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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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此,倒让他已有些习惯,于讲学之日早些来明德殿,她必会候在此地,待他一到,便伺机来寻他。
这般想着,唇边的笑意又淡淡地浮起来。
周缨端着一碗雪霞羹回来,瞧见他这模样,疑惑道:“被面责竟是件喜事么?不应很伤脸面才对?这般高兴,难不成爱之深责之切,于君臣之道上竟也适用?”
崔述一哽,面上的笑渐渐淡了,语气仍然平静,话里的训斥之意却也明显:“谁教得你这般胡言乱语?宫中也是可以口出狂言之地么?”
周缨脸上的戏谑之色亦浮散开去,半晌才埋头道:“我平日里不会如此。”
那便是在他跟前才会如此。
崔述好声好气地道:“你在我跟前如此说话,自可以放心。相识两载有余,彼此性情熟知大半,自然知道我不会害你,你便有失,我亦会帮你遮掩。”
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叮嘱道:“但宫中非常地,令出不改,一言可断生死。你孤身一人在此,我纵有心,也难免照应不及,你要时刻警醒,多为自己筹谋。”
周缨点头:“我知晓了,往后不会如此了。”
崔述想了一想,终究顺从本心,道:“倒也不必如此,我只是提醒你平日多注意。在我跟前,你仍做你自己罢。”
周缨微愕过后,讷讷点头。
三月里,周缨愈发忙碌起来。
储君已到了知稼穑事的年纪,崔述禀明帝后同意后,预备带齐延到京郊农庄上躬耕,以知民生艰辛。
虽只外出五日,景和宫中却忙得人仰马翻了不下十日。
圣上只这一位独子,向来如珠似宝地待着,从前在潜邸便甚少出府,入主宫禁后,除却探望崔述那一遭,真正的因公出行这还属头一回。
章容并不很放心,夜里从后殿探视回来,仍隐隐有些愁容。
司檀劝慰道:“殿下不过去京郊王庄上待上几日,崔少师还特意选的离宫中最近的雍王的庄子,便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当日也能传回景和宫,娘娘再令即改便是了。况且崔少师素得稳妥之名,娘娘宽心。”
章容侧扶着头,愁容散开两分,吩咐道:“除你之外,得力的宫人都随殿下去吧,叫温瑜和周缨都跟着,殿下年纪小,光带些内侍还是不够,还得是女人细心些。”
司檀应下。
周缨原本不在随行之列,本在用心准备齐延那几日应带在身边的教本,此番得令,不得不连夜收拾行囊,翌日一早便随太子车驾出宫。
王举率龙骧卫在明德门外迎候,崔述与其并排向齐延行过礼后,并辔在前引路,一行人浩浩汤汤行至雍王庄子上时,雍王已在大日头下候了半日。
齐延同他这位不算相熟的皇叔见礼:“此番多有叨扰,有劳皇叔作陪了。”
雍王性子风流,平素爱四处惹些风流逸事,在朝中并不惹眼,甚少跟政事有涉。听闻太子要来他的王庄时,惊诧之余,忙命王府管家来庄子上准备了半月,生怕出半分差错。
忙忙碌碌大半月,齐延一句话令他心中松快下来,恭谨应道:“殿下客气,殿下能来福宁县农庄,全县百姓皆翘首以盼许久。”
两人又客气寒暄了一阵,齐延才辞过雍王,回屋中休息。
虽精心准备,但毕竟是在田庄上,仍诸事简陋。温瑜照宫中习惯,捧来玉面汤让齐延净面洗风尘,周缨见状,取来薰香燃上,屋内一时静谧生凉,方才路上所生的躁意消了大半。
齐延稍坐了片刻,便有庄上管事来请前去用膳。席上雍王作陪,不免又说了些场面话。
待用过膳,齐延称有些乏累,回屋小憩。
周缨得了闲,站在檐下,抬头去瞧跟前那株硕果累累的枇杷树。
隔壁屋子的窗支到一半,顿了半晌,才“哒”地合上了。
崔易转至廊下,立在她身后,目视她的背影许久。
察觉有人在侧,周缨返身看来,见是他,登时笑起来:“怎么不去休息?午后还有行程安排。”
崔易想了想,唤她:“周缨姑姑。”
周缨一怔,迅即往四下瞧去,崔易摇头:“伺候的宫人已被我遣走了。”
周缨舒了口气,眉却仍轻轻蹙着。
“三叔不许叫人知道你与崔府有旧。”崔易想了想,说,“但在宫中这些时日,有你在身侧照拂,我总还是像在府里。那时在府中,母亲让我这般称你,我却调皮从未如此唤过,如今寻得机会,无人处便这般称你一声罢。”
周缨心中生出愧疚,面上却含笑赞许道:“短短两月,易哥儿一下便脱了稚气,稳重许多,长大了。”
崔易“嗯”了一声:“每次休沐回家,母亲都会耳提面命,道宫中处处不由己,叫我务必稳重,不可再像以前一般诸事由心。听多了,也就刻在脑中了。”
风拂枝叶,沙沙作响,周缨扭头看着一串金黄的枇杷,悄悄吸了吸鼻:“快去休息吧。我叫人摘些枇杷下来,今年恐还没尝过新鲜的呢,待会儿醒了好尝尝。”
崔易说好,告辞回房。
周缨又站了片刻,却没有叫庄子上的人来摘,反而借来竹篓,自个儿忙活了一整个晌午,摘下两篮最成熟的枇杷,清洗干净,分成四份叫人送了去。
下晌,崔述安排庄上的农夫教齐延锄地。
因太子要躬耕,又年幼,便弃犁铧不用,而以人力耕之。毕竟年幼,来亲眼看看,知晓农耕之始末就算极好的,但崔述严厉,齐延和崔易也都还算有心,二人拿着特制的小号锄头,模仿着农夫像模像样地锄了一会子地,便累得直不起腰,站在一侧直擦汗。
待缓过来,瞧见这一小块单独辟出来作教学用的地块还有八成未锄,齐延颇有些惭愧,招呼侍从一起加入,道:“往日只闻物力维艰,今日躬耕才算深悟。各位不要拘泥于礼节,今日畅快做一回农夫,晚间按各自锄地几何评比论赏。”
周缨隔着远远伺候在侧,本聚精会神地瞧着几位官员随同耕种,这会子得了令,倒起了兴致,挑选了一把还算趁手的锄头,沿田垄纵向锄完地,又横向再锄一遍,再取钉齿耙将大土块耙碎。
齐延看得生奇,不多时手上的动作便渐渐忘了,认真瞧着周缨的动作,奇道:“周女史竟这般娴熟,以前曾事农耕?”
周缨停下手上动作,回道:“少时曾以此为生。”
齐延愣了一下,拿着锄头走近,认真道:“原来身侧便有农耕之师,那今日可要多向周女史请教。”
见他这般用心,并不敷衍了事,周缨心中欢喜,手把手地教他:“耕地要重深耕,耕至六寸,既可蓄水抗旱,又不至于翻出底层贫瘠之土,更宜小麦生长。耕完纵横各耙一遍,确保土壤细碎,以防麦种悬空、出苗不齐。至于要分沟而种,一是沟槽能聚雨水保湿,二是便于顺沟锄草,三则增加通风透光,来日结穗方能大颗饱满。”
崔易在旁听了一耳,亦停下动作凑到近前,听周缨细讲。
毕竟亲自劳作数年,要领皆牢记于心,周缨讲授要点时颇有条理,两个半大的孩子亦听得清楚明晰。
周缨边锄地边讲解,待她话音落下,齐延和崔易已是按捺不住兴致,劲头饱满地各自选了一小片地锄起来。
周缨直起身子擦汗,一转头对上一道目光,崔述对她露出一个赞许的笑。
她迟疑了下,屈膝行了半礼。
王举瞧崔述一眼,目光又落在周缨身上,不明所以地感叹道:“到底是长侍殿下身边的人,这位女史倒比雍王准备的农夫讲得还好些。”
“农夫虽以农耕为生,却未必懂得如何教人。”
王举点头表示赞同。
周缨已走到齐延身侧,齐延趁着乏累歇息的功夫问她:“周女史可知这片地,一年收成几何?”
“南方主种稻,冬季闲田种麦,一年两耕,土地得不到休息,地力降低,且春季多雨,易生病害,一亩地,在我老家,收麦在一石左右。”
“哦?”齐延心生疑惑,“既种麦条件不及北方,还能收成一石,为何我方才问皇叔的佃农,他却说收成只有半数。”
周缨点点头:“一来是北地雨水少些,也会影响收成。二来…”
她犹疑了下,没有往下说。
齐延求知欲起,追问道:“二来如何?”
周缨想了想,方慢慢说:“穷苦人家恨不能榨干每一分土地,每多种一株,便减一分挨饿的可能,连路边的犄角旮旯都要想方设法种上粮食,地界相邻的两家常有为此动手打起来的。但雍王府的这片良地庄子,有一半是作果园用的。”
齐延四下望去,举目所及,四下种满黄灿灿的枇杷树,反倒是这样种粮的地块倒像散落在果树缝隙里似的。
齐延这时才想起来以前听闻的一桩逸闻趣事。
那时先帝尚在,雍王宠爱加身,行事风流。
有一年,雍王在京中广征良农,培植枇杷,只因宠妾爱食枇杷,但北地枇杷成熟较晚,想让其能早些尝上这喜爱之物。
如今一看这离皇城最近的庄子上遍植枇杷,令他们也尝得今年第一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齐延再拿起锄头,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许是兴致散了大半,又或许是在想事情,劲头卸了个七七八八,手上进度慢下来,半天也没能往前锄出两尺地。
崔易没有谦让,将自己那块锄完,倒回来帮齐延。
齐延被激出胜负欲,抬手挡他:“各自计量论赏,你抢我的做什么?”
崔易道:“日头大,既已知耕地要义,便已达崔少师今日安排此课的意义,何须固执?”
换作旁人说此话,恐要得一个不敬储君的嫌疑,但齐延却听得进去,只说:“话虽如此,但善始善终,由我自行来吧。”
崔易方听令退下,拿着锄头到另一侧另选一处,陪着他一并往前锄地。
周缨看了片刻,悄然退开两尺地,瞧见王举在那里笨手笨脚,没忍住上前指点道:“王统制,锄头这样拿更省力些,你这样太近了,不好发力。”
“是么?”王举不好意思地停下动作,憨憨地挠了挠头,“不怕女史笑话,我自小拿的便是刀枪,从没拿过锄头,实在是笨手笨脚,做不明白这些事。”
周缨悄悄侧目去瞧崔述,为师者作表率,他极为专心地锄着他面前那道垄沟,倒还有模有样,半分不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勋贵子弟。
见他不曾分心往这边看来,便知应不用提防王举,周缨于是坦诚地乐出声来:“王统制说笑,锄头与刀枪相比,或许并无差别,如何能使上巧力,如何便是最佳用法。”
王举被一言点透,调整好握法,果真觉得更容易了些,连连谢她。
那侧的目光这时倒又转过来落在她身上,周缨浑然不知,又转身和温瑜闲谈。
崔述听了几句,慢慢将锄头握紧了,迎着日头往前。
周缨这时转至这边来,逗他道:“崔少师,背日或可避目眩?”
崔述心中立时被熨平,平平地“嗯”了一声:“多谢赐教。”
周缨一乐,转身走远,又重新回到自己分到的那一小块地,慢悠悠地锄起地来。
晚间计量评质,在这群达官贵人里,周缨当之无愧以一敌众,齐延赏了两匹绫布、十锭银锞子并各色黍粮一升,以示对其不忘根本的嘉奖。并赏崔易一份。
其后几日,崔述安排齐延和崔易在雍王庄子上学习除草、播种等诸多农事,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却心力惊人,事事躬亲,竟真将王庄上这时节的农事全数体验了一遍。
待回景和宫,见着晒得黑黝黝的齐延,章容又是欣慰又是心疼,但到底还是道:“崔少师设此课,倒比观亲耕礼要有意义许多。”
齐延表示赞同:“往常总于纸上学稼穑,如今亲尝滋味,方知往日过于铺张,望母亲往后能削减我之日膳,少做几道菜肴也是极好的。”
不想他竟会主动同她提起这样的事,章容将他搂进怀中,温声道:“殿下学有所悟,自然依殿下的。殿下以身作则,我自也不能落后,往后宫中用度,我会再重新斟酌考虑。”
章容叫人将齐延带去盥洗,这才看向周缨和温瑜,各自赏下一副金累丝头面,又单独留下周缨叙话:“自你来景和宫后,殿下话多了些,往常有话总闷在心里,如今却肯同我说说了。”
周缨垂首,恭敬回道:“殿下日渐长大,善抒己见不过早晚的事。又有崔氏子相伴,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平日间谈笑自然也多了些。”
章容一笑:“崔氏哥儿自有他的功劳,我知道赏。但你也不必辞,非用心相待,必不能叫殿下对你付以信任。这两月来,你之表现,我皆看在眼里。这几日在庄子上,每日奏报我都看了,你亦不错,殿下这几日很开心。明日我叫尚宫局制诰,晋你为掌籍吧。”
周缨谢过恩,起身出殿。
殿外,晚霞初上,层层叠叠的云彩浮在天际,橙黄朱紫,一片璀璨。
这一年玉京的天气自入春后便极好,春雨疏疏洒落,春耕不曾误。
暮春至夏日间,则以这样的大晴日为主,晚霞层叠,满目望去,尽是斑斓,叫人欣喜。
内廷之中,章皇后雷厉风行,将永昌末期作威作福的宦官机构尽数拔除,短短半年间,建立起一套以女官代替宦寺负责内廷诸事的体制,运行得井井有条。又因齐延之言,在内廷中削减开支,重修用度之规,一时令行禁止,礼秩愈光。
朝中虽颇有微词,但见内廷运转并未因此停摆,反而日渐高效,更为内帑府库省下近半开支,一时也都闭了嘴。
甚有言官上奏赞章皇后自统摄六宫以来,力革宿弊,罢宦寺之权,选拔才学之士充任女史,分职六尚二十四司,各专其任;核宫闱用度,膳服器用,皆有常准。内帑浮费省十之四五,而宫政倍饬于前。盛赞其坤仪毓德,内政修明。
此言在朝野间流传甚广,章皇后在民间声誉一时无两,自无朽臣敢再有微词。
然而外朝却并不这般风平浪静,步步向好。
以年初工部贪墨案为引,户部认为各衙门度支实无条理,废先前的收支制度,新拟度支条例,重定度支之规。
更以“蚁蠹暗藏、朝纲危矣”为由,整改内部人事,大肆提拔铁面循吏组成度支清吏司,入驻各衙门官署倒查其近五年旧账,凡账目有缺,皆令各自限期填上亏空。
第一条倒是有效地限制了各部门大手大脚的恶习,且更多影响的是以后,令出时虽也获得了大部分反对,但总归反应不那么激烈。
但第二条则不同,玉京之中多少销金库的银钱便是各达官显贵从公家贪墨而来,没有哪个衙门经得起查,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崔述代摄户部事以来,并未展露过多锋芒。因从龙之功封赏升迁乃是各朝惯例,时日一久,朝中初时对他的提防与关注逐渐减少,渐趋平淡。
但户部此参一上,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此人,平日间相处,免不了多几分敌意。
今日政事堂中,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这半年间,户部清吏司官员入驻,各大官署大小官员皆要随时应对问讯,提供旧日存档文书备查,皆被搅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今日更是不同,崔述面前放的便是各部旧账的清查结果,各衙门皆有不小的亏空。
面对如此结果,崔述似乎早有预料,不见有多少惊异,只淡然提出解决方案,以错漏账目当时的主事和经手人为责任人,限期填上亏空,逾期强行追缴,并视金额大小定罚。
往前倒查五年,甚至有政事堂官员亦牵涉其中。
这么些年下来,旧日银钱已如流水无迹,如何填?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行筹措,那可真是任是累世公卿也要脱层皮的程度。
纵然如今朝中有半数位置都由达官贵族累世恩荫所占,家底丰厚,但到底是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谁人能甘心?
自查账以来,近半年间,户部政令便一直备受攻诘,崔述本人亦时不时受到些不痛不痒的弹劾,今日则更有山雨欲来之势。
徐涣居上首,崔述坐于右侧下方,目光落在面前放着的厚厚一沓账册上,眉目间隐有淡淡倦色。
争论几轮,席间有两名官员已红了脸,绝不肯同意崔述草拟的此条例,口不择言起来:“徐相,还得您老出来说句公道话,才能将此事作罢,崔少师素来听您的话。”
“当初提出查账,不管你二人是否违心,但总归最后没有反对,这才呈明光殿,得圣上首肯推行。如今结果牵涉到自身,便关起门面红耳赤起来,实失君子之节。”
徐涣面露怒色,断然驳斥道:“况朝政之事,焉以私谊论?二位此话,岂非陷我于不义,是指责老夫有勾结朋党祸乱朝纲之嫌?”
那二人连称失言,徐涣却不肯作罢,同录事官道:“既陷此境,愧对君上,稍后我会上书自请辞官。”
崔述正欲出言,徐涣已道:“如此,今日公议,先到此为止罢。”
那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告退,其余人等也生怕祸及己身,飞快跟了出去。
崔述起身,垂手立在徐涣跟前,眉眼微垂:“徐公不必如此,不过一句无心之言而已。”
“臣子陷于非议,自请去职待罪乃常例,不如此反倒违制,更受攻诘,不必放在心上。我之得失,自有圣上裁断。”
“非议因我而起,徐公如此行事,我实无颜面对徐公。”
徐涣犹豫片刻,道:“你为何铁了心非要走此路?”
“先前查兵部旧账时,庆丹安抚使魏明成回京接受吏部考核,私下奉厚礼来见我,所求却是让我勿再深究兵部之账。盖因兵部常有稽留边饷之例,若再深查,往后兵饷恐怕越发难要,而庆丹又边远苦寒常有战事,若将士夏无粮冬无裳,何谈用心守卫边关。”
崔述微垂眼帘,声音淡淡:“一路安抚使为兵士求粮饷尚且要向蠹官低头,其他呢?”
“你既执意如此,便是与整个朝堂为敌,”徐涣叹道,“今日我以上疏乞休为你挡下政事堂的非议,以我素日积威,往后政事堂的这几名宰执应当不会再与你明面相争,为你添更大阻力。但各高官勋贵那里,得靠你自己去破万难了。”
“是。万难在前,亦当履冰而过,方不负徐公经年教导。”崔述深揖一礼,“晚生谢过徐公。”
徐涣乞求致仕与崔述请求下旨追缴欠账的奏疏同呈至明光殿,前者留中不发,后者齐应压了两天,并未表态。
政事堂内部有人故意放出风声后,得了消息的众官员皆眼巴巴地关注着明光殿的动静,可谓风声鹤唳。
起先明光殿中并无异动,朝中官员大多认为圣上应也是留中不发之意,并不会颁旨遵行此令,毕竟新皇御极后查前朝旧账,有损皇考颜面。
没成想,几日过后,齐应竟批朱照准,令户部两月内完成追缴,按数上交太仓。
工部官员被杀鸡儆猴在先,众臣并不敢强硬反抗,但都心照不宣地将拖字诀发挥到极致,毕竟明旨规定让户部两月内追缴完毕上交国库,若追缴不成,第一个遭殃的反而是始作俑者户部。
因此平素心思各异各有成算的众部官员,此刻竟心齐得能拧成一股绳,任度支清吏司的催缴官员如何强硬,亦不肯服软后退分毫。
至于另一条路,若要废黜政令,最直截了当之法,莫过于让制定、推行者身败名裂,由此政令自然土崩瓦解。
各部官员对此心照不宣,故而近来旧事重提。
言官受座师授意,纷纷参奏当日崔述于流放途中诈死脱逃之旧案。道若依常例,罪臣流放后蒙新君起复,本无不可,然崔述昔日既判流刑,竟敢诈死脱逃,实乃欺君抗旨之重罪。
况其曾任刑部右侍郎,深谙律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倘不严惩,何以正朝纲、服天下?
更有甚者,捕风捉影弹劾崔允望与崔则知情不报,窝藏欺君之犯,当视为同犯,罪当同坐。
按太祖所颁行之《诸司职掌》,大臣被劾,当具本自请退职,居家待罪,不署公事。
遭到如此弹劾,况是欺君抗旨这样的滔天罪名,本该同徐涣一般上书请求致仕,但崔述没有动静,既不争辩,也未大肆追缴欠银,仍旧每日按部就班,上晌到政事堂公议,下晌到户部主持事务,不免再被弹劾身负罪愆仍安居朝列,有违君臣大义。
倒是崔允望和崔则招架不住如此攻诘,不得不先告病不朝,上本待罪。
王举先沉不住气,这日特地到永遇门外拦住没事人一般的崔述,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僻静角落,劈头盖脸地一通逼问。
“你心中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倒沉得住气,朝中上下拧成一股绳,铁了心要将你拉下水。纵然此次圣上有心护你,让你不致因弹劾获罪,但若追缴欠款之事饴误时机,则是明晃晃的违旨,必又是雪花片般的弹劾折子。必将你弹劾罢官才能罢休,好再扶持一个与他们沆瀣一气的户部堂官。”
崔述一笑:“急有何益?静以制动,有何不可?”
“我看你是糊涂了,他们这是存了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的想法,必要将你拖下水。”王举心急道,“你若不主动出击,必将处于下风。”
崔述淡淡“嗯”了一声:“确是此理。”
王举气急反笑:“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准备怎么动作?”
“因利结网,也必因利而隙。”
王举明白过来:“分而击之?从谁动手?”
崔述默然不语。
王举思来想去:“依我看来,你不如找徐公帮忙。徐公在朝多年,门生故吏盘踞朝野,不少也在你这追缴名单之上,若徐公发话,恐怕这帮人不敢违逆。”
崔述摇头:“还不到时候。徐公已帮过我一回,让政事堂不再施压,奏疏顺利递了上去,此时若再挺身而出,必陷他于不义。”
“也是,他是你半师。你这人。”王举慨叹一声,“若想好了,便是要带兵上门去要,认了军杖的罚,我也必带龙骧卫去给你撑场子。”
“好。”崔述应下,半点不客气。
王举再度被气笑,抬脚将一块小石子踹向他后背:“你这样子,倒有几分少时模样了。这几年里,我总觉着,那时的崔三郎,早已死透了。”
这话令崔述一路沉默,直至到明德殿外,见着那抹候在阶前的孤影,才收起倦淡的神情,冲她笑了笑。
视四下无人,周缨上前两步,眸中的急切缓缓压下去,让开道来,让他先过。
时已暮秋,天气转凉,行至偏殿,崔述先行将窗扉掩上,而后自袖中取出一袋油纸包好的新鲜柿子递给她:“今日有些事耽误了,未曾准备膳食,但衙署供的磨盘柿还不错。”
周缨关切的话都到嘴边了,被他这通说辞硬噎了回去,只好将柿子接过来,浅尝了一口,动作滞住,赶紧拿帕掩了,慢慢将口中的柿子嚼烂咽了,才咬牙道:“我近来得罪你了?”
“怎么?”
“确实不错,这般涩口的,市面也难找。”
崔述不解,想也不想便辩解道:“怎会?我尝过的,觉得不错,才特地给你拿过来。”
止了话头,取过一个,咬下一口,舌尖涩腻之感令人头皮发麻,他不敢置信地瞧着手中的柿子,面露愧色。
周缨嘲笑地看着他,戏谑道:“大约是你近日给户部揽的活太棘手,下属心有不满,故而想捉弄捉弄你罢。”
崔述轻笑出声。
周缨笑着揶揄道:“当思食不易,莫负穑夫苦。”
崔述便也真没弃那枚涩柿,慢吞吞地吃着。舌间生涩,唇角的弧度却慢慢浮起来。
周缨搬来一把椅子,坐至他身侧,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边展边说:“也算巧,我近来依时令作了一幅秋柿图,想劳你指教指教。”
画卷展开,一株风流秋柿现于纸上,果灿意飒,上题一句“不争春色好,寒重见丹心”。
崔述侧头去看她,胸腑间浮起一丝隐隐的心疼。
课业冗务繁忙,私下习诗画,又无业师在旁指点,全凭自我悟性,虽算不得佳句,但以她之基础,短短时日能得此功,又是多少夜的挑灯方能至此。
她很努力地在弥补她错过的十四载光阴,从无怨怼,只余韧性。
崔述心中颇不是滋味,口中的柿子则越发涩。
周缨却端坐在一侧,边嚼着这生涩的柿子,边笑着说:“我挺爱吃柿子的,小时候能尝到的最美味最甘甜的食物就是它了,一年到头都很期盼。”
崔述侧头,见她腮帮一鼓一动,显出几分与平素不同的俏皮来,连连侧头,多看了几眼,才敛神看向画卷,指了指树茎处,点评道:“此处类实非虚,与整体风格不符,但如此处理也突显出此树生机,不可谓不对,只是若再统一下风格会更好。”
周缨点点头:“那能不能劳你带回去帮我改改?”
崔述颔首。
周缨这才“咔嚓咔嚓”地咬着这硬柿,闲话道:“有头绪了么?”
似是笃定他能明白她话外之意。
崔述不答反问:“你有想法么?”
“我也就是问问,你这样走一步看两步的性子,力主查账前便肯定预料到了今日局面,应当早就有周旋之策了。如今以静制动,怕也是在瓦解他们的耐心,让各自明确其想法罢了。”
周缨想想,又说:“战阵之中,分而破之,乃最妙之法。我想你当出此策,但分而破之的最优解或许却因时而变,还可以再多加考量。最犹疑不定者,或最好击破。”
“明光殿如铁桶,景和宫的枕边风或也为人眼热。”周缨压低声音,“近来有几位外命妇,极有分寸地人未亲至,却常寻由头送珍稀之物进来,或是为着中宫能念往日潜邸相交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