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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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软弱的阿娘,却不惜以命为代价,救下她两次。
与这样的回忆镇日相伴,直至窗棂里送进来的风带了一丝微熏的气息,周缨才终于从这些纷乱的往事中挣脱,将注意力投向全然不同的北方城镇。
一个星子暗淡的夜里,进入客栈歇脚之时,崔述用如往日一般稀松平常的语气同她交代:“休整一夜,明日我们分道,束关送你去棠县,我与奉和回京。”
“好。”这一路衣食住行不曾操过半分心,顺畅得超乎想象,的确受他恩惠颇多,周缨真心实意同他道谢,“多谢照顾。”
崔述摆手,先一步回了房间,未有过多叮嘱。
周缨这晚睡得还算踏实,第二日醒来,用过小二送来的餐食,下楼同束关碰面时方知,天未明时崔述已经离开,她说了声知道了,便上了马车,没有多问一句。
到棠县后,为免招摇引来麻烦,束关没有走官府的路子,买通不少摊贩花子四处打听,不出三日便探回来消息,城东一户周姓书香人家在十余年前走丢过女儿,当时闹得阵仗极大,倾阖家之力各处悬赏寻找,最终不了了之,不出半年,周老爷便因心忧过度去了,其夫人撑了一年多,也跟着撒手人寰。如今周家是独子当家,家境还算殷实。
周缨寻上门去的时候想过数种可能,不想这位舅舅对她还算和善。起先存了怀疑,后来她捧出娘亲留下的那些信笺以及官府凭据,舅舅尚还记得当年最为疼爱的小妹的这手字,阅过之后痛哭流涕,慨叹小妹这些年受了这许多苦难,又让周缨务必留下安顿,必当视如己出。
舅母虽不大待见,她刚过门不到两年周宛便出了事,彼此间情分不深,只觉这事传出去不大光彩,但见周缨毕竟是个孤女,着实可怜,又到已经及笄可以尽快嫁人的地步,并没多说什么,很快同意了丈夫的安排。
周缨却捧出那只陶罐,要求代母祭祖,告慰亡灵,而后由舅舅做主,在周老爷和裴夫人的墓地之侧,择了一小块地皮垒起一座新坟,将阿娘葬入故土落叶归根。
诸事毕后,舅舅与她同往棠县官署,允她附籍重录户帖。
此后周缨坚持辞行,舅舅百般挽留不得,毕竟也无真正的情分,也就放手让她离开,只叮嘱说若有难处,随时回来。
走出那条百年绿荫掩映下的老巷时,周缨被日头晃花了眼,抬头方瞧见艳阳烈烈,已隐隐可以闻到夏日的味道。
她慢慢走回当日落脚的客栈,叩响束关的房门,躬身拜谢,请他启程回玉京,并代为向崔述致谢。
束关问她作何打算,她说还没想好,先暂住上几日再决定,却在出门之时一头栽倒在地。
两日之后,玉京城西梧桐巷里一处偏僻小院的门被叩响,束关将身躯滚烫的周缨背进厢房,转身便去上房寻崔述禀告:“在棠县请不少大夫瞧过了,说是身子虚空得厉害,心血暗亏,早是强弩之末,不过硬撑着一口气,我估摸着是心结终于了了,一时支撑不住,已晕厥了整整两日。”
假死的消息早已传回玉京,崔述如今不便在人前露面,便将延医请药的事交给了二人操持。
后一日夜里,束关再来请他:“郎君要不去瞧瞧,状况不太好,大夫交代最好先预备上后事。”
崔述手中所执之笔顿在半空,墨汁顺滑而下,将精心构思的案卷染出一团墨渍。
临时买来落脚的院落算不得敞亮,夜里更显昏暗,崔述在迈入充斥着药味儿的西厢时眉头微皱,吩咐束关将门窗大敞。
榻前置着一只杌子,因周缨病得厉害,已顾不得避嫌,为着大夫频繁问诊方便特设了此凳,夜里也不曾撤去。崔述行至榻前,拿脚将杌子拨开,借着黯淡的天色去瞧榻上的人。
束关擎来一支蜡烛:“怕太亮扰着姑娘休息,没敢点大灯。”
目光落在周缨几无血色的唇上,又上移至凹陷得厉害的脸颊上,崔述的语气还算平静:“大夫如何说?”
“郎君事繁,先前不敢叨扰,只是晌午后便连水也喂不进了,接连请了四五位颇有声望的大夫来看过,都束手无策,这才向您通禀。”
崔述沉默片刻,微垂双眸,淡说:“是我不周,路上竟没察觉,还当她的病已好了,不想竟到了这般地步。”
“也怪不得郎君,这姑娘要强,想是怕耽误行程,一直强撑着呢。”束关罕见地说人一次闲话,“实是有些可惜,这姑娘为人倒是挑不出错,吃了这么多苦头,好容易捱到头了,却行将末路。”
“水。”崔述冲他伸手,打断了他这番感慨。
束关端来一碗清水,崔述敛衽在杌子上坐下,执勺将水喂给周缨。
连试三次,紧扣的齿关都将续命之物拒之于外,崔述默然片刻,将碗递还给束关,起身吩咐道:“预备着吧,明日一早去置副好板,顺便请个裁缝,将衣服先备起来。”
“是。”话音落下,崔述人已出了门,束关摇头低叹一声,将门窗重新闭合。
重新誊写完案卷时天已四鼓,暗巷当中静寂得只闻虫鸟啼鸣。灯烛将尽,崔述屈身吹灯时,无意间瞥见昨晚那份因分神而被毁掉的卷轴。
他将其重新铺开,目光快速掠过其上字迹,定格在那团墨点上,心头忽地一跳。
原来生命力如此顽强的野草,竟也会这样脆弱。
他走出书房,在檐下站了足有盏茶功夫,待太阳穴的微胀之感被清风拂散,才重新提步走进西厢。
周缨状况依旧不好,但还算差得稳定,束关已去休息,屋内漆黑一片,崔述自行点燃案上的莲花灯盏,行至榻前。
周缨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若非眉头微锁,实难看出还有一分生气。
崔述斟来半碗清水,再次试图喂给她,结局依旧如前。
他沉沉望了望她黄中透青的脸色片刻,将碗搁下,吹灭灯盏,起身出门。
束关被马鸣之声惊动,迅疾翻身从榻上起来,推开门却见院中并无响动,再侧头时瞧见奉和也正探出半个脑袋贼眉鼠眼地东瞅西瞧,便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奉和边系裤带边说:“我怎么知道?郎君这么早就出门了?去马厩瞅瞅不就知道了。”
束关依言去检查了一圈,回来时脸色阴沉得紧:“坊门刚开,贩夫走卒初行,上朝的官员都还未起身,郎君这么早做什么去?”
两人仍在纳闷儿之际,崔述已在肃仁巷中勒停了马,叩响了一扇黑漆大门。
门房一大早被吵醒,打着哈欠来开门,见来人头戴笠帽不以真面示人,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干什么的?”
一枚银锭落入手中,门房登时收了嘴脸,赔笑道:“阁下要见我家主人?小的给您通传就是了,但我家主人许久不见私客了,况天色还早,未必见您,可有拜帖?”
“来得仓促,未曾准备。”崔述平声道,“你且问你家主人,可还记得去年初冬的九里亭。”
门房瞧这人神神叨叨的,但又说得这般笃定,想是有些渊源,拿人手短,面上不显地将门阖上,边伸懒腰边不疾不徐地往里通传去了,不消片刻,却是小跑着出来迎他:“贵客请。”
崔述随他行至厅外,宅第主人已候在阶前,抬手示意伺候的人都退开。
崔述取下笠帽,立在阶下,遥遥同他相拜:“清晨来访,扰徐公清修,还望见谅。”
徐涣眼中似有水花闪烁,微微仰头止住情绪,疾步下阶,将他周身端量一遍,方颤声说:“原是金蝉脱壳。我就说,除非有人暗中作祟,否则崔家三郎怎会命丧流放途中?”
“社稷罪臣,便是当真死了,也不值得徐公泣泪。”
“你披枷戴锁出京之日,我尚去送你一程,而今会听你这些胡诌?”徐涣扣住他左腕,片刻过后又松开,再抬眼时,情绪已完全敛藏,用素日稳重的声音说,“你既使计隐匿身份,今日又来寻我,想来有事要我帮忙,且说来听听。”
“想请您接孙太医出宫救个急。”
徐涣蓦然抬眼:“孙太医?你受了重伤?”
崔述摇头:“我身边……”迟疑了下,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遂径直道,“有一姑娘性命垂危,市井郎中无力回天,寄望孙圣手阎王跟前留人一命。”
“姑娘?”徐涣似是怀疑自个儿听岔了,疑惑地觑着他,但终究没往下问,只说,“既如此,为何不去寻你父亲?孙太医虽难请动,但和你父亲早年间还算有几分交情。”
崔述默然片刻,举袖再拜:“回京之后,尚未见过故人,今来叨扰徐公,实属冒昧。”
“你既不回家也不访师,反求到我门下,我若不应,岂非伤了你的面子?”
“这忙我帮了,你将住处告知于我,我来安排,你勿露面。孙太医虽悬壶济世,但毕竟在御前行走。”
崔述应下,正要告辞,又听徐涣叮嘱道:“往后多留心。就这点儿事,值得你暴露行踪?你而今还是朝廷重犯,怎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
“但凡在朝官跟前露了行迹,我自己出面与派人前来并无区别。徐公威望在此,若派小卒代为传达,是为不尊。”崔述拜谢,“况负人之托,心中有愧,当走这一趟。”
◎你在玉京举目无亲,如今去哪里安身?◎
徐涣引孙太医踏进布置一新的小院,崔述主仆皆回避,临时新添置的丫鬟仆役各从其事。院落虽小,但诸事井井有条,还算不失徐涣身份,不致引起怀疑。
孙太医号过脉,仔细询问近日病症,伺候在旁的婆子亦了如指掌对答如流,未露分毫破绽。
“积症已久,用猛方或有一线生机。”孙太医沉吟良久,同徐涣道。
“还请圣手施救。”徐涣思虑片刻,替崔述做下决定。
等徐涣送孙太医出去,丫鬟仆役退走,束关先一步进来,瞧见眼前的场景便定住了步子。
周缨被布帛固定在圈椅上,心口以上及面中各处穴位扎着粗细不一的十余根银针,人虽还陷在昏迷之中,但仍可感知到她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瘦弱的腰肢时不时地顶起,又被布帛束缚住,身子承受不了的痛楚便加倍于尚有半分自由的双肩,在椅背上惊起一声又一声的撞击,带动得圈椅小步小步地往后挪移。
“寻椅袱来。”崔述行至椅前,将手搭在椅背上,用十指减弱她硌人的脊骨与椅背之间的撞击。
奉和取来一张暗绣竹枝纹的椅袱,崔述接过搭在椅背上,方取出轻微刺痛的双手,扣在周缨肩胛骨上,强行止住了她的动静。
徐涣返身回来,同崔述道:“孙太医交代,若今日间能呕出积压在心口的淤堵,喝完药便无虞,日后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即可,若不能,合该是她命薄。”
“我知道了,谢过徐公。”
徐涣目光落在他手上,平素极重礼数的人,却连腾手行礼的功夫也无。执笔有千钧之力的一双手,此刻指骨微凸,青筋隐现,显然用了七八成力。目光再上移至他眉目间,见他眼中血丝遍布,遂揶揄道:“一宿没睡?”
崔述不知他何意,茫然点头:“是。”
徐涣朗声大笑,迈开大步朝外走去。
“奉和,送客。”崔述招呼仆役代行主人之礼,依旧未曾挪步。
红日光影渐渐打在东墙上,熏风将墙角的蔷薇芬芳送进来,周缨不知是已感知不到痛楚,还是已然力竭,许久不再有动静,崔述迟疑半晌,终于松开手,举步走出房间。
身后忽然传来束关的惊喜之声,他一转头,便瞧见青砖上散落着的暗色血渍。
圣手出山,阎王也惧三分。
盘桓在心头的那抹不安倏然褪去,转而涌上一阵窃喜。
他疾步返回周缨跟前,依次取下尖端发黑的银针,解开布帛,亲自将人抱回榻上,又吩咐束关去取药。
束关怔愣地注视着他这一连串动作,片刻后才领命而去。
药刚煎好,还烫得厉害,等晾凉后,束关正要上前,却见崔述已亲自端起药碗,于杌子上落座,只好放轻脚步,悄悄退了出来。
周缨似被梦魇住,眉头皱作一团,精力也仿佛突然恢复了两成,竟时不时地拳打脚踢一番,力道虽小,动作幅度却大,一碗药喂了三分洒了七分。
犹豫半晌,崔述无奈将她双腕交叠扣在身前,将碗搁至榻沿,单手将剩余的小半碗药慢慢喂给她。
及至踏出此间时,天色已转漆黑,他甩了甩发酸的左腕,吩咐束关:“好生照看着,等情况好些,让奉和另外寻处宅子落脚。”说罢转身离开,直至周缨好转到可以下地,再未踏足一步。
周缨叩响书房门的那一日,玉京已连续下了三日的雨。
潮雨霏霏,小院墙角的一溜绿植被打得七零八落,在雨里歪歪倒倒。
那时已近薄暮,院中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周缨叩门三声,不闻声响,便站在廊下,看向那株犹自**的榆树。
片刻过后,里面平平地应了一声:“进来。”
周缨推开门,桌案后的人头也未抬,靠坐在玫瑰椅上,左手执着一卷书,神态专注,却又透出一丝浅浅的倦态。
从菱花窗中吹来的风带来微凉的雨珠,周缨立在窗前,往外看去,相距一尺是一道斑驳的土墙,其上灰泥脱落,墙根上爬满幽绿的苔衣,自成一方天地。
“怎么?”终于觉察出来人举动与以往不同,崔述自书中抬眸,却见不是奉和,微微一怔,“你怎么来了?”
周缨收回目光,端着漆盘走到近前,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放至案上,说:“太晚了,该吃饭了,奉和说不敢来打搅你,我却不懂什么规矩,只知事情再多,也要垫垫肚子才有力气忙活。”
“我知道了,晚些吃。”崔述目光落在她仍旧隐隐发青的脸上,“身子好些了?”
“好些了。”周缨顿了顿,又说,“当日一别,本以为不会再有牵扯的,没想到又闹出这一出,又给你添麻烦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崔述语气淡淡,眉目间亦不见半分情绪,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见身形仍旧消瘦,复又落在书页上,“你身子还未好全,多休息,少思虑。”
“嗯。”
周缨简单应过一句,似还有话要说,崔述先一步截断了她的话头:“若是辞行,大可不必。你在玉京举目无亲,如今去哪里安身?”
“自有营生之路,不见得就会露宿街头。”周缨颇有些不服气。
崔述“嗤”地一笑,右手食指轻敲书页,并不说话,重新看起书来。
自觉被嘲笑不自量力,周缨面子上挂不住,但转念一想,也与他没什么好争论的,便准备回去收拾行头,明日一早离开,方转过身来,便听雨打得窗棂噼啪作响。
初夏的天说变脸就变脸,她上前将后窗关上,一转头瞧见他仍在看书,碗搁在一侧纹丝未动,心中来气,快走两步到案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书。
崔述脸色微变,盯着她手中的书卷,眼神藏锋。
相识半载,周缨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退。
见她反而局促,崔述铁青的面色舒缓开来:“怎么?”
周缨似被人掐去了半截茎叶的草木似的,蔫儿了下来:“你先吃点东西,奉和说你午间便只动了几筷,等吃完我还你。”
崔述莫名一笑,应了声“好”,将那只青瓷碗端至案中,执勺慢慢吃起来。
屋内尚未燃灯,薄雾从隙开一半的前窗涌进来,周缨在靠墙的位置自寻了把圈椅坐下,掩饰被方才的出格举动所带起的慌乱,借着朦胧的天光去瞧他,恰能将他高挺的鼻梁一览无余。
汤圆皮薄馅厚,轻咬一口,芝麻的清香便溢满齿间。崔述尝了一口,便知这不是奉和的手艺,束关又不通疱厨之术,答案显而易见,只是也不点破,认认真真地品尝完四颗,才将碗往外一推:“好了。”
碗中还剩两颗,倒和他素日食量相差无几。知他已是很给面子了,周缨走过来,将书放还至案中,拿走那只青瓷碗,搁至窗下漆盘上,说:“有时候还是挺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一本破书,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真这么有意思?”
“倒也不是,只是习惯了。”
周缨“哦”了一声,见雨势愈发大起来,潮湿的水雾越过檐下扑进屋内,只得将前窗一并关上。
室内陡暗,风雨之声被隔绝开去,静得几乎能听清彼此的呼吸。
周缨取下窗下那盏梅花灯的灯罩,用火折点燃灯芯,“嚓”的一声轻响,她的身形被笼进昏黄的光晕里,在侧墙上投下一段单薄的剪影。
崔述蓦然移开眼。
周缨浑然不觉,将屋中各处设着的灯盏一并点燃,而后移步至书案前,隔着一架山水围屏去点最后一盏灯。
“我来吧。”
“点盏灯而已。”周缨麻利地将这近在咫尺的最后一盏灯点亮。
屋内亮如白昼,将她的长睫也映照得根根分明,在眼下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饿了便叫奉和,厨房替你煨着菜。”周缨直起身子,叮嘱他。
“好。”崔述伸手拿过书卷,简单应了一句。
瞧他目光竟有些躲闪,与素日大相径庭,周缨生出几分逗他的心思,便说:“你吃东西,挺像我以前养的兔子。”
崔述翻书的手一滞,抬头看她:“什么?”
周缨微鼓腮帮,上下齿连续轻碰,侧颊稍动,模仿起兔子的进食姿态:“小口小口,不快不慢,像在吃什么天上的蟠桃一样,不仔细品尝就是糟践,其实不过就是窝边一把平平无奇的青草。”
崔述嗤笑出声,倒不是笑她这乱七八糟的说辞,而是她微眯着眼鼓动腮帮的这副模样实有几分憨态可掬。
“不饿也早些睡,伤眼。”周缨双手举过头顶,在耳侧微弯,佯作兔耳,冲他一笑,拿过漆盘出了房间。
等门阖上,崔述方发觉自个儿唇边竟还挂着一丝笑意。
束关在此时叩门进来,禀报道:“方才巷内出现两名探子盘桓,暂未查出来路。徐公行事虽谨慎,终归不能做到天|衣无缝。探子虽暂时还没查到咱们这处宅子,但不过朝夕间的事,还请郎君示下,如何处理?”
崔述将嘴角的弧度缓缓压下来,分析道:“徐公身为要员,请孙太医出宫不算小事,有人生奇想一探究竟也不足为奇,距今也有几日了,摸到此处来也正常。但若仅凭此点行迹便怀疑到我头上来,恐……”
“郑副使嫌疑最大。”束关接道。
崔述没往下接话,转而问道:“宅子寻得如何了?”
“奉和已初步定下了,在净波门,还算清幽,不过离贵人宅邸稍远,往来不便。”
“无妨。”崔述说,“我瞧她那模样,精力应恢复了些,出行当无大碍。速布好障眼法,即刻搬走。”
束关领命,又听他吩咐道:“若没探出究竟便罢,若露了行迹,”他语气仍如往昔平淡,“杀。”
◎你要凭何安身,凭何立命,凭何圆志。◎
束关到西厢传达转移之令时,周缨已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头,正站在窗前思索明日的告别之辞,闻言转身,疑惑道:“怎突然要搬?”
“郎君身份问题,怕走漏消息。”束关答得含糊。
周缨思忖片刻,直直地看着他,试图打探真相:“依我这几日所见,你们主仆行事小心,等闲绝不和外人往来,不该露了行迹,是因为替我治病?”
“姑娘多心了。”
“我虽不知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知你们在做什么事,但我知道你家郎君始终是个逃犯,既然有暴露的风险,那你们尽快搬走吧。”
本就打算辞别,如今既因自个儿连累旁人,更没有再留的道理,周缨拿过案上的包袱便往外走:“事情因我而起,没有再继续拖累你们的道理,我今晚便去客栈落脚。”
束关“诶”了一声,试图阻拦,又收回了手,终是没说什么。
周缨行事惯来利落,只他犹疑的这片刻,已经行至回廊上。路过书房时,她不自觉地放缓脚步,犹豫是否该进去同崔述正式道个别,但念头一转,终是放轻脚步,悄悄往院门溜去。
刚取下门闩,将门隙开一条缝,身后便传来一声隐带怒意的呵斥——“站住。”
鞋底如灌牛胶,周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身后脚步声逼近,停在一尺开外,淡淡的竹沥清香窜入鼻间,险些令她目眩。
“我当你懂几分礼,谁教得你这样不辞而别的道理?”
这还是崔述头一回对她说重话,周缨本就不占理,此刻更是讪讪:“我本想同你打声招呼,但猜你要拦——”
话被崔述冷硬截断:“精力恢复得不错?都能偷溜了?”
“倒也不算偷溜。”
毕竟束关在场,会同他转达。
这般一想,周缨心中的愧疚与忐忑消了一半,便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横竖早晚要走,你总不能关照我一辈子。过去的事,在我这里早已两清了,如今我欠你更多,受人恩惠,我心中已然很惶恐了,再住下去更是于心不安。你对我也并没有什么照顾之责,不必为我连累自个儿。”
倒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合情合理的话,崔述一时竟被她唬住,没有出声。
沿飞檐斜飞而下的雨水将他的袍袖飘湿,衣色显深,周缨目光落在其上,只觉那团墨晕在眼底洇开,幻化出无际无涯的薄暮青山来。
好一阵后,她才敛神行礼:“就此别过。”
老旧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浅色衣袂一闪而过,消失在门后。
束关抱着短剑倚在廊柱上,默然垂下眼。
“去,把人找着,接到净波门去。”好半晌,崔述才回头看他,面上神色如常,语音却隐含一丝轻颤。
“聋了?”瞧他不动,崔述又补了一句,显然含了怒气。
“周姑娘性子倔,未必肯随我去。”
“你自个儿想法子。”崔述拂袖而去,徒留束关有苦难言。
人生地不熟,周缨在巷中盘桓一阵,东拐西绕寻到坊中一间客栈,思虑一阵,又觉这间离得太近不大妥当,当即问到坊门方向,往坊外走去。
身子先前亏耗太多,如今至多只恢复三成,体力不支,她走得极慢,关闭坊门的暮鼓声响起时,她还尚未找到落脚之处。
雨夜里为数不多的路人各个行色匆匆,周缨拦住一人问路,那人往东一指:“那里有间客栈,快去,其他来不及了。”
周缨道过谢,收了伞,用伞柄点地,撑着身子往东走,脚底越发虚浮,及至要上台阶时,忽听束关在后头唤她:“周姑娘。”
握住伞柄的手骤然收紧,攥得手指发白。
“周姑娘。”束关再唤。
四周俱静,只余雨打石板街巷的空空声响,人声在这其间清晰无比,她要再装没听到已是不可能,但她迟疑片刻,仍是拾阶而上,只作不知。
行将走出去一步,便被人从后拦腰扛起,束关道一声得罪,将她强行塞进马车:“宵禁将至,周姑娘若再耽误时间,必引来盘查,若牵扯出郎君,恐非小事。”
此话一出,周缨果真不再抗争:“行,你带我过去,我当面同他说。”
良马疾驰,终于赶在坊门关闭前通过净波门,再沿玉素河畔西行两里,在一座古朴雅致的院落前停下。
甫一踏上实地,周缨便忍不住扶着车辕干呕起来,脸上白得几无一点血色。
束关握缰候在一侧,待她缓过来,将人交给奉和领进院,自个儿牵着马从侧门进了马厩。
奉和接过她手中的唯一一只包袱,引她入院,似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先一步道:“郎君过来的路上临时有要事,转去了京郊,周姑娘眼下暂时见不到人,先歇息一晚再说。”
周缨心中隐有怒气,没有吭声。
奉和引她往里走,此间是一处二进院落,比先前那所小院要宽敞上许多,奉和指着垂花门说:“先前地方小,委屈了姑娘一段时日。往后姑娘便在后院住着,若有吩咐,到前头打声招呼就是。”
“他什么时候回来?”
奉和听她语气不大好,迟疑片刻才说:“已经宵禁,料想今晚不会回了,姑娘先休息一晚,再有什么话,也明早再说,身子要紧。”
周缨没出声,奉和赔着笑说:“热水饭菜都给您备好了,您先休整一晚,明早再说别的,不然等郎君回来,又得怪罪我俩没照顾好您。”
见他神色谦恭,周缨反倒觉得自己无礼,心知强要她来此也非他二人能够做主之事,脸色松缓下来,同他道声辛苦,进了内院。
夜里半醒半眠,天色刚转青时周缨便起了身,等门外传来轻微响动,便立即带上包袱出了二门。
崔述昨夜半途被人接走,来去匆匆,眼下人刚回来,奉和赶紧忙前忙后地预备热水吃食。
二人正说着话,风里传来二门洞开的声音。
崔述站在檐下,解下斗笠递给奉和,隔着雾蒙蒙的天色看过来。
雨帘萧疏,周缨其实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恍惚间被他那双幽邃沉静的双眸慑住,积攒一宿的怒气不自觉地就散了大半。
“过来。”崔述语气中似淬了夜雨的寒。
周缨随他前往花厅,奉和原已预备好洗沐用具,此刻只好先按下不表,先替隐有硝烟味的二人呈上一壶热茶。
“坐。”崔述自行提壶斟茶,将一只雨过天青的汝窑瓷杯推至西席。
周缨顺从落座,将包袱搁至膝上,正要开口,便听他边替自己斟茶边道:“一日都待不下去,就这样急切?”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缨下意识反驳,说罢又觉没有必要,只好说,“先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早晚是要走的,何况因我连累你,我在这里住着也不安心。”
崔述掀袍落座,手握杯壁,试图暖和因凌晨跑马几被冷风刮僵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