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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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麻戴孝,号哭顿足的发引队伍继续前行,《薤露》《山鹧鸪》的哀伤调子交替吟咏,被有心“篡改”的《拨头》剧情继续发展着。
戏中进山的路人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被鼍龙咬死。前来围观的路人本以为这位伶人躺下后戏份已尽。谁料此人却偷师过祆教幻术,将被鼍龙啃食的心肝肠肺一一呈现于路祭之中,情状惨烈令人不忍卒看。甚至有胆小者捂住眼睛失声惊叫,仓皇逃离人群。胆大之人默念着“一切都是假的”等待着复仇之子出场。
一位十七八岁的女伶人,穿着素衣,梳着女童模样的垂髫,在戏中死去的父亲身边哀哀啼哭。
送葬众人偶然冷眼旁观《拨头》剧情的进展,对此无甚兴趣;而看热闹的路人则专注无比,此时一齐发出了“啊”的惊叫。
原本歌舞戏里复仇的儿子变成了女儿!
爱之者谓之耳目一新,憎之者责之离经叛道。
无论如何,大家有意无意间都必须与唐国夫人的亡灵一同享用这一部或精彩纷呈或众说纷纭的复仇歌舞大戏。
而路祭时所演之戏通常是死者生前的最爱。谁都不能对亡者的特殊癖好、小小任性表现出不满。
戏中女童恸哭气绝之时,白色的送葬队伍中却传来惊呼。
“不好,宇文夫人昏厥过去了。”
“附近可有郎中?”
“阿娘,阿娘!”
“阎公子勿忧,夫人只是悲痛过度,休息片刻便无大碍。”
一片混乱之中,独孤璀拽着长孙青璟顾看宇文氏。这位倔强的前朝公主刚刚从昏厥中转醒过来,却马上拒绝了几位晚辈留她在原地休息的建议,坚持送完表姊最后一程。
宇文氏几乎将指甲陷入两个儿子的衣褶下、肌肤中,才勉强将自己从地上拖拽起身。她咬牙切齿地望向戏中哭泣的女童道:“这出《拨头》甚好,我要陪着阿姊看完。”
戏中女童一番号哭之后,解下父亲尸体上的佩刀放在自己身侧。拜过三次之后,女童又将满头披发束成少年的椎髻,便怀抱父亲的佩刀,开始寻找鼍龙为父报仇雪恨。
戏者以舞姿与百戏巧技模拟出跋山涉水的情状。
山水有八折,歌舞有八叠。八段相似的音乐层层渲染,八段相似的舞蹈步步推进。
在回环往复,跌宕有致的路祭演出中。戏者与窦夫人的棺椁同时到达了高阳之原的墓地。
女扮男装的少女戏者手起刀落,砍下鼍龙的头颅——当然,戏者只是手执鼍龙面具代表胜利。
沉重的棺椁被推入倾斜的墓道,亲人们痛哭流涕,与这个曾经炽烈的、爽飒的、蓬勃的灵魂做着最后的告别。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挽歌在寒风中变了调子,沧沧凉凉,咏叹着生命的璀璨与易逝。
漫天的纸钱在墓地上空升腾,旋转,散落,就像亲人们纷乱怅惘的心绪。
长孙青璟将伏地不起的丈夫勉力扶起。感觉他就像一株枯瘠又挺立的乔木。
《拨头》戏也早已剧终,扮演复仇孝女的戏者也随着凶肆中其他优伶一同谢幕,在祭奠人群中向着故去的窦夫人致意。
大概是演第八叠时太过入戏,与鼍龙相持不下时,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素衣居然滑落,来不及捡拾,漫卷的狂风顺势将这剧中的丧服挂罥于松林高处。
戏者素衣下的红衣显露出来,在一片白色之中分外刺眼。她一手握刀,一手提着鼍龙的面具,没有掸去发梢与肩头的纸钱。
女伶还沉浸在蓬勃有趣的角色中无法自拔,脸上带着纯真的大仇得报的快慰。
这个野草一般疯狂又凌厉的角色令李世民有一阵的恍惚。他又想起了为母亲招魂的故衣,狮状的彤云,甚至长孙青璟脸颊上异乎寻常的红晕。往事在心中喷薄而出。他一时悲不自胜,又一次掩面唏嘘。
“你好好活着,母亲才安心。”长孙青璟含着泪,搀扶着这个倔强的大男孩,为他整理凌乱的鬓发,“让她安心去吧。”
两人只是望着远处红衣戏者恭敬地向李家的某位童仆行礼,然后局促不安地将鼍龙面具奉与童仆。
李渊将失神的子女们召向身边。
“我即刻前往东都赴任,不再延宕。毘提诃夫妇与我同行,他二人便在东都守制。毗沙门,家中诸事还是托付与你。”
见到鸿胪丞、司仪丞与窦氏诸舅相谈甚欢,并没有注意到今天路祭歌舞的异常,李渊轻声问及两个年长的儿子:“这出《拨头》是谁的主意?”
“是我,父亲。”李世民抢先一步说道。他害怕父亲追问起篡改剧情的琐事,索性把长孙青璟安排改编歌舞一事也揽到自己身上。
“我刚才确实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过都过去了。”李渊望着丧盆里的舔舐纸钱的火苗,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你母亲应该会很喜爱这场不同凡俗的《拨头》。”
他本想说除了鼍龙,红衣女郎也勾起了他的回忆——一些十六七岁时候的荒唐事。
但那女孩不在戏中时的样子很是拘谨与手足无措,全然不是他记忆里妻子明艳洒脱的神采,所以也就懒得向儿子再解释自己方才瞬间的惊恐与异样。
长孙青璟拿起那个t兼具凶恶与滑稽的鼍龙面具,递给李渊,心中惴惴不安。
“阿璀,重赏戏者们金银。告诉他们在别处不准演少女杀死鼍龙的歌舞戏。这场戏只有唐国夫人才有资格看。”李渊神色凝重地叮嘱长媳独孤璀。
他随即接过鼍龙面具,郑重地投入丧盆。
盆中将烬的余火突然得到了意外的滋养,忽地升腾起来。鼍龙的脸闪出狰狞的可怖的光亮,随即黯淡下来,化作一堆灰烬,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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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是的,你没有看错,隋唐已经有坟头蹦迪传统了
为死者演最后一场他爱的戏
鼍龙是谁大家应该明白了吧?
长安的恩恩怨怨就告一段落了,明天开始洛阳大舞台
杨广试探,邙阪道饥民惨状,元宵灯会,景弄的预言,小夫妻北邙种田养蚕办学……
我们青璟又要开始当军师了,这一次二凤开始可能有些不配合
当然,作者会出手按头!
高夫人与长孙无忌上前,与长孙青璟话别。
“你好生在洛阳守制,照顾丈夫,孝顺国公。你舅父一有消息,我就送信到东都。”
高夫人与女儿相持泣涕,一边说着不要女儿担心的安慰之辞,一边又攥着女儿的手不放。
“天哪,我的观音婢何时距离我这么远过。”高氏悲从中来。
长孙无忌上前劝慰道:“阿娘,时辰不早了。勿令李家的车队过长等候。”
高夫人这才松手,兀自哭泣。
“我方才只顾伤心,全然不记得来时的路。”长孙青璟抹了一下红肿的眼眶问道,“兄长,父亲的墓在哪里?我记得距离此处不远。”
长孙无忌指向地平线以外的方位,那里只见连天衰草与无边松柏,寡淡的日光也照不暖这大片坟茔聚集的荒原。
长孙青璟却不甚介意,敛衽而拜,口中默念着与亡父的告别之辞。
“高夫人,青璟是个聪慧的孩子。”李渊在与送葬亲友一一寒暄作别的间隙和高氏简短相见,“她的劝诫,世民无有不听从的;葬礼上迎来送往也十分妥帖。只可惜与荆妻差点缘分。”
“窦夫人前日的书信,唐公今日的谬赞,令我受宠若惊。若这孩子的父亲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幼女终究觅得良人。”其实高氏的话说了一半又藏了一半。
她有点感慨女儿命运多舛,幼年与生父死别,少年与养父生离,又即将随着丈夫跨入东都这个惨绝人寰的绞杀角抵场。杨玄感、斛斯政两案牵连之广仍旧令她惊惧不已。
依照高氏的本意,她决计不愿长孙青璟再去蹚洛阳这道浑水。但是她也未作劝告。
因为她深知女儿为人,长孙青璟对于在黑暗中对她施以援手,将她拖出泥淖的少年及他身后的家族,应当是愿意杀身以报的。
李渊同样也心照不宣地隐去了自己的忧虑。
他只觉得眼前少女有着异乎寻常的聪颖以及心机。
他的目光在儿子与儿媳之间游移着,思忖着到底是谁构思出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拨头》。
儿子一贯敢作敢当,这演绎复仇歌舞戏的主意是他出的,应当是无疑了。
但是儿子心思坦率,除了避讳,应当不会想出更多篡改原剧的主张。
而擅改原戏的主意更不像循规蹈矩的建成夫妇所为——他们根本就不会在路祭时选《拨头》。
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这个新的家庭成员或是善意、或是促狭地准备了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令他左右为难的复仇歌舞。
唐国公夫妇二人本来是想让长孙青璟对李世民略加约束的,可不是让她在李世民闯祸时递刀子的。
但是窦抗做媒时明明担保这女孩继承了渤海高氏的清秀美貌与前任右骁卫将军的通达聪明!
婚礼上的小新娘明明端庄得体,照顾缠绵病榻的窦氏时她明明那么尽心,劝说丈夫振作精神时又分明那么春风化雨无往不利。
——不料她竟如此离经叛道!
唯愿今次之事只是她一心求得新家庭认可的、用力过头的无心之错吧。
李渊不知道长孙青璟的这种洞察力是福是祸。他也准备遵守权且接受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毕竟那是亡妻认可的孩子。
李渊、李世民、长孙青璟三人再三与众亲友相互揖别后,便踏上东都之旅。
征铎在驿道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并没有随着主人的升迁而生出丝毫的愉悦。
距离大兴渐远,李世民的抑郁略有缓解。肿痛的眼眶开始发红,寒风不经意钻进车窗中,眼角皴裂的疼痛开始蔓延。他尝试着跟同乘的长孙青璟闲聊刚过去的葬礼。
“你新编的《拨头》里那条鼍龙是谁?”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对不起。我看阿耶脸色不好……”长孙青璟将脸朝向车窗,“我差点闯下大祸。是我错了。”
“我却出奇地喜爱这场《拨头》,母亲在天有灵应该也喜欢,谢谢你,替她完成了夙愿——尽管在歌舞里完成。”李世民心里只是遗憾母亲与妻子未能相处更长的时间,否则她们应该有聊不完的话题。
“我哪有这能耐!”长孙青璟沉浸在懊恼中,额角抵住窗口,“我想必是惹父亲不快了。还害得你替我担责。”
“父亲虽然嘴上多有责怪,不准凶肆再去别处演这戏。那不过是出于谨小慎微的性格。他的心中,当是极爱这戏的,否则,也不会重赏了戏者们,还将面具烧给母亲。”
李世民对受到责备一事不以为意,毕竟路祭时出演《拨头》本来就是他的主意,长孙青璟不过将这个计划执行得太过完美。
“父亲那些自相矛盾的举止无一不透露出谨慎与克制。其实他心里早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了。——虽说你有些调皮,但到底也是自家的孩子,他终究也会尽力维护。我看鸿胪丞忙着应付各位来吊唁的高官对于皇帝近况的问询,哪有工夫去管歌舞里的一个面具或者戏者性别的变化?”
长孙青璟听了这番宽慰,也不再过多自责,愧疚之情散去大半。她从窗口回过头:“到了东都,我决计不再自作主张,不再惹祸。”
“所以,那条鼍龙到底影射谁?能告诉我吗?”李世民一脸玩味地追问道。
“我还在后怕——你不要命啦?”长孙青璟裹紧斗篷道,“我现在不敢说,以后告诉你。”
车马在驿道上疾驰了三四日,又是黄昏将近。
许是道路年久失修,被衰草枯叶吞没;许是车马疲颓,不胜其颠簸。
愈近洛阳,郊野却愈发荒败,村庄零落,罕见农人。
李家的车队急于寻找下一个歇宿的驿站,人马皆有一些焦躁。之前长孙青璟害怕李世民过多想起母亲,便主动与他说起自己幼时与父亲一同回洛阳祖宅的经历。
不料眼前人非但没有听进去,反而勾起在武功、岐州的童年往事,紧接着便又是一番喋喋不休的令人神伤的回忆。
长孙青璟并非不喜李世民提起母亲,只是不想他太过伤怀。再者他一哭,反而害得原本想安慰的初衷变了味道,长孙青璟在这悲戚的情绪渲染下,反而想念起故去多年的父亲长孙晟,流放交趾音讯全无的舅父高士廉,也跟着一起叹息落泪。
既然做不到阻止他伤心,便只能闭嘴不勾起他更多愁绪,也避免自己因共情而更加忧伤。
“你在想什么?”过长的沉默使得李世民不太自在。
“我在默念皇帝陛下的诗文,从《神伤赋》到《春江花月夜》,从《饮马长城窟行》到《望海诗》……”大概是距离洛阳愈近的缘故,有一道灵光在长孙青璟的脑海中乍现。
她确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将杨广那些矫揉造作的诗文与丝毫不会掩饰爱憎的丈夫联系在一起。
她身上属于长孙晟的那一部分血脉提醒她须得找到一个灵巧的法子将这二者锁死在一处,寻得一个求生之道。
“你若有意,也同我一道回想回想皇帝的妙手大作。”
“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陛下的诗文——这与你脾气秉性甚是不符。”李世民的诧异令长孙青璟有些不可言说的难堪。也许趋炎附势在丈夫眼里等同于罪大恶极。
“万一读一读有用呢?”长孙青璟仍然想不出一套更好的说辞。
“如果只是用作阿谀谄媚,我看就不必了。”——这大概算是极其温柔的婉拒了。他知她为他着想,但是那是他所不需要的提醒。
算了,这个耿直的脾气怕是改不好了t。若改好了也便失去了原本被她所珍视的赤子之心。长孙青璟默默想道:还是让李世民继续保佑这份少年的赤诚,不要轻易去玷辱了它吧。
短暂的不愉快须臾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暴烈寒风席卷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的恐惧茫然。
透过帘帷的缝隙,满目黄沙弥空,浓云铺陈。长孙青璟产生了一种马车被风驱赶着倒行的错觉。
马车的铎铃在随心所欲的寒风中颤栗,发出不成调的、急促的、惊惧的叮当声。菩提、刺槐、榆杨、桐柳的丫杈、树皮被利爪般的狂风砍伐、剥落,与砂砾尘土搅拌在一处,横飞入一侧车窗,又冲出另一侧。
长孙青璟口中、鼻眼中尽粗粝的刺痛感。她克制住惊声尖叫的冲动,靠紧车厢的一角。受惊的马匹发出萧萧嘶鸣,不自觉地向后退却,连训练有素的车夫也无可奈何。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携手跃下马车,随行部曲上前护住年轻的夫妇。
荒僻的田垄上,一头怪异的活物正凝视着这个车队。
没人说得清这怪物是何时出现在车队面前的,也许狂风就是它的信使,也许它本是狂风所化。这样一想,众人便更觉毛骨悚然。
怪物有一人多高,八尺来长,灰褐色的皮毛在那阵酷烈的寒风中几乎与荒败的田垄融为一体,也许这一点才使得众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到来。它头面如马,长有似鹿角又比鹿角更粗壮高大的犄角。它的力量,应该可以撞翻马车,却很奇怪地拥有一双澄澈的眼睛。
众人在凝望它,它也在凝望众人。
怪物的身体里,似乎寄寓着一个睿智的灵魂,它在审视、挑选、辨别着眼前人……傲慢而又谨慎。
李世民本能地将长孙青璟护在身后,准备搭弓将其射杀。
“那是什么怪物?”他喃喃自语,也顾不得多想,只是号令部曲们引弓,“一、二……”
“等等,不要放箭!”长孙青璟拽住李世民的臂膀道,“是夷羊,你不要射杀它,它们会结伴报复伤人!”
话音未落,目之所及之处,成群的怪物聚拢来,追逐着,嬉戏着,似乎判定车队与自己相安无事,这些被称作“夷羊”的活物便浩浩荡荡地向日落之处奔走而去,奔向衰朽如骷髅的丛林,最后融入一片混沌的紫色之中。
“我们进河南郡了吗?”虚惊之后,李世民向不停擦拭冷汗的车夫问道。
“快了。”车夫心有余悸地回答,“这些畜生不是老和尚变文里头吓唬小孩子的东西吗?它们就不该出现在此地。”
“不但变文里有它,《国语》里也有,《史记》里有,《淮南子》里有,连萧方智的禅位诏书里也有它……”除了李世民,在场每一个人都没能听懂长孙青璟的话。
古书上的谶纬就这样活生生地摆在面前。
豫州郊野地精灵,意外造访的土神,混乱末世的朕兆,是愤怒的颛顼在人间寻找坚守大道的贤者时所寄寓的神兽。
一半是毁灭,一半是新生。
“夷羊在牧。”长孙青璟握紧了李世民的手。
他们的手心汗涔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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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借古书谶纬扯旗
其实就是二广在杨玄感一案中株连的人太多,物理上一户一户坑杀接受过杨玄感粮食的百姓。
田地荒败,麋鹿自然到处乱窜了。
很唯物的[哦哦哦]
放心,这只是樊子盖流水线杀人的极限,不是二广的极限,二广从雁门关回来后还嫌洛阳人太多扯他大业后腿,继续杀
一家人到达洛阳之时,也顾不得欣赏正月街景,便径直回到洛阳府邸。
独孤怀恩和萧瑀已经等候多时。
“叔德。安和好在。”郎舅二人与李渊互致叉手礼。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也向两位尊长行过子侄之礼。
“我二人本应随鸿胪卿一同参加唐国夫人的丧礼,只因有元正大朝会要务于身,陛下不允,只得作罢。叔德,节哀顺变。”萧瑀解释道。
独孤怀恩近前宽慰道:“家中尚好?”
李渊太息道:“有毗沙门与阿璀照料一切,我高枕无忧。怀恩,阿璀和承宗身体无恙。丧期结束后,承宗就延师开蒙。你这位外祖父无须多虑……”
“这位娘子是——”独孤怀恩见长孙青璟十分面生,不禁发问。
“是进门不久的次媳,已故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幼女。”李渊经历了妻子丧事,对谈论儿子的婚事意兴阑珊。
“两家也算有缘。”独孤怀恩感叹道,“长孙娘子,元正节时,圣上设宴款待四夷使节,还记挂令尊当年的好手段。”
虽说只是一句客套话,也算再次承认这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长孙青璟谢过独孤怀恩,也不敢多言,只是缄口倾听。
三位长辈不再关注婚事与丧事,眼中只剩与自己家族息息相关的国是。
“洛阳朝廷可有变动?”李渊延请两位从小一处长大的亲戚兼挚友入室,还未坐定便急不可耐地询问。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屏退了仆人,亲自侍奉饮子点心,随后退步守在屏风外。
只听得萧瑀摇头叹息道:“一言难尽。见到圣上,千万谨言慎行。安伽陀这犬豕不如的东西劝圣上尽诛海内凡李姓者。陛下不置可否,难保不是动了心思……”
萧瑀虽说是皇帝杨广的妻弟,然而性格耿直,难免冲撞不喜人谏的皇帝。
故而两人近年越发疏远。提到安伽陀这种奸佞小人之时,他不免咬牙切齿。
“此话怎讲?”
“李穆死后,家宅不宁,叔侄、夫妻、群从相互倾轧。圣上本就猜忌,有心构陷之人煽风点火。如今郕公一族巢倾卵破,指日可待……”独孤怀恩叹息道。
“你我也不要过多揣测圣意。叔德还是尽早面圣赴,日后如何躲避东都的明枪暗箭,还需从长计议。”
“说来你前日奉上的鹞鹰与良马,也算帮了大忙。近来,陛下提到你的时候,语气和悦,看不出猜忌的心思……”
凝滞的空气顿时明朗流动起来。
“我还记得年少时初到长安时的往事。”萧瑀沉浸在往昔中,“彼时阿姊刚被册为晋王妃,怀恩被文献皇后养在宫中,道生、叔德在先帝身边执掌御刀。我和怀恩年纪小,总是羡慕他们两个千牛备身。道生吹嘘他有个聪慧美貌的从妹,后来我们一伙人就没羞没臊地簇拥着叔德去求亲。皇帝陛下那时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与我们一同斗鸡走马,毫无芥蒂……谁承想如今每日就是将彼此的心思揣摩来揣摩去。”
三人回忆了一通年少时光,不禁叹惋时过境迁。
“往好处想,道生毕竟是陛下姑表兄弟,再惹得陛下不快,也不过被罚闭门思过,性命确是无虞。陛下还是念着旧情的。”独孤怀恩瞥了一眼屏风外的两个年轻身影,故作猎奇地说道:“叔德,我听时文说,你拒绝了皇后的一片美意,胆子可不小。”
李渊一时想不起李家与萧皇后有何纠葛,满面疑惑。
“怀恩还是像年少时一样爱开玩笑。叔德,不要听他胡言乱语。”萧瑀无奈道,“皇后不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她不过对心存怜悯几个一出生就被养在别馆,至今未与父亲相认的庶女。”
李渊这才想起自己以惧内为名推托与皇帝某个没名没分的女儿联姻一事,便打起了哈哈:“玩笑,玩笑,你们不要轻信。”
“皇后收到国夫人的讣奏之时,还郑重向陈国夫人承诺,元正之后,皇帝将择日亲临洛阳唐国府慰问。”萧瑀的目光掠过屏风后年轻的夫妇,言有所指:“其实现在这样,也甚好……”
在屏风外侍立的长孙青璟觉得萧瑀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知是在研究代北的谱牒还是拿她与其他贵女相比,又加上这三人语焉不详,她便生出好奇之心,轻声问李世民:“皇后有何事请托父亲?和阿茶家子们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李世民突然朝向父亲的方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长辈们说要紧事,你不要插嘴。”
“我才没插话,不是正问你吗?”长孙青璟敛衽端坐,窃视丈夫,暗忖着:“莫非他有事相瞒?”但是听萧瑀、独孤怀恩所言,李家正处嫌隙之中,想来确实有些三言两语无法言说的苦衷。她便不再苦苦追问,以免多生事端。
大概是这t些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勋贵们都格外谨慎的缘故,这番叙旧有些潦草与仓促。
三人尚未说到入港,即便揖别。为躲避皇帝耳目,萧瑀、独孤怀恩只带数个亲随匆匆离去,车舆服饰的形制与皇亲国戚的身份不符。
李渊暂时换下齐衰,前往吏部赴任。
家令见过二郎与新主母长孙青璟。交上账册供检视。长孙青璟问及城郊荒败之事。
“先生,我是洛阳人,年幼时也常往来于两京之间。过去一路暧暧村烟、鸡鸣狗吠,而今田畴农庄一片荒芜,首善之地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甚至成群的麋鹿也流窜在富庶的中原腹地,这是何故?”
“娘子问的也正是我准备告禀的要事。”家令说道,“朝廷经年累月的兵役、徭役导致流民激增,河南郡的许多豪强开始接收流民,结坞堡,娘子所说的荒败之地的农户,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恐怕此时已经成了坞堡中的隐户;如果不幸的话,恐怕早就成了……”
“成了辽东和运河边的枯骨,对吧?”李世民新近丧母,路遇夷羊,今日又听到安伽陀劝皇帝尽诛天下李姓之人的奇闻,心情更加恶劣,便意欲尽早结束盘查,“你要告禀的事情,和朝廷的徭役有什么干系?”
“二郎,唐国公在洛阳近郊也有田产,近来也有流民意欲投奔,如之奈何?”家令问道。
“留下身强力壮、堪当死士者,人选由你定夺——记住,此事偷偷办妥,动静不要太大,切不可向外传扬。我过几日去趟田庄……”李世民的脸色更加苍白,这种选择性的收留方式让他觉得不舒服又不得不为之。
“好的,这就吩咐下去。”
“等等!”家令正准备离去,又被脸色阴晴不定年轻郎君叫住,“支用我的钱,不要让父亲发现。等适当的时机,由我亲自告知父亲此事。”
夫妇二人又嘱托同来洛阳的刘娘子准备各自守制的居所。刘娘子边依照在大兴的前例,将长孙青璟安顿在李世民的旧居室,又将当年窦夫人招待密友、读书小憩的阁子安排给李世民。
经过三娘前日一番盘诘,夫妇二人也不再觉得分居守孝一事有何不自在。
李世民叫上园丁,只说修剪李树。其余琐事就交给长孙青璟。
刘娘子带着青璟来到窦夫人常用的暖阁。阁中陈设倒也说不上具有特别女性化偏向的色彩,与一般男主人的待客书室并无二致。
与大兴的起居之处相比,此处反而多了几分南朝竹林之风。帷幔纹样并不十分繁复,以青绿为主色调。
阁子虽说日常保持齐整,但陈设布局未变,几乎还是窦夫人上次以外命妇身份参加元正朝会,顺便在洛阳小住几日的风格。
书柜显眼处是钟王的拓本与摹本,五经及各家注疏笺,诗文里头,庾信占了一半。
薛道衡与卢思道的诗集尚在最中间,令青璟觉得不妥。她便命人找来书箧准备将这些诗文集置于隐蔽处。
案上有一卷未抄完的《涅槃经》,青璟灵机一动,找来年长婢女问起唐国府可在洛阳出资修过佛寺,通常供养何物。
她细细端详窦夫人誊抄的佛经,觉得可惜,便以手指在空中运了数下笔锋,觉得自己可以勉强模拟着窦夫人的笔迹抄完整部经书。
环顾四周,只剩书写着《列女传》的屏风与新主人有些不相宜。这扇屏风甚至比大兴那扇孔雀屏风还陈旧些。
刘向所著之书中,长孙青璟最喜《战国策》,铺陈伟丽,叱咤雄豪,看得人心旌荡漾;《列女传》于她太过鸡肋与矫揉造作。
但她心中这些小小臧否,也只敢偷偷说给高士廉听,引得养父解颐而笑。可惜如今,也无人倾听她这些不着调的幼稚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