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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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抚摸了屏风上所绘衣着古旧的侍女,找来一个伶俐的婢女问道:“府中可有储物的阁子?”
婢女道:“连廊后有废弃的屋子,有暂时不用又不舍得丢弃的物什,就堆放在那里。”
长孙青璟一边将那些触怒过皇帝的名士文集收进书箧,一边吩咐婢女们收走旧屏风。
“且慢!”青璟见婢女挪动起颤巍巍的旧屏风,心生不忍,“找一些干净的旧帷帐,越大越好。若有小一些的汗巾帕子也一并拿来。”
婢女们便有条不紊地依照小主母的吩咐急趋而出,找寻旧丝物。
“家中可有专管采买日常物什的奴婢?”长孙青璟又问道。
正在往金累丝香囊中填放安息香的少女向长孙青璟致意道:“娘子需要何种纹样的新屏风?”
“我多年未到洛阳,丰都市与大同市仍是日中开市吗?”长孙青璟问道。
“是,娘子记的分毫不差。”少女解释道,“大同市的器用稍寻常一些,丰都市有百行三千市肆,珍玩应有尽有。”
“看来还真是没怎么变,只是丰都市听起来似乎比记忆中更大了些。你去为我找一幅诗意画,找不到的话就延请一位画师。画工要精细,尽量做旧,也不要弄成太旧的古董模样,就像十年前买的旧屏风就行……”她的奇思妙想,就像温泉中奔涌的气泡,半点抑制不住。
一旁麻利能干的婢女朱唇微微开启,愣怔无言。
她只是在心中感叹,长孙娘子这副雷厉风行又神秘莫测的架势,像极了家中那位临机果断见识深远的年轻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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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她这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怕是要惹来二凤不快。
明天吵一架[害怕]
不吵你们还以为我不会写呢,哼!
第53章 龃龉
见到自己的婢女阿彩拼命使眼色,长孙青璟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顶聪慧的李家婢女开始跟不上自己的节奏了。
她不禁开始想念大兴利人市的穆伯脩铺主。若自己这番奇想经他手去办,定然稳妥。只可惜此处是洛阳,只能令觅他法。
“啊,是我说得太快了。你叫什么名字?”长孙青璟放慢语速,和气地问道。
“我叫蝈娘。唐国夫人赐的名。”少女自觉小主母在一众奴婢中对自己青眼有加,不自觉借着前主母赐名再强调一下自己有别常人的地位。
长孙青璟心中暗笑这名起得贴切。
“好吧,蝈娘。你这回可听好了。”长孙青璟吩咐道,“你替我研墨,我把画上的山水绘髓纲要写给你,你日中前出发去丰都市,照着手条上所述去找屏风或画师,可能办到?”
蝈娘点头道:“这不难。我定办妥。”说罢,她便为长孙青璟铺陈纸笔,一刻也不停歇。
刘娘子见到长孙青璟对后院诸事处置得当,便先行告退,去往新主母未来居所布置。
婢女们找来了大幅的旧帘帷,准备照着长孙青璟的吩咐裹藏旧屏风。
廊下传来急促粗重的脚步声。
“你们在做什么?”李世民望着陈设大变的暖阁,有些吃惊。
“听说你亲自修剪李树去了?”青璟从怀中掏出丝帕,小心翼翼地裹住旧屏风的有些残缺的一角,“刘娘子说那是阿耶阿娘一起种下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去看看。树长得可好?”
“天大寒,树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口气宛若换了一个人,长孙青璟依稀记得哪怕是窦夫人丧礼期间,李世民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也不曾用这种语调跟自己说话,不由觉得讶异。
“那开春了我陪你赏花。”长孙青璟料想丈夫又开始睹物思人,便努力寻找些愉悦的话题。
“天暖了再说吧。”李世民踱进母亲旧日的书阁,环顾四周,仿佛刻意提醒长孙青璟似的说道,“这是母亲往昔所居。”
“我知道。阿嬭告诉我了。不过,现在是你暂居之处。”
“守制之时我不需要变动,一切照旧就可以。”正在将旧帘帷舒展、平铺于地,准备依新主母所说将其包裹收藏的的几位婢女神色一凛,进退维谷,不知该听谁的。
“也没有过多改动,我只是想……”长孙青璟刚想说“只是想让你起居更舒适一些”,李世民却指着案上书箧道,“为什么擅自藏起母亲生前最爱的诗文集?”
长孙青璟向后退了一步,不确定这是普通的质问还是胡乱发泄情绪,这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
“是我的主意。”她直言不讳,并且示意左右为难的婢女们暂且回避。
“屏风t也是母亲故物,是她的舅父送她的礼物。依照周太祖故事,每位公主都可以得到君父赏赐的写有《列女传》节录的行障。母亲不是公主,但同样拥有与武帝己出女同样的厚遇。这是她引以为傲的……遗物。你打算如何处置它?”
“我没有别的用心,也说不上擅自处置,只想代你宝藏屏风。”长孙青璟不爱拿虚无的借口掩饰真实的理由。
“你准备将我母亲的遗物扔去暗无天日的府库,任它衰朽腐烂?——你太自以为是了!”
这样横加指责令长孙青璟如坠五里雾中。
她想得简单:如若不舍,直接留下即可,何苦恼怒?
“母亲去世,大嫂远在大兴的日子里,难道不是由我暂行摄事?”年轻的女主人一板一眼地为自己正名,“我不过是行使当家娘子最寻常不过的权利而已。若是公子觉得我行事乖张不合意,也应该禀告大人之后,由大人裁夺!”
李世民一时语塞,又不知面对妻子有礼有节的反驳如何收场,便无理取闹地转移话题:“且不说屏风,你又为何要将薛道衡的诗文藏起来?我母亲的喜好那么见不得人吗?”
“不是。”长孙青璟摇头,将书箧推向李世民,“方才萧国舅的话你也听到了。李家处于嫌隙之地,陛下对我们的忠心将信将疑。一念起则万物生,一念灭则万缘寂。切不可让陛下抓到把柄。”
李世民的脑海里想起了喑哑的轰鸣,连同与母亲的诀别,父亲的赴任,萧瑀的警告一同绞痛他硕果仅存的理智。
眼前毕竟是一个愿意与他同赴鸿门的女孩,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她那些游离于预想之外的言行?
但是长孙青璟先于他开口:“公子,我也像母亲一样,极爱薛道衡。但是我不会将这份喜爱赤裸裸地昭告天下,拿一个家族的命运做皇帝的博塞局中的赌注。至于屏风,是我行事欠妥,公子要恨我便恨吧,我不再为自作主张的行为辩白。我也经历过丧亲之痛,也会睹物思人悲不自胜。舅父说,当我想起父亲时,不是全然的伤悲,而是学会用如他一般的机心谋虑去解纷疏滞时,我才真正成为他血脉的一部分,他也永远立在我的心间。我本想一开始就把这番话告诉你的,又觉得母亲新丧,这么劝说太过强人所难,便隐忍不发。”
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觉得一吐块垒甚是松爽。
只见几个觉得小郎君与小娘子之间气氛甚是不妙的婢女簇拥着刘娘子前来说和。
刘娘子第一次见到夫妇二人如此剑拔弩张,也不知从何劝起,只是不时向帘内张望,却不敢径入阁中。长孙青璟只是向她摇头示意无甚大事,待在原地等她即可。
她从怀中取出窦夫人未誊抄完的《涅槃经》,双手递与李世民:“这是母亲没有抄完的佛经,我本来准备勉力誊写。现在看来,公子应该不想在这卷经折中见到我的笔墨,所以还是不要玷辱她为妙。我错判自己的能耐与位次,有些惭愧。原物奉还,望你不要介怀。”
说罢,长孙青璟便叫上刘娘子领路,趋步退出那个被李世民宣告她无权处置的阁子。她强忍住羞愤之心,面对一众噤若寒蝉的婢女,有礼有节地离去。
刘娘子不明所以,只是从婢女们口中探得大概。她一路也只能不停念着小郎君孝顺念旧的好处,苦劝青璟莫要动气。
难得青璟正在气头上还敷衍着刘娘子,直到来到新住所,她才支开刘娘子等李家诸仆,只留阿彩侍候。
“关门!谁都不见!”她颐指气使地指着门说道。
阿彩期待着廊间突然出现顿悟的小郎君,磕磕绊绊而来,给长孙青璟赔礼且安抚她。
“磨蹭什么?”青璟窥出阿彩的心思,“别人家郎君欺侮你家娘子,你还顾着他来不来,来了吃不吃闭门羹!”
阿彩不敢拂了长孙青璟之意,便虚掩起门扉。
长孙青璟“哼”了一声,心中憋屈。自己一腔热忱岂但石沉大海,溅起的千重巨浪还差点将她卷入海中。她双眼红肿,啮唇噙泪,心中委屈万端。
“蠢笨如刘阮辞山,活该他仙乡路渺。”长孙青璟恨恨道。她从案上抓起一把弹弓,朝着墙上的凤栖梧桐画发射弹丸。
弹丸擦过鹦鹉的站棍,不偏不倚,正中凤凰头顶的德羽。
正在站棍上磨嘴的鹦鹉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吓得扑棱掉几片羽毛,口中念念有词:“活该,活该,活该……”
长孙青璟睫下的凝珠竟随着开怀的轻笑滚落下面颊。“骂得好!替我多嘲笑一下那个俗眼昧真、不识好歹的措大!”
她逗弄了片刻鹦鹉,又觉无趣,便合衣仰面躺在榻上,心中愤懑仍存,不过已经不太伤怀了。
她心中回想着萧瑀所述郕公家事被人利用,叔侄、夫妻为人所离间,又兼谶纬横行,眼见大厦顷颓的情形,一时毛骨悚然,有如被针扎刺般弹跳而起。
“总之,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女儿才不会陪着现任右骁卫将军的儿子做傻事。”长孙青璟喃喃自语,“且不管他乐意不乐意,我须得先一步想好自救事宜。或者我先同大人说说自己的想法呢。不过听母亲说,大人之前也是小孩子脾气,得了良马飞鹰,就是不愿意献给陛下。唉,二郎与他父亲真是一般无二。我也不知劝哪一个更有用。”
她细想路祭之时,《拨头》戏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弄得李渊很是窘迫,只是碍于她的新妇身份与李世民的竭力维护,才未加训斥。自己暂且不要锋芒太露为妙。
“‘李氏当为天子’的谶纬,先帝那个水淹长安的噩梦都被添油加醋传扬了很多年,他的国公之位岿然不动。大人在官场经营多年,自有我所不知的眼线与求生之道。我贸然进言,岂不是惹大人耻笑。”
她抱着手炉,指节叩案,突然舒展蹙额,有种云破月来的舒展。
“阿彩,吩咐下去,我明晨去伊阙礼佛,备好快马。”
“阿彩,你待会偷偷把蝈娘找来,不要惊动二郎。”
“阿彩,清点我嫁妆箱箧中的金饼。”
“阿彩,叫几个健妇,将二郎的兵器和乐器全都送过去,一件都不要留!看着心烦!”
阿彩仗着自己侍奉多年的身份,近前劝道:“娘子才到洛阳,还是先将息几日,不要劳动,以免寒邪侵体。”
“我就去自家供养的佛龛转转,半天就回。”长孙青璟辩解道,“洛阳算是故里,人与事我很熟络,不会劳累。”
阿彩知道自己敌不过娘子这一通狡辩,便不再执着于此事,而是换了另一个棘手话题:“娘子,你真的准备与郎君这般不理不睬下去。”
“嗯。”长孙青璟没好气地应了声,又调皮地拿起弹弓对着画上那只自命不凡的凤凰。
阿彩挡在长孙青璟身前。
“让开,不准惹我发火。”
“娘子,听我一言。”阿彩冒昧地从长孙青璟手中夺走弹弓,稽首道,“二郎一贯厚爱娘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今日之事,虽说他心直口快,略显无礼。归根结底也只是你二人之事,切不可闹到举家皆知啊。娘子本支对娘子失于庇护,高氏又不振。娘子也只能折节处之……”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长孙青璟点点头,心中不禁有些孤立无援的伤感。
阿彩趁机进言:“娘子若不嫌弃,我自去与刘娘子说个明白。她是公子的乳母,本就爱护娘子,对我也颇多照拂。令她居中调和,娘子与郎君和好如初,可好?”
“嗯,那我暂且不将二郎的器用悉数扔出去。你先替我把那前三桩事情办稳妥,我看看那个榆木脑袋会不会自己裂开。如果明晚之前还裂不开,我们再去请教刘娘子。”年轻的女主人不得不与眼下处境暂时和解。
不过,还是先等等。
她转头望向窗外,残阳像一滩浓稠的鲜血,沉闷地覆盖在城西的空中,让她透不过气来。
洛阳,是血髓珊瑚熔炼的幻境,幻境中的每一个人都踩着燃烧的宝石前行,直到烈焰吞噬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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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尝试着写一个“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的情节
刚拿到摄事之权、收拢了人心、为广神暗访做一点微小准备
新官上任的小主母挨了现实一闷棍
和老公跨服吵架真是令人暴躁
青璟毕竟也只是个才读初二的女孩,中二病发作时就想把李世民的东西全扔出去
可爱的小阿彩劝谏
你猜谁先低头呢?[求你了]
第54t章胡桃你一定是喜欢我才学我笔迹的!……
洛阳的悲欢与唐国府并没有太多的关联。
门外是天枢坠地,金阙映日,玉阶生辉,锦帆高张,歌舞升平,门内却是镜奁染尘,人去楼空。
李世民觉得父亲从吏部回来之后就像遭遇一场夺舍,此时更像个最粗鄙的农夫,箕踞在中庭回廊的台阶上,手持一壶酒,望着两棵李树发呆。
“来,陪阿耶喝一杯。”李渊面无表情地招呼儿子。
李世民走近父亲,靠着父亲以同样无礼可循的方式坐下。
他想提醒父亲自己正在守制,不宜饮酒。李渊却像窥出他心思般将酒杯递进他怀中:“你——替代你母亲,陪我喝一杯。我和你母亲年轻时就喜欢河东桑落酒的酸味。你母亲最喜欢薛道衡那句‘忽逢桑落涧,犹带晋时酸’,说这诗最宜佐酒。”
怎么又是薛道衡?这具不死不灭的枯骨给自己惹了多大麻烦!
年轻人脑髓如沸,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阿耶,圣上不喜欢这个人!”——他嘴上不服气,定要为母亲的喜好争一个高下,内心却渐染了长孙青璟的想法。
李渊挑眉作诙容,极不正经地冷笑道:“快喝酒,今晚不提圣上也罢!”
“酸……又酸又苦……”李世民被这种陌生的民间佳酿呛出了眼泪,咳嗽连连。
李渊拍打着儿子的后背,问道:“知道我这个右骁卫将军的前任是谁吗?”
李世民疑云塞胸,觉得父亲一定喝醉了。
“难道不是观音婢的父亲?”这个女孩和薛道衡一样让他心烦,他今晚不愿去想她。
可是父亲偏偏要提起这两个惹他不快的人!
“颟顸!观音婢的父亲都去世多少年了?分明是郕国公李浑,他的侄子就是乐平公主的女婿李敏,小字叫作洪儿。姓名皆应图箓。如今就这么莫名其妙陷进谋反案里,是必死无疑了,而且三从之内都死得极不体面。”李渊冷笑一声,“我这个继任者也姓李,名中也带水,如何自证清白?”
他勉力站起身,腿脚有些僵硬麻木,摇晃着指着中庭那两柱与妻子一同种下的李树:“你告诉我,中庭的两棵李树,哪一棵是忠诚的,哪一棵是奸佞的?还有我们手中的酒水,哪一杯是忠诚的,哪一杯是奸邪的?”
李世民钳口结舌,自然无法回答。望着形销神黯的父亲,他也只能默默思念与父亲刚柔相济的母亲。
母亲总是无所不能的。父亲鲁莽时,母亲便是水;父亲怯懦时,母亲便是火。
水火相济,功业乃成;阴阳相资,万物化生。
母亲,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符号,她是整个世界。
“你母亲还在就好了。”李渊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桑落酒,一饮而尽,喟然长叹,“她不但有办法助我获取官职,更有办法帮我洗脱嫌疑。我后悔没早点听她劝告,将良马鹰犬悉数献给圣上,省去无数弯路;更为不再有贤妻伴我左右痛心疾首。”
苦酒下肚,无措的唐国公已经泪流满面:“譬如此刻她在这里的话,定会想出些分辨李树、酒水忠奸的妙言安慰我。如若她此刻还在世,想出任何阿谀讨好圣上、挽救家门的主意,我一定都照做,不会再拂她之意……”
父子两人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不知该如何相互扶持着踏上一条崭新的路。
李世民似乎看到长孙青璟与蝈娘一闪而过的身影。一主一仆正忙于别的家事——一个千叮万嘱,一个唯唯应承,两人并未对中庭对饮的父子俩过多留意。
他本不该迁怒于长孙青璟的。当她负气离去后,他发现了旧屏风一角包裹着她的丝帕,才明白这个女孩珍视着他所珍视的一切,又竭力推着他向前。
他充满了悔意,不知如何挽回。
李世民本想问问鬼鬼祟祟与蝈娘交谈的阿彩,长孙娘子是否住着习惯,旧居室是否寒凉,她是否仍是满心怫然不悦。
只因他颓然丧志、忿不择人,惹恼了耿介自立、孝悌兼至的妻子,以至如今却连一个愿意开解他的人都没有!
西天的云霞燃烧着,就像通远市夜间通明的珊瑚灯,盛大而绝望,最终被洪水般的夜色淹没。
长孙青璟从伊阙回到洛阳城的时候,已过日中。蝈娘尚未从丰都市回府,这令青璟有些担忧她能否将所托之事办妥帖。
推门入室,一个慵懒的身影映入眼底:“安和好在,观音婢!”来人正是昨日还与自己闹得不太愉快的李世民。
他的神情,半是讨好半是孤傲,古怪至极,反而令长孙青璟更加不快。
“不好!有恙!”她才懒得哄他,尤其是当她见到李世民正在翻看她昨晚抄的诗文集,更是对他这种擅闯别人居所的行径厌恶至极。
“谁允许你碰我的文稿的?”长孙青璟将手一抄,准备夺回不成册的楮皮纸。
谁料李世民却先她一步腾跃起身,将一沓纸高高举起,充满恶作剧式的欢乐。
两人的争抢引出了太大的动静,惹得鹦鹉受到惊吓,在站棍上扑棱不停,引吭高叫:“措大!措大!痴愚!痴愚!”
“喂,你这么凶悍,骂谁呢?是何人所教?”李世民挑着眉,一本正经地问着学舌的鹦鹉。
“怎么跟一只飞禽计较上了?公子纾尊降贵又所为何事?”长孙青璟没好气地问道。
“伊阙风大吗?礼佛之人是不是摩肩继踵?与你小时候有何不同?”李世民开始没话找话,“下次我陪你前去可好?”
长孙青璟蹙眉望着他,腹诽道:“这算是来讲和?什么皮里阳秋的辞气!”
“风太大,人比佛像多。至于下一次礼佛,等天转暖了再说。”她没好气地回答。
一直紧随长孙青璟的阿彩见两人气氛不对头,便遣婢女撤去鹦鹉站竿,将这多嘴的畜生暂且移去别处。
她又将李家的侍婢们遣去外屋,亲自为长孙青璟卸下羃与袄衫。
一个年幼的婢子凑近阿彩说道:“公子晨起就开始问及娘子去了何处,若不是有旧友来访便追去伊阙了——后来眼见快日中了,又问得由家中最稳妥的部曲、健妇陪长孙娘子同行,才放心在府中静待。中途也不时去府门外、坊里门口张望数次,如今已经在屋中等了娘子一个多时辰。”
阿彩面露喜色,一边为烘瓶添加炭火,一边拼命向长孙青璟使眼色。
“消消气,别这么计较。”李世民扬了扬手中那沓楮纸,“我可是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被移出屋的鹦鹉好似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时本能地将最近学到的新词全从喉中倒了出来:“拘儒!钝物!措大!愚戆!”
“闭嘴。”警觉的婢女以帔帛抽打这多嘴恶鸟的喙,反而激起它更大的惊惶与反抗,叫跳得更为激烈无章。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尖锐的爆鸣声搅合得脑痛如劈。
“你这鹦鹉才华横溢,都学会变着法子羞辱人了。”李世民悠闲地盘腿而坐,“观音婢,新住处比大兴如何?”
“我谨记公子昨日训诲,哪敢造次?我并不敢将公子屋中陈设变动半分。公子,你可体察妾履冰临谷之苦心?”长孙青璟挖苦道。
“哦,怒伤肝,稍安勿躁!”李世民有些无奈地说道,“一切随你心意而行即可。谁还能夺走你的摄事之权不成?”
“把楮纸还我!”长孙青璟奋袂而起,企图抢夺。
“还给你哪一张?”李世民故意翻看着长孙青璟书写的诗文,弄出纸片摩挲的夸张声响,“我数数,你可写了十几张呢!是《饮马长城窟行》呢还是《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是《春江花月夜》呢还是《夏日临江诗》呢?——这就是你来洛阳的路上满脑子默念的陛下的诗文?他的诗文,有那么精妙绝伦值得你如此咀嚼吗?”
“嗯。陛下的诗文确实尚可一观,我记得几首也不是什么奇事!”长孙青璟模仿着李世民桀骜不驯的坐姿,挑衅地坐在他面前,“我的好记性来源于我父亲。想要从脑中抹除也不可得呀。”
“你昨天整晚莫不是在偷偷临写我的字体?我初看这一沓诗文时,简直惶遽怖绝,细想这是何时失心所为——我明明厌恶一个人至极,却笔录他t的诗文。”
长孙青璟深知李世民厌恶杨广乃至厌恶刻意讨好皇帝的一切行径。但是他的辞气,并无对于谄谀行径的厌恶,反而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观音婢,不,贤妻,你果然神思宕逸,不拘常格。这是为了我令我见信于陛下而勉力为之吗?”
这番肉麻的剖白令长孙青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伊阙的神佛果然灵验,只是用力过猛,有些过犹不及。
榆木脑袋裂得如此之快令刚从车马颠簸中缓过来的长孙青璟措手不及。
“矜功自伐,寡廉鲜耻!”长孙青璟注视着地板,躲避等待回应的热切眼神,胡乱抵赖道,“满口胡言!你我皆临摹王字,写得有些像岂不再寻常不过?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她薄面含嗔,双颊晕红,有种朱砂透玉的光泽。今晨在伊阙逗留许久,发鬓间还残存着篆烟与湖水的味道。
加上口齿伶俐,舌粲莲花,神采更显得跃如倜傥。李世民着迷于这种野草般的生机,只觉得神摇意荡、情澜暗涌。
“哎,你从主座上下来,把纸笔还给我!”长孙青璟催促道。
眼前这个明艳活泼的女孩,如映日灼灼的春园桃花,临风颤颤的夏沼菡萏。
如今这副嗔云上涌、欲盖弥彰的意态为她裹上了一层胡桃壳,愈是坚硬愈发令人想去剥除,去一窥壳中的天地。
“明明学我学得那么认真刻意嘛!”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压制自己汹涌的情愫,便开始用不合时宜的玩笑掩饰内心恣肆的激流。
“你看你笔下这个钩,我一般就写得与右军不同。你虽反复涂抹,竭力模拟,却不及我随意潇洒。还说没学我?”他一脸抓住长孙青璟把柄的得意神色,却不想被窥破心事的女孩恼羞成怒,劈手去捞案上的弹丸。
“君子动口不动手。”李世民抓起弹弓和弹丸,扔向远处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要不我教你写!”他一手仍抓着楮纸不放,一手执笔逗弄着这个不怎么愿意和他说话的女孩。
长孙青璟冷笑一声,从烘瓶边抄起一根火钩,倏忽如挽剑成轮,流星曳影。
“好啊!我来教你写钩!”
榆木裂开了一条缝,胡桃壳却坚硬不可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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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凤的懊悔、道歉和迷之自信
女孩子不要面子的吗?
活该你被拨火棍捶啊[555]
火钩甩到眼前那一瞬,李世民跃起退后一步。
话虽如此,他却并不以手遮面,也未以臂膀格挡,而是展现出一副只想躲远了事、不另生事端的敷衍态度。
他只是轻轻将楮笺藏诸身后,或紧抱在怀中,以免它们被火钩划破。
在火钩的步步紧逼之下,李世民狼狈地俯身,接着便从从飞舞的火钩下滚了过去。
李世民那并不较真反而一味避让的架势令长孙青璟意外。若不是身上的斩衰提醒自己正在守制,她几乎就被这滑稽的动作逗笑了。
长孙青璟本也是因恼羞成怒而虚张声势,没有弄伤李世民的意思,便横持火钩收在身侧。
李世民也不再口出狂言与长孙青璟逗乐,一个沉鳞振尾从地板上跃起,手中楮素毫无散落。
他起身后便将楮纸砌好置诸案角。又从袖囊中取出绣有鹿韭纹样的丝帕,重新叠好,一并放置在纸笺之上。
“这是……”长孙青璟愣住了,扔掉火钩,跑到案前,“你从何处得来的?”
“我从旧屏风的一角上取下来的,看着不像府中旧物,又绣着鹿韭,想来是你的随身物什。”李世民一改方才戏谑慵懒的姿态,低头整理书案,不敢看长孙青璟一眼。
他局促地说:“那鹦鹉其实说得也还算在理。我有点蠢,本该早些来找你。又怕你哭闹无度……”
“神机化灭!我没你擅长哭泣……”
“我好像确实是你说的那个样子。”李世民没有因为长孙青璟揭他有些难堪的老底而有任何波动,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从书案另一端的地板上捧起一把五弦琵琶,放进长孙青璟怀中。
似乎是害怕被拒绝似的,李世民的掌心在覆手下方停留了片刻,确定长孙青璟不会将他珍视的旧物生气掷还,他才收回手。
“这是我刚找到的琵琶,弦已经调好。虽说有些旧,音色尚可,望你不要嫌弃。”
“好。”长孙青璟托起琴颈与背板,对突如其来的礼物显得茫然无措。
李世民见她并无欣喜之情,便急匆匆地问道:“你更擅箜篌?我本该送你一把箜篌,可是府库中实在没有趁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