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对头成婚后by叶信言/月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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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临行前,一直在千恩万谢。
姜念汐心头酸酸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拿到银子后,村民没发一言,齐齐跪在地上磕头。
粗糙的额头与干涸的土地重重相触,干燥的尘土飞扬起来。
几乎迷住人的眼睛。
姜念汐被这样的场面震撼住,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再回到马车上时,她坐在车内,秀眉蹙起,轻咬着唇,一脸沉思的模样。
因为看她没怎么言语,裴铎干脆下了马,陪她一起坐在马车内。
“想什么呢?”
裴铎捏了捏她的鼻尖,温声道。
“就挺震撼的……”姜念汐回过神来,咬唇道,“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在此之前,我还以为至少百姓都能吃上饱饭,穿上暖衣。那个女子,分明比我大不了几岁,穿得那么破旧,裙裳都破了洞,孩子也很可怜……”
“这样的百姓还有很多,就连我之前去平定的匪乱,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是因为家贫,走投无路后才转而成匪,”裴铎眸底浮起一丝冷意,淡声道,“大周田税太高,百姓不堪重负,先太子还在时,周太傅曾提议改革田税,惩治贪腐,但皇上没有采纳……话说回来,如今大周的官场也得整顿肃清了,勤恳为民者太少,敛财为己者太多,像袁御史那种清正秉直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姜念汐沉默了一会儿。
她又想起了当初在京都袭击恒王殿下的那个半疯之人,那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裴铎握住她的指尖,唇角弯起,温声道:“不必担心了。方才那一群人中,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还要去京都告御状,剩下老弱的人,给他们的银子也足以支撑他们回到家乡。”
姜念汐还是有点忧心,“虽然告诉了他们菡菡家的府邸在哪里,袁大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但,这些人能不能进到京都?毕竟城门巡防,查验身份也很严格,他们如今与流民无异……”
裴铎勾起唇角笑了笑:“这你就更不必担心了,我猜冷枫肯定会派人一路暗送他们去京都。”
姜念汐:“???”
“冷枫?”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外,外头根本没对方的影子,“他有跟着我们吗?”
裴铎笑了笑,揽住姜念汐的肩头,温声道:“他率了一队兵卫暗中保护我们,乔装成普通人,跟在后面不远处。”
“是你吩咐他的?”
“不,我爹吩咐他的,他以为我不知道。”裴铎唇角勾起,随意地看了眼窗外,悠悠道,“那么明显,谁看不出来?我懒得揭穿他而已。”
姜念汐:“……”
这事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再之后的行程十分顺利。
只是在投宿时,姜念汐还会下意识去看一看,周边有没有逃荒的灾民,遇到衣衫褴褛需要帮助的人,还会给人塞些吃食银子。
裴铎还慢悠悠叹了口气,随口道:“姜大小姐真是心地善良。话说,我们出行应该多带点银子才好,沿途散发……”
姜念汐想捂住他的嘴。
裴铎又脱口而出:“裴府的银子够花的,你想怎么周济人都行。”
姜念汐闻言反而迟疑了一会儿。
她踌躇道:“要不,裴府的吃食用度、我的衣饰之类的用物少花些银子……”
裴铎挑起眉毛看了她一眼,轻笑道:“那些真用不了多少银子,开源节流,重要的是开源……不如我回去便督促铺子里的掌柜,让他们多赚些。”
姜念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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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如期到达承远。
晚间按例入住官邸。
官邸规模很大,足有五重五进,是专门用于接待到此办差公务的官员的。
以往永淳帝到此消暑,免不了要携带数十位大臣,承远此前的行宫殿房数量有限,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建了专门的官邸,距离行宫处不远。
官邸的人见到裴铎,如同见到偶像,十二分崇拜又盛情地招待。
免不了又得寒暄一番。
姜念汐甚至疑心,他们再远行时,只需要刷裴铎这张脸,就会一路通行无阻。
承远与京都虽然相距不远,气候却大不相同。
应该是此地抱山环水,地气充沛的缘故。
虽然初秋晚间有些凉意,但这个地方属实例外,夏季凉爽宜人,秋冬温暖舒适。
不过,因为此前一连下过数日大雨,地面角落处都生了苔藓,若不注意脚下,难免会跌倒。
姜念汐小心翼翼登上台阶,举目向远处望去。
此处遥遥可见一座规模颇大的行宫,各殿起起伏伏、错落有致,不过因为夜幕已经降临,看不太真切。
隐约还可以看到一座高耸的塔寺,静默地矗立在半山腰处。
姜念汐觉得有些奇怪。
她此前略微知道一些他爹来此督办行宫工程的事,行宫一般大都是类似猎苑的宫殿,即便有楼阁,也不会超过三层之多、数米之高,怎会有这么高的塔寺?
还没等她想明白,冷枫一行人陆续来到了官邸。
既然到了此地,他们也不用再暗随,得摆明身份才能入住官邸。
裴铎同姜念汐低声说了几句,又去与冷枫会面相谈。
她先去了官邸舍房。
端茶倒水收拾床铺的姑娘久在官邸服侍,对这里住过的人甚是熟悉。
姜念汐温声问:“姜侍郎一般何时才会返回官邸?”
她到了官邸,还没见到他爹,倒是见过了被她爹打发过来的姜府管事。
管事带来她爹的话,说是姜侍郎忙完今日的事,晚间回来再同她叙话。
姑娘道:“夫人,姜大人最近每日回来得可晚了,有一次都到了深夜……”
说着,她的黑眼珠骨碌碌一转,欲言又止。
姜念汐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怎么?”
姑娘迟疑道:“夫人,我听着近日侍郎大人似乎身体不适,夜里咳嗽不断……”
姜念汐一直等了很久。
深夜寂静,整个官邸阒然无声。
月亮没出来,寥落几颗星子挂在模糊的暗云之后,发出的的光亮比萤火还微弱。
房内掌了灯,姜念汐以手支着下颌,靠在椅背上,险些睡着。
朦胧中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一高一低,听起来并不矫健沉稳。
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
裴铎刮了刮她的鼻子,温声道:“快醒醒,岳父大人回来了。”
姜念汐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们是在她爹所住的舍房里客厅等待。
片刻后,姜怀远推开门进来,跨过门槛,却愣了一下。
这么晚了,闺女和女婿还在等他。
裴铎站起身来,先恭敬地拱手见礼:“岳父大人。”
这么些日子未见,他这女婿气质越发沉稳自若,听说前些日子还去了南都安置灾民,果然不负他当初的青眼。
姜怀远满意地嗯了一声,却又忍不住责怪道:“夜色这么深了,你们一路奔波疲累,怎么还执意等我……”
姜念汐唇角弯起,笑着喊了一声:“爹爹。”
姜怀远一看到自己女儿,那点薄责顿时不翼而飞,也忘了自己走路还不利索,用手捋了捋花白点点的胡须,脸上的皱纹绽出个蓬勃的笑容,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姜念汐心疼道:“爹,你的腿怎么了?”
裴铎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搀扶着姜侍郎在椅子旁坐下。
“前几日下了大雨,回来得时候路面湿滑,不小心跌了一脚,现下已无大碍,不过是行走有些不便,”姜怀远没怎么多提,省得他女儿担心,转移话题道,“少筠没跟着来吗?”
姜念汐面色十分忧虑。
她爹的腿一到深秋初冬就容易腿疼,现在跌到伤了筋骨,恐怕以后会更加不便。
“没让他跟着,现在日日去国子监认真读书,文章进步很大,夫子经常夸赞,”姜念汐提了她弟几句,接着问,“爹爹看大夫了吗?有没有按时吃药?咳嗽是怎么回事?”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姜怀远忍不住捋着胡须笑了,对裴铎道:“她从小就爱操心,我和她娘还有少筠,谁爱吃什么,谁生了病该用药,她比我们自己都清楚……”
裴铎勾了勾唇角,附和道:“对我也是如此,温柔贤淑极了……”
姜念汐:“???”
他什么时候生病用药了?
裴铎是在信口胡诌,哄她爹开心吗?
再回过神,她爹已经同裴铎聊起来了。
“岳父大人,行宫的工程何时完工?”
“按照之前的进度,月底本可以完工,”姜怀远的神色微变,语气也有几分凝重,“不过,一来,近日雨水繁多,耽误了进度,二来,有处宫殿不胜暴雨,坍塌了大半,现在还未确定是什么原因,所以,完工的时日得往后拖延不少。”
幸亏给她爹带来了秋冬用的衣物用品,姜念汐心道。
三人聊了一会儿。
姜怀远期间又断断续续猛咳了一阵。
姜念汐不由担心道:“爹,您咳嗽多久了,有没有按时喝药?”
“不过此前是染了一点风寒,咳嗽了大半个月,”姜怀远没怎么在意道,“每天都喝药,一点小毛病,不用担心。”
姜念汐亲自盯着她爹把一大碗药喝完。
待两人回到自己的舍房,姜念汐还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两人躺在榻上,裴铎捏了捏她的脸颊,问:“在担心你爹的身体吗?”
“爹的腿脚一看就没完全好,咳嗽又这么严重,”姜念汐枕在裴铎的胳膊上,拧着眉头道,“我疑心他根本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裴铎想说什么,动了动唇,觉得似乎不太妥当,又闭上了嘴。
姜念汐:“???”
“你怎么不说话?”
姜念汐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
裴铎轻咳了一声,慢悠悠道:“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你不要介意……”
姜念汐:“???”
她爬起身来,垂下长睫盯着他的俊脸,言简意赅道:“你说。”
眼神灼灼又充满好奇,看样子非要他说出来不可。
“是这样,就算你和你弟对你爹再关心,但毕竟不能经常陪伴在身旁,”裴铎忖度着道,“你爹……怎么不再找个伴儿呢?”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绝妙的好主意,”姜念汐呼了一口气,重新躺倒裴铎的胳膊上,两眼盯着床顶的撒花青帐,不知想到了什么,“此前也有人到府上提过,但我爹不想再娶,他心中只有我娘一个……”
裴铎闻言微微有些动容。
默了片刻,他冷不丁冒出一句,“姜大小姐,要是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也许是阴阳相隔,你会不会再……嫁?”
姜念汐:“???”
这种情况,不应该是她问他这句话吗?
一向习惯了他的口不择言和语出惊人,姜念汐反问道:“你想要我怎样?”
裴铎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摩挲着下巴,不是十分正经道:“你怎么把问题又踢了回来?我想听你的真心话……好吧,不给你出难题,我觉得,你没必要为我守寡……”
他假装坠崖那次,就曾玩笑般说过不必她守寡,但过了些时日,心思又变了,一想到万一他死了,她匆匆忙忙又嫁了人,心里就十分不爽快。
姜念汐:“……”
她看了眼自己柔弱的身板,再轻轻摩挲几下裴大人结实的腰腹,慢条斯理道:“裴少爷,照咱们俩的身体情况来看,我坟头的草有两尺高的时候,你也未必会死……”
裴铎胸膛震动,闷闷笑了几声。
姜念汐恍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呸了一下:“不许说死的话题,我要你长命百岁。你学我这样,轻叩床头三下,不吉利的话就不会成真。”
裴铎重重叩了几下。
“不行,不能多不能少,必须是三下……”
“这也太较真了吧,我力道重,一下顶三下……”
“……跟力道没关系,扣三下。”
姜念汐不依不饶。
她坐起身来,双膝跪在他身体的两侧,两手捏着裴铎的脸颊,凶巴巴道:“裴少爷,必须按我说的做!”
如瀑的乌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寝衣有些松散,新雪似的玉白肩头无意露了出来。
发尾扫在他的手臂上,触感微痒。
裴铎盯着姜念汐清澈潋滟的眸子,喉结滑动几下:“姜大小姐,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别轻易用这个姿势……再多一秒,我就受不了了……”
姜念汐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样的动作不太妥当。
她抿了抿唇, 立刻从裴铎身上翻下来,乖巧地躺在一旁。
还拉过被子把自己裹严实,只露出个脑袋, 不过依然没忘了提醒他,“裴少爷,叩三下!”
裴铎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伸展长臂去扯她的被子, 商量道:“好, 按你说的做。姜大小姐, 今晚……可不可以?”
闹腾了小半宿才睡下。
第二日起床比平时晚了些。
姜念汐洗漱后,要去同她爹一起用早饭。
这是昨晚就说好的事。
父女两个还可以趁不多的相聚时光聊上几句家常。
破晓未至的清晨,天空是灰蒙蒙的, 厚重的云层像未晕开的墨块, 沉甸甸地挂在空中。
还未走到姜侍郎所居住的舍房前,姜念汐便看到姜府管事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往外走。
她讶异地叫住管事;“发生了什么事?”
管事这才看到姜念汐,拧着眉头道:“小姐, 行宫那边出了点事,老爷已经过去处理了。”
看管事那焦灼不已的神色, 显然不是什么小事情。
姜念汐心中咯噔一声, 莫名感到十分紧张:“到底什么事?”
管事咽了咽唾沫, 匆匆擦去额上的冷汗, 艰难道:“是新建的塔寺, 大半个都倒塌了, 压死了不少劳工, 还有几个督工的官吏……”
话未说完, 阴沉的天空轰隆隆响起一阵闷雷声, 由远及近,像是炸在了耳边。
眼看是又要落雨的前兆。
姜念汐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四肢百骸瞬间僵住,连肺腑间的呼吸都十分艰难。
她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整个人险些站立不稳。
裴铎及时捞了一下她的腰身,扶她站好。
劳工和官吏在行宫工程中被压死,失去性命,这简直是天大的事。
至于这件事的后果——姜念汐下意识掐住手心,让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去推测,她爹做为行宫督官,一定难逃其咎,恐怕轻则免职罢官,重则死刑难逃。
而且,高楼倒掉,未坍塌部分还有余势,一旦靠近,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
或许还会有施救的人再次被砸伤。
好半天,她才找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道:“快带我一起去……”
还未到行宫处,天空便开始噼里啪啦落下雨点,偶尔砸在胳膊上,力度堪比豆大的冰雹。
姜念汐心中焦灼,甚至没觉得有什么疼痛之感。
她提着裙摆,举目望着不远处坍塌的楼阁,唇线紧抿,一直默默往前走。
裴铎把伞举过她的头顶,尽量不让雨点打湿她的衣襟。
“朝廷肯定很快就会派人来彻底查清此事,待一切调查清楚再下论断不迟,事情的结果未必如你所想的那么坏,”裴铎沉声道,“岳丈大人在工部任职多年,经历了多少大小工程,就连先帝的陵寝都是由他一手督建,从未出过一桩意外。这次事发突然,一定有什么未知的原因,及时查明真相才最重要。”
姜念汐回过神来,微抿着唇,恍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裴铎抖了抖伞边淅沥不断的雨珠,沉声道:“你自小耳濡目染,不是也懂些修殿造桥之类的东西吗?我们先去看一看,说不定能找到原因。”
两人到达坍塌的塔寺旁时,砸伤压死的人已经悉数从砖石瓦砾断木下移了出去。
姜怀远面色凝重,用手扶着劳累过度的腰,脚步踉跄地在风雨中指挥,时不时重咳一声。
他只看了一眼姜念汐,重声责怪道:“胡闹!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还下着雨,快让境安送你回去!”
说完这一句,她爹便又匆匆去忙别的事了。
多个重伤的劳工正被移送到承远的药堂去诊治。
他们的伤口用纱布临时包扎了一下,血迹渗透出来,胳膊或者腿部软绵绵地耷拉着,呻吟哀嚎声依然不绝于耳。
极其震动人心的惨状现场。
姜念汐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苍白若纸,沉默着没再说话。
握住裴铎掌心的纤手细微的颤抖。
裴铎疑心她会吓得晕倒,不由道:“要不这样,咱们先回去,等明日再来?”
明日至少清理过坍塌现场的劳工,不会这么触目惊心。
姜念汐唇瓣无声动了几下,嗓音干涩道:“裴大人,不用担心我,我不怕……就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裴铎捏了捏她的手指,低声道:“那千万别强撑,要是难受就告诉我……对了,你想吐吗?”
姜念汐:“???”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按住胸口,莫名道:“不想,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有些士兵初上战场,看到血腥的场面,会两腿打颤,头晕呕吐,”裴铎语气轻松道,“我觉得这场面对你来说,不亚于战场了。”
姜念汐:“……”
她定了定神,勉强勾起嘴角,道:“我真得还好。”
说话间,裴铎扫了一眼旁边的木棚。
透过缝隙处,可以看到十多具被压死的劳工尸体,他们的身体悉数被蒙上了白布,静默地躺在那里。
这里变成了一间临时的停尸房。
还好棚门紧闭,牢牢上了锁。
这种场面对女子来说,恐怕就不像方才那样的情形容易接受了。
更何况姜念汐身娇体弱的,胆子也不大,万一再吓到……
裴铎拧起眉头,看了一眼姜念汐。
还好她正蹙着眉头盯着坍塌的废墟处,没注意到这边的木棚。
下一刻,腰身被轻轻揽起。
姜念汐轻呼一声。
倾盆的雨点转为绵密的细雨,雨丝斜飞,沾湿了鬓边的乌发。
裴铎单手执伞,足尖点地,转眼间,带她跃上了阁楼旁的高台。
高台有阁顶栏杆,原是官员用来在高处督工的地方。
“在高处俯瞰,可以一览全貌,”站稳后,他扶了扶姜念汐的腰身,随后放开,指着下方,沉声道,“我们原来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坍塌的砖瓦,反而难以看出什么。”
因为下了雨,行宫处的这处地方反而暂时没有了人。
姜怀远身边一个能干的江姓官吏不久后也来到了此处。
“江大人,”裴铎道,“我记得此前贵妃娘娘凤体不安,圣上应僧人建议修建承远塔,供奉经书,说是可以为娘娘消灾,为天子祈福。这事因为国库没有银子不了了之,怎么如今又建了起来?”
姜念汐微微一惊。
她爹此前曾同她约莫提过几句。
在承远修缮行宫所费银两颇巨,朝中大臣本就有人反对,时不时还会有人弹劾。
大周近年并不安稳,西北有疫情,如今还未平息,沿河河道未改,洪灾频发,中部一带又干旱无雨,农粮歉收。
即便勒紧裤腰带,国库的那些银子也不够花。
修缮行宫的事她爹虽然不赞同,但官职在此,圣上又执意如此,可以说他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接手了这件事。
谁承想永淳帝还夹带私货,又修了承远塔?
江大人约莫四十多岁,面白须少,闻言用手搓了几下下巴,随口叹道:“裴大人,这不是圣上又下的旨意吗?咱们做臣子的,不过是奉命行事。”
裴铎勾起唇角,客套道:“江大人辛苦。行宫工程浩大,又由我岳丈大人亲自坐阵督建,按理来说不应该出这么大的纰漏,这好不容易建好的承远塔,怎么就倒塌了呢?”
姜念汐收回远眺的视线,抿起唇角,下意识看了眼江大人。
江大人干巴巴笑了一声,道:“这……我也不好下定论。不过据本官看来,肯定与前些日子连降大雨有关,塔寺施工进展很快,砖瓦用的是糯米墙泥固定,因为雨大,黏合刚黏合的墙砖并不稳定,再加上昨夜山涧处刮了一阵怪风,劳工拆下支撑固定塔顶的木桩时,便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裴铎垂眸看了眼姜念汐,发现对方正微蹙起眉头,似乎对江大人说的话并不完全认可。
“修缮扩建行宫殿所,虽然是我岳丈行督工之权,全权负责,但他老人家毕竟精力有限,且此前摔伤了腿脚,还有咳疾,”裴铎双手抱臂,沉稳道,“不知这承远塔,是谁协助他老人家督工?”
江大人心事重重地咳了一声。
他捻着下巴上几根胡须,语气不明道:“实不相瞒,正是在下。这事一出,圣上难免会龙颜大怒,派御史到此来彻查此事,本官已经做好了官职不保的准备。”
姜念汐微微侧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裴铎。
待江大人离开后,淅沥不断的绵密细雨渐小。
离开前,江大人还力劝两人,道:“两位不如早些回去,事情总能查清的。”
裴铎牵着姜念汐的手,低声问:“你觉得有异常?”
姜念汐微微颔首,思忖道:“江大人说得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仔细琢磨,便觉得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
裴铎俯身,做出个洗耳倾听的姿势。
姜念汐握在他的指尖,信步向台阶下走去,边走边道:“从已经坍塌的砖石来看,塔寺至少有十多层的高度,昨晚初到官邸时,我还曾远远见过它的模样。按说这样的高度,怎么会因为砖瓦不牢,突刮狂风便会倒掉?”
裴铎随口道:“虽然这玩意我不是特别了解,但从外行来看,也知道应该与拆塔时固定楼宇的木桩子有关系……江大人似乎一点也没提这个。”
“我第一反应也是这样,但仔细想来,又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用于固定的木桩拆下会出现倒塌的情况,大概可以说明,塔寺的台基没有建稳,”姜念汐顿住脚步,用纤手指着前方坍塌废墟处露出的基石,若有所思道,“可台基分明是选用最好的石料,位置也在正中,况且我爹应当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才对。”
雨丝随风拂来,裴铎又撑起伞来,举在两人头顶上。
姜念汐在他身体一侧,这才发现,两人之前冒着大雨过来时,他悄然把伞往她身侧倾斜,外袍几乎打湿了大半。
她颇为心疼地摸着他全湿的衣袖,担心道:“你衣服湿透了,会不会染上风寒?”
“湿了一点而已,不用在意,待会回官邸洗个热水澡就行了,”裴铎脚步未停,提醒她注意脚下,接着道,“所以,你有什么推测?”
姜念汐抿着唇道:“裴大人,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知道的也只是些皮毛。想来江大人应该比我懂得多的多,还有我爹,不过因为今日的事太过紧急,他肯定没时间来处理……我们走近废墟处看一眼吧,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未坍塌尽的楼台,还有将近三米高的残垣,静默地矗立在细雨中,断裂的青石砖瓦散落一地,还有东倒西歪刷过黑漆的顶柱,尽数泡在地面的雨水中。
裴铎拣了块相对干燥又稳当的基石处,俯身把姜念汐抱了过去。
她提着已经沾湿的裙摆,丝毫没顾脚下的泥污,蹲下身去,用手指触摸青砖上的糯泥。
裴铎学着她的样子,用随身携带的匕首,翻出几块砖石扒拉着看了一下。
“淋过雨,看不出砖石黏合到底怎样,”裴铎转首过来,问,“你发现了什么?”
姜念汐垂下长睫,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断成几截的顶柱,指着离顶柱更近的地方,道:“裴大人,带我过去。”
裴铎估量了一下距离,收起匕首,环住姜念汐的腰身,大步跃了过去。
方才两人呆过的地方,砖石遽然抖了抖,轰隆一声砸在了地上。
姜念汐一惊,双手下意识抱紧了裴铎。
待两人在顶柱前站定,裴大人的衣襟上多了两只异常显眼的泥手印。
姜念汐:“……”
她看了看自己沾了泥水的手指,不好意思道:“我本来不想抓你的衣裳,但刚才的声响太大,吓我一跳……回去给你洗袍子。”
裴铎好笑地揩了一下她的鼻尖,“这点事还用解释吗?倒是你看不到,自己鼻子上也沾了泥……”
两人很快回到正题。
姜念汐指挥裴铎用匕首刮去顶柱的外漆,又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
“发现什么了?”裴铎下意识用手指叩了叩柱身,道,“这柱子的取材不错,柱体粗重,看外形竟然和檀木很像。”
姜念汐眼前一亮。
“对,我想起来了,这种木材叫铁木,木质厚实,最适宜做顶柱,不过价钱极贵,产量又少,需要从岭南运过来,”姜念汐言简意赅介绍完,突然顿了顿,面色微变,“它和檀木不仅外形像,有一个特点也很像。”
裴铎示意她说下去。
姜念汐欲言又止,又重下垂下眸子去看身旁的顶柱。
她这次谨慎了很多,一直抿着唇,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她唇瓣动了动,低声说出一句话:“裴大人,我想我找到承远塔倒塌的原因了,必须马上保存证据才行,一旦再过几个时辰,恐怕再难发现真相了。”
旁边残断的塔墙承受不住雨水的冲刷,突然向这边倾倒下来。
姜念汐只觉得眼前一暗。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裴铎已经提着她,转身跃到了几丈开外的距离。
姜念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紧张道:“裴大人,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裴铎勾起唇角:“怎么可能?不过,幸亏我发现得快,你刚才还没说完,到底怎么回事?”
姜念汐回过神来,道:“你先按我说的做,快来不及了,等会我告诉你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