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奁尘满by挑灯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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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在宫中闹出这样的事,孤王没有要了他的命已是仁慈!”
他还说,“孤王等着你带来罪魁祸首,还你那个好兄长清白!”
原来身为太子殿下,生杀夺予真有这般容易。
他也料定他可以袒护霍芷一辈子,因为她再也无法找到牵涉其中之人。
薛明英坐在椅子上,想起这些话,早已冷汗遍身,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哥哥能回岭南,未必是件坏事。
可,遭人陷害,还要感激那人没有赶尽杀绝吗?
她觉得可笑,低下了头,两只手掌慢慢收紧,指节用力到通红,许久,艰涩开口道:“东宫里头仅存的那个宫女,是不是我与父亲提到的?”
陆原道:“对,她叫蕙奴,是太子殿下身边人,许是因此,才保住了性命。”迟疑片刻,他又道,“阿英,你当真还要接着往下查吗?朝堂上的形势你不清楚,如今霍家人亲近东宫,太子殿下亲手提拔了霍芷的哥哥霍荣,才不到两个月,霍荣已被封子爵,假以时日,他的成就或许不会比我低。”
薛明英觉得喘不过气来,一股绝望在她心中滋长,快要将她吞没,那日与那位太子殿下的一幕幕更是在她眼前翻来覆去地闪现。
原来他说得那般笃定,是真的没给她查清真相的机会。
“父亲”,薛明英有些恍惚道,“你想告诉我的,我都知道了。只是,若可以,你帮我问问那个蕙奴,其他的我不多问,只问太子殿下,是否也是布局之人。”
是不是真如传言所道,她纠缠他太过,以至于让他觉得,她会不知廉耻地纠缠他一辈子,才会想用这样的方式,一了百了,断送她当太子妃的念想。
可他就一丁点都不了解她吗?
若他对她说过哪怕半句绝无可能,她不会再厚着脸皮追上去,哪怕再爱慕他,也只会恪守本分,不去打搅。
为何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
将她按在泥泞里头,欺负。
薛玉柔悄然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发冷的手。
过了几日,蕙奴在偏殿遇上个宫女,与她悄悄说了两句话后,见那宫女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心口跳得厉害,一刻也不敢耽误,去求见了容安。
容安一听事关齐国公府,甚至猜出有那位薛娘子的手笔,脸色瞬间大变,带了蕙奴来居玄堂。
两人并排跪着,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本就不敢抬起的头更是深埋到了地上。
等着主子的吩咐。
李珣手里正拿了封信在看,上京寄到岭南的,娟秀的簪花小楷,看得出写信之人很用心。一面在听蕙奴的转述,听完,他也刚好看完了那封信。
握过刀剑的股掌,瞬间将信捏得皱成一团,面无表情地掷在了地上。
就区区几枚荔枝,也值得写在信里。
她就那么喜欢?
“容安,刚才的话孤王听得不甚清楚,你再说一遍。”
这一句话让容安觉得自己形同濒死,甚至还不如死了算了。但主子交代,他不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道:“齐国公府派人打探,冬至夜里发生之事,是否……是否……”
李珣站了起来,看着他,眼神比刀剑还要锐利,“是否什么?哑巴了?说!”
容安身形一颤,视死如归道:“是否主子在背后指使!”
第26章 觉得可笑至极。……
李珣俯视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怒不可遏,下颌角绷得发紧,眼里的怒意似要化成灰,将人烧成灰烬。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居玄堂里瞬间又添了浓浓的压抑之气,“砰”的一声巨响,沉甸甸的砚台被丢在了地上,未曾干涸的墨汁四处飞溅,瞬间将地衣染成了浓黑色。
容安吓了一大跳,手脚发软,刚才主子扔的,可是陛下御赐的砚台,连这都气得摔了……
李珣深深呼吸,从桌案后走出,碾过那一团信纸,走到门前窗后,又走回桌案附近,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遭,从那天夜里就压在心底的火气又被人挑了起来,不仅没消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她查的一手好真相!
查不出东西也相信崔延昭是清白的,宁愿相信是他插手其中。
那封该死的信里还写得情深意切,说她想再尝尝岭南的荔枝,很是喜欢。
他竟不知,东宫什么时候短过她的吃喝,就这么点东西也值得心心念念。
容安听着主子走来走去,呼吸粗重,可就是什么也不说,吓得他心惊担颤,一动不动地跪着,也不敢擦溅到脸上的点点墨汁,更不敢开口让主子息怒。
蕙奴更是吓得缩成一团,跪在地上直发抖。
“容安!”
李珣终于停在了窗前,盯着那团被碾过后的信纸,压抑着怒火叫了声。
“奴婢在!”容安回得飞快。
“你去国公府告诉她,孤王已给了她一月有余,她既然查不出来,就趁早歇了这个心思!再有下回,孤王决不饶她!听懂了吗?”
李珣一声比一声重,说到最后,几乎像巨石砸地,砸得人胆战心惊。
“听懂了!奴婢明日便去国公府,将主子口谕告诉薛娘子!”容安片刻不敢耽搁地应下。
“今夜去,你现在马上就去!”李珣说完,脸色异常紧绷,头也不回地出了居玄堂,顶着夜色去了校场。
等什么明日,她恐怕心急难耐,就等着坐实他这个罪魁祸首了!
“是!”
容安听着主子脚步声是往外,忙不迭地抬头,见主子走出了书房,这才长长地舒出口气。
可看了眼那摔得七零八碎的砚台,额头上又冒出了冷汗,更有了劫后余生之感。
他早料到主子听到会生气,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火气。
站起来时,他发现自己手脚还在隐隐发抖,顺便看了眼蕙奴,发现她连站都站不起来,眼直勾勾地盯着桌案旁的那口画缸,里头盛了七八副卷轴。
“蕙奴!”
容安喝了她一声。
蕙奴忙向他磕头道:“奴婢僭越了!请公公恕罪!奴婢再不敢了!”
她也算那天夜里牵涉之人,是容安亲自审的,看着这些天她在东宫里头还算老实,容安并不打算再追究,只是警告道:“你已是犯了一次机会,事不过三,再有,我亲自处置你!出去!”
“多谢公公,奴……奴婢告退!”蕙奴爬了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躲了出去。
直到了自己房里,才敢捂住胸口,露出庆幸的神情。
幸好容安审她时她咬牙顶住了,没透露出半句霍家那位会盯上薛娘子是因为她提了一嘴殿下的画,只说霍娘子要她骗薛娘子,她没从。
若她那时候说了,恐怕如今像那砚台七零八碎的,就是她自己了!
容安吩咐了底下人好生打扫居玄堂后,便骑马出行,来到了齐国公府。
他在路上就知道这件事必定棘手得紧,连马车都不敢坐,生怕那位娘子觉得他是倚着东宫之势来齐国公府的。
但他也知道,任凭他怎么来的,骑马或是坐马车,只要打着东宫旗号,又是深夜到访,再送上这么一道不客气的口谕,兴师问罪四个字是免不了的。
旁的不怕,他就怕那位娘子记仇,日后在主子面前随便说上两句话,就够他喝一壶的!
等到了国公府门前,马蹄一刹,他的心也随之一颤,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下马,扣响了大门。
此时已是夜里三更,上房里头却还灯火通明,薛明英陪着母亲在理年货单子,身上披了件青绿的织金氅。但她心思也不全在陪母亲上,父亲说派人去找蕙奴了,要是有消息,差不多就是这一两天了。
她对这件事看得重,想到若是那人开始便插手其中,那她向他要哥哥的清白,岂不是要他向哥哥低头。
想也知道不可能。
只怕还会惹怒他。
但她真的也走到了绝境,霍府和东宫的人护着霍芷,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宫里凡略牵涉些的,又都被人通通灭了口,只剩下一个蕙奴。
她不去想方设法问清楚,只怕再没机会了。
“困了就去睡罢,我和秦妈妈这里还要好一会儿呢。”薛玉柔见她趴在了桌上出神,以为她累了,放轻了声量,让她回去。
薛明英摇摇头,“我不困,只是坐累了,娘什么时候好我什么时候再睡。”
秦妈妈笑道:“这般大了,还贴着夫人呢!小姐记不记得,四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里,夫人在理年货,小姐坐在夫人旁边,靠着就睡着了。还是我抱小姐回去的呢!”
薛明英淡淡笑道:“好像有些印象,但记不大清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侍女通传,东宫来人了。
深夜里,东宫派人来做什么?
薛明英望了眼窗外的浓黑夜色,星光黯淡得看不见,仿佛块黑布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她猛然颤了一颤,从桌上爬了起来,过了会儿,和母亲、父亲在厅上见到了容安。
容安圆胖的脸上仍如同往常一样,带了笑意道:“深夜来访,叨扰了。国公爷、夫人和薛娘子可要宽待些,别记了我的仇。”
陆原出声道:“哪里的话?公公前来,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薛明英低着头没说话,眼看着地。
容安特意往她这里瞄了瞄,咳了咳嗓子,方道:“是,我此番前来,乃是来将殿下一道口谕传与薛娘子。薛娘子,听旨罢。”
薛明英跪了下来,手悄然紧握成拳。
见她这般,容安深吸了一口气,稍作改动道:“太子殿下有令,殿下已给了薛娘子一月有余,薛娘子既不曾查明,理应歇了这份心思,再有下回,殿下不会……视而不见。”
薛明英猛然抬起头,琥珀般清透的眼中竟有股似要溢出的讥嘲之色。
这算是亲自来告诉她,他就是参与其中,不允许她再往下查了吗?
他是怕她真的查到什么,伤了他储君的颜面?
还是怕她查到那个人牵涉其中,毁了他给那人铺的路?
而且视而不见?
恐怕他的原话该是绝不会饶她!更不会放过国公府!
他能眼都不眨地杀尽那些人,国公府在他眼里又算得上什么。
一看她这个样子,容安就知道糟了,进退两难,为让她接下这个口谕,不得不提醒道:“薛娘子,听了殿下口谕,当回句受旨,这才算好了。”
边说着,边打算扶她道,“地上凉,说完,就快起来罢。”
“我若不受,太子殿下是不是也不会视而不见?”薛明英狠狠推开他的手,眼里凝着冷光。
容安急忙道:“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只是您看看,国公爷和夫人也都陪着您跪在地上,这大冷的天,跪在地上又冷又硬的……”
薛明英听他提及母亲,上身压抑地一绷,想到那人的手腕,为了母亲和国公府,终还是低下了头,一字一句道:“是!臣女受旨!太子殿下的教令,臣女听清了!”
容安赶紧让侍女扶了她起来,还有陆原和薛玉柔,薛玉柔紧紧握住了薛明英的手,低声问她要不要去休息,陆原依礼问了问容安要不要留下喝杯茶。
容安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走。这次他要是就走了,没说出点让这位娘子开怀的事,日后有他好果子吃的。
想着,他便应了下来,脑子里想的是长阁殿那里最近两天派人来,问他主子何时得空,皇后娘娘想将大选再提上日程。
即便还没定,也差不多了,不妨提前透个风声给薛娘子,让她高兴高兴。
刚要入座,薛玉柔握着手里那双寒凉如冰的手,勉强笑道:“我们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留在这里说不上几句话,就先行一步了。”
薛明英跟道:“我陪着娘。”
容安瞬间座也不入了,直直站了起来阻拦道:“等等!奴婢还有至关重要的几句话没和薛娘子说,娘子可否留步听完再走?”
薛明英根本就不想再听东宫之人说半句话,刚才就一直在忍,现在更是忍着长长呼吸了几声,还是母亲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看了眼容安,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还有什么赐教吗?”
容安笑了笑,“不不,这是奴婢自己的意思。娘子可知道,大选快到了,差不多便是这一个月内的功夫了。届时太子妃花落谁家,只怕就会见分晓……”
薛明英接过他的话,“是吗?那民女为太子殿下贺喜。”
她脸上却没半分喜色,看着容安,问他,“说完了吗?”
容安一噎,以为她还在为刚才口谕的事生气,为免她脾性太烈因小失大,好心劝道:“论理奴婢不该多嘴,只是薛娘子难道不了解殿下?娘子若服个软,天大的事也就过去了,若和殿下对着干,对娘子自己有什么好处?”
薛明英觉得可笑至极,看向容安就好像看见了那人,眼里迸出的光冷如寒冰,绝望又愤怒。
他欺负了她,还要她低头服软,向他求情,请他饶恕。
是不是还应一并向他选中的太子妃服软?
是不是还应感激他们,给了她服软的机会?
第27章 岭南?岭南。
见这位娘子脸色越发冷了,容安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这位娘子在主子身边久了,看人时,竟有几分主子身上的气势。
只是他不明白,听了这个消息,这位娘子没有转怒为喜也就罢了,怎么还露出这副神色?
在看着他,又像透过他,在看着其他人。
那眉眼底下,甚至有股浓烈的愤恨,仿佛在看仇人。
只是没有持续很久,薛玉柔便挡住了那位娘子的视线,脸上扯出个客套的笑道:“太子妃就要定下,果然是件大喜事,届时却要去东宫讨杯酒喝,还望太子殿下不嫌弃。时候不早了,公公也知道我家娘子前些时候伤了腿脚,站了这会子功夫已是到了极限,我们先失陪了。”
说完,她看了眼陆原,朝他点头示意了下,便带走了人。
薛明英跟在母亲身后,一步一个印地跟着,走得默然。
刚才母亲突然挡在她面前,她再也看不见容安的脸时,忽然眉间震颤,如梦初醒,一点一点收起了那些不该有的怨愤,低下了头。
她想起那人在居玄堂发怒时的样子,那样的居高临下,不可一世,仿佛旁人在他口中,不过随手可以拂去,碾在脚下的微尘。
铺天盖地的冷意向她袭来,让她手脚冰凉。
除去兄长,她还有母亲,若容安回去向他说上一句,他未必不会迁怒于国公府,迁怒到母亲身上。
他是大晏将来的帝王,本就高高在上,不容任何人侵犯。
任何触怒他,抑或他在意之人的举动,都可能招致没顶之灾。
那天夜里被处死的那些人便是例证。
薛明英瞬间平静了下来,收起了那些不该有的怨愤,跟在母亲身后离开。
到了厅外风大,白狐大氅也不能完全罩住她的脸,她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却不觉得冷,她想是母亲挑的衣裳厚的缘故。
上房门帘一起,温暖甜馥的风往她脸上扑,她才恍恍惚惚,原来方才外头真是冷的,她刚刚走在路上,却只觉得刚刚好。
与她心底是一样的。
一进里间,母亲就扶着她坐到了榻上,神色紧张地问道:“方才跪了那么久,又站了会儿,脚上疼不疼?”
薛明英刚想摇头,脚腕那里好似听见了母亲的话,陡然有根针身生生刺进去了一般,她这才发觉,那里早已隐隐作痛。
“秦妈妈!去请大夫!”
女医来了又走,对国公府早已轻车熟路,不明白为何这位国公府娘子如此命途多舛,脚上的伤总好不了。
她尽了医者本分,医了人,摇摇头走了。
薛明英半躺在榻上,望着母亲为她忙前忙后,心里更是愧疚了,“娘,都是我不好,方才不该说那些话,也不该那样看他,那人不要迁怒你和父亲才好。”
薛玉柔坐在了她身边,眼圈慢慢红了,替她将微微被汗打湿的头发掠到耳后,看着她苍白到血色几近全无的脸,心中阵阵发疼,声音有些沙哑道:“别说这些了,你先好好休息,就在这里睡一觉,起来便没事了。”
薛明英道了声“好”,在母亲给她掖被角时,她望着屋内高高的横梁,想到了如同横梁一般,高不可攀的那人,坠下来不仅砸得人疼,骨血淋当,还会砸得人血肉模糊,没了性命。
她垂下了眼,莫名有种预感,自己早晚会说出这句话。
“娘,那天夜里的事,我不查了。”
早在听见牵涉之人尽被处死之时,她或许就知道,她再也找不到那件事的真相了。
刻意隐瞒真相的并非旁人,是大晏的储君,是可以一夜之间便置人于死地的人。
“我知道是我对不住表哥,害他平白无故地陷到这件事里,没了清白,最后还让他如丧家之犬般离开,没替他讨回公道。”
“说要查,也不过就查了一个多月,遭人阻拦,便停下了,是我没尽心。”
“若有机会,我该向他说对不起。”
“还有二姨,她好不容易来上京一趟,因我的缘故,匆忙就被赶了回去,连夜走的,连最后一面也没和娘见上。我对不住她。”
“还有娘”,薛明英仰头看着她,最为愧疚不已,“我让娘操了好多心,娘身子本来就不好,还要为我劳神操心,忙里忙外,我没有好好孝顺娘。”
一句话,彻底将薛玉柔压抑着的泪意激发出来,她捂唇摇头,说着没有,泪意却汹涌而下,“阿英,不要说这些话,是娘不好。”
她不该在她年少无知之时,放任她去追逐那人,以为凭了她的天真赤忱,总可以打动储君冷硬的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帮着,让她无所顾忌地往前冲撞。
却忘了告诉她,有一些人如同天上月,可望不可即,是注定难以打动的,更有甚者,还可能因此伤了自己。
就像今日这般,明明是她受了委屈,还要跪下向那人低头认错,还要被人明里暗里地劝,不要性子太烈,要懂得服软。
若不是想到那人身边去,她何必低头认错,又何必非得懂得服软。
她背后有着国公府,全然可以由着性子恣意,想闹便闹,想怒便怒,就是喜欢了又不喜欢,随手撂开去,又如何?谁敢说半句闲话?
偏偏她作为过来人,却任由她去追逐那个高不可攀的人,逐到失了清白、没了傲性,还要在她面前一声声地认错。
做人母亲做到这个地步,她才是真的错了。
薛明英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压抑哭声弄得手足无措,笨拙地拍着她的背道:“娘,是我不好,是不是我提起这些,惹你想起了二姨?我不说了,再不说了!”
薛玉柔想起来,她小时候也是这般,长得还不如人腰高时,就懂得心疼人,夜里跟了她睡,她半夜醒来咳嗽,她也跟着爬起来,小小的人儿揉着眼睛,努力给她拍背。她要她去睡,只稚声稚气地说自己不困,要陪着娘。
一想到这里,薛玉柔肝肠似乎都拧在了一块儿,疼得她泪意越发汹涌,这些日子积在心头已久的那句话就那样问出了口:“阿英,若是可以,你愿不愿离开上京,去岭南?”
她想自己缠绵病榻,日子不会久。望来望去,可靠之人没有几个,她信得过的,也只剩下自己的亲妹妹。
薛明英替她拍背的手一顿,迟疑了一晌,重复道:“岭南?”
“岭南。”薛玉柔看着她,重重点头。
薛明英陷入沉思之中。
半晌后,她抬起头,对母亲道:“那娘呢?”
母亲说出岭南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动了心,许多事忽然就有了出口。
她想,她是得亲自向哥哥、二姨赔罪,求得原谅才好。
只是如今在上京,让她挂心的唯有母亲。
岭南很远,她去一趟再回来,许要大半年。
谁来照顾母亲?
薛明英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薛玉柔笑笑道:“娘总是要跟着你养老的,你去岭南,日子久了,再把娘接过去不好吗?”
薛明英不解起来,“娘是要我去了岭南就不回来了?”
“对!”薛玉柔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娘要你嫁去岭南,不再回上京,同你二姨一样。”
也如同她姨母一般,嫁个满心满眼全是她的郎君,恣意快活,余生顺遂。
不必受这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欺负。
“阿英,你肯不肯?”
她肯不肯什么?嫁给哥哥吗?
未曾设想过的事让她茫然地蹙起眉头,像在听旁人的事,和自己不相干。
六年以来,让她起了嫁人之心的,除了那人以外,别无他人。
可让她彻底没了这个念头的,也是他。
她再没想过嫁人,只想陪在母亲身边,孝顺母亲。
她想问母亲为什么是嫁人,即便长住岭南也好,为何定要嫁给哥哥。
薛玉柔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娘方才就在想,去了岭南又如何?你终归要回来,要回到这里,娘再怎么留也没办法留你一辈子,早晚要将你许给上京的人家。可我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些人和那人一样,心里头没装了你,到底是靠不上。”
“可你大了,总得有个自己的家,总得有人陪着你、惦念着你,如果随随便便挑户人家嫁了,嫁得不如意,冷了心肠活,又有什么意思。”
她没说出口的是,上京到底是上京,她若仍是这样的身子,多了十年,短则几年,终究只能护得了她一时,往后如何,谁又说得准?
但去了岭南,便是旁的都不提,只要陆原身上的国公之位还在,哪怕他走了,她也是国公之女,岭南就没人敢看轻她。
见她怔怔的,远还没有想到这里去,薛玉柔仿佛看见那个当初还不到她腰身高的孩子,陪着她吃尽苦头,却没在她面前说过一句怨,说得最多的,是问她疼不疼……她心里阵阵发酸,眼里又噙了泪,悄悄掩去了道:“但阿英,娘不逼你,你愿意就去,不愿就不去。便是去岭南一趟走走,散散心也好。”
薛明英唇瓣动了动,本来想顺着母亲这些话说出口的拒绝,见了母亲眼圈发红的样子,拒绝的话就那样咽了下去。
她曾固执己见,坚定不移地选过一人,到头来,除去自己委屈,最愧疚的,还是将母亲拖了进来,为她忧心。
既然她本就想去岭南,既然她本就要嫁人,那便嫁给哥哥,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
薛明英靠在了母亲身上,声音放得很轻道:“娘,我没什么,我也想好了,嫁给哥哥很好,但我不知他愿不愿意。那天夜里的事,我已经对他不住,若他不肯……”
“他怎会不肯?”薛玉柔破涕为笑,“阿英,你不知你二姨的家书如何写的?他那天夜里在车里醒来,身上烧得滚烫,迷糊成什么样子了还在问你去了哪里,说他对不住你,要给你认错,是他轻信了旁人,一切错都在他身上!”
薛明英呼吸停了一停,突然也红了眼眶,“娘怎么没和我说?”
有所预感的,她感觉到母亲摇了摇头,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是你哥哥不让。他清醒后曾想偷偷回上京来,被你二姨拦下了,母子两个在院子里坐了一夜。到了天快亮时,他和你二姨说,有些话你若听见了会更内疚,别写进信里,若他为了自己心中好受,将这些话带到你面前,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怪不得他不曾回我的信……”薛明英低下头,眼底潮得发湿,“我原以为,或多或少,哥哥总会有怨气的,所以他不愿再回。”
怎么会丁点儿怨气都没有呢?他有大好的前程,岭南来的青年俊才,不少上京的人都说,这样的郎君,生在岭南有时真叫人觉得惋惜,怎么就不生在上京呢?这样的他,怎么会甘心莫名受了辱,辩解一声都不能,又被强丢上马车,押送回岭南?
薛玉柔捧起她的脸,认真对她道:“所以我这般笃定,要你嫁去岭南。阿英,娘没看错,你哥哥他心中有你,若真要嫁人,娘相信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娘这次写家书时,问问你二姨你与他的事,可好?”
薛明英心里闷得厉害,想到哥哥因她受的委屈,还有他的隐瞒,铺天盖地的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母亲殷切的眼神下,她一顿,慢慢地就点下了头。
“好,若哥哥愿意,我便嫁他,我便嫁去岭南。”
说完后,她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冥冥之中,她竟觉得也许自己本就要去岭南的。
总归岭南的荔枝很好吃,那样的甜,她很喜欢。
灯火通明的厅上,刚刚母女两人一走,陆原便对容安陪笑道:“公公见谅,内子和家里孩子体弱,茶已经上了,便由我陪着公公罢!今年新送来的冬片茶,说是冬芽冬采,有股冷香,不妨尝尝!”
陪了半杯茶,才送走了这位东宫的深夜来客,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头,脚步自然而然地朝上房而来。
在内室外却被秦妈妈挡住了,悄悄说小姐在里头,又看了眼右厢的位置,淡淡笑道,“国公爷这些日子不是歇在书房多些,今日回来,倒不赶巧了。”
陆原想到这些天来的事,不知为何,再不敢叫秦妈妈去里头叫出那人来,更不敢故意耍些夫郎的威风要她出来,以往是添作夫妻情趣,如今他却有些怯然。
遂他道了句,“哦,是吗?”
便走到了外头的椅子上,随便坐了下来,未发出半点声响,只是静静地守着。
有些错事,隔着天长日久,他原以为可以就这样瞒下去,安然无恙到与她白头偕老的一日。
但果真如此吗?
他坐在外头,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容安正在赶回东宫的路上。
他方才就老是惦记着那位娘子最后的眼神,哪有心思尝什么冬片茶,坐立难安,胡乱喝了几口便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