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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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使劲扯了半天,榻上之人纹丝不动,充满了恶意。长孙青璟心中羞恼至极,使劲掐了李世民腰侧。
“快演完了,不准添乱。”青璟低声威胁。
对方换了个卧姿,青璟取下钩革带交给阿彩,又陆续解下蔽膝、纁裳、大带、青衣,最后以鸳鸯锦褥覆于其身。
长孙青璟在刘娘子面前不敢造次,刻意营造善解人意的形象,体贴地为夫君掖好被角,引得刘娘子下意识的微笑、颔首。
刘娘子与阿彩陆续吹灭花烛,只在长孙青璟身侧留一座高脚灯檠,为新婚夫妇放下红罗帐,确定诸事万全才安心离去。
烛火明灭,忧郁而暧昧。熏球发散出沉郁通透的气息,轻轻袅袅扑入长孙青璟的口鼻。
长孙青璟抱膝在床沿坐了许久。烘瓶中的炭火终究承受不住仲冬将尽时的寒凉。她躲回寝帐之中。
外隔间的婢女们的人影与声响也消歇了。
长孙青璟轻轻戳了戳横亘在榻上的丈夫。
“喂,人都走了,你让让。”
“别装睡,快起来挪地方。”
“臭死了,不准沾在我枕头上!”长孙青璟双手合十,故作虔诚地拜谢道,“持国天王你老人家行行好,我知道你为了我用心良苦,现在麻烦你动一动尊身去那头可好?”
她穷尽了口舌,终于也不管李世民是装睡还是真睡,直接掀了他的锦被,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推到一边。
长孙青璟自己裹了鸳鸯被,背对丈夫躺下。
换了地方换了卧榻,青璟有一种疲惫不堪又烦乱难以入眠的奇异感觉。她的思绪,时而清明时而混沌。回想今日亲迎,下婿,催妆,障车,直到入青庐,撒帐,交拜,合卺,却扇,只感觉浮于云端,终究缺乏履于平地的坚实之感。
长孙青璟的手指突然触摸到一团柔顺的绵软的如同丝麻的物事。她警觉地从锦被中拿出这个异物。凑近将烬的烛火,却是缠绕着红丝线的两绺头发。
这应当是从李世民的吉服中掉落的。
她也弄不清这个行事潇洒恣意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将这两绺结发小心收藏的。
长孙青璟有些惆怅,也有些感激。无论她有多少犹疑,她终究觉得李世民是一个可以依靠托付的人。
无论他自己决定的这场婚姻中有多少道义的抉择、冲动的因子、情窦初开的莽撞,他的责任心与对未来的期许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是彼此在独立清醒状态下相互选择的亲人。此刻,这就够了。
“你把头发还我……”枕边挨冻的少年突然咕哝了一句。
长孙青璟吓得一跃而起,不知如何应对两人清醒时同榻而眠的窘境。
她瑟缩到卧榻边沿,警觉地望着被抢走了锦被的丈夫。
“把合髻还我,小劣女……”李世民含含t混混地说着。
长孙青璟探身过去,确认他只是说着梦话,才松了口气。
“小气鬼,梦里还说我坏话!”她瞪了李世民的背影一眼,展平手掌将合髻轻轻推进对方枕下。见他梦中也因寒意拱肩缩背,长孙青璟陡然生出歉意,便舒展锦被两人各分一半。
窗外寒虐风饕,帐内涩然同榻。两人虽说相背而眠,却相距甚远。有顷,李世民回暖过来,身体舒展,宽阔的肩胛抵上了青璟纤细的脊背。青璟初时抗拒不已,反手推开这堵温暖的墙。不到几个回合,寒冷迫使她与他后背相抵。暖意通过两人的深衣传导至青璟周身。
榻边的花烛迸裂出熄灭前最灿烂的银珠碎玉,垂落感慨的蜡泪,凝固在金色灯檠之上。
长孙青璟随即沉沉睡去。
眼前的一切并非不美好,只是太过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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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是B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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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息香的味道还未散尽。
对于长孙青璟来说,钟声、宿雾、群山,是寻常所见所闻,又是新家奇异景致;是熙攘的烟火,又是清修的发端;是单调的声音,又是繁杂的振荡;是虔诚的信仰,又是诡谲的序幕。
堵塞新房户牖的枲麻已被婢女们除去,朝晖与竹丛鎏金镶翠的光透过缝隙在镜台上绘出明澈交错的纹样。
“醒醒,辰时到了。”长孙青璟坐在榻前,手持一根发簪,轻轻敲打李世民的脸庞。
少年一脸茫然地坐起来,见到眼前随意披着胡服御寒的少女,有些惊惶与诧异。
他随即对眼下的情形适应了片刻,才回想起昨天的婚礼。
“你的蜻蜓双翼沾我脸上了。”李世民将从长孙青璟脸上掉落的、又顽固附着于自己脸庞之上的蜻蜓翅膀小心捻起,放置在她膝头。
“这是什么奇怪的花钿?你们这些小娘子怎么把金箔、鱼骨、鱼鳞、鸟羽、蝉翼都往脸上贴?”李世民环视房间,两腿落地,笑问道,“我昨晚醉得不省人事。依稀记得是你毛手毛脚为我除下婚服,后面的事情就记不真切了。你昨晚睡哪里了?地板上?”
“哼。村气!”长孙青璟回避着那些令人脸红的不正经问题,收起新潮的花钿,坐回镜台前。“是啊,我做了好多噩梦呢,梦里有一只臭气熏天的、毛色零落的鬼车鸟,生生把人挤到墙根。它九只眼睛睁开,九只眼睛闭着,打呼噜的声音就像车轮碾过我头顶。”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可巧了,我也做梦了。梦里有一头无理取闹的猞猁,又是抢我衣服,又是夺我宝珠。最后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只得勉为其难钻到我怀里,真是又顽劣又孤傲又可怜,令人无可奈何呢!”
“谁钻到你的——”长孙青璟的胸口充溢了怒气,努嘴忍住争辩之心,“真是恬不知耻!赖得搭理你。”她拿起剪刀,设想贴在额间新式的纹样,一时毫无头绪。
刘娘子与众婢女已经静候多时。听得房内声响渐起,似调笑,似吵嚷,料定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已醒,众人便向新婚夫妇问安。
侍婢们揭开重帷,侍候郎君与娘子洗漱。
刘娘子满口含笑,客套地问及长孙青璟昨夜是否安睡。夫妇两人异口同声称善。
阿彩替长孙青璟褪下清晨转醒时随意披搭在身上的胡服,换上半袖绿襦衫,下配石榴裙。比昨日婚礼正日时松爽了不少。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开始争论今日见舅姑时梳何种发髻。
“鲜于夫人和高夫人都说云朵髻稳重。”阿彩执着银梳,将义髻、榆木刨花水置于镜台之侧。
“我不喜欢云朵髻。”青璟保持着少女的倔强,抗拒这这种以端庄稳重不出错知名的发型。
“阿彩,你怎么不问我?我替你们出主意。”李世民已经换上红色圆领襕衫,束好蹀躞带。他好奇于关于发髻的争论,忍不住向这个妻子身边的聪明婢女发问。
“公子哪里懂这些?”阿彩斗胆回答道,“娘子又使性子不听高夫人和鲜于夫人的话。”
“可是我懂我母亲啊!”李世民笑道,“我母亲应该就喜欢长孙娘子这个活泼有见识的样子。不用刻意装得老气横秋讨好她。听我的,不会出错。”
两位少女的脸庞都明亮起来。
“惊鹄髻!”长孙青璟与阿彩异口同声道。
她们一个擅结此髻,一个偏爱此髻——两人一拍即合。一个饱满的、轻盈的、如天鹅振翅欲飞的惊鹄髻须臾间便盘结在长孙青璟头顶。
阿彩接着为长孙青璟接着敷粉施朱,将蜻蜓翅膀描金后裁剪为兰花状贴于额间。
婢女为李世民束好幞头。
夫妇两人并肩坐于镜台前,侍婢各执一面铜镜于二人身前。
长孙青璟自镜中偷窥李世民。稚嫩的喉结由粗重、紧张的呼吸牵引到白色深衣领口上方,微红的血脉就在这紧绷的皮肤后涌动着。
她觉得自己逾礼了,香靥凝羞,低头摆弄帔帛。李世民突然转头,有些兴奋地凑近青璟,指着嘴唇上下令她细看。长孙青璟愣了半刻,终于会意,笑着说道:“有一点点髭须,须得十分仔细地看。”
“你真能看清?那么淡吗?”少年既欣喜又失望,喉结随着急促的气息在血脉之间颤动。
长孙青璟抿嘴点头,额间的蜓翼泛着通透的金光,像狡黠少女一半娇嗔一半挑逗,一半假意一半真心的情话一样蛊惑他的眼睛。
“这里能见到南山吗?”青璟提着裙摆来到窗边,将窗户全部推开。
“能,就跟你在高府时一样。”李世民微笑着望着那个欢悦明艳的背影,“观音婢,我们认识多久了?”
“五年?五个时辰?”长孙青璟回头,粲然一笑,像山尖清透的雪。
刘娘子引导新婚夫妇前往正堂拜见李渊与窦氏。
今日便算是新妇与舅姑正式相见,新妇第一次侍候舅姑用餐。
阿彩捧着漆盒,急趋着紧随众人。
一行来到正厅,长孙青璟拜过舅姑,献上袜履作为贽见之礼。
李渊夫妇深知长孙青璟刚罹家变,再叩问其家中情形未免不妥。
窦氏便简单聊起婚宴上自己离去后亲友是否礼待新娘,新房中器用是否称手,昨夜床榻衾枕可否寒凉,早起时侍婢有无怠慢诸多杂事。长孙青璟一一作答。
窦夫人打开漆盒,夸赞青璟女红精细。
唐国公夫妇二人礼节性地试了试新鞋,表示满意。
窦氏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不太自然的红晕,有种烛火燃尽之前的炫目凄美。
长孙青璟不敢多看多猜,又奉上装满干枣、栗子、干肉的竹筐,以示早立、恭顺、擅厨艺。
窦氏招呼长孙青璟上前,执起新儿媳双手,嘴唇翕动,似有满腹心事要说与新妇听。
突然一阵咳喘自胸腔发端,一双无形的利爪掏曳着窦氏的五脏六腑,令她浑身因痉挛而颤栗不已,这利爪又将她拖入水中,让她有一种溺水的憋闷。
窦氏就这样挣扎着,喘息着,茫然地对抗着未知的一轮又一轮的无尽苦痛。
“阿娘!”长孙青璟对窦夫人的病症惊惧不已,绕到她身后,用空心手掌轻轻拍打窦夫人背部。
李世民也快步来到母亲身边,奉上饮子。
“大概是婚礼时累到了——不然这样,夫人先行休息,明日新妇庙见之后再拜见夫人即可。”李渊不无担心地建议道,吩咐婢女上前搀扶。
“我无妨,你带青璟与兄弟姊妹聚一聚。自洛阳回来后,你还未与我们详说紫薇城里的见闻呢。”窦氏喝一口饮子,宽慰新婚夫妇,示意李世民带着妻子熟识家中血亲。
长孙青璟陆续拜见唐公世子李建成与妻子独孤璀,唐公四子元吉,妾万氏所出五子智云,窦氏所出第三女李琼曦、第四女李陇月。
窦氏示意众人坐定,长孙青璟不必刻意侍奉舅姑,家人饮食依旧。
“昨天是个好日子呢,勋贵们事先约定一般为子女成家。大兴城里都在感慨昨日公主出降的隆重——宇文皛得偿所愿,成为驸马都尉。”李建成向众人笑道。
“大概是章仇太翼的预言太过灵验的缘故,今年新人的嘉礼不约而同地避开腊月,连皇家也不例外。”提到章仇太翼,众人神色不禁一凛。因他t预言先皇将在仁寿宫驾崩,其后果不其然,皇亲国戚自此对他的每一个建议都言听计从。
四娘李陇月笑着解释:“你们两位新人还不谢过兄长——他特意推掉了驸马一家的宴请,为你们招待亲友。”
“哪个宇文皛?”三娘李琼曦在新人向兄长敬酒的同时,心直口快地问道,“是外祖母家的那位秀美无双的远亲宇文皛?是被二郎打哭的那个宇文皛?”
长孙青璟吃了一惊,转头轻声问道:“原来你在洛阳紫微宫中过得精彩纷呈啊!居然连帝婿都敢教训!”
“我以后与你细说。”李世民喝一口沉香饮,敷衍道。
关于紫薇城里那些扭曲的噩梦又袭上他心头。他无意回忆和复述关于皇帝恣意戕害幼女,公主帝婿荒淫不堪,勋贵佞臣群魔乱舞的往事,更不想令长孙青璟知晓他在寒食散刺激下无限释放毫不掩饰的暴戾,冷酷嗜血的欲望以及目之所及,海池化为鲜血与烈焰交织浸润的地狱的情形。他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个不堪的噩梦里转醒过来,回到人间。
李世民自嘲地笑了起来,企图转移这渐渐袭上心头的抑郁。“你们都看到尚仪表姊来信了?皇后跟前炙手可热的王尚仪一定又向阿耶阿娘告我的状了。她从小看我不顺眼,嫌弃我顽劣。”
“与骁果比武,腹诽皇帝选秀,殴打驸马都尉——这桩桩件件奇事,只怕你表姊凭空编也编不出来。”李渊笑着把书信的大概复述了一遍。
除了“腹诽选秀”一事令他有些担心儿子城府太浅,日后恐为小人所伤外,其余诸如挑战司马德戡,羞辱宇文皛之事,简直是勋贵圈子的家常便饭,无甚新鲜,甚至皇帝与皇后也未放在心上。反而是父亲不可言说的荣耀。所以李渊乐于时不时拿出来打趣儿子一下。
“我这也是代兄长为质,成日在陛下跟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舒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平安归来,兄长须得也敬我一杯酒。”
“说得是,二弟心思缜密,遇事总能化险为夷。我与你大哥也谢过二弟代他受过!”独孤璀催促建成举杯,“你二人勠力同心,李氏门户必定昌吉。”众人称是。
“帝甥尚主,国家故事。凭着母亲的公主身份和不值一钱的姣好面容当上驸马,又有什么了不起。”李琼曦剥开一个核桃,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李家,高攀不起阿茶子,也不稀罕阿茶子。”
三娘忽然回想起昨日四娘所说萧皇后问起二弟生辰八字一事,不觉有些忿然——这皇室是准备如何作践八柱国家的后人,将品行不端的女儿硬塞进门以示荣宠吗?幸得父母虚与委蛇,设法推辞了皇后盛情。如今想来也是后怕。
窦氏与李渊相视一笑,回想起替儿子拒婚时李渊一番惧内的表演,窦氏不禁莞尔:“帝甥帝女声气翕合,非外臣可以妄议。”
长孙青璟在闺中也听说过帝女放荡、皇帝纵容、皇后不能制的言论,甚至有些合生段落暗讽宫闱秽事,香艳无比,令人面红心跳。
听得窦夫人明褒暗贬这一对新人,她猜测这些宫闱秘闻大概是皇亲国戚间公开的秘密。
她不禁感慨臭味相投的表兄妹从此过上貌合神离的日子,并不殃及他人,也算是皇家的功德。
李承宗、柴令武、长孙纫佩这表兄妹三人正在中庭与昨日随着接亲队伍一同送来的猞猁“库直”追逐玩耍。
独孤璀招呼三个孩童进厅堂用膳。
三人拜过长辈,满头大汗的两个男孩便向长孙青璟请求下次狩猎时借用猞猁;女孩则学着昨日新娘的样子袅袅而行,让家人猜测头顶的罗浮凤是真禽鸟还是新首饰。
窦氏强忍着胸口疼痛吩咐开饭。婢女们将黍臛、饆饠、酪浆陆续呈上。
长孙青璟为表示对公婆的尊重,将黍臛羹悉数喝完。她咬了几口饆饠,便停箸与三个刻意讨好自己的孩子闲谈。
李琼曦不便在新婚的长孙青璟面前提及弟弟差点成为帝婿候选人的凶险之事,只是向二弟夸赞青璟:“母亲的眼光当真不错,为你选的新妇天生丽质,仁孝温婉。你可不准刁难她。”
窦氏微笑赞同,似乎三娘的每句话都是母亲的心声。
黍臛入腹,一扫疲沓。李世民恢复了爱说笑的本性。
“我哪里敢欺负她,分明是她欺负我。她昨晚把我的腰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还疼……”他想起昨晚自己装睡时长孙青璟不情不愿为他除去礼服时顺便泼辣地“教训”他的情形,顺口抱怨道。
等他发现自己话被旁观者品味出暧昧与歧义时,全家已经陷入了尴尬的死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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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里设定李建成第一任妻子是独孤怀恩的女儿
顺便为独孤怀恩日后谋反铺垫一下(老父亲没了女儿外孙,女婿有了第二任妻子,他自己又被李渊调侃,MD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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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聚散
平地惊雷般的言辞惹来了父兄刻意的干咳,姊妹的惊异以及两个弟弟不怀好意的窃笑,一切都提醒着新人在亲眷之前的言行不可失当。
窦夫人无奈又窃喜的笑容流露到唇边,她望了一眼沉寂的众人,尤其是低头与长孙纫佩一起逗弄罗浮凤的长孙青璟,显然也会错了意。
但是窦夫人毕竟是持重的当家主母,少不得教训一下言谈不合时宜的儿子:“闺房之中的事情,不必嚷得举家皆知,未免显得浮浪无状……方才的言论,我就当是你一时糊涂,不再追究了……”
“阿娘,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昨天……”李世民憋着一股气,想要解释,却在众人责备且理解的眼神中越描越黑。
他局促不安地点点长孙青璟的手背,咬牙低声恳求道:“不要装傻,帮我解释。”
长孙青璟早已被众人投射而来的怪异的、嗤笑的目光羞地垂下了眼帘,有种当众赤裸的羞耻感。
她乜了口无遮拦的李世民一下,眼角带刀,随即又入定般纹丝不动,装傻充楞,期待着有人开启另一个话题。
三娘李琼曦初时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此时再也忍不住,与四娘李陇月窃窃私语起来。李陇月克制着听李琼曦低语,淡然一笑,觉得过分处便以纨扇轻敲三娘的堕马髻。
“明日庙见之礼,可准备停当?”一家之主李渊问道。
独孤璀躬身答道:“禀父亲,我与两位妹妹已查看、布置、扫洒家庙,只待新妇入见。明日由我亲自导引长孙娘子见过诸位祖宗,万事周全,不会有误。只待庙见之后正式完婚,长孙娘子临厨为舅姑洗手做羹汤……”
“既如此,我与你们的母亲也无甚忧虑。今日拜舅姑,就是家人们简单聚一下。我与你们母亲也先行离开,你们也可活泛些,聊些年轻人的话题。”话音刚落,婢女便搀扶起窦氏。儿孙辈们目送李渊夫妇离席。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总算松了一口气,无人再会抓住口误不放。
谁料李承宗突然不识趣地问道:“叔父,那你今日腰伤可好些了?”
柴令武紧随其后追问道:“舅父,你的腰伤不妨碍你带我们射马罢?”
李世民以手肘撑着食案,托腮望天,不敢正面回答,更不敢斥责这两个顽童。
“承宗,令武,你们两个孺子挑三拣四,看不起谁呢?”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元吉突然挑衅似的说道,“说得好像你们二叔二舅的腰有个闪失,家中连个会骑马的人都没有了。”
他摇头晃脑地暗示着两个男孩好好恳求自己,虽说这位所谓的长辈也不比侄子与外甥年长多少,惹出的祸事经常惊人咂舌,但是依然以长辈自居,不甘居于人下。
“我也陪你们去骑马,四叔与五叔,四舅与五舅一起去——啊——我知道你们两个心中我与四哥排不上第一,但我们两个半吊子总能勉为其难凑出一个像你们二叔二舅一般弓马娴熟的儿郎。”李智云因是妾万氏所出,年纪最幼,平日在国公夫人窦氏子女面前一贯进退有据,说话也和气有理,不像李元吉一般总喜爱与诸兄长一争高下。故而与元吉相比,窦氏反而更喜爱这个庶子一些。
“二弟没别的毛病,就是最近桑葚吃多了。”李t琼曦的暗示令孩子们更加疑惑,却不敢再发问。
一阵传染性的大笑在唐国公夫妇不在场时冲破了冬日凝滞的空气。
“两只斑鸠,自己罚酒。”李琼曦趁乱开玩笑。
长孙青璟深刻地体会到“两只被人围观的獠”的深意,头埋得更低,只希望这阵子尴尬早日过去。
李世民一时不知道该先嘲讽一下四弟引以为傲骑射技艺还是对三姊无聊的玩笑反唇相讥。
他不甘示弱,微挪膝盖,准备反戈一击,最后还是长孙青璟拽住了他的蹀躞带令他冷静下来。
罢了,被当成一对吃多了桑葚的傻斑鸠总比被认为轻浮无状之人好多了。
用餐之后,独孤璀便带着三个精力无限的孩子去中庭走动消食,三人欢呼着扔下喝了半碗的黍臛、咬了数口的饆饠,吵吵嚷嚷,离开正堂。
长孙青璟借机跟了出去。三娘四娘两位同胞姊妹自婚礼筹备开始一直没时间说体己话,正好有大嫂照看子女,便借归省机会小酌畅谈。
李建成叫上李世民去前厅与父亲汇合,拜会大兴故旧。
兄姊们又吩咐乳母陈善意对四郎五郎严加管束。
一番口舌之后,众人便四散离开。
三个孩子用了一上午时间把猞猁追得精疲力竭,任他们再挑逗激怒自己,这畜牲也懒怠得岿然不动,只是兀自蜷缩在草树之间晒着冬日暖阳。
三个顽童便干脆将猞猁当成靠垫,与其斜倚在一处,暂且相安无事。
因害怕猞猁兽性大发扑食罗浮凤,婢女便将这精巧不似人间所有的禽鸟从长孙纫佩的发鬟上取下,重新置于金色鸟笼中,亦步亦趋侍奉在小娘子身后。
独孤璀选了一处居高临下的假山石,招呼长孙青璟一同坐下。说起家中掌故和两家亲眷复杂的血缘姻亲关系。
长孙青璟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想到长孙纫佩这孩子由叫自己阿姊改口为舅母,平日里与李世民一道飞鹰走狗李大志大慧兄弟需改口管昔日好友为姨夫……她不禁哑然失笑。
独孤璀拉起长孙青璟的手,大有亲近之意。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你的那些经历,我听说了大概。心头也震颤了许久。而我观你言行举止,全不似历劫之人。这种坚韧洒脱的个性,正是母亲所喜爱的。你与二郎有缘,全家均觉得你们天造地设,我也替你们高兴。”
长孙青璟也听懂了大概,想到李家上下从未为难自己,更多时候颇为照顾自己小小的自尊心,此时又有长嫂独孤璀安慰自己这场婚姻并非年轻郎君一意孤行之下造成的长辈的妥协,而是得到了长辈的应允与祝福,她心中便更加安稳。
当然独孤璀的话夹杂着窦夫人的授意,并非全是自己本义。如若让她来评价,少不得夸赞少女处变不惊,少年义薄云天。两个孩子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决断,有着恰到好处的莽撞感性,初看飞扬跳脱,细品内敛稳重。这简直是她年少时在传奇里看过的最美好的故事。
独孤璀与李建成姻缘是最寻常不过的联姻,双方早早定下婚约,亲上加亲,父母满意,祖母独孤氏满意,文献皇后独孤氏满意,就连表兄妹双方也甚是满意。两人无惊无险、波澜不惊地成为夫妻。
所以,当她听闻长孙青璟那些多舛的经历、离经叛道的行为时,不禁大惊失色,觉得这个暴戾乖张的少女并不好相与;但是听闻她幼时处变不惊,助母亲脱险,舅氏危难之际宁愿与落魄的舅父同去岭南也不愿依附叔父,又不禁击节赞叹!
这个长着两张脸孔的少女让一世顺遂、按部就班的独孤璀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羡慕。
长孙青璟只零星地听说窦夫人常年罹患气疾,发作起来痛苦不堪。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有闻听患有气疾之人冬日间不该过于走动导致疲乏,而筹备这仓促却周全的婚礼显然与医生们的告诫背道而驰。
长孙青璟莫名有些歉意。
“奴奴也有一些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有冒犯冲撞,大嫂尽管责骂。”长孙青璟试探着问道。她总觉得婆婆的症病并非旧病复发,养一些时日自然缓解那么简单。
“一家人,有话不必强忍。”独孤璀似乎已有应对之策,并不回避长孙青璟的疑问。
“斗胆相问,母亲大人的病……”长孙青璟留意着措辞,缓缓开口,“作为新妇,一想到母亲本该在冬日修养,如今因为操持婚事,积劳成疾,实在惭愧。也不知能否获准与大嫂一同侍候汤药,以尽孝道……”
“我说你和我一路走来,既不赏玩美景,也不问及亲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一般新娘那般对家中景致心存好奇,原来是为了这事……”独孤璀一副恍然大悟却搜索枯肠的模样更令长孙青璟疑窦丛生——她在撒谎!
长孙青璟突然想起婚前与李世民在利人市的那次相遇,后者曾经开玩笑说是被母亲驱赶出家门游逛。
长孙无忌曾经说过,李世民是其父母诸多子女中最受疼爱的儿子,其母断不会因为嫌弃他而不允许其陪伴。
她需要努力把这幅被李家诸人刻意地、当然也许是出于善意而撕碎、隐藏的复杂卷轴重新拼接起来,不然于心难安。
独孤璀显然不是非常擅于撒谎与掩饰的高门贵女,她有些慌乱地拢了拢鬓发,低头沉吟片刻,才终于拼凑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答案:“母亲说,两姓之好,既是命中注定,也是机缘凑巧,你与二郎两者兼美,天造地设,吉期乃是上天决定,祖宗嘱托,不可随意更改。母亲的病并无大碍,熬过腊月,自会痊愈,往年也是如此,弟妹休要杞人忧天!今日便如往常在家中一般,不必拘束,明日庙见之后,我便又多一帮手,心中也是欢喜得很。”
她又暗觉有些不妥,便自嘲道,“看我这人,说话就是容易失言。三娘雷厉风行,四娘谨小慎微,在闺阁时都是我的助力,可不敢凭空抹杀这两位小姑的持家功劳。但我身为长嫂,总不能一辈子盼着三娘归省不回夫家,四娘不另觅良人——”
说道此处,长孙青璟同独孤璀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母亲可是指望你我共同持家,门户昌吉呢。我呢,可以全年仰仗的就只有你这位妯娌了。”独孤璀拍打着新弟媳的肩头,慨叹道。
两人正半真半假谈笑间,李道宗、柴令武两个孩子向假山这边跑来,与长孙青璟商议借猞猁出行一事。
长孙青璟正微笑应允时,独孤璀突然代弟媳拒绝道:“不可,猞猁是你们婶母舅母的嫁妆,是她的兄长疼爱妹妹特意送来相伴的宠物,怎可随意借给你们去狐朋狗友面前炫耀。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再行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