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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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各部整军之时,这位身经百战的君侯制定了周密的攻城计划。
“一路西进,占据窦山镇,此地背山面水,乃京城通往太原之要隘,进可攻退可守,亦便于神机营弟兄前来会合。”
“一路东出,越过三千营,截断通州水路,扼住漕运,截断军粮物资,如此京城必定恐慌。”
粮食历来为兵家必争之物,素有“得粮者得天下”之说。
“再用一路兵马奇袭军器监,夺取武库。”
梁缙中深谙兵法,眼光毒辣,出手便直击京城软肋。
无粮无军械,朝中禁卫军只能坐以待毙。
此外怀王亲去三千营,用衣带诏蛊惑人心,竟也被他鼓动一批人马,策应五军营。
是日午时正,梁缙中亲率主力占据窦山镇,三路兵马齐发,往京城攻来。
一时炮火喧天,千万将士的喊杀声如山呼海啸,震天动地。
而彼时,明怡和青禾正与两位指挥使赶至官署区的五军都督府,此处藏有全城河运水道山川舆图及兵马布防详图。
两位指挥使立即召集麾下中郎将,千户总兵等人马衙前议事。
起先无人在意明怡和青禾,视之为女流之辈,不足与谋,而二人亦立在一侧旁听,并未插话,毕竟她们对京城的布防及军将不甚熟悉。
听完他们调度,明怡心里大致有数,这才适时出声,
“东便门水关处是何人值守,有多少兵力,漕运沿途可有驻军?”
这话一落,殿内倏静,能入殿议事的均不是等闲人物,很快猜到明怡的顾虑,其中一名指挥使看着她,回道,“东便门水军五千,兵强箭足,通州至京城漕运一段,沿途河道总兵驻军五千人,当无大碍。”
“用兵之道,一夺粮草,二夺武库。”明怡信手往东城门外的河槽一指,“我要是梁缙中,必遣一路兵马截断漕运,夺取粮食,再遣一路往西抢先占据军器监,如此粮满械足,即便不与我军交战,只消围城数日,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位指挥使见明怡分析切中要害,不由对她生出几分信服,“李姑娘可有良策。”
明怡神色郑重,声线清越,“贺大人,你亲自带兵出东便门迎敌如何?只要守住漕运,便是大功一件。”
殿中诸人视线纷纷投向贺指挥使,面露异色。纵然守住漕运确是功劳,但主力战场毕竟在西面,贺林孝身为羽林卫都指挥使,舍大功而取小利,未免有些委屈,此外被一丫头片子指挥,也略有些失面子。
好在贺林孝本人倒是不介意这些,只是心存忧虑道,“李姑娘,在下一走,仅凭你和周将军抵得住梁缙中吗?”
他好歹也在边军历练过几年,对梁缙中的打法有几分熟悉,他该是迎战梁缙中的主力。
明怡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是从不客气的,“有我呢。”
底气十足。
众将一时默然,暗自咋舌。
即便您父亲是北定侯李襄,您兄长是威震四海的少将军李蔺昭,您也不能嚣张到用三个字打发大家。
贺林孝今年四十出头,是位沉稳的老将,素来以稳扎稳打著称,他亲自驻守漕河该是万无一失,他看向虎贲卫指挥使周衢,“周将军,在下驻守东便门外,由你阻截梁缙中,可有把握?”
周衢不同,是名敢打敢杀的悍将,当即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一定叫梁缙中有来无回。”
禁卫军与南军素来水火不容,而周衢与梁缙中本就存有旧怨,皇帝派他迎敌,也未尝没有这番考量。
贺林孝看了一眼明怡,不再多言,当即出衙点兵,策马驰向东便门。
接下来商议如何策应军器监。
明怡忧道,“城外虽有神机营,却难保未被怀王渗透,眼下城中最缺的便是炮火,一旦军器监失守,敌军以重炮猛攻西便门,恐怕不出两日,城门便要失守。”
周衢果断出主意,“那咱们再出一支主力军往西策应军器监,与神机营打了个配合,将梁缙中的人往南阻截在窦山镇一带。”
“此计甚好!”众将纷纷附和。
明怡也赞同,只是四年半过去,京中这批将领换过一批,能耐如何明怡心里没数,她吩咐青禾,“你随军出发,务必守住军器监。”
青禾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冲明怡摇头,“我要迎战梁缙中,我要亲手杀了他和怀王,给李侯报仇。”
明怡暗叹一声,她早料到青禾先前在殿中请战,根源在此。她将青禾拉至门外廊庑转角,正色道:“青禾,一军统帅最紧要之处便要是有大局观,无论何时万不能将个人私情凌驾大局之上,这样的错,你莫要再犯。”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青禾小脸皱成一团,几乎带上了哭腔,“师父,侯爷死得那般惨烈,若不手刃那些逆贼,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眸中泪光隐隐,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明怡明白她心结何在,忽然微微一笑,柔声道:“你心中不忿,是不是?你所守护的朝臣乃至君王,或许并非如你所想那般贤明,甚至猜忌你、防备你,所以你委屈,是不是?”
青禾绷着脸不说话,眼神带刺,显然是被明怡说中。
明怡看着她这副模样,抬手揉了揉她脑袋瓜子,眸色变得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宠溺,
“你跟我少时一般无二,眼里非黑即白,总觉着这世间诸事均要分个对错,论个高低。”
“只是待你经历得多了,你会发觉,一味执着于是非对错,只会让自己心力交瘁,计较到最后,连自己都丢了,若你所行所为只为求得他人认可,你且不如一开始不要做,因为这世上的他人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千万人,你又如何让所有人满意,你又如何能强求金銮殿上那位从一而终的信任?”
“青禾,遇到这些,该怎么办?”
“为师今日教你,保持初心。”
“江山不是他一人的江山。”
“双枪莲花流传数百年,为的便是守境安民,万不能因为曾经被冤枉,被怠慢,便凉了这一身热血,你永远记住,你为的是国,是民,而不是某一人。”
“军器监乃国之重地,眼下城中缺炮,炮火咱们比不上人家,只能使箭,而这是你的拿手绝活,你即刻带兵出城,绝不能让梁缙中的人占据军器监。”
青禾眼中泪水几欲夺眶,又被她生生逼回,肃然向明怡行了一个军礼,
“徒儿谨遵师命,这就出发。”
明怡见她听劝,又笑了笑,再度抚了抚她脑勺,“再说,你速战速决,还可再杀回来嘛。”
青禾破涕为笑,“好嘞。”
她精神抖擞地返回衙内,向周衢请得兵力,当即率人马疾驰而出。
大致调度完毕,明怡与周衢快马奔来西便门城楼处,此时已是夜里戌时初刻,远处的狼烟升至半空聚成一团浓黄的云,层云压城。
皇帝在南军不可能毫无亲信,梁缙中策反一部,自也有一部忠军报国者,奋起反杀,情报源源不断送至西便门城楼处,明怡等人赶到时,敌情已大致明朗。
守将指着城楼正中的沙盘,解释道,
“怀王极是狡猾,以七皇子谋反为由,伪造衣带诏,打着勤王的旗号,蛊惑南军将士伙同他围攻京城。其中中路大军由梁缙中和怀王亲自坐镇,人数大约有三万左右,占据窦山镇,兵强粮足。”
“西路军由怀王策反的左谦为首,眼下他带一干精锐起兵,神机营旁的将士们不明形势,做观望状。”
“东路三千营这边与神机营一般,小部叛乱,大部按兵不动。”
这些按兵不动的人马实则在两头观望,怀王这边也应承着,朝廷的诏令也不违抗,单看朝廷和梁缙中那一边占上风,他便倒向哪边。
所以,局势刻不容缓,绝不能叫叛军成势。
“眼下全赖南军部分忠勇将士自发抵抗,咱们必须尽快出兵,再迟一步,等梁缙中站稳脚跟,形成围困之势,于咱们不利。”
不得不说,西便门的城门守将眼光犀利,思路也极为清晰。
然而此处军衔最高的是手握圣令的周衢,周衢带着十多名中郎将、副总兵、参将来到沙盘前,商议作战计划。
周衢观望局势后,率先提出作战方略,
“梁缙中的主力军刀锋正盛,我决意,避其锋芒,以一部兵马牵制缠斗梁缙中,主力则东进策应左都督,尽快将三千营叛军拿下,稳住东路军,继而包抄梁缙中。”
“好!”
众人附议道,“周指挥使此计甚妙,先拿弱小开刀,打一局胜仗,挫了敌军锋芒,如此难啃的骨头也变得容易啃了。”
明怡原在窗下观望远处的战况,见众将一致主张先打东路,便转身提出异议,“不可。”
众人闻言纷纷看过来,面露不快,周衢对她先前调走贺林孝已是不满,此刻见她又干涉他之决断,越发恼怒。
“李姑娘,眼下叛军来势汹汹,咱们不先断其一臂,如何扼其锋芒。”
优秀统帅与普通良将之别,正在于是否有独到的眼光与捕捉战机的能力。
明怡缓步来到沙盘前,指着东路三千营一带道,
“诸位,东面这路叛军,明面上是应了怀王之召,可你猜他心里如何作想?他就等着看朝廷与梁缙中孰胜孰败,他再锦上添花,如此,他既不损兵折将,也立了功勋,周指挥使此刻发兵过去,他们作战斗志不强,是较为容易打,但你想过没有,一旦你攻打东路军,中路的梁缙中岂能坐视不管?他一定遣精锐狠狠扑向咱们身后,来个左右夹击,届时我们非但拿不下东路,甚至彻底将东路军推去梁缙中阵营。”
“西面神机营这边亦是如此。”
众将一听,一时陷入沉默,其中三两人觉得明怡所说极有道理,小心翼翼看向周衢,“周指挥使,李姑娘所言不差,东路军看似好打,未必不是梁缙中给咱们设下的陷阱,万一正如李姑娘所说,咱们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周衢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明怡眼光老辣,察几之所不察,但他也有顾虑,
“那依李姑娘之意,咱们正面迎战梁缙中?”
“正是,全力进攻梁缙中,且越快越好,越猛越好,务必打出士气,如此方能给那些观望之辈吃一颗定心丸。”
周衢尚未言语,身侧一位中郎将苦笑道,“李姑娘,我等何尝不想正面痛击梁缙中,这不是担心啃不下这块硬骨头,方行迂回之策?万一首战告败,士气必将大损,岂非更让观望之辈对朝廷丧失信心。”
“眼下四大君侯只剩梁缙中一人,梁缙中无论威望和能耐均是首屈一指,南军中无几人敢与之争锋,被他收买说服的可能性极大。”
明怡正色道,“我知你们的顾虑,但我请问,即便我们啃不下梁缙中,首战告败,结果也无非是比现在差一些,失去一些士气甚至民心,可一旦你们攻打东路,定是腹背受敌,被梁缙中狠狠吃去一块,且将整个三千营全推向叛军,此等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承担不起。
“且我可断定,无论咱们攻西路抑或是东路,梁缙中肯定倾尽全力来救。”
“反之,若咱们直指中路梁缙中,东西两路人马均绝不会驰援,一来他们认定梁缙中兵强马足犯不着支援,二来对叛军形势不明,不敢妄动,如此咱们可以放心大胆进攻梁缙中,无后顾之忧。”
这话一出,许多将士豁然开朗,明白明怡此战术之妙了。
一时对明怡均刮目相看。
不愧是在李侯父子跟前受教过,对战场局势把控精准透彻。
他们纷纷看向周衢,等着他拿主意。
周衢心里已然对原先的主意没多少把握了,但面子仍有些挂不住,“李姑娘,咱们均是领了圣命来的,此役得失关乎京城安危,不可大意。”
明怡晓得他需要一个台阶下,便道,“周指挥使,我可立军令状。”
而周衢不敢。
他无话可说。
“成,依李姑娘之计,咱们这就不顾一切猛攻梁缙中。”
城楼内有中郎将、副总兵、参将共十五人,周衢点了一半,余者留守西便门。
不料明怡再度阻止,
“周指挥使,人马你全部带走,留两人给我即可。”
周衢正在披甲,闻言再也压不住怒火,双目几欲迸裂,切齿斥道:“李姑娘!这可是京城!留两名参将予你,你担得起整座城池之责吗?”
“我担得起。”
城楼内倏忽一静。
谁也没料到她竟大言不惭接下这话,说她嚣张,她语气过于平静,眉峰也纹丝不动,平淡到好似任狂风浪涛汹涌,也皆撼动不了她分毫。
只是若叫大家信服,也委实有些艰难。
周衢想到一个可能,小声试探,“你带了双枪莲花?”
明怡摇头,“双枪莲花已被莲花门带回,我既承诺不在京城使用双枪莲花,说到做到。”
那你哪来的自信?
周衢不惜得说她,一张脸皱成苦瓜。
“我与北定侯打过交道,少将军也见过两回,李姑娘,恕我直言,北定侯在此,亦不敢放此大话。”
明怡语气平淡,“忘了告诉周指挥使,过去在帐中,我爹和兄长,都听我的。”
众人:“………”
无话可说。
周衢气得狠跺脚跟,粗暴地将腰垮系好,不情不愿又点了几人,最后留下两名参将,带着人马下楼,离开时看都不想看明怡一眼。
明怡丝毫不计较他语气不善,笑吟吟跟出,陪着他下城楼,交待道,“周指挥使,此战打得是气势,打得是魄力,梁缙中背水一战,必是凶狠无比,你就得比他更狠,一步不能退,我之所以将兵马全部让您带走,目的在于,压上一切,让将士们明白,身后无兵,没有退路。”
周衢脚步一顿,忍不住抬眸看向她,借着墙角微弱的壁灯,看清那张脸,那是一张清致如玉的面孔,不见锋芒,却杀伐果决,不愧是北定侯的女儿,将门无犬女。
周衢至此对她生出几分钦佩,拱手道,“李姑娘放心,我周某人与你们肃州军一般,一步不退。”
明怡闻言顿时对他肃然起敬,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加眉,朝他郑重一揖,“京城百万生民,尽托付于君。”
周衢心下也撼动几分,深感责任之重,朝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疾步离去。
明怡重新回到城楼,立在女墙旁,少顷,只见底下城门洞开,周衢身先士卒带着四万铁甲军如潮水往前方涌去。
目送将士们远去,明怡转身回到城楼,留下的两名参将正立于沙盘前低声商议,见她进来,立即收声问道:“李姑娘,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周衢所留的是虎贲卫两名参将,每人麾下一千五百兵,共计三千人马。
明怡踱步上前,从容吩咐:“清点所有兵力,全部部署于城门外,作为预备队,随时待我号令。”
二人闻言面色顿时一沉,
“李姑娘,城楼上不留守军吗?”
“不留,若你们败了,我们也守不住多久。”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苦色,皆有些不忿,觉得明怡有些乱来。
明怡见状,笑着指了指内城万家灯火,“愁什么,城内还有禁卫军,再不济五军兵马司还有数万人马,我岂会缺兵马?”
一人急道:“余下禁卫军已退守皇城,陛下不会调动,至于兵马司——那也能算兵吗?”
五城兵马司执掌城内巡逻缉盗,不是退伍的老兵残士,便是城内招募的民丁,战力不足。
“怎么不算兵?纵比不得你们禁卫精锐,亦堪一用,当年李蔺昭不就是率六千残兵杀了南靖王三万大军?”
问题是你不是李蔺昭啊。
见二人仍不服气,明怡正色道,“我手里尚留一张底牌,你们放心去。”
参将见识了方才明怡怎么说服周衢,对着她是无计可施,“成,我二人这就下去点兵,将三千人马部署在城门外,随时准备增援。”
不等二人出门,明怡交待道,“对了,去将梁鹤与带来。”
参将脚步顿住,神色倏忽便亮了。
这张底牌,可抵千军万马。
再说回梁鹤与,这一日他终能与心爱姑娘定下婚事,喜不自胜,喝了个酩酊大醉。
不仅他喝醉了,就是谢茹韵也多吃了几盅,软软倚靠在裴萱怀里说不出个囫囵话。
裴萱犹在笑说谢茹韵幼时糗事,对面趴着的梁鹤与听了,笑岔了气,
“无妨,回头我在梁府后院给你围出一个院子,随你养鸭。”
“不要,臭死了。”谢茹韵阖着微醺的目,连连摆手,面颊染酡红,眼神蒙眬似隔薄雾,摇头晃脑地险些撞到裴萱下颌,
梁鹤与昏沉抬眸,眼皮要掀不掀,“那你要什么,谢二,便是那水里的月亮,天上的星星,你要的,我都替你摘来。”
谢茹韵依依倚着裴萱,抬起纤细的手指,遥遥指着他,酡红的眼色里勉强撑住一丝清明,“梁鹤与,我可警告你,待我二人成亲,你若敢变半点心,我谢茹韵眼里揉不得沙子,必将你靖西侯府闹个天翻地覆。”
梁鹤与闻言手臂半托住一张脸,另一手胡乱抓着酒盏,酒液晃出来洒在桌上,他也浑然不觉,发出一声憨傻的痴笑,“若梁府待你不好,你干脆将我捎去谢府,我给你做上门女婿去。”
席间诸人均笑了。
裴萱见谢茹韵醉的不成样子,招呼两名婢子,掺她起身,打算离开,“长孙陵,你照料梁鹤与,我先送谢二回去。”
长孙陵虽极力掩饰,可到底做不到强颜欢笑,比素日沉默少许,艰难挤出一个笑容回她,“去吧,路上小心,梁三这边我看着。”
梁鹤与在梁家同辈中行三,素日人称梁三公子。
谢茹韵踉跄起身,临走还不忘回头对梁鹤与道,“你说话算……
“算数,算数……”梁鹤与见她离开,面露不舍,摇摇晃晃站起,“我何时说话不算数过?”可惜甫一起身,眼前发黑,步履虚浮,一头栽了下去,被长孙陵接了个正着。
长孙陵立即将酒局撂下,扶住梁鹤与,与余下几名贵公子道,“你们先吃着,我带他去隔壁醒醒酒。”
余下三人也不在意,摆摆手,继续畅饮。
长孙陵将不省人事的梁鹤与背在身上,推开门来到隔壁堂屋,猜到梁家人在楼下,没往楼下去,而是穿过堂屋,径直来到梢间,推开窗牖,背着人一跃进隔壁铺子,再乔装一番,神不知鬼不觉将梁鹤与转移离开。
梁鹤与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头颅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缓缓撑身坐起,下意识望向外窗,但见天色阴沉,不知时辰,揉着额角四下一望,却见长孙陵环臂靠在对面长案前,一双墨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脸色有异。
梁鹤与茫然不解,晃了晃仍晕沉的脑袋,按住发胀的额角问道:“你盯着我作甚?”
环顾一周,只见这屋子十分陌生,似是一间值房,隐约听见外头有将士操练之音,他疑惑道,“这是哪?”
长孙陵光顾着打听明怡的消息,一宿没怎么阖眼,疲惫道,“这是巡检司值房。”
长孙陵的父亲是巡检司的统领,平日掌京畿巡查缉盗,与城内五军兵马司执掌相仿,只是一个管城内,一个管京郊附近,巡检司也身负监察京郊各军异动之责,故而在城内是有衙署的,平日长孙陵父亲便此地当班,此处算得上长孙陵的地盘,所以将梁鹤与安置于此,最为妥当。
原来是巡检司。
倒也来过。
梁鹤与起身往窗棂外看了一眼,只见到处人影匆匆、行色惶惶,好似出了什么事,“几时了,外头这是怎么回事?”
“十九下午申时,你睡了一日一夜。”
梁鹤与一听已是次日下午,忙捂了捂脑门,“这么晚了,那可不成,我得回一趟府,我娘铁定担心我。”
正待往门口走,忽觉面前一道劲风扫过,只见长孙陵疾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梁鹤与讶住了,更让他惊讶的是长孙陵之脸色,凝重冷冽,带着几分逼人的气势。
“陵哥儿你这是做什么,拦我路作甚,快些让开,我要回去。”
“你回不去了……”
梁鹤与愣住,抬眸,四目相交。
他这人素来是通透的,也极其敏锐聪慧,自醒来便觉气氛有异,猜到或出了事,可看长孙陵这架势,事情似乎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怎么了,陵哥儿?”他敛色问。
长孙陵看着这位自小一块长大的兄弟,心中蓦地涌起强烈的不忍与无奈,“鹤与,你爹爹私通怀王,已起兵造反。”
梁鹤与神色发木,一时没反应过来。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拼凑在一处,却如一团浆糊塞进脑海,将他整个思绪给搅得天翻地覆,他似在这一团乱麻中抽不出半缕线头,又晃了晃发胀的脑袋,笑道,“陵哥儿,昨个是我大喜之日,我这会还乐呵着呢,你不要与我开玩笑。”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
他是笑着的,面色因宿醉而略显泛白,眉梢弯出和软的弧度,像是春日的朝花,染了些许珠露,带着晶莹剔透的美。
长孙陵从未告诉过他,他笑起来其实格外好看,俊秀而温雅,就是有些女气。
“我没与你开玩笑。”
梁鹤与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凝固,到最后仿佛绷不住,一寸一寸崩塌。
他唇角抽搐着,瞳仁一点点收缩,眼神变得凌厉,语气发紧,“长孙陵,我父侯不会造反,我父侯视我如命,绝不会扔下我们母子不管,你起开,我要回府,我要去找他。”
梁鹤与试图绕开他,却被长孙陵猛地一掌推开。
梁鹤与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不敢置信亲如兄弟的挚友竟会对他动手。
他愕然望着长孙陵,一面因对方的凶狠而生出委屈与不满,一面却又从那冷硬严肃的神情中嗅出事态之重,嘴唇狠狠颤了几下,连声音也断断续续,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陵哥儿,你别唬我……”
这一声,已带了哭腔。
长孙陵半是心痛,半是怒其不争,“我骗你作甚?就在方才我遣去你府上打听消息的人已回来,你母亲不知去向,父亲已在城外起兵……”
“那我呢……”梁鹤与话一出口,愕然看着长孙陵,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长孙陵早已察觉他爹爹的异动,这是将他扣作了人质。
爹爹这是真反了。
梁鹤与绝望地闭上双眼,痛苦地捂住脸,“为什么?好好的一家人……为何要如此?”
“我们梁家已是位极人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说到此处,梁鹤与忽然顿住。
他明白了,四君侯府只剩梁家,爹爹定是觉得不安,担心皇帝清算他,故而铤而走险,伙同怀王造反。
那么他和谢茹韵又该如何?
昨日方下聘订婚,今日梁家谋反。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捉弄于他。
“哈哈哈哈!”
他突然发出一串狂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难以言说的痛楚,“她一定恨我之至,也厌我之至,她素来骄傲,最是敬重保家卫国的将士,对我这等造反逆贼,只会不齿……”
眼眸刹那如无法填平的深渊似的,空洞无神,手足无措。
明明昨日两家人还和乐融融,连迎亲的日子都已定下,一夜之间,他父亲成了叛臣,而他亦将千夫所指。
怎会如此?
梁鹤与瘫坐于地,大口喘息,凝坐良久,直至一身热血彻底凉透。
这时,值房外来了一人,那人是长孙陵的随侍,不曾进屋,只在门扉扣动三声,低声道,“公子,西便门传来消息,明怡姑娘请您将梁鹤与带过去。”
长孙陵再度看向梁鹤与。
梁鹤与仍保持瘫坐的姿势未动,脸上不知不觉已布满泪痕,闻言掀不起半分波澜,甚至破罐破摔道,
“你把我带过去,给朝军祭旗吧。”
侯府一朝跌入尘埃,成为叛臣逆党,而他也不可能再娶谢茹韵,往后活着还有何意思。
他可以不要风光,不要功名利禄,却不能背负耻辱苟活。
“你把我交出去。”梁鹤与目色笃定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给朝军祭旗,至少让我死的体面些,来日谢茹韵也不会瞧不起我,至少,梁家所有人都叛了,还有我梁鹤与一人留个清名。”
长孙陵见他这般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冲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将人提起,怒骂道,
“我教你一身武艺,是让你在这里自暴自弃的嘛?梁缙中反了又如何?你梁鹤与还是忠臣!”
“你可以死,但你得堂堂正正站起来死!”
他牙关紧咬,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底那簇烈火明光熊熊而燃,映得整间屋子都似亮堂起来。
当年走马过长街的少年已然不再,被这突如其来的责任与使命,压成了一名铿锵战士。
梁鹤与的面庞仿佛被他眼底那簇烈火烘热,周身因冷热交替泛起一层鸡皮疙瘩,那一腔凉透的热血竟似有复燃之迹,喃喃问,“我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长孙陵手腕间力道加重,一字一句质问他。
是啊,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也可以成为一名战士。
梁鹤与定定看着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满心绝望、无助与懦弱尽数抖落,再度抬眼时,目光已变得坚毅决绝,“我跟你走。”
二人相继出院,带着数名侍卫,纵马向西便门疾驰而去。
彼时夜色正浓,紫禁城的上空被战火的烟云笼罩,城中各家各户门户紧闭,街上只有兵马驰骋之声,风声鹤唳,京城好似一夜之间没了烟火气。西便门的大门却是敞开的,长孙陵带着梁鹤与一路驰过甬道,来到吊桥外,只见明怡负手立于一处草地,身后三千虎贲卫肃立如林,个个铠甲森寒目光如炬,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