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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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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她动了怒。◎
崔述所赠的,是一盒玉兰香膏,以玉兰、杏仁油并白蜡混制而成,辅以橙花增香,幽冷清雅,隐带微甜,乃时下京中贵女们更为偏爱的款式。
入冬以后,手上渐渐干得起了皴纹,宫中用度短缺,此物甚得周缨喜爱。
待这豆绿瓷盒慢慢见了底,周缨对镜理妆,抬眸时从铜鉴中窥见高足几上的清供已换成冷寂清幽的腊梅,方后知后觉,原来又是一年年关已至。
岁末朝臣得赐宫宴,内廷亦领中宫恩典,六尚聚在一处,不拘泥于品秩,随意入座,共赏焰火。
沈思宁挨着周缨坐下,一块与同席的女史吃了几杯酒,热热闹闹地说了会子话,待更深了,众人意兴阑珊地离了席,相互搀扶回到寓所。
宫钟遥遥敲响,周缨推窗望去,夜色澄明,云皆薄薄的一片,被微风轻拢着掠过碧瓦朱甍,从东游移至西。
院中银杏树仍沉寂在冬日的凛寒里,枝干上积着薄薄的残雪,全然不知昭宁元年已翩然而至。
年关休沐,明德殿日讲暂停八日,周缨得了闲,用当日替蕴真制佩时所剩的一半原料,亲手制了两串碧玺珠翠手串,送至祝淮和汪浅处,以谢当日教导之恩,而后心无旁骛地读了几日书。
日讲恢复的第一日,按例本该由崔述授实录,却是另一名侍讲官来讲《尚书》。
课后齐延并未回景和宫,反同周缨说:“崔少师近来抱恙在身,告假已有一段时日,正旦宫中赐宴也不曾出席,我欲去少师府上探视,且有数惑未解,需当面请教,劳周女史随我一道前去,详实记注,勿使遗漏,以备查验。”
黄门一早打马前往告知消息,众人皆知东宫年幼,断非主动出行,更带太医随行,当是以储君身份代病弱天子前来探视,以彰显君恩。故轿辇行至崔府门前时,崔允望已携家眷在冷风中候了许久。
崔允望连称失礼,说崔述病得厉害,不便前来迎驾。
齐延与之简单寒暄过两句,崔允望亲自领他前往可园。
众人至此方敢抬首,见周缨随行在侧,蕴真讶异地瞪大眼睛,未及发声,便被蒋萱悄悄拽了下衣袂,堪堪止住声,只是那目光却仍流连在周缨身上,忘了收回。
崔述久卧病榻,刚更完衣,急急迎到院门外,同齐延见礼:“非是怠慢殿下,实是不知殿下今日来访,仪容不整,不敢仓促面见,还望殿下恕罪。”
齐延大度道:“先生久病,学生来迟,不必拘泥于虚礼。”
二人于会客厅中落座,闲话几盏,周缨于一侧铺开笔墨,将二人课业问答记注于案。
行将收尾,屋外倏地闹腾起来,仆妇压抑但急躁的脚步声传进来,齐延失神往院中看去,紧接着便听到两声小狗的吠叫。
崔述解释道:“应是家中犬只偷跑了进来,下人怕扰着殿下,一时情急失了方寸,殿下海涵。”
“先生还养犬?”齐延不由兴起。
崔述点头称是。
到底是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平素稳重,但难免还存有玩心,见他目露惊喜之色,崔述道:“这只小犬体型尚小,平素温和亲人,殿下若喜欢,不若去瞧瞧。”
齐延犹疑片刻,起身往外走去,周缨忙跟出去,到得中庭,却见婆子们已将驭风抱在怀中,疾步退出院外,忙着轻声训斥那两个支着脑袋焦急地往里望的顽童:“好在没惊扰殿下,两位小祖宗,今日可不许再把它逗急眼了,也不许再来这附近了。”
崔易将驭风接过抱在怀中,含灵拽着他的袖角往回走去。
齐延大步追上前来,婆子听闻脚步声,一转头瞧见储君,登时收了满脸喜气,忙领着两孩子同齐延见礼。
齐延顿住脚步,少顷,又迈步向前走去。
崔易瞥了眼跟出来的崔述,得了他点头允准,才将怀中的驭风往前一递,见对面之人没有动作,一时焦急,竟像平素待含灵一般,半哄半催促道:“你接呀,它不咬人的。”
许是被驳了面子,齐延一鼓气接了过来,驭风倒也懂事,只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看,我说它不咬人的吧。”崔易颇有些得意。
齐延“嗯”了一声,抱着驭风往一侧的竹林中走去,折下一枝竹枝来逗弄它。
崔易牵着含灵紧跟上前,婆子求助般地看向崔述,崔述略想了一想,吩咐道:“都是孩子,不必如此拘束,便领他们三人在此处玩会儿吧。”
宫中内侍和崔府仆妇都如临大敌,忙跟了上去,因不敢上近前惊扰,只远远地将三人环在中间,时刻紧盯。
周缨却不敢上前,方才驭风瞧见她,立时睁大了眼,耸鼻一嗅便要从齐延怀中挣脱出来,还是她赶紧做手势才止住,才令它重新安安分分地趴回齐延臂弯。
崔述知她窘境,提高声音替她解围:“先前的笔记还未录完,劳女史费心。”
周缨随他返回院中,崔述指了指藏书楼,示意她过去。
周缨不明不白地走至门前,那门却从里头打开了,蕴真抓住她手,一把将她拉进房内,小声啜泣道:“竟真是你,我只当我眼花了呢。”
周缨恍然大悟:“那俩小鬼是你派过来的?”
蕴真点头:“不然如何有机会同你说上两句话?”
“不生我气啦?”周缨低着头去瞧她,轻轻将她眼角坠着的泪擦去。
蕴真侧头一哼:“我不会原谅你的。”
她从袖中掏出两盒寒脂玉递与周缨,气呼呼地说:“你手冬日里易皴,还是要好生护着,若裂了,有得你疼的,做事也不方便。”
周缨接过,笑着说:“先前那盒我刚用完,多谢你。”
“什么先前那盒?”
蕴真见她说话神神叨叨,懒得多言,只叮嘱她:“知道你就宝贝你这手,好好的享福日子不过,非要跑去寻这伺候人的活计,如今知晓不容易了吧?”
周缨拿食指在她脑门上点了点,边点头边拖长了声音道:“是是是。”
怕齐延回来得快,蕴真一拂袖,拉开门先走一步,走前同她说:“殿下甫一进门,三哥就让告知全府上下,不叫人暴露你曾在府中居住的旧事,我虽不知为何,也只能这样。眼下也不好多留,你好生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周缨冲她莞尔一笑:“好。”
待瞥见她从月洞门出了这方小院,周缨提步回到客厅,将方才还剩下的两句话斟酌着记完,却没瞧见崔述的身影,一问只说病得厉害,许是回房暂歇去了。
她犹疑了下,将信将疑地走到明间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里头传来一声平平的“进来”。
进得门来,瞧见一旁八方贯耳瓶中插着一枝姿态嶙峋的腊梅,崔述斜倚在西窗下的罗汉榻上,轻微咳嗽着。
见他这般模样,她一时不忍,走上近前,提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还病得厉害?听殿下说你自朝宴便告假了,拖得这般久不见好,想是前年多少留了些病根,还是要好生调理,身子不养好,如何日理万机?”
喉间难受,崔述并未回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待温水入喉,才问:“在宫中可还习惯?”
周缨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祝尚仪待我极好,只给我安排了侍读这一项差事,明德殿日讲一停,我便也闲着。尚仪局女官们也都知礼和睦,殿下也向来礼待我,都挺好的。”
“那便好。”崔述将目光从她身上的宫装上收回。
周缨抬头去瞧悬在壁上的九九消寒图,今年他所制的是一幅冬雪红梅图,枝干虬劲盘错,粗看不羁,细品却别有一番风骨。
其上题谢枋得的咏梅诗——“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士人皆以梅为君子,力图穷尽一生修得梅之品格,周缨不以为奇,只是瞧落款印鉴是“临溪山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的雅号竟以他为官伊始的临溪县为名。
耳畔听得他又轻咳了一声,周缨恍然回神,细看这咏梅图一眼,而后执起案上的羊毫小笔,蘸了朱墨,轻轻将三朵雅致的空梅描红。
时下已近立春,梅花已有十之七八被描红,纸上花枝开得正盛,红艳艳的一片,热闹极了,不似这画外之境萧索。
“果是病得厉害了,已三日未曾涂描了。”
崔述捂嘴轻嗽,平复后轻声回道:“确实,病糊涂了,多谢你。”
将朱笔放回山水笔枕上,周缨转头来看他,他捂着厚氅坐在窗下,又清减了些,被案上的腊梅一衬,皮肤显出一股病态的煞白来。
周缨走上近前,取一方素帕递给他,指了指他额间:“擦擦汗,忌着凉。”
崔述接过,一时没有动作,见她仍旧不自知地盯着自个儿,才缓缓执帕轻擦了下。
“好生将养,听闻户部尚书人选尚未议定,暂且由你代尚书事,户部事繁,还得身子康健,才能招架得住。”
竟也不似上回那般生分了,话里话外反倒流露出一丝不自觉的关心,崔述不由抬头去瞧她。
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个儿,周缨再瞧了一眼他这病弱之态,又道:“殿下的课业倒不用太操心,殿下勤勉,这般年节也惦记着来向你请教,好学之心可见一斑。”
崔述“嗯”了一声,她便起身告辞:“我去瞧瞧殿下,耽误得太久,恐令旁人生疑。”
“好。”崔述起身随她一道往院外走,方走至中庭,便见齐延和崔易有说有笑地进来,驭风在他俩脚边摇着尾巴蹿来蹿去,险些绊住二人脚步。
齐延被它逗乐,往前小跑逗弄它,驭风扬起四蹄飞快追来,因跑得太疾,一时难以住脚,便往齐延身上扑去。
正玩兴大起,驭风收不住力道,周缨心下一惊,来不及将怀中书册撇下,双手将齐延环在怀中,一下便被驭风扑倒在地。
齐延被护在怀中,半分疼痛不曾遭得,周缨却被身下石子硌得倒吸了口凉气。
宫人一拥而上,将齐延扶起,齐延转身来扶周缨,焦急问道:“周女史有无大碍,可需传医官?”
“并无大碍,殿下不必挂怀。”
周缨说着微微侧头,瞧见崔述含怒的眉眼。
他对她动了怒。
不敢与其对视,周缨垂首抿唇,避开了这洞若观火的目光。

◎撞进一双怒意炽盛的眼。◎
险些伤及储君,众人心下凄惶,生怕被责罚,皆埋首待罪,大气不敢出。
驭风犹自不知闯了大祸,仍欢欣地摇着尾巴,还想同齐延一块儿玩乐。
这憨厚样子反倒逗得齐延一笑,早忘了方才那一遭,他俯身摸了摸驭风的脑袋,才同崔述告别:“崔少师身子抱恙,我还来叨扰了这么久,实是不该。我就先回宫了,太医便先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少师多顾惜身子,待养好病再回朝中。”
崔述谢过恩,送齐延出府上辇。
周缨随侍在侧,直至轿辇起行,仍能感知到背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知他此刻定然愠怒不已,却也无法,只得强作不知,随行回到宫中。
三日后,明德殿日讲毕,齐延的贴身女官温瑜来同周缨传话:“皇后想查阅近日日讲记注,还请周女史将近日注笺呈至景和宫。”
日讲记注平素每日由温瑜带回,第二日再带回明德殿,由周缨再整理誊抄一份装订存档。
周缨应下,取出年后这几日的记注,随齐延一并回到景和宫,在东庑房中用过便饭,等候传召。
日沉时分,宫人过来请她进东偏殿。
头回相拜,周缨恭谨行叩拜大礼,章容并未叫起,仔细将她端量了几回,才问道:“瞧着年纪还轻,才十七岁?”
听得肯定回答,章容又道:“宁州棠县,倒是不远。”
三日里,尚宫局已将周缨的过往翻来覆去查了个干净,只道是先前籍在明州,后来随母归宗落回宁州,此次应选入宫,被祝淮看重,选入尚仪局,目前专司侍读事。
门第普通,断与前朝派系扯不上关系,又刚入宫,与内廷诸人牵涉亦还不深。虽年纪尚轻,但为人看着并不娇气轻浮,反倒稳重有加。
章容边翻阅记注,边思量了盏茶功夫。
“卢侍郎近来朝中庶务繁忙?”章容持镊翻卷的手已滞了许久,但声音听来仍还沉稳。
司檀忙禀道:“春将至,亲耕礼将近,想来礼部正忙着。”
章容沉默不语。
“倒还有一桩,听闻卢侍郎近来和户部闹得不太愉快。户部有意查各部历来积弊,卢侍郎年前被崔少师派人请了几回。”
“因私废公不可,因公废公,亦显法纪弛矣。与户部生了龃龉,自按前朝法例处理,如何能因崔少师领侍讲事宜,便挟私怠慢殿下的功课。”
话说到最后显是动了怒:“近来越发照本宣科,堂堂储君不耻下问,身为臣子竟敢搪塞,这侍讲官,想必是时候换换了。”
司檀应喏。
周缨讶异抬眸,东宫受傅,事关国本,侍讲官人选竟由中宫如此轻率决定,而宫人全无半分诧异或劝阻,想来已然司空见惯。
章容顺着这目光看来,周缨重又俯首下去。
“殿下之事,为这内廷里的首要事。”章容执银镊翻过一页,慢吞吞地点评,“倒是个做事细致的,遣词造句亦能看出来有些才学,且未替朝臣矫饰,”说着向周缨一笑,“应该是个没有私心的罢?”
周缨叩首:“入得内廷,自然奉娘娘与殿下为主,断不敢有私。”
章容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瞧你这话说的,那圣上呢?”
周缨再拜:“乾坤共济,同为天地之主。”
“能说会道。”章容一笑,叫她起身,命人赏了一支金累丝葫芦簪,吩咐道:“行事机敏,又有护主之心,还算可靠。明日便来景和宫吧,往后随侍殿下左右,仍司侍读之事。”
周缨应下,接过司檀递来的记注,正欲告退,章容又叫住她:“我再看看。”
司檀重新将记注呈上,章容翻至正月十一那日,慢慢翻看那日齐延与崔述的问答,问道:“此问为何未完?”
“是时殿下发问,崔府的两位哥姐儿嬉戏至此,崔少师念殿下正是童心未泯之年纪,平素又无兄弟姊妹可与之玩乐,遂请殿下先事休息,令府中小辈相伴。”
章容闻言,双眉微微蹙起,几有半盏茶功夫才问:“崔家二郎现今任何职?那孩子多大了?性子如何?”
司檀答道:“现任户部员外郎,至于孩子,暂且不太清楚。”
周缨接过话:“瞧着应与殿下年岁相差不大,性子还算沉稳,玩兴起时也有几分活泼。”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同祝尚仪禀明吧。”
待周缨出殿,章容复又思虑了盏茶功夫,起身到后殿去瞧齐延。
天色已喑,后殿中十二盏莲花灯齐燃,齐延端坐在案前,完成今日的课业。
许是有些难,没写几个字,他便将笔放回笔枕中,托腮思索片刻,挺直的脊背微弯下来,不多时,又强迫自己重新挺直腰背,凝眉深想。
章容接过司檀手中的缠枝莲食盒,走至案前,齐延起身:“母亲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听闻你近日歇得越发晚了。”章容将汤碗端出来,“尝尝这个,歇息一会儿。”
齐延垂目看来,见是一碗鹌子羹,其上飘着笋丝、松茸,鲜味扑鼻而来,接过来浅尝了两口,点评道:“肉极嫩,尝着也鲜,母亲尝过了么?”
章容摇头,将一碟金橘煎端出来,执箸喂给他一颗:“我不爱喝这个,这金橘解腻,也尝尝。”
“酸甜可口,挺好的。”齐延夸道。
章容摸了摸他脑袋,劝道:“还是早些休息,课业若太重,便同崔少师说一声,他知道同讲官商议调整,身子最重要。”
“崔少师回京之后,又将功课重新安排过一遍,更合理了些,孩儿学着也还好。”齐延解释道,“课业并不紧迫,只是我想让父亲也开心些。”
“你父亲虽喜你勤勉用功,可也未要你这般糟蹋身子。”章容叹道,“也是怪并无其余子嗣替你父亲分忧,你父亲才在你身上寄予了这般厚望,但他何尝不希望你能做个普通稚子,无灾无病,快快乐乐地长大。”
“我知晓的,父亲和娘亲的用意我都明白,我也想快些长大,替你俩分忧。”
章容鼻尖微酸,将食盒收好递给司檀,趁机侧身掩下失态,坐至齐延身侧,温和发问:“殿下,你想不想要位伴读?”
“伴读?”齐延轻轻抿唇,试探问,“可以吗?”
“自然可以。”章容接问道,“你那日去瞧崔少师,可瞧见他那个侄子了?你觉得他如何?”
齐延略一忖度,认真评价道:“崔公家里的小辈,自然不缺礼数,应也早早开蒙,且只比我小不到一岁,功课上应当也差得不多。”
“相处起来如何?你可能接受他的脾性?”
“爽朗大方。”
听这般答话,便知他还算满意了,章容道:“那我晚间便同你父亲说说,让他明日便下敕,命那崔家哥儿速速进宫,为你伴读。”
齐延欣喜地笑弯了嘴角。
章容劝他:“既这般高兴,今日便早些去歇息吧,明日再用功不迟。”
齐延这回听劝,温瑜忙领着他下去盥洗。
“殿下素来用功,娘娘宽心,也早些梳洗吧,晚些圣上要过来了。”司檀劝道。
章容点头,慢慢往寝殿走,叹道:“殿下是聪慧勤勉,课业上不用我操太多心,圣上也有意今年便要命他陪着召对朝臣,以明政事了。只是到底还是个小人儿,当娘的偶尔还是有些心疼。”
末了,又叹道:“原来殿下想要的竟是这个,我这母亲,只想着无人与他争抢,他应当较圣上先时更为轻松才对,原来竟还不如一个外臣看得明白。”
司檀宽慰道:“殿下向来听话讷言,不大提要求,娘娘有所忽视也难免。崔少师到底也是传道授业的先生,自有慧眼识人之能……也好,以后有自家亲侄子在,崔少师想必会更尽心,怎么看都是好事一桩,娘娘当宽心。”
二人说着闲话,慢慢往寝殿去了。
翌日,敕令果然颁发,命崔易三日后进宫伴读,另擢崔则为礼部仪制司郎中,既是嘉赏,也是借机将崔则调离户部,以示避嫌。
崔述病未好全,近来都未去饭厅同众人用餐,方在院中小厅里吃完晚饭,回到屋中,执笔悠悠地将今日那朵梅花涂完红,正在那里细数还有几日到末九,便听奉和来报:“二郎夫妇过来了。”
崔述微愕,将笔搁下,迎到门口,见崔则面色乌青,大有问罪之势,而蒋萱眼圈微红,望来的眼里含着两分怨。
迟疑片刻,崔述问道:“二哥二嫂有何指教?”
敕书送至部衙时,崔则手头还压着公务,连告假的功夫都腾不出来,此时忙完回到府中,怒气仍未消尽,声色仍厉:“让易哥儿进宫伴读是不是你的意思?”
“易哥儿?伴读?”崔述讶异摇头。
“易哥儿才九岁,明德殿日讲与外朝休沐时日一致,逢十才休一日,一月只能回家三日,宫人照料得尽不尽心,我们隔着一堵宫墙,又如何得知?”蒋萱说着便滚下泪来,“况且,伴储君身侧,那是多难的事,三弟常在御前行走,焉能不知,为何还要如此?”
崔述辩无可辩,他领太子少师职,纵他说此事与己无关,恐也不能令人信服,于是只好劝道:“二哥二嫂若信我,我便辩白一回,此事确非我所为。况且,易哥儿若能在东宫面前得脸,那二哥便在圣上面前得脸,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于崔家而言,自然算得上好事。可他到底是个半大孩子,万一有些差错,如何收场?”蒋萱啜泣不止,“崔家的门楣、前程和脸面,是靠你们兄弟去挣的,不该靠他。”
崔则倒慢慢冷静下来,没了方才的凛然之意:“你既肯辩白,那便不是你。上意难违,日后,还要劳三弟多多照拂易哥儿。”
“我自当尽心,二哥二嫂放心。”崔述咳着应下。
崔则端量了他一眼,从袖袋中取出一张药方递来:“这般久都养不好,想是在明州留下的旧疾。太医院的药方既效用不佳,我这里有一张托人寻得的海上方,你若相信,不妨试试。”
“多谢二哥。”
送走夫妇二人,崔述仰面看着壁上悬着的消寒图,面色铁青。
第二日一早,他便吩咐道:“寻常服来,更衣。”
奉和劝道:“太医昨儿个才交代了务必好生将养,这天儿怪冷的,圣上都让您好生将养着了,何苦来哉?”说着一转头瞧见他淬了寒冰的眼神,忙止了话头,吩咐预备车驾,赶紧伺候着更衣。
告假多日,首日进宫,目的地却不是政事堂或户部值房,竟是直接杀到了明德殿外,崔述踩着里间侍讲官温吞吞的讲经声进入偏殿,坐了个把时辰,待那边散了课,遣人去请侍读过来领明日的教本回去。
“周女史,崔少师在里面。”
周缨迟疑着推开门,撞进一双怒意炽盛的眼。

衬得他的病容愈白。
瞧见她进来,他胸口微微起伏,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愤怒又冒了出来,克制不住。
宫人走远,周缨反手将门关上,屋内陡然暗沉下来,她贴着菱花门不敢动作,半晌没有挪步。
崔述起身走近,冷冷地笑了一下:“前几日在崔府,不还嘘寒问暖,如今怎么也心虚起来,避我至此?”
周缨吞咽了一下,到底没有说什么,受了他这雷霆怒意。
“十月中进宫,迄今刚过三月。短短三月,”他似是不敢相信,眉头蹙得厉害,“你如何会变成这样?”
对上他这痛心疾首的表情,周缨反倒忽然无端涌起一丝勇气,抬头看向他,一脸满不在意的模样:“我如何?我怎样?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
“为向中宫投诚,你竟会设计一国储君。”崔述声音陡厉,“倘若当日出了任何闪失,随行伺候的宫人没有一个能幸免,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果然是被他看出来了,那日驭风原本乖巧至极,后来扑齐延,她挺身相护,本就是她暗中使的小技俩,实质上是一出不甚光明的内廷争名夺利戏码。
她当日便能察觉出他的生气,只是没想到,她以为他怒的是,她在崔府行事,若有差池,会连累崔家,原来他生气的竟是,怕万一失手,她会因此受责。
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着心上慢腾腾地往外冒着酸泡,喉鼻间亦难受得紧。
“怎么?”他慢慢平静下来,褪去声色俱厉模样,声调放缓,“在尚仪局待着不好么?我与祝尚仪不曾有过接触,但我家阿姊远嫁前,曾出入过几次宫禁,称祝尚仪为人宽厚,礼待众人。”
这般柔缓之态反倒令周缨说不出话来,好半晌过去,她才敛去方才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驭下极好,在她手下做事可称怡然自得。”
“那为何要设法去侍东宫,如今差使与先前差得多么?实际所为,不仍是侍读一职?”见她不肯回答,崔述犹疑少顷,几有些不忍地问,“是先前受过什么委屈么?”
他这般极尽所能的关怀和设法理解,反倒令周缨觉得自个儿无耻至极,脑中胀痛得厉害,她几乎忍不住想按揉太阳穴,好让自个儿清醒,甚至淡漠起来。
半晌,话终于逐渐冷了下来,她竟还笑了一下:“为何这般将我往好处想?怎么就不能是我真变了呢?你不忍心将我想成那样,但那些想法不就盘桓在你心里吗?工于心计,争名夺利,我自能得到不少好处?”
崔述的眉蹙得愈发厉害,几要拧成川字。
他已许久不曾再听见她这样讲话了。
经家变,入玉京,一路行来,脱胎换骨,她早已变得知礼数懂进退,褪去了初识时的那分锐气,藏进柔软的外壳中,待人接物自有一分温和的礼数。
可现在,他却好似又置身于翠竹山间的那间老屋。
她披着带刺的外衣,以锋利冷硬的言辞为刃,想与他保持在安全生分的距离之外。
睽违已久,恍若旧识,令他晃神。
周缨笑着往下说:“你尚在病中,却在这个时辰急急赶进宫来,不就是来质问我,为何要使计让易哥儿入宫伴读么?为何到了,见着人了,却不敢问了?”
“怕误会了我,并非我之所为,还是怕当真是我做的?”周缨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可答案就是如此,确实是我,还是借的你的名头呢。”
“我同皇后说,那日在崔府,崔家稚童相伴嬉戏,偶入院中,惊扰殿下问学。崔少师言殿下年幼,素无兄弟相伴,故令府中小辈与殿下结伴玩乐,殿下甚为喜悦。”
“你……”
崔述一个字出口,后半句遣责的话却说不下去。
他愈发想不明白:“先前那一遭,还可算是向中宫投诚,或能为你谋一个前途,不失为一个好开端。这一遭呢,你图的又是什么?”
周缨凄然一笑。
如何解释呢?
说她是为崔家谋,但今日之崔家显然不需要这一丁点儿锦上添花。稚子离母,方是最痛,她之所为,于一对将孩子视作珍宝的年轻父母而言,无论如何也是不义,于是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他却试探着猜测道:“是为了崔家?”
周缨没有应声。
他便认真同她解释:“易哥儿还那般小,平素性子也多少还余几分顽劣,独自入宫叫人放心不下,二哥自不愿将仕途系于他身上,崔家也无需依赖一个稚童来博前程。你尚为浮萍之身,无依无靠,当多为自己筹谋,而不必将心思花在这上头。”
她已将话说得这般难听,他却仍旧试图替她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以证明她并未陷入污淖。
她几乎忍不住想和盘托出,但知以他之性情,定然不会赞成自己此举,且到底是强迫他人为所不愿为之事,如此不义之举,安有可辩余地,于是只好冷着声道:“你未免将我想得太好,我尚且根基不稳,又如何敢托大替你崔家谋?不过是图中宫心慰。为主排忧,分内之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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