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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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皇帝现在到哪里了?”长孙青璟虽然讨厌杨广,却按捺不住好奇。
“大驾卤簿走陆路。每到一地都要接受阿谀朝拜,地方官们轮番献上珍宝美人表演忠心戏码。到头来还不及我们快也未可知。”
“那正好。你去河东城拜访过父亲的故旧后,北上晋阳与他汇合倒是最好的安排。”
说起晋阳,两人都不觉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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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过三门峡,凶险却又平静
天天看河水满涨,两岸荒败,长孙青璟也有些无趣。
她偶尔可以看到穗儿跟着她父亲在甲板游逛,父亲忙着书写《行程历》,偶尔呵斥女儿几句。女孩与父亲若即若离,并不亲近。每次父亲吼一句,她就磨磨蹭蹭跟上;再吼一句,便如惊弓之鸟般逃回底层舱室。
长孙青璟猜想这船工刚死了妻子,心情糟糕透顶难免迁怒女儿,所以对父女的别扭处境并不觉得奇怪。
穗儿偶尔抬头望见戴着幂篱在三层走道上看风景的长孙青璟,总能一眼认出,然后微笑着与心中的仙子招手,青璟也同样掀开幂篱一角与她招手。
只是穗儿却不曾再来到顶层舱室。对于年幼的孩子已经懂得贵贱之别的事实,长孙青璟感到有些遗憾。
李世民相对比较自由,闲暇时与同乘的洛阳地方低级官员们说说正月见闻,听他们抱怨朝廷搜刮之酷烈,农人破家逃亡,征发民夫之难以及近来几桩未破的大案。
有时他又突发奇想,以供养之名邀请僧人为母亲窦氏追荐冥福。
虽说他从不信鬼神,但是某一个清晨却兴奋地推醒长孙青璟说昨晚母亲托梦说,父亲一定有更好的任命,他会有不可限量的远大的前程,他们的好友都会平安无事,兄长会带着全家平安抵达河东。
睡眼惺忪的长孙青璟就这样用锦被裹紧全身御寒或者遮羞,坐着听眼前头发蓬乱,眼圈暗沉,只穿着白色襦衫的丈夫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梦境。
摇曳的烛影依旧对抗着凌晨的黑暗。
长孙青璟打了个喷嚏,很快弄明白了眼下状况。
不过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少年做了一个关于母亲的祝福的梦。然后急不可捺地与最亲近的人分享而已。
不真实却很美好。
“所以我就说嘛,你前几日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母亲都看不下去要来梦里点醒你了——李家有你,一定会门户昌吉的。”
长孙青璟强抑半夜被突然叫醒只为听一个梦的怒气,又咽下半个哈欠,努力说些让李世民心底踏实些的安慰言辞。
“你也是这样想的——那我就放心了。母亲在我梦里说的话应当都会应验。”他忘乎所以地靠近了长孙青璟一些。
当然,他也隐瞒了一部分梦境——母亲反复叮嘱他要爱重眼前人,不可以辜负她。
长孙青璟从被底伸出一根食指戳他膝盖:“喂!越界了!”
“噢。”李世民向后挪动膝盖,哑然失笑道,“你把自己裹得像一截蜡烛!就这么信不过我的人品?”
“嗯。你这人确实不太可信。”长孙青璟把食指缩回被中,下意识又把自己裹紧了点。
“你说话真的挺能伤人……”李世民“哼”了一声。
长孙青璟暗忖:“岂止你不可信,我自己都不可信。”
她刚躺下,又烦躁地坐起来。大概是李世民在与僧人们一起祈福时沾染的一身护摩香搅得她坐卧不宁。
她恨不得把他推到地板上,离自己越远越好。
李世民却仍旧结跏趺坐着,似乎还在回想那个梦。
“你背过去冥想。”长孙青璟命令道。
李世民疑惑地看着她。
“转过去!”她提高了音量,“不然我动手推人了!”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李世民当真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解梦,现在我反倒睡不着了。”长孙青璟掀开锦被,转到屏风后寻找襦裙,“我索性不睡了。”
“是吗?”李世民偷瞥了一眼屏风,只看到个瘦削忙碌的剪影。
“有什么好看的?”他心里嘀咕着,迅速回头继续冥想,鼻子却有些发痒。
“你用的什么熏香,又甜又腻,让人魂不安席。我不喜欢,你明天换一种。”李世民满腹抱怨还未全盘托出,一个枕头已经砸到他后背上。
他满脸怅然地望着绕到他身前的长孙青璟。
“信口雌黄!我什么香料都没用。”她有些含冤的气恼,“这个船舱里,除了你从僧侣那里带来的呛人味道,不再有别的扰神麝兰了!”
他们突然同时意识到自己言行的无状。
荒诞不经的、关于各自熏香气味的无端争辩,不经意间暴露了彼此之间蛮横无理的占有欲、潜藏于心又苦苦压抑的渴望……
两人同时生出隐秘心事被对方窥破的难堪,一时间只是尴尬对视。
“观音婢……”李世民也不知如何表达对自己开启这场无聊论辩的歉意,终于从结跏趺的姿势中解脱出来,站在长孙青璟面前——他越是急于解释,越是类似有意的挑逗撩拨,当然也不排除他下意识里就是想驯服这个猞猁般聪慧机警的女子。
正当他神昏志乱之际,长孙青璟挣脱了那张无形的罗网。
“阿彩,为我梳洗!”
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主意!——就这样硬生生拽一个人进来终止游戏。
李世民哭笑不得。
阿彩适时或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两人面前,被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弄得犹疑不决,进退维谷。
她默默承受着来自男主人的无明业火,亦步亦趋地走到长孙青璟身后。
长孙青璟手持一卷《晏子春秋》,坐在铜镜前细读。
阿彩将烛台放置于镜台上,询问长孙青璟今日梳何种发髻。
“同心髻,低一点——还在丧期,不要太招摇,我的榛木簪呢?”长t孙青璟手指抚过卷轴,目不斜视地嘱咐阿彩。
“丧期”二字说得特别重,似乎有意为之。
李世民自然会意,收敛起满腹怨怼,默默看她梳洗的侧影。
窗缝中漏进了第一道霞光,将长孙青璟未施粉黛地脸颊映照得如夺群芳之先机的新桃,盈盈然欲滴。
“你不看《左传》了?”
“天亮了。”
阿彩吹熄了烛台。
船近河东,在春日的黄河上顺流而行,站在高处,蒲州的渡口与浮桥轮廓隐现。
长孙青璟在两位婢女与几位健妇的簇拥下,任性地跑去甲板看风景。
穗儿也正趴在船舷上,不时蹦跶两下宣泄一下快要上岸的兴奋。
长孙青璟隐隐觉得不妥,觉得船舷附近太过危险,小孩子没轻没重地蹦跳,稍加不慎就掉入黄河里去了。她想去拉穗儿一把。却突然被同舟的某位官吏夫人拦住搭讪聊天。
两人各自在仆役、部曲们的簇拥下聊起正月间洛阳景致,元正大朝会,万国来朝的胜景,上元灯轮的华美。
对面的贵妇似乎已经打听到长孙青璟是国公的儿媳,言辞之间有一种为了丈夫仕途而特意亲近逢迎的谄媚。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
“我听阿师们说,夫人的夫家与皇族有亲……”
“正是,家父是文献皇后诸甥之一,与今上是表兄弟。正护送陛下同赴晋阳宫……”
“是妾有眼无珠。”贵妇的欣喜溢于言表,从怀中取出一张饰有金箔的纸,“这是我夫君名刺——”
长孙青璟会意收下:“我何德何能能够结识娘子这般贤媛?夫人有心了。贤伉俪日后若到河东城,只管拜会我兄嫂——唐国世子夫妇,他们是宽以接下,推诚爱才之人……”
两位不安于现状的娘子心照不宣,相互致意后又匆匆别过。
长孙青璟继续寻找着东奔西跑的穗儿。突然一阵晕眩袭来,她有一种船向下沉的错觉,确切地说,不是下沉,而是倾侧。
她告诉保护她的妇人自己觉得头晕恶心,那妇人只是笑笑说:“快靠岸了,舵师和船工都有些浮躁懈怠了,把船开成这个样子,娘子勿忧。”
长孙青璟注意到几个船工急匆匆跑下甲板,似乎是受舵师之命去底层桨室查看问题。她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好在长孙青璟终于在看风景等待下船的人群中发现了穿梭于人群之中的穗儿,这孩子却像故意逗她开心似的四处逃窜,存心不让她抓到。
航船发出了轰然巨响,似乎触到了盘踞与河底的巨大礁石。
“快逃,船舱进水了,船要翻了。”
有人趿着湿漉漉的鞋子,一脸惊恐地从底层舱室中逃出来,大声呼喊:“这船不行了。”
底层的船工、厨子、杂役,中层的僧侣、小康之家的船客,以及最上层的李家奴婢们,纷纷收拾细软向甲板奔逃。
李世民在上层诸舱室遍寻不到长孙青璟,心中焦躁烦乱,挤到人群前端,终于看到人群中一抹淡青,便直接跨过第二层不甚高的围栏跳到甲板之上。
他刚想跑向长孙青璟,失控的船体开始一边侧斜着下沉一边冲向浮桥。
李世民滑倒之际,长孙青璟却将穗儿抛掷到他怀里。
“保护好她!”
等他抱紧穗儿,稳住身体时,长孙青璟已经落入水中。
“大家各自珍重。”众船客来不及咒骂,船主、舵师、船工已经率先跳下河去。
“要撞浮桥了。”尖叫声、求救声一声乱作一团。
李世民望着河面上远去的淡青色影子,犹豫了一下,对穗儿道:“穗儿,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到渡口找你阿耶;你也答应我,一会儿我带你跳进水里,你不哭不闹,一切听我的……”
他确实一点也不会哄孩子,也不知道四岁女孩能不能听懂这奇怪的交换条件,好在穗儿没有挣脱他跑去进水的地方找她父亲。
她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长孙青璟漂浮在河中,落水时剧烈的撞击带来的疼痛与冰冷河水的刺激夹击着她。好在她的意识是清醒的,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能随意挣扎,仰面深吸一口气,静待熟识水性的家奴来救她。
浮桥轰然的断裂声离她很远,呼号,哭泣,求救声断断续续,好像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她感觉河水的凉意从绸缎蔓延到皮肤,从皮肤渗入骨节,一寸一寸在吞噬她求生的意识。
一只蜻蜓在她即将疲惫得合眼之前掠过她的头顶,日光透过透明的翅膀撬开了她的眼帘。
“这只水虿有些蠢,算错了羽化的日子又不肯回水里去,大概活不了了……”
“说不定水虿今日化为蜻蜓,明日便高翔云中。你们可不要小看它。”
“可它就是蠢……”
幼年时地回忆开始击打她。
蜻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可笑了!这一定是她的幻觉。
她觉得自己在不受控制地下沉,身体一步步如冰块般凝固,涣散的意识已经支撑不了长时间的漂浮与等待了。
她终将落入河底,化为枯骨,无未来,无知者,无哀者。
母亲会抱着她的旧衣物绝望哭泣的;无忌会每年来蒲津渡祭祀自己的;敏行会抽空整理她那些出韵的永明诗再哀叹上几句的。
鲜于夫人会告诉高履行他曾经有个针线做得差强人意的表姊;郑老王妃会抱着外祖母哀叹为什么高家的孩子都这么命苦;王无锝一定会大肆宣扬她为了救一个孤女而死——当然,更夸张点,他会告诉五陵恶少们:长孙青璟,右骁卫将军之女,朱鸢主簿养女,在蒲津渡为救丈夫而溺亡……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充满恶意的快慰:李世民将被锢以名教之轭,陷于千秋清议——他永远不敢忘了她!
“不准想死了以后的事情,你给我回去。”熟悉的、陌生的、威严的、慈祥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父亲?”
“回去!”
在鼻尖即将全部没入水中之时,一只蜻蜓落在在长孙青璟额上。
蜻蜓,对于气味是非常敏感的,它们喜欢新生的、清新的,澄澈的东西,讨厌衰朽的、恶臭的、浑浊的东西。
它一定看到了她灵魂深处的求生的渴望。
“活下去……”
她不管耳边的幻听是父亲的声音,波浪的声音,还是隐隐的丈夫呼唤她坚持住的声音,穗儿稚嫩的寻找她的叫喊——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不再妄想她死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只想活着!
长孙青璟努力昂首,再次深吸一口气,将手指可以够到的浮木拨近身前,判断着水流的方向与河岸的位置。
蜻蜓似乎在她额角轻轻蹬了一下,然后振翅飞入云间,划出一道龙形的尾迹,指引着她找到炽热的、喧嚣的、尔虞我诈却蓬蓬勃勃的此岸。(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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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追读的小伙伴们抓紧看吧,明天入V,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其实月初就可以入V了),想着追文的小伙伴们对我充满信任,正文就全部放完再V。明天开始写番外,大家根据提示词和喜好自主选择是否订阅,祝阅读愉快。[加油]
第116章 季夏夜之梦(微量玄武门)
唐国公李渊从太极宫回到备身府的直庐时,已是深夜,整个人却还似飘在云端一般。
年轻的公爵兼千牛备身兼皇后亲外甥刚才亲历了自己在史书上、传说中才看见过,听说过的情形。
刺激,精彩,陡转,跌宕起伏——总之,他离青史留名也就毫厘之间!当浮一大白!更值得找出五弦琵琶奏一曲《代面》。
方才皇家隆重的宴席上,也不知是哪位女史或者小黄门大喊了一声“有刺客”,他和于宣道便顾不得拿班作势,按照平日里训练的要领,一齐跃起将正举杯酣饮的皇帝按倒在地,并双双以肉身为盾护住杨坚身上要害之处。
“这动作既不好看也不能显出你们的孔武之处——那又有何妨,那却是绝对好用的!”头脑混沌之际,李渊想起了虎贲郎将于象贤的碎碎念。
备身府的年轻人曾经一度对这种防范刺客的古拙方式嗤之以鼻。就连同龄人中最具才干的、在国子监就读的窦抗也不例外。
比如——
几个月前,高颎代表皇帝巡查备身府时,年轻人们便以皇帝皇后各自的外甥——窦抗与李渊为自己的传声人,向宰相“独孤t郎”表达自己的不满。
关于这一致的推举,两个年轻人深感责任重大,生怕高熲根本不给自己插话机会,便盯着这位宰相在备身府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只是敷衍一番就溜走。
高熲也觉得有两个年轻人神情古怪,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日幞头扎歪了,便下意识地摸头;后来又怀疑是不是蹀躞带上皇帝新赐的波斯金狮子太过招摇,便刻意遮掩了一下。
正当高熲腹诽年轻勋贵们少见多怪时,他对上了窦抗那又像是质问又像是诘责的眼神。
“高纳言,臣有一事不明。”窦抗带着些年轻人的意气用事询问高颎。
当然同僚选择他率先发声也不无道理——高大、英俊、声音洪亮、猛挚捷疾,敢为天下先。
“哦!”高颎对勋贵子弟的奇谈怪论一向一笑置之,然后根据对方自报的家门开始琢磨起眼前自以为是的孩子到底继承了父母什么优点,脑子,外貌还是脾气,然后在心中感慨一番虎父无犬子或者讥嘲一下子不类父。
——这当然是李渊瞎琢磨的。
“嗯,这小子长得不错!——就是除了长相,没有半点像窦荣定!”李渊从高颎眼睛里读出了一丝轻蔑和腹诽——高颎怎么说也算他半个舅舅,他不会误判的。
同样意气用事的年轻公爵上前一步,与窦抗并肩,接着愤愤不平、亦步亦趋问道:“高纳言,我——”
同僚们选择李渊作为第二个发声者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是皇后的亲外甥兼高熲的半个外甥,为人豁达倜傥而且射术精湛,除了窦抗,年轻人们确实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完美的人选,选他便不会有任何差错。
“我知道了,李郎也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有长孙将军珠玉在前,你们这些年少的郎君总喜欢在宰相来巡检时弄些出于意料之外的花样出来——我可警告你们,不要总是幻想自己是第二个长孙季晟!”高颎不等李渊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抢白道。
那凌厉的眼神分明在警告说:“李渊你小子欠独孤四娘收拾了吗?你等着,下次休沐我告诉你阿娘……给我添什么乱,赶紧退回去!闭上嘴!”
同龄的带刀侍从们都开始憋笑,甚至暗暗喝彩。
看到同龄人公然挑衅宰相,大家总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是一件欢乐且值得大肆宣扬的事。
两个年轻郎君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更加来劲,把腰板挺得笔直。
陪同的虎贲郎将于象贤尴尬不已,他不知道该训斥一下无事生非的皇帝外甥和皇后外甥(而且这位皇后外甥私下似乎还管高颎叫舅父),还是任由两个年轻人在公开场合对他所教的刺客来袭时的应对之术大放厥词。
“说吧。省得你们造谣说宰相闭塞忠言之路。”高颎的下巴高高仰起,算是愿意屈尊听一下年轻人的心声。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天天操练骑射,刀剑,马槊——于将军却告诫我刺客来犯时只管以血肉之躯护住陛下即可,那么操练的目的何在?”窦抗问道,似乎在跟高颎比谁的下巴昂得更高。
李渊也穷追不舍:“难道这一身武艺不能用来应对那些心怀叵测,胆大妄为的刺客吗?”
“我说了多少遍了,陛下安危要紧。这些任性的郎君却总是一心想着抓刺客!”于象贤向高颎耳语,“这可如何是好?”
虽说上司们都知道说一句“等皇帝死了一回你们就都老实了”可以直接堵住这些眼高手低的郎君的利嘴,但这话大家又是万万不敢说的。
“我运气太差。”高颎瞪眼大声抱怨道,“陛下偏偏就能在一群年轻人里慧眼擢拔长孙季晟——人家十八岁时既能踏踏实实当好司卫上士,又能把中原和突厥形式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我们这群十八岁的公子连对履行侍卫之职都颇有微词。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可是——”
“窦抗,李渊,你们两个摇摇头!”高颎厉声喝道。
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便当着所有上司同僚的面将头摇来晃去。
“嗯。”高颎满意地点头,突然问道,“有没有听到‘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声响?”
“没有。”两人如实答道。
“哦,看来病得不轻。”高颎以目光示意,“明明脑子里都是水来着,偏偏听不见。你二人一人抱一个石锁,去蹲桩。蹲到懂得尊重于将军为止。顺便再把脑子里的水挤一挤。”
——年轻人的嚣张气焰就这样被打压了下去,大家在公开场合也不敢再谈论既保护皇帝也捉拿刺客的两全之法。
李渊确实也把这种奇怪的救驾要领记到心里去了,虽说内心还是不服气。
所以,今晚宴会上一有风吹草动,唐国公立刻大展身手,当然位置不太威风——趴在地上。
当然皇帝更不威风。民间一贯流传着当朝皇帝依靠外戚身份欺负孤儿寡母撺掇宇文周神器必遭报应的谣言。皇帝自然是将信将疑。
所以趴下时,杨坚的脑海中一下子划过了一大串死去的北周宿敌的姓名,而且在情急之下把这些名字全部念了一遍,又痛骂了一遍。
李渊一时不知道是先捂住姨夫的嘴还是先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只觉得一头偷袭狮虎而意外得逞的鼍龙在自己的臂膀间颤抖,唯恐狮虎的孩子长大后报复他、撕咬他,只听到远远传来几声嘶吼,便浑身颤抖,几欲潜入水下,那种胆寒怯懦的样子是李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十七岁的公爵还没有在满朝达官贵人面前如此狼狈过——他双臂护住杨坚头颅,自己的半张侧脸几乎完全贴在冰凉的地板上,余光瞥到了晋王杨广嫉恨的表情。
“可是你也来不及跳过来啊。”李渊在心里瞪了表弟一眼,觉得他的嫉妒来得古怪。
大殿中一片惊惶、喧哗之后,高熲和杨素宣布虚惊一场,狼狈不堪的杨坚与浑身僵硬成石头的两个年轻人才从御座之后探身出来。
皇帝简单夸赞了李渊与于宣道几句,便在众侍卫簇拥下前往万全之地。
皇后独孤伽罗攥紧外甥的手,喜极而泣,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貌合神离的太子与元妃,神情已经如常的晋王与从属国西梁来的晋王妃萧氏纷纷上前嘘寒问暖。
然后,李渊就得到了马上回直庐休息的特许。
坏消息是,今夜原定宴饮泡汤了,他最喜欢的琵琶乐师的曲目应该随之被取消了。
好消息是,他的忠贞得到了验证,于象贤那套救驾法居然真的好使。只可惜窦抗今晚不在他身边。
虽然直庐外的搜查一刻也没有停歇,但是直庐里一切如常,只是被褥的形状有些怪异。
李渊拔出了方才护驾时未能拔出的佩刀。要是再不拔刀,这把象征千牛备身身份的宝刀恐怕真的只能沦为蹀躞带上最华美的装饰品了。
“等等别动手!”被子扭了数下,露出一个口子,一张清隽的脸显露在他面前。
眼前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他满脸堆笑,匕首的一段却在被底隐现。难以想象,这么清秀的少年竟然有着如此歹毒的用心!
真可惜,窦抗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你就是那个刺客!”情急之下,刀刃已经直直撞向眼前少年,少年低头躲闪,幞头被挑落,飞瀑般稠密的秀发散落在他腰间——那分明是个未施粉黛的女孩子。
也就是说,满朝文武和皇帝被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耍弄了一番。管她是真刺客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恶作剧者,先抓了再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渊以刀指着那女孩道,“不过我也无意探究你家世——感谢你送我如此功勋。”
“哼!你想得美!”女孩一脸厌蠢的表情让自负的小公爵十分不自在。
“你今夜到底意欲何为?”李渊抽回刀,量她也逃不出自己手掌心。
“我听说皇帝新得了一幅王字,想来看看……”女孩摇头晃脑说道,一点也不知收敛一下厌蠢表情。
这让李渊十分恼火。
“胡说。”李渊刚想说“我们的皇帝只看佛经,他是不是雅士我还不知道么”,转念一想这也太不给姨父面子了,万一录口供时这女孩子把这句话传扬出去,于他大为不利。他细想一下,随即改口:“我身为近侍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少女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凛然不可侵犯,“我父亲也是国公。不过谅你也猜不出他是谁。还有,皇t帝虽然器重你,但是你离国之栋梁的身份还有那么一点距离。”
李渊张大了嘴,听着私闯宫禁的嫌疑犯品评自己,望着女孩伸出拇指和食指刻意形象地比出“一段距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说说,差了多少呢?”
“嗯,差了多少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皇帝虽然嘴上说着‘我兴由佛法’,也不得不继续尊崇名教,所以有才具的勋贵子弟都被送往国子监——比如,窦道生就被遴选前去就读,你就没资格!”
李渊不怒反笑:“你这离间之法未免太过粗糙。道生是我刎颈之交,能与他相交是我的荣幸,我怎么可能嫉妒他?不管是想激怒我还是令我自轻自贱。你使出这招都未免太小看我了。”
李渊说的倒是大实话,他与窦抗从同为千牛备身之谊升格为同抱石锁蹲桩之情。他二人几乎无话不谈,甚至包括私事。
窦抗多次告诫他千万不要应允和杨氏宗女的婚事,等国子监课业不那么多了,他就想办法让李渊见见自己堂妹。李渊对这位窦家娘子有些好奇,又不好意思多问,窦抗便主动指指自己的脸道:“看我的脸,你猜猜她长得如何?”这份没脸没皮的情谊可谓深厚了。
所以,眼前那位号称国公女儿的娘子企图以窦抗比他有才具的说法激怒他,让他心烦意乱,恐怕是选错了方向。
李渊觉得这个诡异的少女正在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也许是等待她的同伙,也许是趁乱把他拉下水,总之,他不能任由眼前情形被她主导,必须破局,要么问个究竟,要么将她就地捉拿。
“你怎么进来的,不会是皇帝请来看王字摹本的吧?”李渊嘲讽道。
“哈!”少女也学着他的语气反唇相讥,“你不认识北门的玄武石像吗?又像乌龟又像蛇的。我跟着好友从那里进来的……”
“你闹出这么大乱子,打算怎么出去?你父亲呢?”李渊以高压态势质问她。
少女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不过这种沮丧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多时间,她马上恢复过来:“既然闹出这么大乱子,自然不能连累我朋友。李公子,你无非想抓一个深深仰慕王右军的娘子充作刺客邀功罢了——你抓我固然简单,但是我不会遂了你的险恶用心的。呵呵,你也不想被安上勾结乱党的罪名吧?”
这招反客为主实在太狠辣了!
李渊惊叫道:“你什么意思?”
女孩不紧不慢说道:“皇帝新得摹本的事情,我也是偶然得知的。他那么小气,得了好东西自然不会让你知道——你也倾慕王右军,我没猜错吧?我本来准备翻一下摹本就溜,趁着你们宴饮之时偷偷逃走,技不惊扰贵人们雅兴也不把摹本偷走,来去无踪而已。偏偏你事多,一副公忠体国的样子护住主上,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你要是敢把我交出去,不助我逃脱,害我被抓,我就说你是我同谋。”
要不是她长得实在明艳炫目,他真的很想打她一顿。
“那你去找于宣道啊,他也忠贞为国啊,保护主上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你赖在我直庐里做什么?”李渊气急败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