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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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韦湘转身走向客厅,余光不经意间落在门上的锁环上。
未曾上锁,北风凛冽,门扇却纹丝未动,显然从里面闩住了。
韦湘转头看向奉和,面露探询之色:“他当真不在?”
“禀夫人,郎君真出去了,按往日习惯,当要入夜才会回来。”
“哦?”韦湘笑笑,“那里头是谁?”
奉和不答。
“开门。”
奉和依旧沉默以对。
僵持片刻,门从里面打开了。
周缨站在门口,双手不安地交握在身前。
韦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着一件靛青色的半旧夹袄,是市井间最寻常朴素的款式,却浆洗得干净,散着隐隐的清香,脸蛋上则透着一丝微红,一双水灵灵的眼不安地转了两转。
室内燃着炭火,暖意扑面而来,烘得韦湘心中莫名涌起一丝不豫。
周缨侧身让开道,她抬脚走进书房内,环视一眼这过于简陋的书房,走至书案前,目光扫过其上摆放着的四五本开蒙书册与宣纸,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韦湘先一步走出书房,吩咐奉和跟上。
奉和递给周缨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也顾不得她能否心领神会,便跟了上去。
进得客厅,韦湘于主座落座,盘问道:“你们何日回的京?”
“五月上旬,已有半年了。”
韦湘苦笑了下,转而问:“方才那姑娘是何来历?”
奉和恐她误会,生出事端伤及周缨脸面,将来龙去脉解释得极为详细。
韦湘听完,思虑了盏茶功夫,做下决断:“既是我崔家的恩人,没有这样慢待的道理。她一个孤女,跟着你们三个大男人住在一块终究于礼不合,我将她接回府里,好生善待。”
“不可。”奉和脱口而出。
“为何不可?”韦湘疑惑地看向他,“我崔家家训,‘滴水之泽,永矢弗谖,九死以报’,出去一趟便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们主仆三人不肯回家,窝在这市井穷巷中过苦日子我管不着。但这周姑娘,既然身世如此悲苦,又救过三郎一命,任哪个当娘的也看不得她再吃苦头。”韦湘站起身来,淡道,“人我带走,待三郎回来,你如实相告就是。”
“夫人,”奉和唤住她,“就算您是一番好心,也当问过周姑娘才是。”
“自然。”
书房此时已然门窗大敞,周缨将桌案上的书册与纸笺收拾妥帖放至书架上,听闻响动,转身看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怯意,旋即又恢复如常。
韦湘一见,忙上前两步,将她双手握在掌心轻轻拍了拍,温和唤道:“周姑娘。”
周缨状若镇定地应道:“夫人。”
韦湘拉着她的手在窗缘下的几案两侧坐下,笑容和善:“周姑娘,我是崔述母亲,名唤韦湘。”
周缨点头:“方才见奉和如此敬重您,猜到了。”
“是个聪慧的孩子。”韦湘笑着接道,“三郎也是受你之恩,方能平安返京。”
“韦夫人言重,当时不过是巧合。”周缨推辞,“何况后来,崔三郎亦帮我许多,早胜我当日所为。”
听她谈吐倒不像粗鄙农女,韦湘心生讶异,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一排书籍,暗暗赞许,又说:“话不能这么说,善因结善果,若非当日周姑娘甘担风险相助,也无日后因缘。”
周缨不好接话,只得听她继续往下说:“本欠着姑娘天大的恩情,不敢再劳动姑娘。只是我家三郎出京前已在议亲,如今虽是秘密返京,但与姑娘长住一处,若传出去,实伤女方脸面,于姑娘名声也无益。
“做儿子的处境困顿,顾不得寻常礼数,但我这做娘的无法不为他考虑。京中高门最重礼义,若此事为人知晓,恐他就算有所筹谋,能安然度过眼下这关,日后也难免在泰山跟前落下不是,还望姑娘能够谅解。”
小半年专心致志地读书,虽未触及学问之说十之一二,人情世故却明白不少。周缨听懂她的话,赶紧解释道:“我初入玉京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崔三郎冒险替我延医,为此还招来过探子。我病好后本欲立即离开,但崔三郎说,我若招摇于市井之间,恐会泄漏他的行踪,给他招来麻烦,故我才暂时住下。韦夫人既如此说,我今日便搬出去。”
“周姑娘与三郎同行同住这些时日,想必能够察觉三郎所犯之事不小,也有暗中想取他性命之人。他所言不虚,你若出去,泄漏他的行踪倒还事小,他应有法子应对,但若有丧心病狂之徒妄图从你身上挖出他的消息,恐会为你招来不小的祸患。
“我崔家礼义传家,周姑娘之恩,必举全家之力以报,断没有让姑娘身陷虎口的道理,还望姑娘先随我回崔府,一来保姑娘安全,二来免泄漏三郎行踪,三来……也免传出些不好的传闻来。”
周缨思虑再三,仍欲推辞,韦湘又说:“寄人篱下着实委屈姑娘,但三郎之事最近已有些动向,至多再过个几月,也当有结论了。待三郎危机一解,周姑娘要走,我自然没有再拦的道理。”
寒凉彻骨的风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吹得人周身发寒。
韦湘起身来拜周缨:“本不该强人所难,但三郎这孩子一路行来多舛途,着实令人操心。我这做母亲的,只能腆着脸,请周姑娘看在老身这一颗爱子之心上,委屈上一段时日。”
周缨赶忙将她扶起:“韦夫人言重,您既知来龙去脉,自然也知于我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委屈,我这辈子没过过这般衣食无忧的日子,实是我欠崔三郎的更多。既是为他的安危和终身大事考虑,我断不敢辞。”
韦湘执帕拭掉眼角的泪,征求她的意见:“既如此,周姑娘不若去收拾收拾行李,与我一道回府?虽于礼不合,但为掩人耳目,我也不好常来此地,今日也是找了由头,东拐西绕了许久才敢过来。”
“请您稍坐,我速去收拾。”
周缨东西并不多,来时身侧空空,后来换季时也不过托奉和替她买些便宜的布料回来,亲自动手给自个儿裁上几身衣裳,如今整理起来倒也快。
束关抱臂靠着廊柱,右手玩弄着一枝枯枝,漫不经心地将其折断。
奉和在厢房门口往里探头探脑,看着周缨忙活:“姑娘若不愿意去就直说,大不了违抗主母之令,今日来的人不是我和束关的对手。”
周缨将包袱收拾妥帖,抬头冲他一笑:“没事,我去暂住些时日也好,本也不好一直住在这里。”
奉和缩缩脖子:“回去规矩可就多了,不如这里畅快,姑娘再考虑考虑。”
周缨垂下眼帘,心道她早该走了,只是在权势和绝对武力下,她无力隐藏自己的行迹,怕拖累崔述,才不得不一拖再拖。既然韦湘给她透了底,过不了多久就有定论,区区几月,她倒还受得,走这一趟也没什么。何况他先前既在议亲,自己住在这里确实格外欠妥。
“无妨。”周缨将包袱挎在肩上,将窗户关紧,迈步走出厢房,“请你们郎君放心,等他的事情了了,我会当面向他辞行,不会不辞而别,眼下不必顾虑我。”
她既如此说,奉和没有再拦的道理,只得注视着她施施然穿过中庭,上了马车,沿着巷道悄无声息地走远。
马车东拐西绕,走了许久也不见停。
周缨将蓝布包袱放在膝上,双手搭在上面,目光虚虚落在指甲上,心想这两日又忙得忘记了修剪。
韦湘怕她感到拘束,笑着同她话家常:“周姑娘从南边过来,在这边吃住可还习惯?”
“还好,我向来不挑剔。”周缨想想又说,“初来时有些不习惯,如今大都惯了。”
二人东拉西扯闲聊了几句,周缨虽不大自在,但也还算落落大方有问必答,韦湘不免对她又多了几分怜爱。
正说话间,马车停下,侍从打起帘幄,周缨随韦湘下车,换乘轿撵穿过长长的游廊进入二门。
待得落轿,韦湘吩咐迎上来的两名婢女:“这位是周姑娘,往后你二人好生照顾起居,不得怠慢。”
周缨欲要推辞,转眼见这府中雕梁画栋,檐上瓦兽栩栩如生,自带威严气象,只得住了声,向二人颔首致意。
韦湘带她穿过月洞门,向东稍行片刻,进入一方小院,指派侍女速去差人来收拾,又同周缨说:“这院子前几日恰巧有客住过,正巧收拾得干净,待会儿稍作洒扫便可入住,不致太仓促委屈了你。再者,这院子离三郎的住处不算太远,府中藏书倒有大半数在他院中,你若缺什么书,派人去他院中取来即可。”
见周缨略显局促的模样,又补道:“这事上你也不必避嫌,左右他不在府中,那些书放着也是浪费。你有这份心,三郎自然也不会在意。”
周缨只好应下:“劳韦夫人挂心。”
韦湘嘱她好生休息,自己先回正院更衣,晚些用膳时再向她介绍家中其他人。
韦湘去后不久,唤作松心的婢女忙前忙后地指挥仆役再次洒扫,另一名唤作竹影的婢子则带了绣娘过来替周缨量身,说天寒地冻的,这几日府上正在替主子们添置新衣,周缨来得赶巧,正好一并裁制。
周缨领受了这份有意为之的善意。
竹影打来温水要替她净面,她这回则果断拒绝:“姐姐奉命来照顾我,我本不该辞,但实在是未曾被人伺候过起居,还是自个儿动手来得自在,劳姐姐见谅。”
竹影闻言,将拧好的巾帕递给她,向她露出和善的一笑:“也好。”
周缨心下感激,收拾妥帖后,坐在罗汉榻上看着一屋子人忙里忙外,俨然拿她当贵客相待,至此才有些坐不住。
相识将近一载,她无数次揣测过崔述的来历,从他行事做派猜出他必然出身优越,但等真正跨进这座门庭,才知以她的眼界来看,恐非这二字可以概括。
周缨单手搭在身侧的紫檀木小几上,食指无意识地叩着案沿,忽然有些眷恋先前栖身的那方小院。
冬日昼短,晚膳偏早,但今日早过了用膳的时辰,厨娘仍未收到传膳之令。
饭厅中只有两个孙辈在吵嚷着饿,二少夫人蒋萱在一旁温声哄着,另角落里坐着寡言的姨娘兰序,其余主子皆不见踪影。
祠堂中则灯火通明,百盏灯烛齐燃,煌煌如昼。
家主崔允望立于香案之前,凝神细阅每一座祖宗排位,韦湘站在他左侧,神色肃穆,眼圈却泛着红。
下首站着二郎崔则和二姑娘崔蕴真,兄妹二人仓促被叫至此地,崔则面上不显,崔蕴真则不明所以,满心疑惑,却不敢出声询问。
直至风扬朔雪,门板被风拍得嘎吱作响,崔蕴真循声往门口看去,才见着了面容被笠帽遮得严严实实的归人。
蕴真先是没认出来,足有一弹指功夫,才惊喜道:“三哥。”
崔述没有应声,她心下着急,雀跃着往外小跑而去,险些被门槛绊得跌了一跤,只作没事似的,径直扑向崔述,又唤了一声:“三哥。”
崔述温和应道:“善善。”
崔蕴真踮脚将他的笠帽揭下,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可能出事,我三哥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这么莫名其妙就丢了命?”手拿笠帽扑入他怀中,她啜泣道,“阿兄。”
宽大的手掌在她背上落下安慰性的一拍,崔述轻声劝道:“别哭了,三哥回来了。”
崔蕴真拭完泪,拉着他往里走,喃喃道:“三哥不知,消息传回来,阿娘哭得晕厥了好几次——”
“蕴真。”话被打断,崔蕴真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向威严的父亲,登时不敢再言,不安地看向崔述。
崔述用食指轻轻在她手背上叩了三响,这是幼年时兄妹二人间独有的暗号,蕴真会意,松开方才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将笠帽放至一侧,重新站回崔则下首。
崔述与父亲对视一眼,温声问候两位高堂,又转向崔则,行礼问好:“二哥。”
“三弟。”崔则与他对向而拜。
“蕴真,把门关上。”崔允望道。
隐隐感受到家人间气氛的不同寻常,并非她所想的那般久别重逢喜不自胜,崔蕴真心下不安,缓步挪至门前,用尽全力方阖上那扇乌漆大门。
“蕴真,今日之事,你母亲顾念你年纪尚幼,本不欲叫你知晓。但你是崔氏女,崔家之事,你亦不当避,故我做主将你一并叫来。”崔允望的灼灼目光落在蕴真脸上,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这目光又缓缓移至归人身上,崔允望沉声道:“擎香,敬告列祖列宗,不肖子孙崔述尚存世间,望祖宗庇佑,往后无灾无疾。”
崔则取香并柱,递给崔述。
崔述从兄长手中接过,于香烛上点燃,轻扬两下,抖灭火焰。青烟徐徐上升,崔述叩首敬过,将香插|入香炉。
“跪下。”
崔述掀袍跪于冰冷的青砖之上,韦湘默不作声地移开眼。
“五月初归玉京,迄今半年有余,就住在净波门外,相隔不过十余里,怕是数过家门而不入,谁教得你这样的孝道?”
一声闷响凭空而起,厚重的黄花梨木手杖重重击在崔述脊背上。
“三哥。”崔蕴真惊呼出声,欲要上前,被崔则伸手拦下。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崔述单手撑地,方不致被击倒于地。他长吸一口气,忍下痛楚,缓缓跪直身子。
“不吭声是么?”崔允望再落一杖,“你母亲为你,哭得眼睛都翳了好几月,去寻你的仆从派了一批又一批,分毫无获,只当你已死了个干净,那俩小子也因畏惧不敢回来复命逃了,可你既平安无事,却连个口信儿也不知往回捎,为人子者,不孝首罪。”
崔述依旧一言不发。
“这半年里,大皇子所出的赈灾防汛之策是你执笔的吧?”崔允望冷嗤一声,“我先前就起疑,大皇子大殿对策时所提的‘敛赋于民,廪食相哺,以赈饥馑’,实在很像你的手笔。但我总想着,你若回来了,就算不来见我,也该设法私下里看看你母亲。”
韦湘悄悄抬手拭泪。
蕴真焦急地左看右看,试图窥探崔述的状况。
手杖再次落下,激起一声重重闷响,力道显比先前更厉上几分。
“若非昨日郑守谦受庭杖被逐出京,我还仍不敢信是你,这才多番查证,寻到你的住处。”崔允望痛心疾首,“士不可辱,守谦与你自幼为友,为拔除太子羽翼,你竟丧心病狂至此,将他设计到如此地步。”
“父亲,这里边定有缘故,我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我知道若非郑副使故意陷害,三哥亦不会被判流刑。”崔蕴真急得落泪,跪在崔述身后,解释道,“三哥出京前,我曾去探过监,恰好听过他二人的谈话,是郑副使故意驱三哥离京。”
“你让开。”崔允望拄着手杖借力,喘着粗气。
崔蕴真不肯,崔述终于开口:“善善,让开。父训子,当受之。”
蕴真转头看向韦湘,韦湘避开她求助的眼神,转向阴影处暗自垂泪。
崔蕴真迟疑着起身,慢慢退至崔则下首。
“你还知我是你父亲。若非你母亲见机行事,将那周姓姑娘带回家来,你今日可会踏进家门?”
“不会。”崔述老实应道。
一口浊气哽在喉间,崔允望怒不可遏,再击一杖。
喉间腥甜,崔述几要将牙都咬碎,方强撑着将脊背慢慢挺直,抬首平静地直视父亲:“当日致仁陷害于我,令我负罪离京,今我既平安回来,自不会坐以待毙,否则待他查实我的行踪,单凭脱逃一罪便可多加编排取我性命。他急于替太子夺赈灾之功,反出纰漏,我不过令人据实以报,并无半分构陷之举,如何不可?”
“你怎么就这么执拗?崔家举全家之力为你铺路,一路将你捧上三品大员的位置,为此连你二哥都没能顾得上,连累你二哥至今只做得一个六品官,你却非要同全家作对。太子宝座四平八稳,你哪怕不沾党争,也比非要押宝在大皇子身上,推着崔家往火坑里跳来得好啊。”崔允望抬手指着他,半晌又无力垂下,叹道,“你可知,若东宫得知你早暗地投了大皇子,崔家将会跌入怎样的深渊?”
崔允望身子颤得厉害,手杖在青砖上磕出断续声响,崔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
“你是当真不打算解释半句了?”崔允望长叹一声,“大皇子的妻族刚被圣上连根拔起,自个儿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日后如何尚难定论。别的不说,想坐上那个位置的,身子不好子嗣稀薄就是最大的忌讳,势必引起更大动荡和更多纷争。我就不明白,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个人?”
“路已择定,还请父亲恕儿子不孝。”崔述叩首不起。
“齐应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甘心隐为人后,做了他手中刀?”崔允望身子颤个不停,崔则怕出好歹,连忙扶他在太师椅上落座。
握着手杖的手合拢又松开,复又握紧,崔允望声线愈显苍凉:“既如此,也好。”
“济川。”
崔则听闻父亲正色唤他,垂首站至崔述身侧。
“述安,你当真主意已定?”崔允望再问崔述。
“是。”
“既如此,自今日起,我只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崔允望仰头看向脖颈高昂的铜鹤嘴间所衔的烛台,眼神发虚得厉害,“你既择定大皇子,势必会给崔家带来祸患。你若日后还是暗中助齐应行事,只望你万般小心,万勿暴露身份,否则崔家必定会付出比你当日获罪时还要惨痛的代价。”
“是。”
“济川,”崔允望胸中哀恸,话说得极慢,“当初择定三郎而非你,是我一人做下的决定。今日在此将话说开,你心中若有怨怼,为父一力承担,日后也定当全力弥补。但既结兄弟,休戚同之,切记不可因此对述安心生不满。”
“你们兄弟二人,往后分道扬镳势不可免,但谨记一条,无论时局变迁,抑或际遇相异,都不可将暗箭对准彼此,否则——天必遣之。”
“父亲教诲,定不敢忘。”二人齐声应下。
“你二人若还有什么话,便当着祖宗的面都说清了,今日踏出这间屋子,再不必提过往之事。”
二人对视一眼,沉默以对。
“如此,我便下逐客令了。”
院中寂寂,只有雪片打在树枝上的沙沙声响。
一家之主先行离去,崔则犹疑片刻,紧随其后离开。
崔述扶住香桌桌脚借力起身,脊骨上的巨痛令他踉跄了下,险些跌倒,崔蕴真快步上前将他扶住,关切道:“三哥,没大碍吧?”
崔述摇头:“无事。”
“父亲下手未免太狠。”
“善善,你今夜失态了。”崔述闭眼忍下一阵急痛,方说,“子不言父过,往后不可再提此话了。”
蕴真猝然惊醒,方才那副仓惶模样瞬间敛去,不过片刻,复又哭丧着脸,耷拉着嘴角委屈道:“可你是我阿兄,换作旁人,我才不会如此。”
“我没事。”崔述抬手,取锦帕替她将眼角的泪擦干,“莫哭了。”
蕴真乖乖点头。
韦湘仍旧站在暗影里,铜鹤灯盏的光照过来,映得她身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崔述上前相拜:“儿子不孝,连累母亲忧心数月。”
“你没事便好。”韦湘避过他的目光,抬脚往外走。
“母亲。”崔述唤住她,待她停住脚步,才说,“母亲今日行事,过分了。”
韦湘转头看向他,一脸不可置信:“我没有强逼她,你当知道,若是你父亲前去,定是一言不合就要将她和你那两个小厮绑回来,以要挟你现身的。”
“我不知母亲同她说了什么,让她心甘情愿同您走,但您应当先问过我。”
“你在怪我。”韦湘转头看他,眼角的微红暴露在灯下,“回京数月不肯露面,今日竟因怕我苛待一个孤女匆匆赶回,我这做母亲的,在你心里竟是这般。”
“不敢。不过她总归是随我安置的,您要安排她的事宜,还是当先同我提过,只望母亲以后不要如此行事了。”
崔述移开眼,又说:“致仁之事已了,她如今出去虽不会再有大碍,可到底孤身一人,叫人放心不下。我亦多有不便,难免照拂不周。不知母亲带她回来是作何打算,但为今之计,还是让她先在家中暂住一段时日,待我将手头之事了结,再从长计议。”
韦湘默然半晌,方说:“我本也如此计划。你放心,你父亲那头我去说,他脾气虽犟,但再生你的气,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姑娘。”
崔述道过谢,目送韦湘穿过月洞门离开此地,才从崔蕴真手中接过笠帽。
毕竟上了年纪,纵崔允望在气头上使了全力,冬日厚衣仍分担走了大半力道,不至重伤,但伤患处的肌肤却免不了与衣物粘连,行动间牵扯生痛,令崔述倒吸了口凉气。
“三哥当真是为着住在怡园的那个姐姐回来的?”崔蕴真边扶他往外走边问。
闻崔述“嗯”了一声,她又说:“父亲在气头上,今日我也不留你了,回去记得早些请大夫看诊,往后得空也多回来看看,再不济派束关给我递个信,我偷溜出去见你。”
“好。”崔述将笠帽戴上,同她别过,强撑着往外走去,东拐西绕地行至怡园,藏身在偏厅。
周缨用过晚饭,被韦湘的侍女亲自送回,竹影松心井井有条地安排着一应就寝前的事宜,留她一人伏在明间几案上思忖席间众人的反应。
她能敏锐地察觉出席间略微诡异的气氛,却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这个外人的突然介入所招致,倒是韦湘和崔蕴真对她表露的善意,令她在席间不至于太过困窘。
窗沿忽然被轻叩了下,周缨站起身来,走近两步,听得窗棂缝隙中传出崔述的声音:“是我。”
她急忙走至窗前,推开支摘窗,瞥见崔述几近煞白的脸色,脑中空白了须臾,才说:“你怎么了?既是回家,怎么不进来?”
“我的事,你也知道。”崔述强忍着痛,解释道,“家里人多眼杂,也怕走漏风声,下人一概都瞒着,你也不要同人提起。旁人若问,你只需按我母亲交代的说辞答话即可。”
“韦夫人称我是她远亲,父母俱去,故接来代为照料一段时日。”周缨点头。
“家里人虽不少,但平日没有开小厨房的习惯,单独开火也怕你觉得生分,母亲大概一时也没想好如何处理。你若不惯,可以主动同母亲说,往后就在你院中用饭,不去和他们同席。”
周缨说好,心中却道总归是客,不好主动提要求,只是看他额边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观他情状,倒令她忆起初见时的那副模样,只好简短应下,不与他辩驳。好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崔述避开她的目光,递给她一把钥匙,“出月洞门往西行,不远处有一丛竹林,后有小院名可园,其间有藏书楼,这是钥匙,你要的书自己去取即可。”
“韦夫人同我提过此事,叫我安排人去取。”
“我的书房平素不让人进,故她如此说。今我既同意,你还是亲去为好,二楼的藏书有些批注,你读来或许容易些,但这部分书我院中的人不会外借,我今日也不便再过去打招呼了,你留着便宜行事吧。”
“好。”
“为我的事,实在拘你太久。”崔述歉然道,“劳你再委屈一段时日。”
“没事。”周缨握着那把尚带余温的钥匙,隔窗和他对话,“有这么清净的地方可供读书,又锦衣玉食,谈何委屈?”
窸窣之声传过来,窗沿外的人已快速戴好笠帽,藏进了暗影里。
“那你多保重。”崔述留下此句,侧身一闪,消失在了雪夜里。
周缨将窗支至最高,定睛看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崔述沿着墙根从怡园往西北方向穿行,因韦湘一早吩咐,下人避忌,特地为他留出了这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穿过一处狭长逼仄的夹道,从角门出来,崔述从望桩上取下坐骑的系绳,翻身上马,绕向通裕门。
天幕已沉,细雪纷飞,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唯有朔风挟风霜刀剑催逼夜行人尽早归家。
崔述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半途转去夜间亦多繁华的春波坊绕过一圈,再从西坊门出,绕道前往净波门。
行经思梧巷,沿途都是民居,檐下并无商贩设灯盏,光线陡暗。
巷道幽深,行出半里路,空气陡然被撕裂,一支青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崔述胸膛位置。
崔述陡然勒马,将身子伏于马背,堪堪与那箭矢擦身而过。
下一刻,另一支羽箭紧随其后,带着凌厉的力道逼至。
坐骑再次受惊,瞬间蹿出去一箭之远,崔述翻身下马,拽住缰绳借力,脚尖接连点地数次,堪堪止住马势。
箭矢没入青砖缝隙,激起铿然声响,一小块石子弹起,绷向一侧屋脊,射落一帘雪幕。
崔述使了十分力方才勒住昂首长嘶的坐骑,在其脖颈上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抚,坐骑果然安定下来,张嘴喘着粗气。
屋脊上翻身跳下一个着束身劲装的青年,将那两支没入青砖缝隙的青羽箭拔出,反手插进背后的箭筒中,又走过来拍拍马首,熟稔道:“这马比你那匹房星还是差了些。”
崔述打量他一眼,垂下眼睑,把玩着手中的缰绳,并不接话。
“你小子还真打算就这么神出鬼没一辈子。”
崔述“嗯”了一声,牵马往前走。
王举一急,喝住他:“崔述安,你能不能有点良心,要不是郑守谦那混账东西要被逐出京,我说去送送他,他非一口咬死是你干的,我将信将疑地去趴你家门上守了大半日,又跟着你绕了小半个玉京,还真不敢相信你是真回来了。”
崔述步履不停,他只得跟上,继续聒噪:“我就不明白,你俩为何非得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当日他非要逐你出京,害你被流放至蛮荒之地,如今你回来,还是闹这一出,你俩还真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