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奁尘满by挑灯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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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在马上,他细细回忆自己今日说的字字句句,实在找不出令自己信服的理由,告诉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让那位娘子露出那样的眼神。
便是听见主子的口谕后,她猜到主子原话不会客气,按规矩客客气气跪接了,眼神虽冷,他也能懂那是因为委屈。
可后头那个眼神分明是他再说的话闹出来的。
可他思来想去,也不过就提了大选的事,还是打算让她高兴才提的,怎么会因为这个怨愤?
琢磨了半天,人到了宫门口,下来小跑着赶去东宫时,他脑子里忽而想到陆夫人方才的那句话。
她说,定下太子妃是大喜事,届时要去东宫讨杯酒喝。
讨杯酒喝?
容安眉毛皱在了一起。
作为那位娘子的母亲,大婚之日是在国公府送人登婚车的,又不是宾客,会来东宫讨酒喝?
容安一下子明白了症结所在!
因那天夜里之事,主子虽明面上不许人议论半句,那时多少夫人娘子亲眼所见,这些人在亲贵里头少说也有一二成,明着不许说,暗里却都在传,传来传去,便是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那位娘子声名已是尽毁。
在那位娘子心里,只怕已绝望透顶,觉得自己再无可能留在主子身边,六年爱慕空付了流水,主子又没半分表示,可不就因爱生恨?他越提,便越恨。
容安自觉想得透彻,嘴边噙了笑,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有力起来。
知道症结在哪,就好想法子了。
恨得好!越恨越好!因爱生恨,归根结底还是在爱上,若那位娘子得了长阁殿递去的帖子,知道主子心里有她,自然也就不会再闹脾气了。
只是主子这里,案头上哪件事都重要,那位娘子若成了太子妃,倒是该少闹些脾气才好。
不然多来几次,主子不可能奉陪不说,只怕迟早会惹了主子厌烦,白费了过去六年。
一直到东宫里头,容安都从未想过会是那位娘子有了别的心思。
但凡见过她六年来所做一切,都知道她攀附着主子而活,攀得吃力也始终不肯离去,若最终无法留在主子身边,不说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只怕日日以泪洗面是少不了的,这样下去,恐怕连寿岁都要短一大半。
他根本就没想过她会对主子死心,自然也绝不会考虑她嫁与他人为妻的事。
居玄堂里灯还未熄,容安看见便知道主子回来了,忙加快了脚步。
李珣刚从校场回来,沐浴后换了寝衣,薄薄的缭绫覆在洗过冷浴的身上,热意中隐隐透出股寒气。
他面容冷静,丝毫看不出不久前才大怒过。
容安暗道果然如此,主子到底是主子,养气功夫到了家。
李珣拈着笔在折子上勾画,见容安回来了,头也不抬道:“她怎么说?”
语气平稳。
容安笑道:“薛娘子是国公府出来的,礼数自然不会缺,听了主子口谕便说受了教,保证日后不会再犯。只是奴婢听着,那语气可有些委屈。”
“委屈?”李珣笔尖顿了顿,抬头看向容安,见他神色有些躲闪,唇畔勾起凉薄一笑道,“只怕不是委屈,而是生气罢?”
“怎么会!”容安吓得一激灵,立马道,“许多事薛娘子不知个中曲折,更不明白主子的良苦用心,主子突然不许她继续查下去,她身上污名未去,少不得要委屈些……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奴婢又提了大选的事,薛娘子一听说,脸色便缓和了。”
李珣拈着笔管,轻轻靠在了圈椅上,想着那人鲜嫩如桃的脸,神色莫名。
那张脸可以上一刻生气,下一刻又巴巴地来讨好,如同六月的天气,变得比谁都快。
容安说得倒合她平日脾性。
听见要大选,她就这般高兴?
李珣笑中多了几分真实的愉悦,去了校场又冷浴后未曾消散的怒意,此时才算彻底去了些。
他想,岭南的荔枝就算是甜,她想尝,日后由他给她就是,算什么稀奇。
容安也感受到书室里头一煦,趁热打铁道:“主子,那奴婢便去回了长阁殿那里,赶着将这件事办了?”
李珣想了想,道不急。
他与她来日方长,没必要匆忙,等忙过这阵子,上京里头也会太平些。
“叫程昱进来。”
容安想说什么没说,退了出去,换程昱走了进来。
“岭南那里有何动静?”李珣始终拈着手里的笔管,长指如玉,但听着叫人莫名胆寒,仿佛拈的是方才校场里头的长剑。
程昱紧了紧神,回道:“传回的消息里,崔延昭曾想偷偷返回上京,被他母亲劝下了,之后倒没有什么异动,往返于岭南各地,替他父亲办事。”
“是吗?”
李珣看向窗外,眼底怒火一时没有彻底压住。
看来那天夜里头的事不算冤枉了他,若不是他心存觊觎,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有些事本可以避免,他留在那人身边的人,只不过晚到半步。就那半步,就让上京的议论声里,多了崔延昭与那人的名字。
几次想来,他真的对他动过杀念。
“程昱!”
“臣在。”
“去告诉崔宜,此后岭南之地不必进京述职,改御史巡查,三年一次。凡有进京者,除去商贾贸易,皆要上报审查,审后放行,不可擅自行事,违者,刑罚上不封顶,孤王可以治他忤逆之罪。”
李珣将笔一丢,大步离开,又回到了湢室。
第29章 嫁到岭南去。
往后过了大半个月,薛明英一直在上房养病,每日喝着滋补炖汤,还被逼着卧床休息,养得人都懒了。
只是上京的雪都已经下了两场,却还没听说岭南有信来。
也没听说有大选的消息。
帘子一起,秦妈妈又送了汤进来,薛明英一勺一勺喝着,后一件事压根没放在心上,只想着岭南到上京路途遥远,就算那封家书从岭南寄出了,慢一些也是有的。
可心底也一遍遍琢磨过别的。
无论怎样她都接受,本就是她对不住哥哥和二姨。
“我喝完了,秦妈妈。”
她抬头,将小碗又还了回去,病了这些日子,整个人越发沉静下来。
秦妈妈看得隐隐心疼,接过了碗笑道:“便是这样好,再过几日,小姐便能好全了。”
她和夫人一样,只盼着这个从小多灾多难的孩子能不再受飞来横祸,一辈子多些顺遂,再多些。
三日后女医又来时,看了看她的脚,果然已经痊愈,平滑细白,看不出伤过的样子。
薛玉柔忙着念佛还愿,还亲自吃了五天素。
薛明英见她好似全然忘了岭南来没来信,悄悄松了口气,她怎么都行,母亲不放在心上就好。
但接下来几天里,薛玉柔总是隔了一两个时辰就想着法子打发秦妈妈出去,听见秦妈妈回来就暗暗期待着什么,秦妈妈一摇头,她便消沉下去,半天地不说一句话。
薛明英看在眼里,终于在一天母亲频频看向帘外时,也跟着看了过去,问道:“娘在等秦妈妈?”
薛玉柔怕被她看出端倪,佯怒道:“我打发她去办件事,往日便是她靠得住,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去了就不回来了。就在家里也没了消息,去了可有几刻钟了!”
薛明英却听了出来,给她送上一杯花茶,笑了笑道:“娘,许是路上不好走。”
薛玉柔接过茶抿了口,摆摆手道:“不是……不是这件事,旁的!”
“娘知道我说的哪件事?”薛明英仍是笑着,也不反驳。
薛玉柔见她看出来了,一愣,放下茶杯,顺手替她理了理衣襟,装作浑不在意道:“就算是那件事,我也就是闲来无事想想罢了。眼看着这些日子你好多了,我心里才舒坦些,旁的事都无妨,你也别放在心上。”
她已在不动声色地垫着话,想着若真的不行,再挑别的地方就是。
她偏不信,天底下这么大,就找不出一个地方,能让她好好的。
可想是这样想,她还是记挂着岭南,心焦地望了眼帘外,盼着下一刻秦妈妈便冲进来,高高举着一封信,说是从岭南来的。
薛明英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发着涩,愧疚又浮上了心头。
也更觉得自己从前错得厉害,只知道踮起脚一个劲儿地去够自己够不到的东西,做些不切实际的梦,却忘了回头看看母亲见着那样的她,该是何等难受。
她靠在了母亲的膝上,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味,轻声道:“娘,就算一时等不到,或是等到了不想要的,也没关系。”
薛玉柔一愣,低头看了眼她愧疚不已的样子,轻摸了摸她的脸,有些涩然道:“哪里就到了这时候。你放心,你二姨和哥哥会应下的,定是雪封了路,或是来的路上人跌了跤,才耽误了……”
“真的,娘”,薛明英轻轻拉着她的手,向她淡淡笑道,“事不遂人愿,常有的事,我都知道。”
薛玉柔看着她,不知不觉眼角就湿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才养回了些,不像早些时候那样瘦了,可看着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原来是脸上的稚气早已不知不觉褪去,知晓了人事,不再是当初那个满脸倔强要做成什么事的孩子了。
才要说些什么,秦妈妈匆匆掀帘走入,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信,眼里的笑意像要溢出来,高声道:“夫人,拿到了!”
“在哪里?”薛玉柔眼一扬,心跳得一停,见她手上拿的东西,却又剧烈地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也不用刀裁,接过信封就呲呲地撕开来,一展开信纸就迫不及待看起来。
她心里急得像火在烧,看得格外快,看完后,忍不住眼中含泪,却又眉眼带笑,将信纸一齐送到了薛明英面前,促声道:“阿英!你也看!亲眼看看你二姨如何说的!”
薛明英接过来时,也猜到了写的什么。
定是哥哥答应了。
但即便猜到,真看见的那一刻,她还是被那些温暖的字句看得湿了眼眶,久久无言。
信的开头,薛玉柔写得得意。
“阿姐,我素来喜欢阿英,她还小时便想抢在旁人前头,将她订下,你偏不舍得她远嫁,说想养在身边,不顾姐妹情深,一口就回绝了我。时来运转,如今却是你来问我了,还问延昭肯不肯?”
随后,她便忍不住将心声全盘托出。
“延昭如何不肯?我又如何不肯?阿英是我看中的孩子,早在你有这个心思以前,我就认准了她,那日在祠堂我也同你明说了,这次我陪延昭来上京,就是想把我养的这个儿郎亲自带到你跟前,叫你亲眼看看他是何等模样,人品、样貌、才学,配不配不得上阿英,值不值得你同我家定亲,让你把阿英放心交给他!”
在这之后,她又道:“只我知道,岭南远不比上京富庶繁华,偏居一隅,即便都督府倾尽全府供养,阿英的日子也远比不上在国公府时候。”
“但我敢说这样一句话,阿英若来了岭南,我做她的母亲,必定叫她在这里比在上京痛快十倍,谁也不敢轻视她,更别提什么欺负!”
“往后你看看我如何待她,若没做到这些,算我这个母亲做得不称职,你只管拿出国公府的威风,来岭南亲自接了她走,我绝无二话!”
之后便是她将岭南的舆图分几张亲手画下,寄了来,分别细细写下了哪里有好玩之处,哪里有好吃之处。
格外显眼的,还有那舆图上朱笔勾点的两处地方。
薛玉净特意在信中解释,岭南别的不多,唯独荔枝最多,但哪里的荔枝都比不得增城的,有一处勾出的便是增城。
她还从自家儿郎口中得知,上京里头有位娘子喜欢马,都督府里专门辟了块地,养了几十头马,尽可以挑着骑。另一处勾出的,便是都督府。
薛明英越看,眼中越发温热,尤其看到舆图上朱笔勾画的都督府时,想到二姨待她亲热的样子,抿了抿唇,眼里泪意闪烁,“娘,我……我没想到二姨一点儿都不介意。”
怪不得这封家书寄了这么久,那些舆图的笔锋细腻,想想都知道画了多久,二姨做了这么多,就是要让她放心去岭南,别有后顾之忧。
“阿英,我早说了,你二姨和哥哥,与那人不一样……”
薛玉柔激动地说着,呼吸牵动了肺腑,猛然咳嗽起来。
薛明英忙跪在了榻上替她叩背。
薛玉柔咳嗽个不停,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心里比谁都明白,她这副身子撑不了几年了,将她留在国公府、留下上京,就是把她留在了一辈子的困局里头,再想走也走不了了。
既然岭南这封家书她等来了,就该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到岭南去,让谁也拦不住她的锦绣前程。
她心里发了狠,硬是逼着自己压下了咳意,喘着靠在引枕上,握紧了薛明英的手道:“阿英,娘要你明日陪着娘入宫,去见皇后娘娘。”
“娘要去问问她,身为一国之母,后宫是她在管着,你在宫里出的事,身上被人泼了脏水,我向她要道赐婚的懿旨,她给不给?”
次日,薛明英便陪着母亲去了长阁殿,求见皇后娘娘。
初时皇后娘娘听了要求她赐婚,眼里诧异掩都掩不住,落在薛明英身上的眼神也变得怪异。
都这般了,她还不死心,竟还想着入东宫?
这件事事关储君,她可做不了主。
正皱起眉头,准备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却听到了薛玉柔提到她怎么都没想过的岭南崔家。
皇后一时愣住了,直了直身,仔仔细细地看了眼薛明英,见她坐在薛玉柔身边,面色如常,安之若素,未见丝毫抗拒之色。
这不单单是她母亲的意思,也是她的意思?
皇后想到这些日子宫里发生的事,眉头一松,露出淡淡的笑来,眼中多了几分兴味,“成人之美的事,本宫自然情愿,只是——”她话锋一转,“齐国公是重臣,说不准陛下有别的安排,待本宫派人去紫宸殿问问,再给陆夫人答覆不迟。”
说着,她手轻轻一挥,派身边的姑姑出了长阁殿。
薛明英见那姑姑出去时,长阁殿的殿门一开,外头阴沉沉的,似要下起雨来。
她长指紧紧攥住衣袖,垂下头,掩住了眼中的几分不安。
她没见过这位皇帝陛下几次,从未听说他曾插手谁的婚姻之事,有求赐婚的,至多便是求到皇后娘娘这里来。
但她知道,若皇帝不准,皇后娘娘便绝不会准允。
薛明英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寒暄,脑中有根弦紧紧绷着,暗暗求着不知谁人。
就让她如愿这一次,一次就好。
过了会儿,她听见那姑姑脚步匆匆地走进来,眼睫一颤,倏得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那姑姑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后娘娘面前。
她心向上提了起来,双唇紧抿。
下一刻,她听见那姑姑带了笑意的声音响起。
“回娘娘,奴婢将这里的事都禀告给陛下了,陛下一听便极高兴,说崔宜崔都督戍边有功,岭南亏得有他守着,又与齐国公是连襟,两家人亲上加亲,这门亲事……”
那姑姑顿了顿,薛明英见她促狭地看过来,愣了愣,又听她接着道,“乃是天作之合,陛下准了!连娘娘的懿旨也不必下,等过个几日,挑个良辰吉日,陛下亲自下一道旨意,将薛娘子许给崔家,结准这门亲事!”
这便是应准了。
还要亲自下圣旨赐婚。
薛明英被母亲急忙拉了起来,跪在皇后娘娘面前,磕头谢恩。
磕头时,她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落在地上,忽然想起那年十二岁,母亲与父亲刚刚成婚,也是这般带了她入宫求见皇后娘娘。
磕完头起来后,皇后娘娘问她要不要去花园走走。
她摇了摇头,满怀期待地问,东宫在哪里,她想去东宫看看。
六年过去,她想去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岭南,曾经想去的地方也再不愿踏足本分。
谢恩之后,薛明英起身,和母亲向长阁殿外走去。
一步一步,仿佛她正从这六年当中穿行而过,亲眼看见许多个从这里向东宫奔去的身影,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期待,最后却都消散了,什么都没留下。
可是,会消散的、留不下的,本就是不属于她的,也是她用尽全力却得不到的,既然如此,她就不要了。
薛明英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
殿门一开,耀眼的日光洒在了她脸上,她抬手一挡,又慢慢放了下来,发现刚才密布的阴云早已悄然散去,青天白云之间,冬日难得旭阳正悬在天边。
“娘,我在这个地方求的事,也如愿一回了。”
她看着那冬阳,轻轻说了声,侧过脸对母亲笑着。
薛玉柔眼中发红,摸了摸她被日头照得发暖的脸,含泪点点头道:“我也不曾想到,今日会这般顺利,也是叫我如愿了。阿英,我们回家去,岭南隔着远,有许多东西得早早预备起来了,不然来不及。”
薛明英挽着她往前走,笑道:“好,我听娘的,娘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回家。”
可转过这条宫道时,她却看见那人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处,朝这里走来,路两边跪倒了宫女太监,口中皆道:“拜见太子殿下。”
薛玉柔当即担心地朝身边看了眼。
薛明英却仍是笑着,还告诉她“太子殿下来了”。
她不避不让,在人走到跟前时,随母亲给他行了个再端正不过的叉手礼,得他免礼后,起身,看着他下颏处,眉眼未抬,面色淡然。
李珣随口应下她母亲的寒暄,眼轻轻一垂,便落在了她身上,感觉到些许异样。
她今日格外……格外的守礼。
上次到东宫时,面上虽也礼节周全,却特意挑了离他最远的位子坐,一眼便能看出她在生气,气性还不小。
这次却是平淡如水,在她身上看不出气与恼,仿佛和那些见了他的寻常官宦之女没多少差别。
唯一有的,大概就是她身上没有那等战战兢兢,站在他面前,不怒不喜,不忧不惧,像是……将他视作了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李珣皱起了眉头,眼微狭。
容安不是说她委屈?这是委屈的样子?
她不过是换了个法子生气,还是为了岭南那人。
见她亭亭而立,却沉默寡言,不似从前想着法子靠近他,李珣悄然压下从心底涌起的怒意,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失措,袖中掌握成拳,不再看她,朝薛玉柔淡淡颔首道:“陆夫人,孤王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他便拂袖走了。
衣袍扬起的风无比凌厉,好似能割伤人。
见他走了,薛明英终于抬起了眼,却没看他,而是看向前方的路,重新挽住母亲的手。
可不知为何,走到路尽头时,她想到这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便又想起他的两次救命之恩来,顿了顿,还是回头看了眼那人的身影,见他步伐果决,向前而行,绝不会为谁停留的样子。
她想起在净莲寺见他,第一次和第二次,自己硬生生绊住了他的脚步。
当初他脸上的神色是怎样?
隔了许久再想起来,许多事都变得模糊了。
她笑了笑,暗道:他救了她两次,也伤了她与哥哥一人一次,或许冥冥之中,便算她还了他两次救命之恩。
从今往后,两不相欠,连面也不必再见,真好。
李珣走到紫宸殿前时,脑中挥之不去的,还是那张仿佛再守礼不过的脸,和往常那个见了他便俏生生地笑,见他看过去,还会受宠若惊地眨眨眼的样子,简直像变了个人。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陌生得紧。
仿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悄然消失了。
直到入了紫宸殿后,被皇帝指了指棋枰一侧的位子,入座落子时,李珣也没有彻底压下心底的烦躁。
但他棋艺高超,和皇帝下棋时输多少子都是由他把控,下了十来手后,差不多的时候便在边角落下一子,朝人道:“父皇,儿臣输了。”
皇帝笑眯眯地看了眼棋盘,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身后的屏风,手拈了粒棋子摩挲道:“朕叫你来,除了下棋,还是要和你商讨两浙之事。你看应元直是不是先押回上京,审一审再定罪来的好?”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便有人影一晃,妃色宫裙一角露出了屏风外,屏风后的人还浑然不觉。
李珣微垂眸,面无表情道:“应元直还是在两浙就地斩杀为宜,儿臣向父皇禀过,除去贪污,他还在府中蓄养精兵,图谋不轨。”
“朕知道”,皇帝早已琢磨过,也没打算留着他的命,只是缓一缓而已。他又看了眼屏风,靠在椅背上道,“不过你也知道,三年前你已经处决过一次贵妃家中人,应元直是应家唯一剩下的男丁了,就地斩杀,是不是太寒了贵妃之心?她陪在朕身边多年,侍奉得尽心,却膝下无子,朕常觉得亏待了她。这回的事,不如挪到上京,叫众臣们议议再行处置?”
李珣回得冷静,“回父皇,他是谁家之人,都不重要,重要的唯有我李姓江山。不杀一儆百,不叫两浙之人亲眼看他人头落地,这件事绝不会彻底平息。”
见他丝毫不退让,皇帝脸色有些铁青,“按你的话,朕难道没把社稷江山放在心上?他死不足惜,不过换个地方……”
“父皇比儿臣清楚,有些事,宜早不宜迟,一旦推迟,便有变数。但就地斩杀,便没有变数。”
屏风后传来一阵圆凳倒地的声音,随之便是宫女们惊呼“贵妃娘娘”,脚步声杂乱。
咣的一声,屏风也被撞倒了,重响怦然。
“将贵妃送到寝殿,请太医来!”
皇帝立马站了起来。
进去前,他想到贵妃晕过去了,有些话倒好说了,脸上铁青已是尽收,深深地看了眼太子。
李珣抬了抬眸,问出他想要自己问的话,“两浙的事,还请父皇决断。”
皇帝笑笑道:“在朕面前还演什么?为防生变,朕命你即刻前往两浙,督着行刑,越快越好!应元直的命,要彻彻底底留在两浙!”
危及大晏江山的,都不该留。
只是贵妃夜夜哭泣。
既然如此,他只能顺便对这个儿子略施薄惩,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了。
第31章 从未有过的惶恐浮上他的心……
紫宸殿忙乱不堪,李珣望着皇帝步入寝殿的身影,对他方才富有深意的一眼,敏锐地察觉到似不限于应元直之事。
那又会是什么?
他转身离开紫宸殿,出了殿外还在思考,有一瞬想到了那个人,但又很快排除了。
别说她与两浙之事无关,便是陆原和国公府也从未插手其中,他用的是霍荣,提拔的也是霍荣,有什么事也只会应在霍家上。
想着,他定下了神,一回到东宫,便急命容安整治行装。
次日天刚蒙蒙亮,便有一路人马从东宫启程,经京畿官道,一路骏马飞驰,黄土扬尘,不过十日的功夫就赶到了钱塘地界。
李珣下马后,早有两浙官员跪迎两侧,远远地望去望不见头,他说了声免礼,便迈着步子径直走入节度府公堂。
坐在那块清正廉明的牌匾之下。
审讯应元直的状纸很快便呈递上来。
程昱接过后,奉给了坐着的主子,回道:“这是上京所派巡察御史亲自提审的,请主子过目。”
李珣坐在官椅上,在他手上随意一扫后嗯了声,随后,锐利目光一一落在跪地的官员身上,几乎像是化作了实质的刀锋,悬在这些官员脑袋上。
巡视了一圈,他淡淡道:“陛下命孤王亲自前来督刑,既然查实了,五日后便在节度府前斩杀应远直。但有一点,孤王要诸位臣卿去办,两浙各地官员,在钱塘者,无论官职大小,皆来实地观刑,直至行刑完毕那一刻,不得擅离一寸!孤王要教天下人都看看,贪腐之人,是如何人头落地的!”
他的话叫底下那些官员不寒而栗,暗暗发抖,毕竟官场上没几个人彻底干净,太子殿下这一安排,难说是不是还有后手,还要接着往下查。
李珣也知道张弛有度的道理。
这些人没几个干净的,但要是都撤了,就没人做事,杀了应元直,再杀了那些贪得狠的,杀一儆百,让他们彻底不敢再犯,好好当这个官,这才是他要做的。
“今日就到这里。”
他从座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了公堂。
听着他走远了,底下这些官员才相互搀扶着,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惊疑未定地交换眼神。
太子殿下上次来了两浙一次,除应元直这个节度使外,就有七八个四品大员落马,雷霆手段叫人心惊。
这次再来,名为督刑,是不是还要继续查,把人都抓干净了才罢休?
程昱回头看了眼这些官员,朝隐在暗处的暗卫打了个眼色,让他们记下这些人的神色表情,做完后,跟到了主子身后。
“按主子的要求吩咐下去了。另外,臣还安排了下榻地方,仍是在上次那艘船上,干净便宜为主。”
李珣漫不经心应了声。
不知为何,一离开上京,他心中的燥意陡增,总是想起那张变得异常陌生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同了。
为了区区一个岭南蛮子,她至于和他生这么大的气?
若没有他在其中,只怕她真的要中了计,和那个该死之人……
一直到深夜,他脑中都无法摆脱这些,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披衣拿了本书看。
晕黄烛光底下,每个字都变得模糊,他越看越是烦躁,还有股热意攀上心头,搅得他心神不宁。
虽是冬日,他不喜烧银丝炭,屋中没有放设暖炉,按道理即使不冷,也不至于让他热得想要用什么东西才能消下火气。
可偏偏就在这个清冷船阁里头,他燥热得松了松衣领也无解,将手里的书一丢,猛然推开了窗子,感受到彻骨凉风,才稍微平息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