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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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脾性,你当也了解一二了。”崔述浅啜一口茶,淡说,“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先住下,别生旁的心思。”
周缨还要辩驳,忽听他唤道:“周缨。”
这还是他头一回正式唤她名字,周缨微怔了下,才轻应了一声。
“你这人还算机敏,我也不瞒你,这回换落脚之处,的确是因为上回替你延医,接触了不少外头的人,人多眼杂口乱,必然有消息泄了出去。”
“探子目前还没有查到我头上不假。”崔述以杯盖推去茶沫,带起轻微的叮叮声,“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见过你的人不少,你此刻若去市井游荡,你且试试看,会不会被人盯上。”
心骤提到嗓子眼儿,周缨强自道:“但我留在这里,亦免不了牵连……”
“我是朝廷要犯,倘若被揪出蛛丝马迹,不知多少人会立刻设法送我上黄泉路,少不得要从你嘴里撬几句话。”崔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地说,“倘若我脱逃一罪坐实,罪加一等,当判充军。”
周缨终于败下阵来,不接茬了。
“你先住下,安心休养,束关会留意着周边动静,出不了大差错。可你若独自出去,如今多事之秋,我没有多余的人可以暗中护你,保不齐你会露了马脚被人盯上,落入他人手中。”
崔述站起身来,灯盏被遮住,周缨亦被笼罩在他的身形之下。眼前光线暗淡下来,她的声音也跟着莫名低了下去:“那要住到什么时候?”
“待你身子恢复,大夫看过说无虞,再提后话。”崔述语气已然恢复往日模样,再寻不见半分先前恼火的影子。
“那你何日能脱险?”
他一日怕在官府跟前现身,她便一日踏不出这院门,否则便是蓄意将他置于险境。
思及此处,周缨惊觉她更忧虑的竟不是自己何时能离开,好断了这份藕断丝连的恩情,而是他究竟何时才能正大光明地行于日月之下。
可他毕竟被判流刑,还于半途故意脱逃,没有一桩不是大罪。
周缨眉目渐冷,似沾染了晨霜。
“脱险”这词用得蹊跷,崔述瞥她一眼,只说:“无法确定。但到了那一日,我没有圈着你的必要,自会由你离去。”
他说罢转身往卧房走,周缨抬眼觑他,才发觉他后背已被雨水洇染成深青色,周身几乎已湿透了,走过的青砖上,留下一道串延成线的水渍。
“周缨,你不是个拧巴的人,与其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崔述回头看她一眼,“不若得闲时认真想想,待养好身子,日后究竟要做什么。”
“既已孤身一人,天地之大,你要凭何安身,凭何立命,凭何圆志。”
崔述并未听到周缨亲口告诉他答案。
只是到窗外蝉鸣声此起彼伏的时节时,他再次尝到了一碗口感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阳春面。
他搁下筷子,疑惑地看向奉和。
奉和瞧他面色不豫,当是一眼看破,忙替自己开脱:“不是我偷懒,实在是周姑娘起得太早,我刚进厨房,她就已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只等着您起了好将面下锅,我倒也不好抢这最后一下子。
“我瞧周姑娘当大好了,面色不错,精力也基本恢复了。她那性子,您让她在这儿白吃白住的,她也不能安心,这点小事,她若有心要做,依我看,倒也不必拦。”
崔述闻言,沉默片刻,重新执起箸筷,待吃完后,才说:“我出去一趟。”
知他这是已默认此事的意思,奉和忙去准备车马,行至廊下时,悄悄冲周缨比了个过关的手势。
至此崔述还未发现有何不对劲,直到隔日偶然得了个契机,他外出办事时临时折返回书房取东西,回来时不曾瞧见奉和,却见二门开着,心生疑窦,本欲派束关进去瞧瞧,但束关未曾随他下车进院里,也不好舍近求远,只得自个儿提步进了内院。
这还是搬过来两月有余后,他头一回涉足后院。
院中花圃被周缨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时节色作斑斓,芳香沁人。
明间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崔述走近,听到奉和说:“周姑娘,这些纸墨是我从郎君书房拿的,你先用着,我这两日有事不得闲,待我下回出去,再替你多买些回来。”
两人多说了两句,奉和急急出来,差点一头撞上门口的崔述,登时睁圆双目,正要出声解释,见崔述比了个退下的手势,只得紧咬齿关,猫一般敏捷地蹿了出去。
崔述踏进明间时,周缨正伏在窗下的桌案上写字。
听见脚步声,她噌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将桌上之物揽作一团挡在身后。
崔述淡含三分笑意看她。
周缨一急,反手将身后的纸笺抓在手中,还未及揉作一团,崔述已经走至近前,右手绕过她身侧,按在了纸上。
周缨拦在中间,僵持不动。
崔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半晌,周缨终于败下阵来,那纸便落入了崔述手中。
歪歪扭扭的字迹落入眼中,崔述唇边笑意敛去,抬眼去瞧周缨,她已臊得满脸通红,俨然无地自容。
她这人无论何时都一副绝不理亏的阵势,这反应倒叫他生奇,生出些逗弄她的恶劣:“奉和偷拿这一锭价值一金的墨给你,便是给你这般用的?”
“一锭一金?”周缨讶异地张圆了嘴。
崔述“嗯”了一声:“徽墨。”
周缨倒是不懂徽墨的名贵之处,只是这等同金价的墨价着实令她咂舌,心说难怪穷人读不起书,慌忙拿绢帕将沾了水的墨锭擦干,又取过一张新纸包裹叠好,手忙脚乱地塞到他怀中:“算我欠你的,日后一定想法还你。”
崔述哑然失笑。
周缨脸从耳垂红到脖子根,越发臊得站不住,只想绕开他躲出去,谁知脚刚迈出一步,崔述便正了色,拿起桌上那本奉和随意偷拿过来的《齐述》,同她道:“这书不适合你。读书习字要讲章法,你这样照猫画虎,不得其法,事倍功半。我如今身边人少,奉和身上事也多,恐怕没心思教你。”
“我没耽误他,只是让他帮我买些东西进来。”周缨垂着头同他解释,“我没那个身手,也不敢出去,怕暴露了你的行踪,更别说缠着他了,他来去匆匆的,我便是想缠也没那个本事。”
“我非此意。你既有了答案,合该早些告诉我,更不必避着我。”崔述将那枚墨锭放回桌案上,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消瘦渐褪,下颌的弧度也较先前柔和了些许,略想了一想,说,“往后,你卯时到外院书房来。”
周缨先是意外,后又卯足了劲儿摇头。
“怎么?”崔述低头瞧她,“我虽算不得大家,教你倒还教得。”
“我没说这个。”周缨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但我猜得出来不简单,你要么早出晚归,要么就是在书房一坐一整日的,恐怕没那个时间精力教我,我不想耽误你。”
“不算耽误。”
这声儿极低,周缨茫然抬头:“什么?”
崔述却已正色,见她耳垂上的一点红渐渐褪去,移开眼说:“所以卯时准点,若晚了,我便没这闲功夫了。”
要事在身,他说罢便转身出去了,只耽搁了这一会儿功夫,便将步子迈得极大,行色匆匆,但仪态却仍旧雅极,周缨拾起那枚墨锭,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第二日,崔述方从卧房出来,便见周缨已经候在书房门口了。
她惯来不是极其拧巴的性子,上回怕欠人情非要离开,经他一分析利弊也就安心住了下来,何况他在翠竹山中那间老屋里便已见过她对识字读书的渴望,对她今日的赴约,他毫不意外。
崔述推开书房门,问她:“既来得早,为何不先进去?”
“怕里头有我不能碰的东西。”
崔述失笑。
晨间微凉的风将他的低笑送入耳中,心知他是在嘲笑她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就算里边有些东西又能如何,周缨心下微恼,一跺脚跟他进了书房。
崔述打开支摘窗,点燃案上的灯盏,让她在案后落座。
周缨瞧着那张过于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便有些发怵,内心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才勉强坐了下来,等他转身时,悄悄吐出一口气。
崔述手中拿着两本薄薄的书册过来,她的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其上。
偏头看那册子一眼,崔述又回过头来看她:“我先问一句,你是想识字以便日后立足营生,还是当真想读书明理?”见她张口便要答,又说,“想清楚些。”
清晨时分,净波门外仍旧一片阒寂,风拂书页,带起沙沙轻响。
周缨微微埋首,不过须臾,又抬起头直视崔述,眸中似有亮光。
“好了,你不必答了,我知晓了。”崔述神色比平常还要肃然,声音也透出一丝庄重,“既是你自己要学,而非旁人逼迫,今日这话,你便记到心里,倘若往后我问起时你忘了,便不必继续。”
他如此郑重,周缨心中平添几分紧张,眼珠子转了几圈,终又看回那本书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读书之道,非一日之功,今日开了这头,切忌半途而废。”崔述放慢语速,直视着她的眼睛,缓慢而郑重地说,“读书既是件乐事,也是件苦事,或许并非如你在门外时所想的那般轻松与有趣。
“再者,学之一道,有快有慢,各有不同,你未必会很快取得预想中的进益。
“一旦入此道,望你能做个恒毅之人,不计眼前得失,只管用心。
“丑话在先,往后每日卯时到书房,风雨不误,若有一日懈怠,便不必再来。”
“好。”周缨平视前方,目光虚虚透过窗棂,落在那堵斑驳的土墙上。
崔述将那两本册子搁至案上,右手轻抚其上。
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修长,瘦直,骨节分明,握笔之处虽有薄茧,但不减其色,反添一段可供遐想的经历,不免使人多看一眼。
周缨握在身前的手下意识地绞紧。
她的手是做惯了农活的手,虽自平山县启程后,便再没做过粗活,但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却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弥,掌心依旧粗糙,虎口上残存着与镰刀柄与锄柄长年亲密而致的厚茧。
“我空暇不多,识字练字并为一课,待你能将常用字识全写会,便教你从简单的书读起。至于书法上能否有些造诣,则靠你自行用功领悟。”
崔述站至周缨身侧,执起一只莲叶砚滴往砚台中注水,墨锭在砚台中逐渐化成墨汁,淡淡的墨香四溢开来。
“为学之初,多看多练。”
羊毫蘸墨,于纸上落下“周缨”二字。
“识字并非识音会形懂义即可,字之结构亦是重之中重。”崔述将笔搁于笔枕上,说道,“你明明记得这字是何模样,却写不出正确的字形来,盖因不懂此字结构。”
崔述重新执起笔,将二字拆分成最为基础的笔画,同她细细讲来,再将笔画辅以结构,最终重新组成一个完整的字。
周缨坐在椅中,微微侧身看他挽袖落笔,心在胸腔中隐隐跳跃。
羊毫被递至她身前,崔述道:“学之初,模仿始,你来试试。”
周缨踯躅片刻,接过笔来,回忆着他握笔的姿势,摆出相同模样。
将要落笔时,崔述突然伸手过来,左手掌住笔杆,右手触上她的手指,调整她握笔的姿势与距离。
周缨身子微僵,余光将他几要贴近自个儿脸颊的侧脸收入眼中,不自在地收回视线,坐正身子,集中注意力于手中之笔,待他撤回手,提笔模仿着勾画字形。
崔述站在一旁看着,待她临摹了十遍,悻悻放笔,惶惑地瞅着纸上那忽轻忽重的笔迹和歪歪斜斜的笔画,才说:“初学写字,控笔自然困难,不必沮丧。你花费多少精力,日后都会于纸上一览无余。”
周缨侧头看他,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便重新拿起笔,继续描摹起来。
断断续续地将这二字写了数十遍,人乏灯倦,周缨挺直的脊背微弯了半分,崔述阅过纸上勉强成形的字,屈指在案沿轻扣两下,说:“你读书习字得晚——”
此话被她截断:“年纪大,便不当学么?”
周缨微鼓着腮帮,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崔述唇微弯,旋即正色道:“晚自有晚的好处,精力与自控力自然比孩提要强些。初开蒙进学的孩童一日能学十字便已不错,你既整日无所事事,我今日便定下规矩,先教你简单易学之字,一日五十字,后面学复杂的,可以降为三十。”
周缨尚不知这话背后的含义,只懵懂点了下头。
“会音,辨义,拆解,抄写,一字少于百遍,算不得学会,更不能记牢。”崔述看向即将大敞的天色,心说虽有些揠苗助长,但她这样的心性,应当扛得住,便将那两本书册拿过,翻开来,逐字同她细细讲解。
连解十字,周缨尚还可以招架,再继续往下,最前面的便已忘得七零八落,她至此才知这话说来轻巧,但要真正做到并不易,自个儿也非天赋卓绝之徒,只得强逼自己重新聚起所有精力,竖着耳朵听崔述讲解,试图把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字都记到心里。
直至天光大亮,奉和来叫二人吃饭,今日早课才算结束。
周缨揉着手腕随崔述往外走,慨叹道:“往常看你们读书人,总觉得神气,羡慕得很,这样看来也不很容易。”
崔述顿住脚,说:“识字不过开端,真读起书来,书山文海,非一日之功。若无恒心,不如趁早放弃,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莫瞧不起人。”周缨跟在他身后,一不留神撞到他背上,揉着额头小声嘀咕,“待我学会,定叫你心服口服地收回这话。”
“好。”崔述负手走在前头,风里传来一丝轻微的笑意。
◎未历其境,难知其执。◎
连日晴阳,午后地上似铺着一层热浪,周缨被院内的石砖烫得加快了步子。
她走向墙根处的石井,转动辘轳上的木柄,将绳索收紧,一只被麻绳缠绕固定的西瓜冒出井沿,周缨解开绳索,将冰凉的西瓜拿回厨房,取一半去皮切成小块,端至书房门外,轻轻叩了叩门。
奉和侍立在侧打扇,满耳充斥着聒噪的蝉鸣,心生烦躁。
崔述恍若未闻,运笔飞快,全然未觉,奉和只好提醒道:“周姑娘来了。”
“这时候,她来做什么?”崔述头也未抬,“请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周缨端着漆盘进来,奉和忙迎上去接过,口中说着:“周姑娘费心,郎君不大爱吃瓜果,这大热的天,还是多歇着。”说罢瞧见漆盘上方冒着丝丝白汽,咧着嘴将漆盘放至案缘,“这瞧着倒还解暑,郎君尝尝。”
崔述没接话,奉和又转头同周缨搭话:“姑娘用井水镇的?”
“乡下没有冰窖,大家夏日里都是用井水镇瓜果。”周缨点头,“我还打了桶水镇着些李子,想吃便去厨房取,我先出去,不打搅了。”
周缨侧身往外走,余光瞥见崔述执箸取过一片,浅浅尝了一小口,似觉得还算香甜,又埋头咬了一口,她转头笑着同奉和说:“我给束关送些去,厨房里还有多的,若不够自己去取。”
“好嘞。”奉和一口咬下一大块,笑说,“也不比冰湃的差,不坏肠胃,又还凉快。”
周缨带上门,连绵不休的蝉鸣没了门窗的阻隔,愈发无法无天,震得她脑仁儿一阵一阵的疼。
给束关也送完瓜回来,她从灶下找出三根长约一尺的细竹竿,用麻藤将其依次首尾相连绑好,再用竹篾卷成竹圈插入竹管末端固定,随即拿着这根长竹竿四处走动,将好不容易寻觅到的蛛网搅缠在末端的竹圈上。
待蛛网渐趋细密,周缨用两指试了试粘性,踏着扑面而来的热浪走进院中,站至书房门口的榆树下。
丝毫没有察觉的知了仍旧扯着嗓子发出尖利的叫喊,周缨逡巡树干一周,迅即出手,“啪”地将缠着蛛网的竹圈盖至树干上,蝉鸣声戛然而止。
周缨收回竹竿,将落网的夏蝉扯下扔进竿尾系着的麻袋中束好口,再度警惕地盯着树上的动静。
折腾一刻多钟,这棵榆树上的知了被连根拔起,周缨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打来一桶清水,用瓢往院中泼水降温,做完这一切,才悄无声息地撤出庭院。
榆树树荫掩映下的窗畔,崔述沉默着收回目光。
重新回到书案后头,又提笔演算了一炷香|功夫,他才将笔搁下,推开门走至廊下,侵袭的热浪与刺眼的日光令他虚虚闭眼。
“今年不在家中,又兼要隐瞒行踪,不好叫人日日送冰,委屈郎君了。”奉和跟出来说。
“无碍,一切从简即可。”
奉和又说:“郎君打算何时出手?朝中官员独郑副使与您最为熟悉,等料理了他,想必再难有人发现您在暗处,应当可以松懈片刻,届时我再安排人送冰过来。”
“暂且不急,眼下汛期,防汛赈灾之事更为紧要。”
“便宜那狗东西了,郎君拿他当挚友,他倒好,使阴招不说,还派道全那等小人去刺杀您,若非周姑娘阴差阳错相助,叫他早几日找到郎君,我和束关未必赶得上。”
奉和忿忿不平,崔述却不以为意,视线随着厨房窗棂边灵活的身影左右移动,提步从廊下走过去,停在菱花窗下。
屋中人并无察觉,躬身将竹篓里的细土洒在灶后青砖上,铺出一块尺余见方的土层,又继续往上撒土,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直至厚约半寸,才歪着头看了一阵,擦了擦额角的汗,拾起一旁的树枝在其上写字。
周缨蹲在那里,口中喃喃记诵着各字形义,字迹虽仍还歪歪斜斜不得章法,但与第一日相比,结构笔画还算粗略看得过眼了。
待写满整块土层,她起身看了眼蒸笼里的糕点,又回到灶后,调整好火势,用木片将土层推平复原,重新开始写字。
崔述又站了片刻,才悄悄退开,不曾惊扰她。
回到书房,奉和感慨道:“周姑娘这劲头倒有些郎君儿时的样子,废寝忘食,兄弟姊妹叫去玩也不肯,整日只一心扑在书上。”
崔述负手站在窗前,眉间微锁,似在回忆他所说,好一阵后,才吩咐道:“待晚些凉快下来,你去替她买些笔墨纸砚回来,挑便宜的买,账单给她。”
奉和微愕,一想方才那一幕,明白过来,只好应下:“周姑娘有些时候还是挺倔的。”
“她就这性子,要强得紧,又极怕承旁人的情,要改也非朝夕间的事。”崔述坐回案后,淡说,“你未历其境,自然难知其执。”
周缨于读书一道上开蒙得晚,又无自小耳濡目染之氛围,进益并不算快,但胜在勤奋,每日起早贪黑,手不释卷,崔述给她定下的规矩,她向来只有翻倍完成而绝无偷工减料的,如此一来,崔述每日晨间检查她前一日所学的效果,基本还算得上满意。
待从溽热难消的三伏转入呵气成冰的三九,周缨已经基本认全了常用字,写字虽仍不算好看,但也勉强可以入眼,若昧良心些,也可称上一句工整,不仅可以将她阿娘留下的书信看懂七七八八,亦能够自行读上一些简单书目。只是再往后,要精读更难些的书目,则需更多指点,崔述不大抽得开身,只能琢磨另寻他法。
这日,北风凛冽,冰雪势大,皇城根下的百姓都蜷缩在屋里不肯出来,街上偶有几个行人,也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
崔述乘车回来,捂着手炉走进门内,便瞧见周缨蹲在院中,拿野果给一个小巧精致的雪人做鼻子。
奉和夺过那颗野果,反手将雪人的脑袋一把揉花,取笑道:“这也太丑了。”
周缨气极,和他打闹起来,崔述不由顿足。
就这当口,一团白色扑面而来,崔述侧身一闪避开,那团雪色便炸开在一侧石阶上,碎雪和冰碴子溅了两位无辜的归客一身。
那已无全尸的雪球散落一地,无言地控诉着罪魁祸首。
周缨僵着手站在院中,头顶落满鹅毛大小的雪片,神色赧然,颇有些过意不去。
奉和原本背向大门站着,此刻看她这副模样,心知不妙,转过身来,见是崔述,忙说:“郎君,今日无事,这雪又好……”
“既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也好。”崔述轻描淡写揭过,沿着回廊往北屋走。
周缨同奉和呆呆站在原地,目送他与束关进了屋,奉和问她:“还继续么?”
周缨撇撇嘴,说不来了,待奉和转身,迅即弯腰拾起一团雪,略微一搓便往这边砸来。奉和不防,虽反应快迅捷地往外一跳,但仍未完全避过,背上被砸了个结结实实。
他气不打一处来,转头便冲周缨嚷嚷:“周姑娘,你这小人做派,竟然使诈,没这样的道理。”
“我今日刚好读到一句,‘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想着可以试试。”周缨笑着说,“没成想效果还挺好。”
奉和气得跳脚,听不得她这满口胡言,弯腰兜起一大坨雪,结结实实团成球。
周缨吓得赶紧奔逃,慌不择路躲到廊柱后头,仍压不住心头的得意,轻轻笑出声来。
笑声如水面浮冰轻轻相撞,清脆悦耳,崔述解系带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氅衣解下递给束关,自个儿站至窗边,往外看来。
周缨藏身在廊柱背后,料想奉和因惧冷只得暂且放弃,谁知奉和竟一直将那雪球拿在手中,冻得手通红也不肯松开,快步逼近这边。
她吓得不轻,迅速移至下一根廊柱后头,再支出脑袋去瞅奉和的动静。
俩人一退一进,连续转移三次以后,奉和瞅准时机,一击即中,雪团炸开在周缨头上,将她的发髻砸得凌乱至极。
雪沫子溅了一身,周缨草草将脸上的冰碴子抹掉,再顾不得其他,又同他酣战起来。
难得一闻的笑语声充斥着这座寂静小院,崔述看了半日,同束关说:“今日喜庆,了结了桩大事,你也去和他们乐乐。”
束关一愣,抱剑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断然抗命:“不去,幼稚。”
崔述失笑。
极轻的一声笑,本应不起眼,奈何周缨恰巧跌倒在阶下,这声落入耳间便格外清晰。
她回头看去,见崔述正立在窗边往这边看,以为他在嘲笑自个儿,气得七窍生烟,反手便挖了一团雪往这头砸来。
崔述侧身一躲,那雪团便砸在窗棂上,四下溅开,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室内雪。
大仇得报的周缨此时才得了闲,慢慢挣扎着起身,孰料试了几次也未能成功,只好以手撑着石阶,试图借力起身。
察觉出她的异样,崔述快步出门,到阶前询问她情况:“摔到骨头了?”
“没有,估计是崴了下。”
崔述心下微松,向她递出一只手。
周缨迟疑片刻,将左手搭在其上,却依旧没能借力站起身来。
崔述只得走下台阶,屈身扶她。
一团冰凉的雪适时从脖颈处灌入,浸人的寒意从后背传来,令崔述不禁战栗了下。
罪魁祸首收回右手,歪着头看他,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得意地取笑他:“你早间教我的,兵不厌诈。”说罢撑着石阶轻松站起身来,同奉和打过招呼,一瘸一拐地笑着往垂花门内走去。
后背冰消雪融,湿漉漉的,凉得浸人。
束关递过来一方帕子,崔述未接。
奉和隔着两尺的距离,瞧瞧周缨踉跄中带着雀跃的身影,又看看崔述意味难辨的眼神,悄悄撤离。
行将避开的时刻,听到崔述轻呵了一声:“半日功夫,竟已学得炉火纯青了。”
冬雪连绵,周缨支颐坐在案前,心绪不宁地温着书。
竹笤帚刮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令她偶尔分神,然而她没有起身出去帮忙扫雪,仍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这一小摞书上。
崔述今日走得急,天不亮就有人来接他,走前给她布置下温书的任务,说回来要抽查。
于读书做学问这一道上,她无可与崔述讨价还价的余地,自然不敢怠慢,然而今日却总是有些沉不下心来。
正自埋首书间时,院门猝然被叩响。
在院中扫雪的奉和同束关两人同时停下笤帚,暗生警惕。
既不是与崔述约定好的叩门方式,那便是生人,两人对视一眼,屏息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叩门声短暂地停了一息,不多时,又急切地响了起来。
一张名帖从大门底下递了进来,奉和蹑手蹑脚走至门口,弯腰拾至手中,未及翻开细看,只觑着角落里金线勾边的祥云纹,脑中便嗡地一声响。
他迟疑片刻,正欲伸手召束关过去商议,沉稳庄严的妇人之声已隔着门扇传进来:“谁在里头?既有人在,便将门打开。”
已无再看名帖的必要,奉和反身抽下门闩,将门打开半扇。
衣着华贵的妇人提步迈进庭院,见着尚未扫净的中庭,不悦地轻蹙了下眉。
奉和束关垂手立在两侧,将头埋至齐肩位置,缄口不言。
两名身材魁梧的马夫将黑漆大门阖上,院中瞬间落针可闻。
妇人环视周遭,语声温和,不怒自威:“三郎呢?”
束关一声不吭,奉和抬眼觑觑主母这来者不善的阵势,闷声道:“天不亮便出去了,小的也不知行踪。”
“是么?”韦湘笑着看他。
奉和垂首:“夫人知郎君习性,今日既不带小人出行,小人自无从探知去向。”
韦湘颔首,吩咐随从入廊下暂避风雪:“既如此,不难为你们,我在此处等他回来。”
奉和在前引路:“夫人到厅中坐坐。”
“我也算客?”韦湘施然迈进明间,逡巡一圈,又退出来,欲进书房。
奉和这回不肯开门,拦在跟前:“夫人别为难小的,郎君的书房惯来不许擅入,从前在府中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