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奁尘满by挑灯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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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锋利的花枝剪子,被人握着朝凤袍所在走去。
一声尖叫破开了两仪殿内的安静。
宫女们脸上血色尽失,慌慌张张地向东宫跑去,跪倒在居玄堂前,声线发颤地求见。
容安赶了出来,低低地怒斥了声,“急什么?陛下在里头斋戒呢!”
如他所言,三日以来,陛下不问朝政,只在静室焚香斋戒,受着佛家的烟熏火燎,衣袖里都卷着香,虔诚得宛如入室佛家弟子。
只因智清大师一句,意欲婚姻笃顺,斋戒便要心诚至极,方能求得神佛赐福。
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是大婚前最后一夜,岂容得旁人搅扰?
眼下这些宫女匆匆跑来,当真不知轻重到了极点,要不是看她们素日办事稳重,容安差点便要压不住火气,将她们送到掖庭好好学了规矩再放出来。
“出了什么事?挑要紧的讲!”
“薛娘子方才进了宫,入了两仪殿,呆了会儿又走了,我等方才进去添烛火时,发现寝殿内的那件凤袍被人用剪子……”
说话的宫女打了个寒战,眼前浮现了方才所见骇然景象,那处处精致生动的凤袍,被人用剪子破得七零八落,像鸟羽散了一地,只剩个光秃秃的檀木架子立在那里,叫人触目惊心。
要知道,这凤袍乃是阖宫倾力所制,陛下曾下过死令,诸事都可后放,都先紧着礼服来,才赶出了这件华美凤袍。
如今,却被薛娘子亲手毁去,再无修复可能。
“……剪了个透,已成了片片碎布,断然再无法上身……”
宫女话还未说完,容安已震骇得一抖,快要站不稳,凭着过硬的处事之风才稳住脚跟,赶忙打断了她的话道:“薛娘子,眼下又去了哪里?”
他感觉到了那位娘子的来者不善。
“看……看娘子走的路,似是朝太极殿而去……”
容安转身,飞一样地跑到了居玄堂里的静室,敲了敲门后,顾不得主子吩咐,已是冲进去跪下,颤颤巍巍将宫女告诉的事禀了上去。
一声重物倾倒之声传来,伴随着浓重又压抑的喘息声,容安感觉到玄袍一角从身侧掠过,疾风般大步而出。
他看了眼,发现焚香的重鼎已被踹翻在地,香灰如尘,扬洒在静室里头,让目之所及,皆覆上了一层不详的灰暗之色。
等李珣到了两仪殿,越过那些跪着请罪的宫女,步入寝殿后,一块针脚细密的碎布,被他踩在了脚底。
他俯身拾起,见是金线所绣翟鸟之身,却是残缺不全的,想到他亲眼命人将凤袍抬入此间时,看到上头寓意皇后的翟鸟,想着她穿上会是何等的明媚艳色,又该如何宛转承情……
眼底瞬间多了抹猩红之色,额角青筋涨得发疼,昂着头时,从牙缝中挤出话道:“她在哪里?”
赶在立后前夕,将他的心意碎尸万段,当真是好本事。
当真懂得如何诛他的心!
得知人去了太极殿后,一刻也不停地赶到了那里,入书室前将人喝退在身后,大掌重重一推,携着满身威戾怦然而入。
却在步入后的下一瞬,被那火光刺痛得心头微窒,喉间突涌上股血腥之味。
只见她站在熏笼前,揭开了笼罩,露出笼中烧得红通通正旺的炭火,徐徐然地将画册抛入,毁之一炬。
那些画册,乃是他历年亲笔所绘,攒了近十年,一笔一画,皆注满了他待她的情意。她离开上京的那段时日,他便是靠着这些,才勉强度过,让自己忍着些,等她回来。
她该比谁都知道这些画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可她见了他来,也无动于衷,熟稔地捡起脚边的又一画册,故伎重演,冷静且旁若无人地将之抛入炭火中,毁得干净彻底。
李珣高昂着头,眼底深红一片,血丝似要冲破而出,定定地看着她,喘着粗气。
她当真,是来诛他的心的!
偏偏挑了这时候,偏偏挑了这些画!
薛明英看不见他一般,就那样再度蹲下身子,拿起卷轴……
不知为何这次突然手一滑,那卷轴复又摔落在地,摔开了来,展露出里头的模样。
是个穿着红斗篷的娘子,向着画外人捧梅献好,眉眼弯弯,笑得明艳炽热。
她看着觉得陌生极了,眼睫颤了颤,捡起来,抛入了炭火中。
熊熊烈焰中,火势迅速侵染,那红斗篷从下而起被烧了大半,只余画中人的脸还尚且完好,仍在那般笑着……
李珣飞身夺步而来,将手掌直直探入那炭火中,不顾火势烧得热烈,将那副残画捞了出来,用大掌将余火生生握灭。
可已经来不及了,画上人脸已毁去大半,再看不见昔日眉眼笑意。
后知后觉,掌心、五指被灼,痛意铺天盖地袭来,却都不敌他心中之疼,仿佛她钻入了肝脏肺腑间,拿着把利刃将其一一捣碎。
她存心要毁去与他的过去。
薛明英闻到股焦味,从他掌间传来,闪了闪神,却没停下,再次俯身,想去捡起新的画卷。
“够了!”
李珣将她的手腕紧紧捏住,见她从始至终眉眼动都不动分毫,怒意竟然在此时退了半步,让他心中升起无尽的悲凉。
“为什么?”他青筋忍得暴起,“朕做了什么,让你要这样报复朕?你明知道,明日,便是你我大婚……”
薛明英仰头,眼中是他仿佛被人辜负的痛苦神色,只觉可笑。
“我母亲之事,你敢发誓,不曾插手半分?”
她打断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李珣看着她,哑声未答。
原来她果真知道,这些日子不过陪他逢场作戏,为的便是今日。
薛明英怒从心头烧起,伴随着无尽的后怕,还有对他的滔天恨意,她逼近着他,嘶声句句。
“你觉得从前那个又傻又笨的人,竟敢不再跟在你身后,竟敢私自躲去岭南,要罚她是吗?”
“你觉得那时去了岭南,恩赐般想带她回来,她拒了,不该是吗?”
“你觉得她那夜没有留在宫中,忤逆你,辜负你,选择回到了别人身边,迟早该到你面前哭着说后悔是吗?”
她仰头,眸子浸在了酸涨带疼的红意中,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带了些哽咽。
“其他我都能忍,为什么要对我母亲下手?你明明知道,我只有她了,你想我悔恨终生是吗?”
“大晏的太子殿下,皇帝陛下,见不得忤逆,容不下背叛,但凡有人这样做了,在他眼中便该去死,对不对?”
“何必这么麻烦?迂回什么?”
“你直接和我说就行了,陛下。”
“陛下要我受死,我岂敢说一声不?”
“可你不该以我母亲诛我之心!”
李珣被她逼着往后退,本还昂首抿唇,在她提到她母亲带了哽咽时,身形僵硬地立在了那里,伸出手,扶住了她颤动的瘦肩,仿佛心也在跟着她一抽一抽地发着疼,哑声回道:“从前的事、你母亲的事,算朕不好,从今往后朕不会在……”
“哪里来的从今往后?我凭什么要和你有从今往后!”
薛明英甩开了他的手,厉声质问。
李珣方才那一句,已是退了一步,但见她眼底越发显出尖锐与冷漠,还有层坚冰,仿佛无论如何也再化不开……
从今往后,她真的不要他了……
脑中紧绷的弦,乍然断开了来。
他将她掼倒在地,压在那些画卷上,用力地按着她,看着她决绝入骨的脸,想起画中爱慕渴切的眼神,交错之间,他心中痛切难抑,有个声音在脑中不断反复,告诉着他,原来在很久之前,他早已失去她了。
在他想着再等等,就要娶她为太子妃的时候。
在他想着逼她来自己身边,不择手段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可以弥补,可以让她变成过去那个薛明英,可她今夜所有举动,都为了告诉他,两人再无可能。
他急切地吻了下来,抵住她的双唇,肆意地要取她的热息。
手掌探到了她的衣带,急不可耐地重重扯开。
他不能,绝不能就此放手。
没有她在身边的日日夜夜,他如行尸走肉,血都是带冷的。
感受到她的推搡,他越发牢牢地压住她,困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地上,埋入她的颈窝,发急地啃咬。
她的归宿是他,一直都是,没了凤袍又如何?烧了那些画册又如何?他们还有漫长的余生几十年,总能,总能找到和解的时机,做对恩爱夫妻。世上生了怨怼的夫妇太多了,还不是有一对算一对,都走到了白头偕老。
凭什么他与她不行?
薛明英见抗拒无用,瘫软在了他身下,不知不觉两行清泪落下,浸入了鬓角中。
她木然地望着殿顶横木,察觉到他的热掌已经揭开了她的衣襟,贴到她赤裸肌肤之上,恐惧得瑟缩蜷身,却又在察觉他力道变松了一些,仿佛要用些微不足道的仁慈来感化她……
忽然就不怕了。
“陛下要靠用强,来夺了我的身子吗?皮肉之苦,于我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只是,若陛下还记得昔日的薛明英,就该知道,她从不喜欢受制于人。”
她的声音刺入脑中,李珣就那样停了下来,与她对视着。
明灭的烛火间,光影如画,她美得惊人,却也凉薄得惊人。
“陛下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罢,或者,我帮陛下决断。”
李珣如遭雷击,艰涩开口,不信她会丢下自己性命,“你就不想想,你母亲没了你……”
“母亲若得知我在宫中受此屈辱,恐怕也觉得我不如死了好。”
她声音像是飘在空中,却任谁都看得出,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李珣忽然孤寂难当,眼角多了些微湿润,压抑着什么,视线描摹她的眉眼,看了她一遍又一遍。
他俯身,不愿看她怨恨双目,闭了眼,抵上她的额头,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喉中慢慢地咽下那变本加厉,猛烈涌来的血腥味道。
静静地过了一会儿。
两人呼吸交缠,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却隔着天堑。
他撑地而起,从她身上翻身离开,朝门处而去。
声音透着哑,“明日你便离开上京,去江南。”
薛明英却没再轻易信他。
对他背影道:“我要你保证,将我身边之人尽数撤走,不留一人。”
“从此不踏入江南半步。”
“再不生,立我为后之心。”
李珣走到了门口,踉跄了两步,紧紧扶住了门框,沉默片刻后道:“英英,如你所愿。”
薛明英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处。
片刻后一声坠地响声,容安促急高声穿透而来,“陛下!快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第76章 眉眼清润得宛如水乡娘子。……
五个月后,两浙钱塘,春雨如酥,飘飘扬扬地从天洒落,一柄撑开的油纸伞下,两位娘子手挽手挤着,踏着微湿的绣履,匆匆走过被雨丝浸得发润的青石板。
直到了临江巷里,有户门前栽了粉樱的宅院,两人站到了房檐底下时,才停下了步子。
“小姐,这雨来得好突然,钱塘就是这点不好,雨说来就来。”
“再住些日子,就惯了。”
薛明英站在门首,笑着看云合收伞,眉眼清润得宛如水乡娘子。
她怀里还捧着本书,是给母亲买来的千金要方。
久病成医,母亲在病榻上缠绵多时,一来二去认了不少医理,闲着也是闲着,近来便喜欢读些药典。
钱塘倒真是个好地方,书香气韵浓厚,原以为要走几家书铺才能找到的,却原来哪里都有,买得轻松容易。
只是天气不巧了些,赶上了春雨。
薛明英却不恼,反倒十分开心。
她来了快五个月,在钱塘过了年,从入春开始,这里便常常下雨,和上京不同。每逢下雨时候,她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然彻底离了那里,来了个新地方。
不会再见到那人的地方。
“小姐倒是比我还住得惯些,当时去岭南也没这么快……”云合嘟囔了句。
薛明英只是笑,心头掠过哥哥的浮影,有过片刻怅然,云合却已经收好了伞,见她衣袖上溅了不少雨珠,洇了出来,如临大敌,道秦妈妈只怕要说上几句了。
“无妨,我替你周全。”
薛明英回过神,和她到了厢房,见母亲和秦妈妈都不在,便去了屏风后,由她帮着换下身上衣裙。
系好了衣带正要走出,忽然听见脚步声从门外逼近,秦妈妈压低的声音传来,“夫人,奴婢打听过了,说立后的事确实是有,立后大典定的日子在咱们走后不久,可应当和小姐无关。”
她斟茶倒水,细细捋来,“小姐到的时候,是十月中,立后大典差不多就在往前十来天,那位要真是立了小姐为后,哪里还肯放手?”
“奴婢觉着,是夫人多心了。”
薛玉柔的声音随在后头,“那你可有打听到,立的皇后是哪家府上的?”
“这……”秦妈妈顿了顿,“咱们隔着这么多州县,许多消息未必能传过来,若皇后娘娘出身中等人家,不出名倒也正常。”
“我还是不放心,那次阿英亲口和我说过,她答应了那人,要入宫,或者不是立后,是纳妃……”
薛玉柔惴惴不安。
“奴婢看都不是”,秦妈妈安慰着她,“但凡入了宫,小姐便不会到钱塘来。既然来了,说明这事做不得真。这几个月不都好好的吗?夫人且放宽心,和小姐好生过几年安生日子。”
薛明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叫了声娘,挽着她的手臂笑道:“怎么不亲自问我?”
“当初我告诉娘的,是真的,那人是生过要我入宫的心思,可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了他,我并非清白之身,他忍了些时日,还是弃了这个念头,愿意让我到江南来。”
她将千金要方递到了母亲手里,“别想这些事了,都过去了,娘不是想看这本书?”
薛玉柔也不得不信了,摸了摸她挽成妇人样式的发髻,叹了声道:“若是这样,当真再好不过。”
话音未落,房外侍女通报,道来了个自称长史府上的管家,奉了家中夫人之命,给薛娘子送封请柬,邀她三日后往家中去赏花。
见母亲看过来,薛明英错愕不已,“我不认识这家的人。”
那侍女忙将那管家托到她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个黄灿灿的金麒麟。
薛明英想了起来,几日前她去香积寺祈福,上山时天早,行人稀疏。她和云合看见有枚金麒麟落在地上,便捡了起来,想着走这条路的大多是去寺里的,便打算送到寺里去找失主。
还未走出几步,只见个少年郎从山上走下,着急忙慌地看着山路左右,似在找着什么。
等看到那金麒麟后,眼睛兀得一亮,刚要说话,看见了那生得出色的温润娘子,比他平生见过的娘子都要好看,一时不敢上前,只薄面一红,远远地道:“娘子手中金麒麟,是我之物。”
他怕她不信,还添了许多解释,“这……这金麒麟乃是家母在我幼年所赠,娘子翻去反面一看,上头还有排牙印在上,是我小时不懂事,亲自咬下的……”
“给你。”薛明英看了眼果然有,直接将金麒麟递给了他。
那少年郎脸红得更加厉害了,走上前时,蹭得一下收了那金麒麟便走,说的“多谢娘子”四字也含在嘴里,模糊不清。
薛明英忍俊不禁。
那少年郎刚好转身,给自己鼓着劲去问她家氏,正好赶上了她扬起唇角,明眸中含着淡淡笑意,比方才的温润多了生动明媚之色,看得他愣住了。
薛明英收起笑意,不解地蹙眉。
那少年郎心中怦然,说了句,“日后有谢仪给娘子,还望娘子不要推辞”,攥着金麒麟走了。
薛明英没料到谢仪会是场赏花宴。
她想也不想就拒了,“替我多谢长史夫人,只是家中有事,抽不出空来,便不去了。”
她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了了,却在又一日出门替母亲寻书之时,在书铺遇到了那少年郎。
“你要找的是新修本草吗?给你。”他两手递过来本书,神情紧张,见她并未马上接了,只是狐疑地看着他,忙壮起胆子道,“我叫陈开,乃是长史府上的三郎君,那日多谢你替我找到了金麒麟。”
薛明英隐隐感觉到了棘手,想了想道:“陈三郎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男女授受不亲,我要什么书,自是会自己找,不劳陈三郎君费心。”
陈开又红了脸,将手缩了回去,“是我唐突了。”
薛明英已是转身离开,准备换个书铺。
走到门外时,他却也跟了出来,“薛娘子留步!我还有话未曾说完……”
薛明英充耳未闻,匆匆上了马车。
两人不知,这里的一幕,正对着书铺的酒楼二层,被来钱塘公干的江南刺史看得清清楚楚。
他错愕不已。
方才那位娘子,不就是陛下当初让他打开城门,好生迎接的国公府娘子吗?
怎会到了钱塘地界,他还一无所知。
刚刚那一幕,分明就是被人死缠烂打,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沉吟片刻,叫来了接待的长史,问他认不认识底下那个郎君是谁家府上的。
陈长史凑过去一看,笑道:“是我家三郎君,叫大人见笑了。”
江南刺史拍了拍他的肩,脸色肃然道:“陈长史,要好生管教家中儿郎,莫要不知轻重,丢了性命还祸及家人。”
陈长史眉间震悚,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准备回家好生问问这个逆子,究竟干了些什么。
江南刺史已是连夜上书一封,将这里的情形详尽述了,夹到奏折里头,送到了上京。
第77章 他为太子之时,是不是待她……
上京,太极殿内,官员进进出出,下朝后一早上的功夫就没断过。
容安等在一旁,见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些大人,正想将文太医请进来,给主子请脉,却见主子揉了揉眉心,说不急,指了指不远处各州送来的奏折,让他搬过来。
“奴婢斗胆一句,主子的身子比这些折子重要得多……”
但听主子未曾作声,容安也不敢再劝下去,赶紧小步快跑,将成沓的奏折搬到了桌案上。
未待他搬完,李珣便翻看起来,不让自己的脑子有片刻闲暇,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正事上。
河东、陇右、黔中、江南……
等他翻开江南送来的奏折后,附在里头有张纸轻飘飘落在了案上,那个被他特命并辖数州的刺史,在纸上写了几句不该出现在奏折里的话。
事关,那个人。
李珣睨着案上那张纸,呼吸无意间发沉起来,心神被牵扯着,又想起那天夜里,她说过的字字句句,诛心之言。
喉头涌上股熟悉的腥甜。
“啪”的一声,他将奏折重重压在那纸上,掌背上青筋尽显,浮得狰狞。
容安觉出些许不对劲,看了眼后吓了一大跳,主子脸色青白,与那天夜里吐血犯疾之时一模一样,忙道:“奴婢去叫文太医进来!”
李珣脑子空了下来,想着那人的脸,想着她引人注目的本事,想得合上了眼,一声声抑着粗气。
那天,薛明英另换书铺买了要的新修本草后,坐车回了家。刚从车厢走出,便看见院墙一侧露出两张小娘子的脸来,黑润的眸子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小姐,是里巷入口那户宋家的两位小女娘。”云合也看见了,笑着道。
“过来。”薛明英一手拿着书,另只手远远地朝那两个小娘子招了招,将两人叫了来,问道,“我见了你们有几次了,可有什么事?”
两个小娘子在她面前站定,不成样地行了个礼,大的那个道:“我想请娘子教我们两个识字。”
小的那个赶忙接道:“姐姐已经认了不少了,信上的字她都认识。”
“为何找我?”薛明英有些诧异。
她从秦妈妈与母亲的闲谈中听过宋家的事,不外乎夫妇和离,留下两个小娘子在夫家,郎君再娶之后,又添了三子,两个小娘子夹在其中,时常受些委屈。
没想到这两个小娘子会突然找上她,要她教她们识字。
大的娘子仰着头,生得并不怯懦,大大方方道:“我多次看见娘子去买书,便知道娘子是个识文断字的,我和妹妹想跟着娘子学,之后给我母亲写信。”
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也知道这是无端麻烦旁人,悄然红了脸道:“若娘子不得空,我们就不打搅娘子了。”
“有空,进来罢。”薛明英将两人领进了家宅。
此后一个多月的功夫,两个小娘子就跟着她学字念诗,每日呆上个把时辰才离开。
薛明英也知道了大的那个叫宋夏,小的叫宋秋,她们母亲远嫁到了上京,偶尔会写信寄来钱塘,因父亲不让两人看,宋夏常常想法子将字形记下,去找旁人叫她识字。
也就知道母亲在上京嫁了个商贾,每月寄了不少银钱来,盼着父亲和继母对她们好一些。
只是好像反倒助长了父亲的敛财之心,打着她们骨弱常病的旗号,要了更多的钱。
宋夏便想学着写字,偷偷写信告诉母亲,别再寄钱来了,她要带着妹妹去找她。
薛明英得知后微微一愣,倒没想过,上京也能是个叫人心向往的地方。
“娘子,我还想着去宫中做个女官,给我母亲争气。”
宋夏比妹妹用功得多,志向也大的多。
薛明英见了那孩子小小年纪却坚毅的眼神,揉了揉她脑袋,道有志者事竟成。
等天热了些,薛明英便让秦妈妈安排了桌椅在院子里,就着樟树下的余荫,教两人认字。
温声伴着蝉鸣徐徐地传出门外,像股沁人心脾的泉水,直浇到人心里去。
谁也没发觉,不知何日开始,门外便会停下辆不起眼的桐油马车,久久不曾离去。
车中人端身正坐,闭眸听着那在梦中才能听见的声音,未曾睁眼。
直到豁啷一声,门户被风撞开了来,里头的声音骤停,车中人心中悄然空了空,身子一僵,终于睁开了眼。
“云合,将门闭上罢。”那人不曾在意外头有着谁,随口吩咐了一句……
车中人不由推开了车窗,向里深深看了眼。
只见绿荫之下,那人罗裙轻盈,背影纤窈,松松挽着个妇人发髻,浑身散着股自在惬意之气,不比在上京的时候愁怨深浓。
薛明英如有所感,回头看了眼,正好赶上门户闭上,门外似有辆马车飞驰而过,马蹄哒哒。
她下意识疑惑地一蹙眉,又被微热的风吹得展开了眉眼,含笑暗道。
她已到了江南,离上京有千百里远,不会再见到他了。
一路驶到钱塘江旁的游船旁,那辆桐油马车方才停下,本应在上京的容安迎上前来,道江南的刺史大人在里头侯着了。
他听见马车里的主子良久才应了声。
李珣本不打算下江南。
他确实打算再不见她。除了留下两员护她安危以外,将派在她身边的人尽数撤回,如她所愿,与她一刀两断。
只是没想到她的消息会出现在江南刺史报上的奏章里,还是她被人看上了。
他本不欲做理会,却在当夜久不成眠,从书室的密匣内,取出那副被烧得半残的画,看着面目全非的画中人,那日被灼伤的掌心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他想她了。
过去的她、如今的她,甚至那日让他犯了心疾,却头也不回就来了江南,心硬如铁的她。
安排好上京里头诸事,骑上马背之时,他想,在她眼中,他许是该下地狱,从未真正守信。
方才在门外,偶然一瞥,见她眉眼含笑,他忍不住也跟着翘了翘唇角,转瞬之后,却又莫名悲凉。
离了他,她当真过得更好了。
江南刺史正在厅上等着,见有脚步声传来,忙起身相应,望见人影后,忙屈身下跪,行了个大礼道:“见过陛下。”
“起来罢”,李珣落座之后,问了他几句赋税田地之事,见他答得战战兢兢,却不见大的疏漏,也就不再继续往下问,只道,“江南治下比此前繁盛许多,朕颇有耳闻,此次来钱塘,见了果然如此。只是朕不欲声张行踪,日后还有要禀报的,今日这般即可,不可大张旗鼓而来。”
江南刺史忙道是。
禀完事后,容安送了他出去后,回来听见主子吩咐道:“替朕排个行程,既然来了,借此好生看看此地民生究竟如何,你去安排。”
容安应了下来,正准备一一交代下去,却又听见主子叫住了他,迟疑问道:“你说,朕为太子之时,是不是待她并不好?”
他恍然惊觉,今日这样的笑,在上京时他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哪怕是那六年。
是不是她很早就并不开心。
容安一时失语,不知如何应答。
便是他这个跟在主子身边的人,在得知有那些画之前,都觉得主子对薛娘子无意,是薛娘子为了主子的情意也好、太子妃的荣华富贵也好,一味任性纠缠,主子碍于齐国公忍着罢了。
连他都这样想,更别提旁人。
只会更加将薛娘子视为攀附之人。
其中的冷言冷语,只会多不会少。
这还不算什么,除此外,薛娘子在主子面前受过的冷待、漠视,有时连他都觉得太委屈人。
何况那时还不让她接着往下查冬日宴的事,都不仅仅是叫她受委屈了,更是场糟践。
但容安没说出来,他知道不能说。
主子当时为太子,如今是天子,既为太子、天子,便不会有错。
“看来确实是了。”
李珣见他素日能言善辩,此时却支支吾吾,抓耳挠腮回不出半句,早已不必再问下去。遂靠在了椅背上,自嘲地笑了笑,笑意又渐渐凝在脸上,思绪沉痛,喉中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