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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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婢,”李世民突然解下佩刀,屏退婢女,按着长孙青璟的双肩与她面对面正襟危坐,“过去我怕你误会、心烦,有件事一直不敢说。现在我决定对你坦诚以待,把我去年在洛阳宫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是白鹞将军没有带给我的事情?”
“是的。”
长孙青璟回想起婚后数次语焉不详的往事,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说罢。”
于是李世民就将萧矩以皇帝的名义胁迫他将斛律珣送往瑶光殿,他因自责抑郁闯入琉璃亭又误食寒食散,在药物作用下狠揍了宇文皛又拒绝了企图引诱他的公主这些在心底隐匿了很久的事情和盘托出……
长孙青璟朱唇半启,欲言又止。一向呈现出青金石般光泽的眼珠变得灰败失色。她浑身像是被毒蛇噬了一口,不由自主地颤栗着。谎言与恐惧调配的毒液正在侵入她的五脏六腑,令她痛苦难耐。
“虞世南可以为我作证!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情。”手足无措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即将面对妻子的愤怒,突然回想起那些被救赎的零星片段:“千真万确,我无惧当面对质。那时的我,怯懦又嗜血,无能为力又暴戾恣睢——紫微宫里那个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女孩被送进瑶光殿的懦夫不是我,琉璃亭边那个斗勇好狠满脑子只想杀人的莽夫也不是我,不是我,都不是我……”
他胸口前几日被长孙青璟愤怒捶打的肋骨又开始隐隐作痛,有几道裂缝不停地撕扯着他。他颓废至极,甚至觉得在妻子眼中自己像个待行刑的死囚。
长孙青璟却意外地靠近了他一些,将手掌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眼眶周围轻轻划过一轮,叹息道:“你在那个地上天枢里受了多少折磨啊!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不要自责,那还是你。你没有变过,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令我憎恶的只是那些仰仗着所谓高贵出身而恣意妄为的人。可怜的斛律娘子,你一定是想带她逃跑的,是不是?可惜势单力薄。——我怎么会介意你把玉勒子给她?我恨不得你那天能把所有能与鬼神交通的信物都给她,我只会祈祷观音菩萨在云端多看她几眼。”
这个在丧期一直循规蹈矩的年轻娘子收回了为李世民拭泪的手指。李世民本以为事情到此就全部了结,自己心结也已经解开。两人之间也不再有隐瞒与谎言。
不料长孙青璟更加移近李世民,双手松垮地绕过他的后背,任由这个暂时陷入自我怀疑中的少年倚靠在她肩头啜泣。
“都过去了,我现在知道你因为共情庶人、不与那些醉生梦死的蛆虫为伍而遭贵人们嫌弃了——我不嫌弃你啊,如果我是你也恨不得把萧矩和宇文皛打一顿。至于那个狐妖公主么——你觉得她喜欢你吗?”长孙青璟轻轻拍打着丈夫的后背,诡谲一笑,带着点调侃的意味地问道。
李世民收拾好狼狈的坐姿,直面那张调皮的、生机盎然的面庞,不由哑然失笑:“她的狎尾谄犬不缺我一个。这里没有什么因爱生恨的故事,她不过因为我的孤介自持、不谐于俗而厌恶我,和萧矩宇文皛讨厌我的理由如出一辙……”
“好奇怪。”长孙青璟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我一边觉得她憎恶你,一边又觉得她嫉妒我——这是不是脑子有恙?”
李世民只觉得妻子言辞乖谬,不觉轩渠置之。
最终,夫妻二人都认定长孙安业这封信纯属没话找话,去琢磨其中深意简直徒增烦恼。
“我也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长孙青璟笑得累了,正襟危坐,“你不准笑话我——舅父接到贬谪诏书时,有齐国故旧建议他把我送进宫去……”
“哪个齐人出的馊主意,让我遇到了非把他打个半死……”李世民笑着揎袖而起。
“舅父的朋友也是出于好意,觉得我容貌尚可,脑子也行,也能勉强胡诌几首永明诗与皇帝唱和一番,运气好的话就是第二个陈婤。舅父在朱鸢便不必吃那么多年苦……”
“你舅父不会答应的……”李世民摇头道,“他可不想你去做深宫里精致的装饰。”
“这倒是。他情愿我做一只南山上无忧无虑的瞿如恶鸟。”长孙青璟突然严肃起来,“我舅父不等朋友说完就把他赶出去了——我那时在屏风后偷听,觉得那朋友说得也挺有道理——”
“你那个时候脑子是真不好使!都不愿意多等我几天。”李世民埋怨道,“后来你又是怎么改主意的呢?”
“后来叔父把我接走了——其实那时我还有点想念我舅父那位齐人朋友,要是他能替我出出主意,教我如何在后宫一众才貌双全的妃嫔中脱颖而出,真的做个陈婤第二,把舅父从烟瘴之地救回来,就更好了!”
“这人该杀!”李世民故作严肃道,“没和他义绝算是你舅父有涵养!你居然认真琢磨起他那个差劲的主意?后来你为何又不想进宫,反而把人打伤了逃走呢?”
“我恍惚了几天,豁然开朗!”
“你的‘豁然开朗’就是在我和皇帝之间选择了朱鸢!”李世民哑然失笑。
“不然选谁呢?皇帝昏聩、矫饰、狐疑多变,你呢,年轻、冲动、身不由己——朱鸢就是朱鸢,除了离我远了些,没有你们身上的任何缺点。”长孙青璟侃侃而谈。
“虽然和杨广那种货色在你心里打个平手让我非常不开心——但是念在那是你几个月前的想法,我也不怪你。而且我后来居上,超过了朱鸢的地位,也实属不易啊!”
两人心结全然解开,不再对往事有任何遗憾与怀疑。
想起之前两人在火场初识,多年后重逢又分开,鱼雁传书戛然而止,筹备婚礼又遇上养父遭贬、母亲弃世的一连串遭遇,以后的路上遭遇到什么离奇苦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想着这群虫豸作甚?走,去河东!”李世民一锤定音,向长孙青璟伸出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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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凤:幸好当时我跑得快,你居然在我和广神之间选朱鸢[愤怒]
阿璟:这很合理,在令人作呕的利益交换和不靠谱的爱情之间选择守护亲人和事业[555]
第113章 启程
李家即将远行的主仆们选择别业不远处的岔路口,找到一棵古槐树,由女主人长孙青璟亲自系上彩帛“缠路神”,男主人李世民从庄吏手中接过一把豆子,撒在歧路上禳灾。
“维大业十一年三月初六,信士李世民敢昭告于路神:今将远适,祈请护持——”李世民祷祝方始,便有附近村民围拢过来。
“……无遇恶风,不逢毒害……”他有些心神不宁,几乎忘了祷词。
“公子——娘子——等等我们——”凌乱嘈杂的呼喊与脚步声吞没了最后的祷祝声。
“娘子,是村民来送我们了!”阿彩欢悦地叫出声。
“去吧,t给爷娘弟弟道个别。”长孙青璟看到长孙敏行带着一群蹦跳的孩童奔跑在陌上,“兄长,我就知道你不守信用,本想韬迹远隐藏,若浮云之逝。你一宣扬,反而弄得大家兴师动众,荒废了半日劳作……”
“佛佑,阿耶,阿娘。”蝈娘跑向自己的家人。
“世民,青璟,村民们问我,来送送你们会不会令你们有失身份。我可是指天誓日,说你们绝对不是那种隔膜黎元的郎君与娘子,大家才放心前来……”
长孙青璟认出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上月在净因寺与李家重新订立田契的隐户。他之前还为了主二佃八的分账犹疑不决过,现在正红光满面地为李世民斟上践行酒。
至少眼下,唐国府可以保护他一家不受户曹与兵曹的袭扰,又保证他一家老小安然过活。他对目前的日子安心而满足。
只有长孙青璟捕捉到李世民瞬息的迟疑。只见他爽快地喝下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但村民所能奉上的最好的醪醴,有些惭愧地说道:“可惜我势单力薄,人微言轻,没能帮你们更多……你们不要怪我。”
“公子说哪里话?”最年长的社宰洒酒祭神后,郑重地与李世民对揖道,“今秋丰收后,大家等公子回来醵饮。我们凑钱,公子不要嫌弃。”
“好,我一定回来与诸君共饮。”
“公子,我们等你当宰相啊!”
“公子,我们听说你去河东可以见到今上。公子人品贵重,今上一定会赏识公子,委以大任的。”
“公子当了宰相记得重新为我们均田啊!公子要劝告今上把徭役都停了啊!”
“公子,长孙夫子夸我家佛佑聪明伶俐,读书一点也不输贵戚家同龄孩子……公子,你见到今上不要忘了求求他恢复投牒自进,我家佛佑将来也可以为国效力啊……”
蝈娘看到父亲走到人前插话,有些不悦地轻轻戳了他一下:“阿耶酒又喝多了,满嘴胡言。”
长孙青璟觉得李世民不愧是她所认识年轻公子中最为厚颜之人,面对这些或是阿谀之辞或是淳朴寄托,他也不推辞几句,只是一味应承:“好啊,等遇见陛下,我试着跟他说说……”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田父们的心思很简单,皇帝是圣明的,之所以徭役兵燹不断全是受到了奸臣的蒙蔽;李公子是贤良方正的,圣明的皇帝肯定会赏识贤良方正的公子——这是一定不会有错的!
长孙青璟也被一群妇人环绕,她感觉自己不过是查看了桑林,打扫了蚕室,与织娘们一同做了几个歪歪斜斜的蚕椸,适当为织锦坊添置了几台新织机,便被她们铭记于心,实在有愧。
她只觉得邙山的男男女女是这世上最单纯可爱的人,只要你与他们同甘共苦哪怕一次,纡尊降贵与他们谈过一次话,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过一次并付诸行动……便自然而然地被他们认为是可以托付命运的人。
她正在试着穿戴张娘子们接连数日为她织就的暗红渐变色对狮团窠连珠纹帔帛。
“长孙娘子,我们也不知你喜欢什么纹样,只是让孩子们偷偷跟长孙夫子打听了一下,他说你喜欢猞猁虎豹一类的纹样,我们就织了对狮纹。若是不喜欢也切勿介意……”
“哪里话,我很喜欢……秋天醵饮,我就披着这条帔帛与你们相见。”
众人欢笑拊掌。
蝈娘收好帔帛,走近庄吏,轻声吩咐道:“长孙娘子千叮万嘱的事情,先生可还记得。”
“新主母如此精明厉害,我哪敢忘记。”庄吏揶揄道,“我和刘娘子定会如对待郎君堂亲一般照看李梵娘一家三人,绝不让她轻易离开别业。你放心,她现在就是唐公从侄女,闺阁中的娘子,谁会轻易见到。洛阳别业里又不是没窝藏过逃犯,只要李梵娘不横生枝节,生出什么偷跑出别业去河东寻夫的古怪念头,我自有办法化解麻烦,保她一家无虞。”
“有劳先生。”蝈娘在庄吏身侧向长孙青璟示意,长孙青璟也向庄吏点头致谢。
众人吵嚷半日,长孙敏行折下新柳交给李世民夫妇。
“柳条青青,行路平平;愿持柳色,上拂天颜!”
“承长孙夫子吉言。”李世民双手接过柳枝,与众人郑重作别。
轮毂辚辚,马鸣啸啸,黄土中的饯别酒还未渗尽,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就踏上了去蒲州的行程。
在浊酒的作用下,长孙青璟的眼角有些烫。
马车行驶了很久,她好奇地掀开车帘,村民们依然在路口目送。
前排的长孙敏行将郑佛佑高高抱起,那孩子手中的柳条左右摇曳,似乎真的与地平线处的蓝天相接……
当日申正前后,李家的车队到达洛口,因为有家有室之人都因陆路民变四起而宁愿改走水路,大船又多被朝廷征用,故而船只租赁紧张。
李家与不得不委曲求全与僧侣、低级官员合租楼船。
“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窘迫情形。”刘娘子向阿彩抱怨道,“往年走水路去河东,李家都是租下整艘船,女眷活动也方便,而今却要在上层困上十多日,甚是不便……”
李家急着赶路,不想再拖延,便与船主再三协商,包下上层的寝舱、厅堂以及中层部分随时可以改变用途的隔舱。
不方便的地方在于长孙青璟难免与外男相见,无法完全障蔽;中层另一边的乐班子又日夜吵闹,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僧人们早晚课诵声透过缝隙传入上层厅堂……不过经历过丧礼的年轻人对此也还能承受。
这艘船在洛口到砥柱山(三门峡)之间往返多次,船工们对航道十分熟悉,虽然逆流行舟,但春季水流缓慢,尚算平稳。至少在到达砥柱山前大家无需太过担忧行船意外。
唯一令长孙青璟感到别扭的是入夜后她又不得不与李世民共处一室。这几个月,她已然习惯了这种介于兄妹与知己之间的奇怪又合理的关系。
本来她已经挑选好几位健壮仆妇就寝时陪伴自己,刘娘子又心生疑虑,只说往年李家一向是租赁下整艘大船,船上并无外人,所以娘子们只由婢女相伴也无妨。今次不同,人多眼杂,唯恐有失,坚持让年轻郎君入夜后陪伴、保护妻子。
刘娘子对于年轻人守制期间的自制力一贯不看好,所以平日里跟防贼一样盯紧二人。
在北邙别业时,一到初更,她就把聊天的二人赶回各自寝室——血气方刚的少年和明艳活泼的少女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如今她也多少看到、听说了世道不太平的真相或传言,实在不放心小主母单单由几个盗贼来时自身难保的婢子守候着。
年老力衰的乳母已无暇多顾,只得先睁一眼闭一眼捱过这黄河上令人心焦的十天航程再说别的。
李世民手持烛台进入寝舱时,长孙青璟正支起窗看夜景。她衣着整齐,头也不回,后背却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显然不太适应这种既尴尬又暧昧的气氛。
他顺势坐在妻子身旁,一手移近她膝头,轻柔地捏捏她的手指:“观音婢,我……”
他想说其实他也很局促窘迫,他也跟刘娘子再三言明长孙青璟可以应付任何不虞,但是被一一驳回。
如果不是刘娘子再三叮嘱、耳提面命,他也不是非要赖在这里不可。
长孙青璟抽回被握住的手指,反手扣住李世民的手腕,把他自作主张的手掌贴着他自己的膝盖放下,开玩笑似的弹了两下,又将自己的手挪远了一些……
李世民刚想开口替自己辩解,却突然觉察出自己很享受这种欲擒故纵的游戏。
明明那么想离她近一些,却要找托词说自己不得不来她身边——岂不要被她笑死。
他清了清嗓子:“反正他们一个个疑神疑鬼好几个月了。如果我们——”
一个铜狮镇纸被投掷到两人中间。
“公子脚伤好了吗?”长孙青璟转过头,笑意盈盈。
——他还不算太傻,分得清诱惑和威胁。
“是我妄想了。”他自嘲道。
他不知道的是,眼前看似自制的女孩也如那日在桑林中一般受着他的蛊惑。滚烫的情欲灼伤自己又伤害对方。但凡他再坚定执拗些,她身上的冷静的伪装自然被撕碎,循礼的举止便悉数裂解。
长孙青璟手执一册《离合诗集(字谜书)》,却连一个字也猜不出来,只是发呆。
李世民也不敢笑话她长时间只盯着同一列文字,便干脆走到窗口。
夜航时,楼船四围铜灯柱上挂起t了防风灯笼,弓弩手在远处水面出现模糊影子时就位。
甲板上脚步声、呼号声四起,一片凌乱。
“我去去就回!”李世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离开的理由。
陆陆续续有船客带着刀弓来到连廊与甲板上,大家决定一起应对黄河上突如其来的盗贼。
直到对方船只擂鼓靠近,楼船上人才看清那是巡河官船。楼船以号角回应,双方擦身而过。
虚惊一场之后,船主亲自来到甲板安抚众宾客,劝大家早些休息。
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少年有回到那个充满了尴尬又随时会激起他奇怪的好胜心与贪婪的占有欲的卧室。
长孙青璟已经熟睡,好歹留了半张榻给他。
中层的乐女还在奏唱着《西洲曲》,愁苦婉转的乐曲弄得人心烦。
他最终随手在房里找了一条帔帛堵住耳朵才能入睡。
第114章 行船
船近三门的晌午,长孙青璟听到船主与乐班班主的交谈,昼夜不停歇的琵琶箜篌声一时消散了。
僧侣们原先零散自发的的午课突然变成了与早晚时一样的统一诵经。
船速明显地减慢了,有船工开向客人们呼号祭祀开始,留在房中静待即可,不要饮酒娱乐,以免冲撞禹王。
年轻的船工们将香案、香炉、酒、盐、肉脯、纸马陆续搬上船头。
舵师与船主亲自主持祭祀,大家虔诚地向着案上的陶土大禹像跪拜,高声向空中念着粗浅的祷词:“禹王开恩,佑我船行;三门闯过,风平浪静。”
然后,船工们开始焚烧纸马,向河中投掷铜钱和米粟。
从未经过砥柱山的船客好奇地探身,暗中观察这种古老的祈福仪式,觉得既滑稽又粗鄙。
当船慢慢来到人门前方时,初次看到砥柱山的船客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山形嵯峨如剑指苍昊,仰望层嶂蔽日,俯瞰恶浪吞舟。
船客们口中说辞也不禁与“粗鄙”的船工们一致起来。
“禹王佑我。”
“阿弥陀佛。”
楼船缓缓地驶入最宽处不过二十步的两道岩壁之间。
两岸岩骨嶙峋,色赭如锈铁斑斑;石棱狞厉,苔斑若龙鳞片片。
船工们将桅杆底座上的引绳慢慢向船舷下方放出,两岸栈道上的纤夫用长竿勾取引绳,与主纤绳连接。主纤绳又在距离船身六七步处分作十几股纤绳,交由两边各十几位纤夫牵引。
只听得一声锣响,分隔在两岸栈道上的纤夫们缓缓拖曳着楼船在暗礁险滩之间挪动。
纤夫们随着栈道的上升几乎贴着离地十步的悬崖而行,两侧的船舷在纤头的号角与旗语指挥下,擦着嶂壁在这四里长的绝境中求生。
整艘船出奇地安静。
一个三四岁的陌生女孩儿蹦跳着跑上上层楼阁,外面的船舷贴崖壁而行的险境似乎与她全无关系。
相比勋贵家同龄女孩,比如长孙纫佩,这个女孩更矮小瘦弱些,皮肤和头发因为过多暴露在户外而发黄。
难得的是苦难没有夺走她好奇的双眼与探险的勇气。在并不平稳的船面上跌倒了就扑扑尘土站起来,然后在三层楼阁的每个舱室前东张西望一下。
阿彩正准备把这女孩赶去楼下时,长孙青璟注意到了孩子身上的斩衰,心生怜悯,便招呼她进入自己舱室。
小女孩倒也不怯场,道了声谢,便接过蝈娘递来的一盘子果脯狠狠咀嚼了起来。蝈娘问她父母姓甚名谁,她居然一脸困惑,言辞含糊。
“蝈娘,不要为难孩子了。她穿着斩衰,神志好像还没有从亲人的丧事中恢复过来。船又晃得人恶心。”长孙青璟想起了自己八岁丧父的情景,太息道,“可能她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你去楼下打听一下她家人,来去小心颠簸。”
阿彩发现小女孩手指黝黑,忍不住为她擦拭干净。
“慢点吃,小心噎到。”阿彩微笑着抚摸这孩子蓬乱的头顶,拔下自己头上银梳为她梳理毛躁打结的头发。
“用我的香泽和面脂吧。”长孙青璟想起邙阪道上那些急于将婴儿卖给贵妇人的饥民,想起未死之时已经为自己挂起招魂幡的母子,满腔愧疚化成急迫的补偿之心,便将女孩子抱到自己身边。
阿彩会意,将鱼洗盛满温水。长孙青璟亲自为孩子梳洗,在她枯发上涂抹香泽,又用面脂将她肌肤皴裂处一一填补。
这个孩子,有种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孩所没有的察言观色或者刻意逢迎的特质。
长孙青璟与阿彩主仆为这孩子梳洗干净后,她急于为陌生的、充满善意的女主人倒上饮子致谢。
大概在孩子心中,被施舍一碗粥与几个果脯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她已经习以为常。
但是从来没有人像母亲一样把她拾掇得干净体面。艰难的人生中偶尔透进了一丝光,孱弱的灵魂便奋力地攫住了它。
蝈娘干脆利落的脚步声传来。
“娘子,我打听清楚了。这是新来船工的女儿,母亲新丧,和父亲回河东投亲。船主本来不想收留他们父女,但是她阿耶居然识字能写《行程历》,且只要一半佣金,条件是带着女孩上路。船主心善,便应允了——这孩子平日就与厨娘在一起,不碍手脚,今天大概大家都在紧张过人门的事情,她得了空,就跑上来了……厨娘就在外面,可以即刻带走孩子……”
“这船主哪里心善了,精明得很,还不是抓住了鳏夫的命门占人家便宜,装什么大善人——你想回去吗?”长孙青璟搂着小女孩问道,“还是在我这里多呆一会儿?”
“我叫穗儿。”小女孩蘸水在地板画了个形似麦穗的物件,“娘子,穗儿想待在这里……”
“好!”长孙青璟爽快地答应,嘱咐蝈娘让厨娘先回去,晚些时候由蝈娘把孩子送回去。
阿彩好不容易在箱箧中找出一套波罗毬,四人一人一支短杖击球作乐。
日暮时分,航船终于驶出了“人门”。船工与船客们好像相互商量好似的,为自己绝处逢生而长吁一口气。
喝彩声、鼓掌声、祈祷声一时俱起,穗儿也扔下短杖和小球,跑到窗边看船工们收起引绳,船尾驶出夹壁,发出“啊啊”的惊呼。
一直在甲板上观看两岸风景的李世民终于回到舱室。
“我还奇怪你怎么不下来找我,原来在和一只小团子玩耍。”李世民蹲下身,细细打量小女孩,“我原以为纫佩是我见过最娇弱的女孩子,想不到还有更骨瘦如柴的……你从底层船舱的河东人手里买的?”
“是小穗子不是小团子。”长孙青璟笑着把瑟缩在身后的穗儿抱到身前,“是船工的女儿。她父亲宁可少拿佣钱也要把她带在身边,哪里舍得把她卖了?蝈娘打听了一下,说她阿耶在底层划桨没工夫照看她,她满船乱窜就迷路了——穗儿,去,把球打进门里!你不要输给阿彩!”
穗儿与阿彩、蝈娘继续着这种不太激烈的小马球模拟比赛。
“我看这孩子也不是很想念她阿耶嘛?”李世民轻声咕哝了一句。但是他依旧容忍着一个非亲非故非官宦人家的孩子留在自己舱室中玩耍。
“我在邙阪道上,看到太多苦命人了。”长孙青璟望着窗外与船工们招手告别,又在悬崖栈道上返程的纤夫,太息不已,“还有上东门、落星峪……今天能帮到穗儿,哪怕就是让她开心一两个时辰,我也觉得心中巨石落地。”
李世民点头默认,对长孙青璟先前的无力感表示感同身受。他顺手把穗儿打歪的球投掷回短杖边。
小女孩和阿彩抢球,一时欢脱,短杖便从手中飞出,砸翻了李世民身边盛放饮子的杯盏。
一时间,沉香味道的茶水飞溅,李世民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说了声:“小心!”
待他放下手臂时,穗儿已经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开朗好动,明亮的眼睛已经黯淡下来。她像只受惊又难以挣脱的小鹿一般伏身于地,以衣袖擦拭地板上的水渍。
穗儿因不可预知的惊恐而浑身颤栗,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只是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这孩子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吗?”李世民把穗儿拉起来,阿彩取来帨巾吸干水渍。
穗儿却像被烫伤般抽身跑到长孙青璟身后。
“我有那么吓人吗?”李世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她误会我要打她吗?”
“你脸色是不太t好,又灰又黄。”长孙青璟把穗儿护在怀里说道,“别怕,这个人只会虚张声势,伤不了穗儿。——毘提诃,你一定是看了民夫拉纤心情又不好了,我现在已经大概能凭你脸色猜到你心思了。”
蝈娘重新奉上饮子。长孙青璟嘱咐她包了些果脯、石蜜糖给穗儿,再将这孩子送回父亲身边。
小女孩向夫妇二人跪拜后离去。
“这孩子一定觉得自己下午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有一个心善的仙女……”李世民笑道。晚霞从西窗漏了进来,把他刚才如崖壁般生硬暗沉的脸孔映照得柔和明亮些。
“刚才河上的风吹把我的脸吹得有些僵硬,你陪我坐一会儿就大好了——希望你的穗儿晚上噩梦里没有我……”他拿起重新斟满沉香饮子的银杯,心情变得松爽了一些,不由开始自嘲。
“她梦里东西太多了,你排不上!——舵师居然没把你赶回来?”长孙青璟把玩着一支球杆。
“我是大主顾。再加上我又答应他只看不耽搁他,顺便还帮忙递东西,船工们便不算太嫌弃我……这次我还真觉得穗儿陪着你也不错,省得你看到悬崖栈道上的纤夫、悬挂在崖壁枯木间的船只残骸……”
“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可你会难受……”李世民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也罢。”
长孙青璟垂眸,又仰面默认。
“……你在想张亮、段志玄他们?”她望着晚霞,想起了那个多事的黄昏。
“也不知张亮找到段志玄父亲没有,段志玄在新安的曹家别业中修养得怎样?”
“张亮是你亲自送走的,段志玄的伤是我亲手缝好的,怎么可能有事?”长孙青璟执起团扇,轻轻拍打李世民肩头,“你我与他们告别时,两人都是生龙活虎的,难道他们连最苦最难的时光都捱过去了还无法自保?你既看轻自己,也看轻我,还看轻另外二位少年侠士,该当何罪?世民,振作些。到了河东,你亲自去打听他二人下落不就行了?”
“夫人见笑了。是我太过小儿女状。”他为豁达的妻子也斟上一杯饮子。
长孙青璟望着窗外问道:“船在往北行驶吗?”
“是。”李世民在阿彩奉上地果盘中挑了一大块石蜜糖,边嚼边说,“舵师说过了这一段险途就是顺流而行了。过了三门就无甚大碍。春天行船还是稳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