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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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退维谷之间,是她面前这个虚弱的,痛哭流涕的少年施以援手,带她逃离那些寒风与无措。
她又何惧做他身后的墙!
长孙青璟靠近了李世民,捧住他脸颊两侧,将他从过去的混乱思绪中拉出来。
“好了,母亲的魂魄现在回来了,你去陪陪她。”她柔声地安慰道。
然后,长孙青璟尝试着从李世民手中抽走窦夫人的衣物。他颤抖着,将那一团揉得褶皱无比的红色攥得更紧,仿佛那是沟通阴阳的最后希冀,仿佛那也是自己灵魂安放之处。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悲痛、疑惑、恼怒、不舍次第在李世民的眉间滑过,而长孙青璟是一如既往地坚决。
倔强的少年终于妥协了,他松开那些泛白的骨节,任长孙青璟取走为母亲招魂的遗物。
当最后一片红色的布帛在他手掌中游走时,他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却抑制住了想去夺回的冲动。
联结母子的第二根脐带就这样被截断了,无奈,莽撞,不近人情,却不得不为之。
长孙青璟抬头,望着寝室中等待亡妻亡母最后一次穿戴衣冠的众人,无意中撞上了三娘的眼神。那个忧伤坚毅的眼神中不乏对长孙青璟处事的惊异与理解。
就连长孙青璟本人也诧异于自己的勇气,她做好了被嫌恶、被痛恨、被指摘的所有准备——然而,她就这样轻巧巧地,几乎不费力地从执拗暴烈的丈夫手中夺走了虚妄的幻影。
“让阿娘安心去吧。”长孙青璟搀扶起李世民。她为他重新束好幞头,掸去脸上的尘土与血迹,将他的臂膀环过自己的脖子,牢牢按在自己肩头,“站起来,我们一起去阿娘那里。”
李世民瞥了长孙青璟一眼。相对于自己,眼前的女孩几乎矮了一头。因为繁琐的吉礼和对病人的照料,她比婚前更加瘦削。在寒风的刺激下,她的脸颊几乎是接近玉石的透亮,玉石里涌动着红色的血管,很细,却真切地听到汩汩的声响。
她不是那种娇憨无助、任人摆布的柔弱女子;更非凶悍无度、不明事理的刁泼妇人——无法定义,无法方比。
她的声音不高昂,不尖利,却有着不可置喙的力量。
李世民点头,顺从地站起身。他今日的慌乱与失亲之痛到达了极点,行事未免颠倒错乱。
两次摔伤,其实未曾伤得筋骨,只是将以往的张扬与自信一时丢弃了。
所有目击这一幕的主仆都有一种置身于怪诞之中——高大魁梧的少年斜斜地倚靠在纤弱瘦削的少女肩头,一步一瘸地向灵魂归于躯壳的母亲走去。
设床、沐浴、更衣、饭含、小殓,大殓……没有节制的忙碌确实可以麻痹悲痛的神经。
在报丧的同时,一家人扶窦夫人的灵柩回到大兴城。
李世民的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狞亮的白色,返回大兴的途中,他下意识地以手障目,余光不经意触及的地方,似乎有一抹平静而又坚毅的青绿色,也许来自幻想,也许来自长孙青璟所在的方向。
大兴城的唐国府,正堂的灵柩前竖起九尺铭旌,白色的丝帛在凛冽的风中颤抖。
连续多日,长孙青璟陪伴着李世民跪坐在一片灼目的白色中。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丈夫昏倒在灵柩前。
李世民在一檠明灭的烛光中惊醒。
“我在哪里?”他揉着嗡嗡作响的脑袋,里面有无数的回响叫嚣着,将要冲破血肉的躯壳。
“也许挂在悬崖上,也许落到了谷底。”长孙青璟疑惑地望着他,有些担忧,“母亲到家了,你我也到家了。你方才守灵时昏倒了。本来我就陪着你,后来见你噩梦里大喊大叫,就把你推醒了。”
看到长孙青璟头梳丧髻,身着斩衰,李世民意识到自己在昏迷的梦境里说了胡话。
“我猜测你的魂魄方才追着母亲的魂魄跑了很远,又被她赶回来了。”长孙青璟善解人意地说道。
李世民认真地回想起那些昏迷濒死时地往事,那些诡异的事情明明只是幻境,却真切得不容置喙。
“我记得自己跟着母亲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道山崖边。母亲说不必同她一起跳入深涧,我执意陪她。她冲我发了很大的火,说怎么可以轻易食言,不顾父兄死活。说罢便不由分说纵身跃下——”
“你昏睡时一直在喊她。”长孙青璟将水杯递给他,“不吃不喝会有幻觉——母亲在世的话不会允许你这样作践自己!”
“她过世了也不允许啊——”他嗫嚅着,害怕被嘲笑,又忍不住告诉长孙青璟,“我当然是不管不顾要去抓住母亲——我也不记得是跟着她的灵魂上升还是坠落,总之,她竭力将我推回悬崖边,我就挂在了罅隙里的一根松枝或者一团卷柏上……”他当然知道一根松枝和一团卷柏挂不住自己,但是在梦境与幻觉中本没有合乎常理的规矩和逻辑。
也许真是母亲的魂灵、也许是生命里某一处潜滋暗长的青色阻止他自暴自弃。
李世民尝试着握紧长孙青璟的手:“我在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出殡的日子选好了吗?”
“已经卜问好了。”
“我要建一座倚庐陪伴母亲。”他毅然而又任性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长孙青璟以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李世民:“你这么想固然很好。”
“‘固然’是微言大义吗?”李世民看着长孙青璟红肿的眼睛,他不清楚她是为母亲守孝而哭还是为自己担心而哭。无论哪一种,都令他懊恼自己略带诘责的语气。
“正巧你醒了。我查看一下你的脚伤和腿伤。”长孙青璟将金创药放在一边,翻卷起久伤未愈、浸渍了鲜血的裤管,褪下足衣,细细清理旧伤与新的溃烂。
她有些庆幸地说道:“还好无大碍!”
长孙青璟将李世民的伤口重新包扎好,推心置腹地说道:“中使与陈国公来过府上了,只可惜母亲这次看不到了。”
“洛阳那边有什么消息?”李世民猛醒过来,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还在担心父亲的升迁。
“主上任命父亲为右骁卫将军——可惜消息来得迟了些。”在长孙青璟的意识中,“右骁卫将军”是专属于自己父亲的官职与荣耀,这种荣耀突然转移到另一个新的亲人身上,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父亲穷尽半生,才堪堪与你父亲比肩,你不要笑话他半生庸碌……”李世民发现自己越是想证明父亲不输长孙晟,越是底气不足;如果索性承认父亲志大才疏,又心有不甘。
“两位大人的际遇完全不同,没法相提并论。母亲的期待成真,你应当高兴才是。”长孙青璟结束了关于父亲们的话题。
“是啊,可惜母亲多年陪伴父亲辗转游宦,正当他大展宏图之际却撒手西去。”李世民沉默了半晌,问道,“那母亲的丧事怎么办?”
长孙青璟并不正面回答,只是陈述事实:“中使与陈国公是一前一后达到的,皇帝皇后也知晓了母亲病亡的消息。他们宣布了敕令,代表帝后向父亲致哀……”
“那又与我何干?”为悲伤所累的年轻人依旧沉浸在关于倚庐的臆想之中。
灯檠上的烛火像受到了蛊惑似的剧烈抖动起来,几颗星火溅落到案上的佛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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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两个犟种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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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抉择
“结庐也不是不行。”长孙青璟执起新抄的佛经,吹了一口气,希冀墨迹干涸快些,然后轻轻卷好。
“既然你志向坚定,那母亲落葬之后,t我白日陪着你在庐中思念母亲,暮夜回府誊抄佛经避嫌?”长孙青璟的语调波澜不惊,恳切中带着一丝天真。
李世民假想中的争论并没有发生。长孙青璟既不劝他保重身体,也不劝他以大局为重同去洛阳,只是决意用陪伴与抄经默默支持他的偏执计划,这让刚打起精神准备与之舌战的李世民大感意外。
他听出她心中有所遗憾,却还是努力体恤他的丧母之痛与仁孝之心。
他本不该有欣喜之情的,但是他又深感母亲并不会因这份情愫怪罪他。
“还有比这更好的缅怀亡母的方式吗?”李世民试探着问道,语气里却透出些不易察觉的胆怯。
他想起了噩梦中的幻境,想起幻境中母亲对他任性的责备,想起将他强行留在崖壁上的脆弱的绿枝……他突然间觉得应该听听眼前这个女孩对未来的见解。
“从目之所及的角度,我确实找不到比在墓前结庐居丧更好的悼念方法。”长孙青璟靠近灯檠,执起剪刀挑断一截灯芯,迸溅的火光与烛泪消歇了。晦暗的光线勾勒出少女伏案抄经的娴雅剪影。
“我方才偷听父亲与陈国公密谈了……”帘帷上的身影颤动了一下。
“那么……”李世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一时语塞。
长孙青璟放下笔墨,缓步到榻边,一手支起左腮,平静地问道:“他们的密谈与你有关,与阖府安危有关,你不好奇吗?”
“你尽管说,我听着……”李世民局促地说道,并不介意琢磨一下父亲与舅父的隐秘。
“这次对父亲的任命,除了皇帝纸面的敕令,还有一道令人玩味的口谕——自初冬陛下自洛阳、唐公自陇右返京,表兄弟难得相见,又因国事一别数月,皇帝皇后思念唐公夫妇不已,本欲上元节邀请贤伉俪一聚,不料夫人仙逝,帝后痛惜。愿唐公以国事为重,勿哀毁过礼。”
长孙青璟回忆着全家接旨时的每一个细节,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之前我所记得的这些不过是主上寒暄客套之语,当然,有些贵戚欲陛下寒暄客套一番尚不可得。国公丧妻,帝后同时慰勉国公,在外人看来也是荣宠有加……”
“那么这次皇帝陛下需要李家用什么代价去换取这份荣宠呢?”李世民抑制住自己冷笑的冲动。
“陛下的威严躯壳下大概住着一个十五岁的任性郎君。”长孙青璟突然想起了长孙无忌曾经一句短评,她觉得这话恰如其分又好笑,便忍不住冲口而出,“觉得全天下臣民都要对他的仁慈感恩戴德、衔草结环以报。”
“没看出来你如此惠辩!我不怕被陛下云台走马一样的奇思妙想吓到。你告诉我,我父亲需要以怎样的忠诚换取主上的恩宠与信任呢?”
李世民对今上异于常人的逸想狂慧了然于心——事已至此,他深感此刻的心情不可能变得更坏了。
“陛下口谕里还说,他不但思念唐公,还牵挂唐公爱子……希望能在洛阳与唐公父子相见。”
李世民平静的神色中泛起一丝微澜:“这事于情于理说不通。君子丁忧,金革无避。国事重于父母是常理,重于夫妻情义也在情理之中,忠义重于孝道重于儿女私情,所以陛下令父亲为母亲举行完丧礼之后即可奔赴东都,尚且说得过去。可是,白身的人子岂有不为母居丧的道理。况且照着陛下的筹划,父亲不日宿卫紫微宫,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陛下难道还会害怕父亲心生异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已经用过一次试探的把戏,难道今次又要故技重施,将儿子束缚于近前来挟制父亲吗?这伎俩真是望之不似……不似……太小家子气了。”
“如果是无人可用又不得不将信将疑地启用父亲呢?”长孙青璟狡黠地问道,“如果右骁卫将军一职是一种荣誉与试探呢?如果通过了试探也许就是一片坦途,通不过便是阖家万劫不复呢?”
“这话令人头皮发麻。你到底偷听到我父亲与舅父说了些什么言语?”李世民警觉地问道。
长孙青璟缓缓道来:“父亲与舅父也正为主上的反复无常而迟疑担心。不过舅父说,他确实也私下向宇文驸马打探了陛下的深意……”
“哪个宇文驸马?”李世民忍不住插嘴道。
“许国公次子,南阳公主的驸马宇文士及……你跟他不是很熟络吗?为什么说出这么怪异的言辞?”长孙青璟有些诧异于丈夫的奇怪质询,她禁不住凑近李世民,“你脸色不太好。”
李世民刻意避开了长孙青璟伸向他额头的手指,目光闪烁不定:“既然是他说的,那定然是肺腑之言了。”
“难道你另有熟识的宇文驸马?”长孙青璟好奇地问道。
“不熟,只是有些龃龉……”李世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长孙青璟解释自己是怎么跟一群猪狗有所交集的。
“那——是——怎样的——龃龉?”
李世民挠了挠头,迟疑了片刻:“我在洛阳紫薇城的时候,某次宴会时同宇文皛动了几下拳脚——就是你见舅姑那日大家嘲笑我的那些事……”
“宴会?原来你在洛阳过得没有书信上写得那么郁郁寡欢嘛!亏得我为你……”长孙青璟本想如实说自己曾为了书信里那些抑郁愤懑的真情感染而落泪,但是又显得矫揉造作,便平淡地说道,“——为你担心了许久。那么后来,是你独自将这祸事平息了?”
“我没有——这本也算不上什么祸事,只是机缘巧合,偶然想起罢了。你不要胡思乱想,紫微宫里种种违背本心、曲意逢迎所为,我也是有苦衷的。我那时真的很想念父母兄弟,想念无忌,也想念你。”
长孙青璟觉得他言辞也还算恳切。她虽然幼年失怙,言行谨慎,但多少也带了些养父潇洒倜傥的林下风致,所以对于对于李世民的“苦衷”,她选择了相信;对于自己在李世民心中的序位,她也无甚介意。
“好吧,那我问你,你从来没说过这些事,是因为打输了吗?说来听听!”
“我当然没输!”虽然他胜之不武,但是宇文皛也罪有应得——所以李世民的回答格外理直气壮,甚至还带着些愤愤不平。眼前的女子居然质疑起丈夫是否骁勇,乃至怀疑自己与人斗武时处于下风,着实可气。倘若长孙无忌、李道宗、窦诞那几人敢跟他开类似“听说你被人打了,说来让大家开心一下”的玩笑,他都懒得解释半个字,而是直接将对方掼而制之,逼迫其诚心致歉,这出言不逊惹出的麻烦才算了结。
“既然打赢了,就不要胡乱打岔,听我说完。日后你再把那些杂乱无章的事情讲给我听。”长孙青璟以急迫的语气命令道,挺直了后背,手指轻敲榻的边沿。
“好,我听你说。”李世民起身在榻上跽坐,拍打膝盖,示意自己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长孙青璟仰面凝视李世民,嘴唇微启,欲言又止,露出疑惑的神情。
李世民意识到自己这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甚为不妥,便局促地离开卧榻,跪坐在青璟正前方,弓着背与她平视。他也不再去设想长孙青璟是位出言不逊的郎君的话会被如何摔而擒之,只是整了整凌乱的丧服。觉得这番谦恭的姿态不再会惹得长孙青璟不快,他才轻轻牵扯长孙青璟的衣袖道:“你继续说,我用心听。”
面对李世民直视的眼神,长孙青璟有些不自在。她低头沉吟片刻,又抬头瞥了李世民一眼,微启的嘴唇开阖数下,继而吐出无奈又责备的言辞:“——你这人真促狭!都是因为你存心打岔,我忘了方才说到哪里了!”
李世民一时无言以对。他刚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念及长孙青璟嫌弃自己总是打断他,便缄默不语。
想到小妻子陪着自己不食不饮,脑力体力也已经耗尽,他也实在没有理由再去揶揄这个对他不离不弃的女孩。
好在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牢骚。长孙青璟的眼珠子焕发出调皮的光影,俏皮而狡黠。满涨的脸颊缓缓平复下去。
“哼!我记起来了。舅父是这么转述宇文士及的意思的:山西、河东群盗蜂起,圣上亟需一位能够力挽狂澜又绝对忠于自己的大臣剿灭盗匪。此人既有事急从权之能,又有不拥兵自重之德,既德高望重,又不损伤天颜——”
李世民也学着她“哼”了一声道,“那我只有劝陛下求求寺庙宫观中的神佛们,看他们能t否替陛下将这脏活累活干了——不对,神佛也需受人间供养才护佑主上呢!”
“估计主上自己也不敢相信能拥有这样的贤臣,所以只得退而求其次,试探一下父亲的忠心,行父亲安抚陇右时扣押一位公子在陛下身边的故事,再作布局……”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煞有介事地分析起年近五旬皇帝的古怪、偏执心态。
“如若陛下认为父亲剿匪不力,这位公子便是弃子;如若陛下怀疑父亲有异志,这位公子也是弃子——主上怎好如此要挟国之重臣!”
长孙青璟点点头,心中也是纷乱困惑。
“我知道,此时此刻,你更想多陪伴母亲;而阖府上下确实需要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去陛下身边当棋子。父亲与舅父并不忍拂你一片赤诚仁孝之心。你与大哥,一个爱子,一个世子,究竟谁同去洛阳,谁为母守丧,他们一时委决不下,十分为难!”
“观音婢,你怎么想?你想要我选哪一样?”
两个孩子条分缕析眼前困境的认真模样,不像恋人,不像夫妻,反而更像主君与他最信任的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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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母亲新丧,不适合谈情说爱。
我们来谈谈怎么糊弄杨广吧!
青璟,下一步我们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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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两难
长孙青璟并未随口说出自己所期待的、丈夫心中也许早已想好的答案:“你想建倚庐,我陪你守着母亲;你想去洛阳,我就陪着你一道去紫微宫的大棋盘上走一遭。”
李世民思索了许久,并非挣扎在恐惧与责任之中,而只是单纯地在难舍的亲情、世俗的道义与诡谲的现实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观音婢,我想好了,我陪着父亲去洛阳赴任。如果陛下对新的任命有疑虑,我便主动留在他身边换得父亲去山西河东一展拳脚。”
李世民伸手攥紧长孙青璟的指尖,仿佛这样才能获取勇气与肯定。
“母亲果然没有看错人!”长孙青璟赞许地说道。她将被握住的手指向后瑟缩了一下,却没能抽离李世民的掌心。
她羞赧地低下头:“先前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母亲临终将父兄托付于你?还腹诽母亲是否糊涂了?——反过来将你托付给父兄才是正理。如今看来,是我太肤浅了……”
长孙青璟言辞恳切不加掩饰,但是这番自我剖析在李世民心中已经胜过无数溢美之词。
“父亲处事圆滑却失之优柔,大哥为人稳重却罕有决断。论临机制变,还是我略胜一筹。母亲若在世,一定也会这么安排。”李世民成竹在胸,甚至忘记了本应在新婚妻子面前略微掩饰一下父兄性格中的瑕疵。
虽说他本不必这样直白,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弥补这些父兄天性之中的罅隙。
所以,向妻子坦承亲人的弱点也不算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也许反而会令她更快融入这个家。
“我手疼……”长孙青璟嗫嚅着说。
“哦。”李世民方才一时激动,高谈阔论之下将长孙青璟的手捏得更紧,此时才如梦初醒地松开了钳制的手掌。他一脸歉意地说道:“我知道背后臧否父兄甚是覆窠,但你不是外人——现在,我只是担心你。”
长孙青璟一脸愕然,眼眸深处有跳跃着火焰。不停收放的手指停滞在半空,心中的柔情压过了指尖的僵硬麻木。
“我在想,母亲落葬之后,我便陪父亲同去洛阳——这个决定不会再改变了,我不能让父亲独自面对圣上的刁难与猜忌。过去有母亲为他出谋划策,如今只剩下一个勉强能倚仗的次子了。”
李世民想起了周孝陵的盘旋的寒风,窦氏多年虔诚又隐匿的祷告,想起父亲郁郁不得志的前半生,想起凛冬里奇异的绿柳,想起关于李姓的谶纬。
少年的心胸一时被叵测的未来与新生的希望填满。
“你便留在我兄嫂身边协助料理余下杂事。待得万事稳妥,我再接你完聚可好?”李世民认为自己的安排万无一失,只待长孙青璟点头应允。若是她因不舍与担忧而垂泪,他也少不得设法哄她安心。
“不好!”长孙青璟毫不迟疑地回答,眼中的火焰跳动了数下,带着不服输的情绪,甚至——有一点挑衅的意味。
“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你若去洛阳,我也同去!——这世间本也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你若涉险,我怎好在千里外若无其事地旁观。”
“我去洛阳市因为天意难违背,因为母亲临终的嘱托,因为照顾父亲,因为需要防备陛下的猜忌,因为……”他有些调皮地解释道,“万一事有不虞,我腿脚比较快,一定能从紫微宫、从洛阳城里跑出来!你又有什么必须随我同行的理由?”
长孙青璟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丧髻,手指滑过粗糙的麻线,又回落到膝头。
“我脑子还算好使,万一你遇到不测,总须有帮手替你传递消息,与你一道谋划如何逃命;至于逃跑的腿脚之快,你也不是没领教过——大概,就只比你跑得慢一点点!”
长孙青璟说到激越之处,禁不住拍打李世民的膝盖,“说实话,我逃跑的速度也未必比你慢,只不过我从叔父家出逃之日不幸被你猜中了去处——不然,若我真心想要悄无声息逃出大兴城,你也未必寻得着我!”
长孙青璟自信这一番辩驳能令李世民消解疑虑,携自己同去洛阳。虽然多少有些自吹自擂的嫌疑,关切之情却未曾饰伪。
她作出这番决定倒也单纯:既然有一个少年在她养父一家最为窘迫困顿之时施以援手,既然他的父母兄弟对这门仓促婚事并无异议,她便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视为这个家庭的一部分,休戚荣辱与共——哪怕他们应在图谶,哪怕他们心生异志,哪怕他们吵嚷争执、优柔寡断、各怀鬼胎,他们仍然是这个茫茫天地间唯一一个毫无芥蒂地接纳她这个孤女的家族。
这就足够了!
甚至,哪怕他们之间甚少有男女之情,她也依然愿意去融入这个吵闹又坚韧的家庭。
长孙青璟也许会因为一场婚姻而成为某个家族身份上的一份子,但是决计不会轻易成为这个家族精神上的一份子。李家的喧闹、尴尬、涌动的暗流、交织的心机、同心断金的意志让她感觉熟悉、温暖、有趣而又勃发,虽不完美但足够可亲,令她忍不住想要靠近这些迥异又相似的灵魂。
“观音婢,你确实足够聪慧。”李世民收敛起平日爱说笑的性情,平静地肯定着,“我很感激你在我母亲弥留时的照料,她一定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也许——也许你是她墨守成规又心有不甘的岁月里最后的慰藉……”
说起母亲,情绪才从昏迷中缓和过来的年轻人竟然又唏唏嘘嘘地流下了眼泪。他一时无法自制,任泪如雨下也不愿意整理一下恣肆的悲伤。
“母亲临终前最不舍的是你,最令她骄傲的也是你,你所说的最后的慰藉是你自己,不是我!”长孙青璟凑近李世民,右手搭上他的肩头,“勉之,抓住命运的每一次契机,放手一搏,站在母亲向往的高处,去触摸她不曾触摸的苍穹。”
去登顶,去听山风,去看日晕,把孝陵的柳枝扦插在你所能到达的最高的地方!那样的未来当得起一百座倚庐,当得起半生与亡母相伴的赤子之心。——长孙青璟在心中默念。
“不要辜负母亲,你是他最爱的孩子——不仅最爱,也是最信任的儿子。”长孙青璟大多数时间会把“重”放于“爱”之前,她一贯认为因重视与信任而生发的爱意最为牢固,不论双方是亲人、友人或者恋人。
“她把父亲和兄长都托付给你呢!——碍于父兄的面子,母亲不能直说你也要学着支撑门户。”长孙青璟觉得李世民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被忧伤蒙蔽了内心。
她的手掌沿着他因抽噎而起伏的脊背滑落,粗粝的斩衰丧服如砂砾打磨、刺痛她的手掌,也刺痛她的心。
长孙青璟抽回手,又下意识地以自己在灯下莹白微汗的掌t心覆盖住李世民攥紧的拳头。嶙峋的骨节在她纤柔的手掌纹路下颤抖,如隐忍伏地的乳虎,即将不受控制地冲破苍白的肌肤。
长孙青璟小心翼翼地悬空手掌,正在踌躇着是否替丈夫擦拭眼泪,她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一只瑟缩在檐下的雏燕,面对突如其来的风雨时变得手足无措。
她真的从来没有遇见过比自己还多愁善感的人,确切地说,是从来没遇到过比自己更能哭泣的人,尤其是此人还是同龄少年中的天然领导者。
“是我不好,不该惹你思念母亲的。”长孙青璟也记不清是自己哪句话哪个字眼触痛了或者引发了李世民摧心剖肝一般的伤痛,倘若她能提前知晓的话是决计不会有意去翻看那段百结愁肠的。
李世民却将她悬空的手掌按在自己被泪水濡湿的脸颊上,一脸无措地说道:“与你的言辞无关。母亲去了,往事就桩桩件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浮在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不敢睡着,我害怕一旦睡着,醒来后就把这些往事全都忘却了……”
长孙青璟固然伤悲,但也不至于生出一系列出离于丧亲之痛以外的臆想。她被这种杞人忧天的情绪感染着,甚至觉得对于与母亲情笃的少年而言,丧亲之后任何的颠倒错乱的妄想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她试图用手指抹除李世民眼眶周围未干的泪渍,未料李世民恸絶之下竟一头扎进她怀中,伏在她膝头哀哀哭泣,像一只返程时被暴雨淋湿的雏鹰,在岩壁下惊慌失措地等待未知的命运。而她,正是这一片凄迷天地间唯一的绿意与生机。抓住这唯一的绿意与生机是他唯一的选择。
长孙青璟轻轻捧起李世民从外而内都是凌乱不堪的头颅,将其轻轻置于自己臂弯之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抚慰他惶恐不宁的内心。李世民突然伸张臂膀紧紧环住妻子的腰肢,任自己在妻子怀中涕泗横流。滚动的稚嫩的喉结、奔突的拉扯的太阳穴与她清晰而坚定的脉搏共振着,引起少女全身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