片万摆在盘中,搁下?短刀净手?,“既如此,当年先帝敢用你,今日朕也敢用温颐。”
“比说所言自有?道理。臣只是不明白,战争并非儿戏,陛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非要舍优择劣呢?哪怕您让大将军赵辉去,也无妨!”
“当年先帝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吗,又为何非要择你呢?”
这?话入耳,薛壑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江瞻云,“陛下?何意?您、这?是两国交战,你为当年事同臣——”
“赌气?”两个字被他咽回肚里。
她总不至于?这?般公私不分。
江瞻云回怼他的话已经?滚到嘴边,然一想是自己的话累他想偏了,他至最后也收住了口,当下?深吸了口气?也不再生怒。只端着梨边吃边从案上起身,走下?两重阶陛席地而坐,招手?示意人上前。
“朕这?样做自有?朕的道理,你不明白就自己去想。你也说了,满朝文?武多的是有?不明白的,若个个像你这?般,难不成要朕一遍遍去解释。君臣论政,尚书台审核过,朕印玺落下?,就成了!”
她叉起一片梨,欲喂给跪在矮她两层阶陛上的人,想了想起身下?去两层,与他同阶而坐,方将梨喂给他,“你说对吗?”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
然而薛壑难免感到失落,他同泱泱群臣在她眼?里原来并无区别?,不值得她浪费唇舌、多作?解释。
而他只是担心她,这?才御极,若就在战事上出了纰漏,恐君威难立。让温颐领兵的消息出来,大司农封珩道是国库无忧,光禄勋许蕤当即赞成,这?明显是几大家族已经?连成一派。
她权衡利弊向形势低头,亦或者当真已经?既往不咎,这?些他都能理解。
可是温颐这?般数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到如今能拿新?政作?交易的人,焉知内里败成什么样子。这?样的人如何能领兵作?战?
还是说,他们年少的情分,让她愿意相信他?又或者,是他惑了她?
薛壑望着她,看她伸手喂过来的梨。
区别?是有?的,偏爱也是有?的,泱泱群臣能有几个人得她这样同阶而坐,亲自喂食。
他笑了笑,凑近身去,正欲开?口,却见那人收回了冰叉,重新?挑来一片给他。
这?片不完整,边缘缺了块,又多出一点……仿若胭脂色。
他不自觉看向她唇瓣,看到她勾起的嘴角,飞扬的眼?尾,秋水目漾出涟漪,眸光中是有?青年低首,衔食入口。
“甜吗?”她又喂来一片。
他耳根红得滴血,轻轻点头。
不知用了多少,只知后来他从她手?里接了盘和钗,由他喂给她。
这?个晌午,日光温柔,他们共食了一个梨。
离开?的时?候,他终究没有?忘记来时?的目的,但没有?同她再起争执,也不曾直言劝谏,只温言道,“若青州军务就此定下?,臣亦不好再多言。臣尚有?微薄经?验,可奉于?太?常。只是太?常近来诸事繁忙,想来臣未必约得到他,可否请陛下?约一约。明日晚膳臣在向煦台宴请他,望陛下?也能赏光。
江瞻云看了他片刻,笑道,“还有?甚需要朕做的吗?”
“先前臣奉给陛下?一张太?常笔迹的书纸,请陛下?还给臣。”
江瞻云起身转来大案前,从一个匣中取出回来他面前,居高临下?看他,“朕也有?话要同你说,你记住,这?是朕最后一次容你,无召而论军务。你要记得你的身份,御史大夫是不涉军|政的。”
“除非朕要你出征。”她笑了笑,伸手?将纸张递给他。
“臣谢主隆恩,谨遵陛下?之?意。”
翌日酉时?正,天子与太?常同出宫门,来向煦台赴宴。
晚宴设在琼瑛殿,江瞻云居中独坐,薛壑东道主坐东面西,温颐坐西面东。酒未过三巡,江瞻云道是近日事多劳烦,要回宫去。
薛壑玩笑道,“陛下?若醉了,宿在向煦台即可,本就是您的下?榻地。”
江瞻云哼声挑眉,“少时?朕欲住此地,你不让,于?是太?常把朕接了回去。现在倒知道留人了?”
一句话,把两个青年都说红了脸。
“你们喝你们的,朕先回宫了。”江瞻云按下?两人,“不必送了,留着时?辰好好说说话吧。”
“年少好时?光,朕是当真怀念。”
銮驾已经?离开?,唯有?她最后的话语回荡在殿门闭合的琼瑛殿。
“陛下?同我说,十?三郎有?经?验相授,我洗耳恭听。”温颐尚是和煦模样,唤薛壑亦是旧时?称呼,言笑晏晏。近来可谓人逢喜事,琉璃灯下?愈发丰神俊朗。
“经?验都在这?处,你看看。”薛壑从案上拿起一卷书简,送来温颐案上,当着他的面一点点展开?。
那张黏于?上头的纸张便也慢慢映入温颐眼?中,见他神色变了,薛壑遂一把卷起,回来座上,“如此熟悉的字迹,想来你不必看全也当知晓内容几何。”
彭、杨二人之?死,温颐自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杀他们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杀了死无对证,谁也奈何不了他。
但如今薛壑手?中之?物,俨然铁证。
“你竟然留着此物,不呈给陛下?却先来给我看——”温颐笑了笑,将酒饮下?,“说吧,什么条件?”
薛壑后面是一架通天彻底的座屏,将大殿划分两间,寻常都是更?衣休憩所用。
对于?温颐种种行径的惊讶和失望,他已经?历过,这?会平和许多,只淡淡开?口,“是何条件且放一放,一点好奇心作?祟,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话问的——”温颐目光落在书简上,“你这?等东西都能想到,寻到,自然也能想明白,我从未用过五石散。既然没有?用过,那便是在你听闻我用的时?候,就开?始了。”
“所以?是在伪朝元年,她遇刺之?后的第七个月,我回来长安时?,你就上了你大父的船,背叛她的国家?”虽之?前也基本确定,然从温颐口中闻来,薛壑还是止不住怒气?,“你八岁就遇见她了,一起长大,整整十?二年,却在她死后不到半年就背叛了她!她从没亏待过你,你是怎么忍心的?”
“我怎么忍心的?”温颐吐出一口浊气?,灌下?一盏酒,喃喃道,“我怎么忍心的?”
“我不忍心,我怎么可能忍心,你也说了,我八岁就遇见她了,我们在一起十?二年,我怎么可能忍心?”他双目通红,直直盯着薛壑,“但我受不了!”
“我初遇她的时?候,她还是七公主,我很喜欢她,她和我在一起也很开?心。大父说,若当真喜欢可以?去求陛下?赐婚。以?温门的地位权势,尚公主也是匹配的。我高兴了好久,她也说挺好的。她说挺好,那就是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念及还未沾染血腥的年月,温颐眼?中水雾晕染,经?琉璃灯照过,暖暖融融。担得起一句“君子如玉”。
“可是还没等大父去求,就变天了,她就被莫名其妙地立为了皇太?女。她做了储君,就得和你成婚,不仅要和你成婚,还多出许多荒唐的权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纳宠,上林苑的内侍一个接一个地入长杨宫,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但她就像没心的一样,谁顺着她,她就能对他笑,对他好,和他一起玩乐……我没办法,为了她的笑,为了她的好,为了她愿意同我一起玩乐,我就只能顺她心意,给她送去一个个内侍,换得她一声‘师兄真好’,一声“孤最喜欢师兄”……鬼知道,我有?多恨,我恨不得弄死他们!”
他眼?中水气?成冰,咬牙颤声,一拳砸在案上。
“这?样看来,卢瑛一行被锁入明光殿也是你的手?笔?”薛壑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忽就想到一些更?令人发指的事,握在酒盏上的指腹发白,“你如此心态,柳庄亭的那场刺杀也是出自你的手??你不是在她死后七个月背叛她的,你是、是从一开?始就算计了她?”
“是我!”温颐认得干脆,嗤笑道,“但不能完全怪我,谁让你走了呢?你若在,明烨哪能那般轻易得手??”
“你想尚主,成为她的夫婿,但这?个位置被我占了。你该恨我才是,你该针对的人是我!箭那样利,毒那样深,泾河水那样凉,你为什么不针对我?你口口声声爱她,却把她伤成那样!”
是薛壑不曾想到,亦无法理解的真相,令他浑身气?血直涌,生生捏碎了酒盏,整个人豁然站起。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温颐亦起身,丝毫无惧他,“可是杀了你有?什么用?益州还会送人过来,我得灭了整个薛氏才行。所以?你不是根源所在,根本原因是她做了储君,是她会成为未来的天子,是阴阳颠倒了。实话告诉你,即便是在夏苗当日,我都还在犹豫,毒箭冷水,如你所言,我也不舍侵她身!她、她还送我鹤字簪,说没有?忘记我的加冠礼,只是太?忙了,如今补给我,她亲手?绘的图,我好高兴……所以?那日我一次次地劝她,劝她午后不要去主持夏苗了,可是、可是……”
温颐似陷入了回忆中,眉宇浮上一层羞耻色,面目逐渐扭曲,阖眼?叹声,“可是她让我陪寝,本是殊荣,我当然愿意陪她。可偏偏又有?那狗屁规矩,说什么内侍陪寝,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她睡着,我好心陪她,宫人却道时?辰至把我叫了出去。”
话至此处,温颐再难压制情绪,眼?中冰裂火起,怒目扬声,“还有?她及笄礼上,我饮了你那盏酒去陪她,结果我需要再饮一盏避子汤才能近她身……太?荒谬了,怎会如此荒谬!”
“那时?,我就在想,如果她不是储君,你们这?些人自然就不存在了,这?样的规矩也无需存在了。我要她的身边再没旁的男人,就只剩我一个人。不,不对,应该说,她就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爱她,我可以?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她高高在上光芒万丈地普照世人,我只得一缕微光!甚至我要排着队,去等她赠与!何其荒谬!”
温颐额角青筋爆出,声音在殿中回想,回殿烛火摇曳,光浮在他曾经?白皙清俊的面上,似一张戴了多年、今朝欲碎未碎的面具。
“你懂吗?你懂我说的吗?爱情是不能分享的,但凡你真的爱一个人,根本无法容忍她的眼?里有?旁人一丝一毫!”温颐和缓了声色,望向薛壑,眼?中满是蔑视,“你不懂,因为你不喜欢她,你没有?尝过情滋味。所以?她要下?榻向煦台的时?候,你那样不解风情把她赶走,而我那样喜欢她,却只能接手?被你赶走后赌气?的她;再譬如你不在乎先帝赐的那盏酒,又或者你无所谓那盏酒。因为没了那盏酒,你还会有?合卺酒。而我,我又只能喝你不要的。你不需要去爱,懂爱,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我永生难以?企及的东西。我确实应该恨你,可是恨你无用。还不如最恨她,明明你如此态度,她却那样喜欢你。夏苗晌午宴饮,她看着我,喊“薛御河”,多么讽刺……那天,点点滴滴凑在一起,我只能那样做,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她落入泾河,被水冲出镐郢县,我就会带她回家,锁入笼中,从此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混账!你被她的光芒吸引却又不许她发光,妄图折断她的羽翼做你笼中雀。你说这?是爱?这?不过是你的占有?欲罢了,你也配说爱!”
温颐的话终是刺激了薛壑,尤其是他说她在夏苗的宴饮中喊他名讳。是他从未在她口中听到的“薛御河”三个字,在此时?此刻萦绕耳际。
薛御河!
薛御河!
击碎他理智,激涌起他情思?。
他踢开?桌案,一拳挥过去,“谁不懂爱?谁不嫉妒?我也嫉妒,也怨恨,我忍受不了她身边那样多的人,所以?我离开?,我远走长安,竟是给了你这?样的豺狼伤她害他的机会,你爱她怎么舍得伤她,你还是不是个人?”
动静太?大,温颐的人在外头拼命敲门。
薛壑听不到门声,满脑子都是她的声音。
她在喊他。
薛御河!
薛御河!
“你要设宴,要宴饮,朕都许你。但你记朕一句话,当下?不许碰温颐!”这?是昨日他离宫时?,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薛壑余光瞥过屏风,终于?没再动手?,只将他衣襟理正,“今日宴结束,太?常好走!”
温颐起身,理衣正冠,回来案前饮了一盏酒,“我当然会好走,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薛壑蹙了蹙眉,见他目光也凝在那座屏风上,顿时?心下?一紧,开?殿门转去隔壁,“陛下?呢?陛下?何时?走的?”他斥问门边守卫。
然守卫回道,“陛下?从正殿出来就走了。”
“她没有?回来吗?”薛壑急道,明明他们约好的。
“十?三郎——”温颐从殿内出来,抹去唇边血迹,再次唤起这?个称呼,“这?会知道为何,方才我会倾数告知了吧?来时?陛下?说了,她不会久留。”
“ 陛下?不在,我何惧也。”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薛壑,伸手?拍在他肩膀,“我知道你打算让陛下?知晓我真容,从而放弃让我领兵增援青州的事宜。但你难道真的看不清局势吗,陛下?不想追究过往,因为涉及太?多人,她一下?损失不起这?么多官员;二则此番点将出征,她不用你,也不用大将军,却独独用我,倒也不是多么看重我,实乃……她需要制衡。”
“十?三郎,收一收年少的执拗。我以?前做的是不对,伤到了陛下?,所以?以?后我会好好补偿她。我退一步,不计较了;你也退一步,别?再咄咄逼人了。”
温颐捏了捏他肩膀,满目春风走入夜色中,走出向煦台。
天上苍云翻滚,夜间起了浓雾,薛壑在廊下?站了许久,眺望未央宫,迷糊看不清她轮廓。
只有?夜风吹来,他恍惚闻她声音。
“薛御河。”
浓云遮月, 夜雾笼罩尚书府。
温颐归来寝屋中,医官正?在给他?嘴角面颊上药。薛壑那一拳挥得厉害,令他?面颊很快肿起, 下颌一片淤青, 医官道需要养伤七八日才会退去。
他?也没有生气, 反而还笑了笑。
时值侍从来报, 温松要见他?。
他?一点笑僵在面上, 顿了顿理衣正?冠前往。
温松正?在书房点蜡。
入门一侧置有一架三足铜雁灯台,高约半丈,以展翅的?雁身为台, 从雁首到?尾有一丈半长。灯分两层,略微低下正?欲扑闪高飞的?双翅为首层,高抬昂首的?雁身为第二层, 可点灯盏上百,照夜如昼。
此乃御赐之物?,承华廿五年, 温松兼任太女太傅。储君拜师礼上, 先帝赠与, 储君首点灯。
温颐穿园过廊而来, 染了一身寒意,扣门入内, 风随人进, 雁首灯盏轻晃, 转瞬灭了。
雁首的?这盏灯设计别致,说是在雁首,实乃做了雁眼。原是雁头中空,颅顶掀开置灯碗, 点火取光,雁眼亮,雁活如飞。
因灯碗中藏,四下避风,寻常鲜少会灭。
这一刻,温松先反应过来,目光落在熄灭的?雁首上,许是因殿门大开,风扑得有些厉害,雁首连着颈羽的?几?盏灯也接连灭了。
屋中一下黯淡了许多。
“孙儿来。”温颐打破沉寂,走去雁尾从温松手中接过长烛,回来将雁眼点亮,“这本就要燃到?头,大父该先续这处的?。”
“若无风入,足矣撑到?我过来。”
“凡事总有万一。”温颐换好?灯油,雁首的?那盏角度特殊,并不?好?点,他?摆弄了好?一会,才堪堪点燃,“这么晚,大父怎么还不?歇息,传孙儿过来可有要事交代?”
“这么晚,你还回这处府邸,我自然不?敢休息。”温松看着他?退身续点颈羽上的?灯盏,却慕然一僵,没了动作,望过去,竟是雁首的?灯盏又灭了。
温颐不?自觉侧首看他?,又很快避过,没有去管,只将雁身上已经添油的?十余盏依次点上,到?最后一盏点完,正?好?站在了温松身侧。
“去把门关了。”温松从他?手中拿回长烛,走到?雁首,重新点灯。
殿门合上,摇曳的?火苗燃直,总算将灯火续上。
“孙儿扰到?大父了。”温颐随温松在右侧席案坐下,“孙儿是有事寻大父,但也不?急于一时,明日也可。”
距离近了,温松看清他?微微肿起带着淤青的?面庞。当今世上,能将他?打成这样?且能让他?咽下气焰不?声张的?人并不?多。
“宣室殿传出消息,由你领兵支援青州,你怎么说?”
“这是陛下对孙儿的?信任与栽培,亦是我温门报效君主社?稷的?时候,孙儿没有推却的?道理。”
“陛下的?信任与栽培?”温松笑了笑,“你信吗?没有人反对?”
温颐也随他?笑,“当下局势,大父当比孙儿清楚,陛下用我不?足为奇。至于信任嘛,今日之后,孙儿信任她之信任。”
三足雁灯台上烛火灿灿,温颐向温松完整地讲完了这晚之事,伸手摸过隐隐作痛的?面颊,眼中却全是欢色和?得意,只重复道,“陛下她早早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听。”
温松看着他?,眼中多有自责悔意,“陛下是我的?关门弟子,我教她识局,论政,看人,观心?,她之种种都?在她诸师兄之上。倒不?是我偏心?,自然的?,偏心?也正?常,但实乃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她十岁拜我为师,同?你师兄妹相称,说实话你不?过是旁听,我不?曾认真教授过你什么。”
“大父之学识,旁听也足矣让人受益匪浅,何论我旁听的?还是您对储君教授的?课程,已是收获良多。”温颐将温松神色尽收眼底,谦逊道,“大父不?必自责,更无需懊恼,孙儿很感激您。”
“我就说我没有教好?你。”温松叹道,“我是后悔将你带在了身边,让你痴她慕她,迷途不?知返。”
温颐的?笑淡去些,垂眸半晌,“大父更无需作此想,我与殿下先于她拜师之前相遇,纵是没有后来,我也早已动心?起念,志在必得。”
温松看着他?摇头,终是忍不?住道,“你真的?看得懂她吗?”
“她如今不?是七公主,亦非皇太女,是一个从地狱爬回御座的?君主。”
温颐认真听着,绕出席案,跪来温松身侧,“大父,孙儿知道您的?顾虑,也知道您最在意的?是温门百年的?清流名声。自高祖起,九卿之首的?太常位就一直为我们温氏所有;曾祖更是第一个主持新政的?太常,自她起新政和?选拔新政的?抱素楼也一直在我们手中。我们为国举才,成为天下学子的?标杆和?信仰。标杆不?能倒,信仰不?能塌,抱素楼从苏氏转到?温氏手中,更不?能再染半点污垢。孙儿都?明白的?。”
“孙儿也不?曾盲目亲信陛下的?宽容谅解,实乃——”他?抬眸望向温松,他?今天回来,确实有事寻他?,有事要说。
一件他思虑许久、不得不说的事。
温松这晚始平静祥和?地看他?,这数年里的?恼怒、自责、愧悔、无奈、沦陷仿若终于被岁月磨尽,磨得只剩“接受”。
“你说,实乃什么。”
温颐炽热眼中还有一点不?曾泯灭的?迟疑,随他?此刻一阖眼,一睁眸,终于消失殆尽,“ 实乃陛下与我言——‘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
【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