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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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记得,不要去上东门。”有年长者吓唬孩童,“饥民饿得跟野兽似的,都能煮泥巴果腹,你要去了上东门,准会被他们分着吃了。”
“北邙也不要去,邙阪道上舆尸工都忙不过来。”又有人凑近来分享北邙饿殍遍野的惨剧。
“死人堵塞了水井。胥吏们说舆尸工收了三倍的工钱才愿意从水里捞人。洛阳的矾石都涨了十倍价钱。供不应求。附近村里都让年轻健壮的汉子日夜看护水井。”有人补充道,“我北邙的亲戚刚进城看灯时,亲口告诉我的。”
“自缢的也不少。”
“吊死在谁家门口谁家倒霉呗。难道还有人力看着村口的树?”
“野狗天天吃人肉,比猪还肥。”
“喂喂喂,我在吃胡饼,你们少说几句……”
“乱讲,我今天下午刚从北郊纵马进城,并没有传说中的死尸、野狗、招魂幡……”
“你不知道前两日为了筹备这上元节,洛阳动用了多少胥吏与军士驱赶流民、清理官道吗?”
“听说死尸全部扔去北山乱葬岗。新尸体下面垫着大业八年的尸骨……”
谈论饥民的人越聚越多,一开始是猎奇,然后是唏嘘,最后便成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歌舞升平、金碧辉煌的东都城内,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一些真实的、不谐调的声响。
“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一把粟子果腹。”
“能勉强吃饱的话谁乐意来河南乞讨?”
“国家又不缺粮……”
“唉——”
长孙青璟垂下了头:“唉,我本该给邙阪道上那对可怜的母子放一盏河灯的,那可怜妇人临死前还呼唤着观音……这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牵挂他们母子的人了?”
她懊恼地拨开人群,搜索着灯贩的身影,却是徒劳。
“我这性子真不好。”长孙青璟望着满河星辉,心情抑郁,向紧随的阿彩抱怨自己,“阿娘常说我是执竞之徒,好折人言,看来所言非虚。哪怕我刚才多买一盏灯也好……”
“娘子将帔帛给了濒死的母子,他们可算体面离开了。娘子不要再自责了。”阿彩柔声安慰长孙青璟。
“喂——大家让一让,我等有要务在身,烦请让出一条道来!”坊正,街使高举着木腰牌大声叫道。
如是再三,裹挟着他们的漩涡才磨磨蹭蹭地为坊正、街使、候长、逻卒、骑卒、步卒们让出一条窄窄的缝隙,这些抓捕偷含嘉仓粮食逃犯的大小官吏才得以脱身。
与坊正同行的瘦弱男子盯着长孙青璟主仆五人端详了须臾,令人十分不适。这人看着不像兵士长相,也许更像是某位目击证人。
长孙青璟几乎要斥责他无礼时,步卒便将欲言又止的奇怪证人拖走了。
“哇,快看!”鼎沸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叫声。
原来是她误会了,被迫轮值的差役们、从一处被转到另一处的证人在上元夜也会忍不住观看远方的灯轮——谁乐意黑灯瞎火盯着她看?
长孙青璟朝向年轻的士人游女翘首雀跃的方向,朱雀街整肃的灯轮巨树突然同时迸发出夺目的光芒,赤红如血的、碧绿似玉的火焰率先喷薄而入云霄,接着,靛蓝、鹅黄、绛紫的火焰次第绽放,将整片天空染成了流动的彩绸,与金色的通济渠交相辉映。
“愿消三障,长乐太平。”
“与君同醉,安乐升平。”
“岁首吉庆,百疾不侵。”
男女老少,情侣夫妇,熟人生人,都在这个上元之夜互致祝福。
时近中宵,火焰与烟雾悉数散尽,空中的彤云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不是温柔的绯红的熹微,不是朝霞光焰万丈的金红,而是莫可名状的滞涩的、凝固的暗红,如同被恶狠狠地撕去了一层皮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筋骨。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鲜血的味道——虽说长孙青璟一再安慰自己那只是铁屑的味道,但是奇怪的腥臭一直追逐着她,令她无所遁形。
李世民默然良久,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紫微宫里也见过这样的血色。就在九洲池的上空,燃烧着地狱的烈焰。那晚我身心俱疲。”
天空与朱雀街的楼阁那并不平整的交接处就像被撕裂的口子,里面渗出暗黄色的脓浆,带着血丝,慢慢扩散、包裹起目之所及的每一道城垣,每一座楼阁。脓液流经之处,星星便次第熄灭了。
长孙青璟不敢抬头仰望了,她害怕那漫天的腐肉与脓液会压到她的头顶;她也不敢低头,因为在这天光下浸润久了,有时会看到滴血的裙摆;她只敢望着李世民那张依旧清朗无翳的脸。
那个属于惟德动天,无远弗届的圣王时代的洛阳,那个带着竹简的芬芳、青铜的古拙、玉琮光华的洛阳,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坍塌了。
他们只想逃离。逃离烈火焚烧或脓浆迸溅的洛阳的天空。
“我们回去吧。”长孙青璟对李世民说道,“我还要给无忌写信。我心里难受极了,不吐不快。”
洛阳,是天枢在中夏的投影,是熔化的血髓珊瑚,是燃烧的朱红绸缎,是灯轮枝头盛放又暗淡的焰光,是温泉中涌起又破灭的气泡,是华美衣饰掩盖下腐烂流脓的血肉,是葱茏中夭折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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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悲喜两条线并行
没法好好谈恋爱啊
下一章去乡下种田!
长孙青璟彻夜被梦魇所折磨。
诡秘的梦境里,也是这个上元夜这样脓血荫蔽日月的天空,分不清昼夜。
她的身边晃悠着一头白色的独角兕,或者麒麟。
长孙青璟记不清自己为何与一头本该被上林苑、西苑一类皇家园林视若神明般供奉的独角兕一起踏上流亡之旅的。
她在鲁国大野泽围观了一场盛大的狩猎,叔孙氏的车夫鉏商一箭射偏,这活蹦乱跳的小怪物就窜到她跟前祈求救助。
她也并不在意自己为什么能和死了一千多年的一群鲁国人一起狩猎,只是单纯地想救下这头被骂作“凶兽”的小怪物。
但是这头瑞兽似乎没有成年,面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在暂时脱离险境后,它东奔西跑,足迹所到之处便开出金色的宝相花。
长孙青璟叫唤着它,勒令它不准跑远。独角兕雀跃着回到她面前,安静地伏趴在她身前,示意t长孙青璟为它挠一挠因不断生长而瘙痒难耐的犄角。
长孙青璟揉捏着这头幼兕的犄角,与它依偎在一起。独角兕蹭蹭长孙青璟的面颊,将一颗夜明珠吐在她掌心中。它调皮地歪头,露出一个长孙青璟熟悉的俏皮的笑容。
一阵急促的呼哨传来,紧接着,猎犬咆哮的声音,马匹的嘶鸣,鹰隼展翅的响动,猎户们的交谈,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这是瑞兽,瑞兽是不能被猎杀的。
而他们即将将被眼前的虞人和他们的鹰犬所擒。
独角兕感受到了人类的恶意,但是它全然信赖长孙青璟,愿意保护这个愿意陪伴它一起出逃,一起隐入山泽,风餐露宿的少女。
她听见了彀弓的窸窣声。猎户们准备猎杀他们——不管猎物是同类还是瑞兽。
只需要两支箭,他们就会成为新的祭品。
独角兽抖落了一身在逃亡路上刮蹭的枯枝败叶与尘土,挺身站起。它向长孙青璟眨眨眼,示意她继续逃亡。
对于在错误的时间与年龄误入人间这件事,独角兕不曾懊恼哭泣。对于它来说,这是一场冒险的有趣的游戏,它唯一担心的只是怎样带着保护自己的少女一起安全脱险。
他们隐身在一个山洞中,相对无言,等待着天命裁决的时刻。
“唉,你来的真不是好时机。”长孙青璟叹息道,“没有愿意供奉你的贤君圣王,只有那些视你为不详、想践踏你、残杀你的人!”
独角兕摇摇头。它一直能听懂长孙青璟的每一句话。它又一次趴在地上,侧过脸,温柔地俯身在倚靠在长孙青璟的膝头。
“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吾道穷矣!”她抱紧独角兕的颈项,眼泪滴落在独角兕的眼睑上。
“你们两个快出来!我们知道你们躲在洞中!”洞外应该已经被掌管山泽的虞人重重包围。
洞外犬吠马鸣,刀枪铛鞳。
“妖女祭河,凶兽祭天,定能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虞人们已经开始筹划着抓到他们后如何处置。
长孙青璟屏息听着这些惨绝人寰的祭祀方式,决定铤而走险。
她抚摸着白兕的犄角道:“你设法从洞中岔路逃走,我去迎敌。你是瑞兽,总有办法在岩壁上凿个洞逃走吧。他们找不到你,一时也不会杀我。”
她抽出了父亲的突厥金刀决意死战——这群怀疑她有妖术能兽言的虞人也未必真斗得过她。
白兕慵懒地抬头,两眼闪过一丝不屑,像极了某位桀骜不驯的故人。
她来不及多想自己一直期待着谁来救她,只想凭自己的力量脱困。
长孙青璟有些不耐烦地推搡白兕,逼迫它离开。这头未成年的任性自负的瑞兽竟然最后一次投入她怀中,并不坚固的犄角轻轻顶蹭着她的下巴,表示亲昵与信任。
然后,它趁着长孙青璟不备,窜出了山洞。
她在它身后呼号不及。
洞外,飞矢如蝗,蔽天而至。
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噩梦。
黯淡的晨光里还弥漫着着上元节夜晚铁屑、朱砂、蜡油的余味。
长孙青璟披着袄衫坐起来,心有余悸地收起案上的《左氏春秋传》,不再去想独角兕的结局与圣人夭折的理想。
她披衣来到中庭,假作树叶的绸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比枯木更加了无生机,就像给垂死之人强行画上的浓妆,艳丽之下的苍白与衰朽更加昭然若揭。
“你醒啦?”李世民负手站在一株杨树下,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妻子,“我以为就我一人没睡好……”
“我做了个怪梦。”长孙青璟望着树冠上浮夸的、密集的绸缎,缓缓地说出可怕的梦境,“大野泽的虞人想把我送给河伯——我一路东躲西藏,苦不堪言……”
“那你的梦里有没有一个英武的神箭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熹微倒映在李世民的双眸之间,令他神采非凡。
长孙青璟抿嘴道:“没有。”
“你好好想想,也许他在你将醒之时赶来呢?”
“我梦里没有这个人。”长孙青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拒绝再去回想这个梦。
李世民扁扁嘴,随即自嘲道:“有些娘子啊,就连做梦也要逞强——好像被英雄搭救是什么很丢人现眼的事情……亏得我每次梦里都有你!”
“我想起来了!”长孙青璟突然开悟似的提高了声音。
李世民神色一凛,万分欣慰地说:“我就说我一定会来搭救你的……”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长孙青璟正学着他的样子背着手,踮脚凑近他——这副顽皮的样子显然就没安什么好心。
他心中发毛,故作镇定地问道:“你这么端详我,是想夸我如孤松独立呢还是如珠玉在侧呢?”
长孙青璟摆摆手,半真半假地说道:“你那黑眼圈,和我梦里那头一起逃跑的神兽一模一样……虞人准备把它烧死。”
“你——我……”李世民万万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谢谢你梦里还惦记着我……”
初现的朝霞透过树枝丫杈,将长孙青璟的脸颊晕染得如晶莹的玉桃。
她身上自带的甜腻香气惹得李世民心猿意马,便擅自将她拉近自己,继而小心翼翼地将她松垮地搂进怀中。
“我讨厌苏合香的味道……”她当然知道这么浓烈的香料味无非是为了驱散皇帝带来的污浊之气,所以垂手而立,没有进一步抗拒。但是这香料浓郁得有些过头了。
“我头晕。”晕眩、酥软和缺失主导的无措包围了她。
“就抱一下。你这个差点被虞人沉湖的小妖女,简直胆大妄为,连叔孙氏捕获的白麟都敢擅自偷走……”他得寸进尺地又贴近了她一些,将她单薄的身体整个环抱起来。
自从醉酒后那个赌气似的亲吻之后,两个人一直遵循着守制之礼,再也没有这样亲昵过。
至于那头喝醉的自称代北草原上花豹的小猞猁,对于那晚混沌而又甜蜜的情状却茫然无知——这多少令李世民觉得失落和不忿。
他捉住长孙青璟因慌乱而胡乱摸索和推拒的手,将它按在自己胸口:“这里也空了。观音婢,你像偷走白麟一样偷走了我的心……这世上,有你不敢偷的东西吗?”
他凑近她,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细软的髭须划过长孙青璟的脸颊,刻意地摩挲着挑逗着,似乎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将这个狡猾的小兽诱入彀中。古灵精怪的少女无所遁逃,肌腠之间又痛又痒,方寸幽衷又惊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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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凌晨一更,随便蹭个玄学,抓几只夜猫子。二更照旧。
这是你们期待的甜甜的恋爱么?[狗头叼玫瑰]
第72章 畎亩(2)
昏暗的天空开始崩裂,放荡而狂悖的风声掠过丫杈,企图警醒这一对贪食桑葚的斑鸠鸟。
而年轻的情侣却浑然不觉。
长孙青璟攥紧李世民胸口的蜀锦衣料,以最无意识的姿态渴求着更多一份的温暖和柔情蜜意。
纯真的诱惑是凿取少年肺腑的利刃。正如他所说的一般,他的心就这样一寸一寸地被凿空。
两人下意识地贴紧了一些,炽热的爱欲填满了以往纯真岁月中的缝隙。
神摇意夺的两人并不清楚谁先成了谁缀网里的俘虏,反正他们也丝毫不在意上元节之后第一个拥抱的主导权到底属于谁。
这个拥抱,带着一点点蛮横霸道,一点点纯洁无忧,一点点暗涌的情欲,一点点困顿中的相依。
一切恰如其分,无懈可击。
他们头顶杨树的枯枝因缠绕的绸缎过于沉重,野风的催逼过于急促而落在他们肩头。
两人匆匆闪躲,喘息未定,交缠的十指却未曾分开。
他的胸腔真的空了,而她的手掌依然能感受到奔突的、炽热的心跳在回应她脉搏的颤动。
闪亮的,矫饰的,沉重的绫罗绸缎和枯败的,中空的,腐烂的枝条就这样惨烈地坠落在两人脚下。
——这是长孙青璟最感激杨广的一次,每当他们即将因耽于纯粹的青春的感官的享受而滑向不可知处时,这个暴虐自矜的帝王总会以各种形态面目出现,提醒他们眼下的处境。
两只斑鸠鸟此时便真的清醒了。
“哦,东都真实的样子莫过于此。”长孙青璟喃喃道,“华美的绫罗绸缎也阻止不了枯枝败叶的凋零。”
“走,跟我去北邙,我有太多的计划想去付诸行动——”意外的坠落物使他从欲望中解脱出来,“毕竟,妖女与凶兽,瑶姬与仁兽都是出双入对的……”
太好了t。
她只想逃离洛阳城。
她迫切地想去邙山下的田庄暂避,比李世民更加迫切地想在山泽畎亩间餐六气,饮沆瀣,吸清和之息。
配合着皇帝虚情假意的籍田礼,百姓们也纷纷在上元之后纷纷祭拜农神,准备春耕。
洛阳郊外李氏田庄。晨雾还笼罩着田畴之时,田埂上已聚集了数十位农夫。薄霜覆盖着田畦间的枯草,冬眠的各种蛰虫。
二月地尚且冻结,可强耕,虽费功力,之后必定倍收。农夫们手持铁犁,牵出耕牛,准备套牛轭。
“三人一组,先划分地块!”
带领众人翻地的是一位参加过建康之战的老者。他对于公子跃跃欲试参与春耕一事不以为然。
勋贵之家总会出几个脑子有贵恙的王孙公子,怀抱经世济国的梦想,准备解民倒悬,跑来与他们同甘共苦上几日。
遗憾的是他们的远大梦想基本熬不过二月底。
翻耕冻土,修葺耒耜,栽种桑麻,开挖毛渠后,都等不到洒粟种,他们的梦想自然被繁琐与劳累碾得粉碎,几近幻灭,都不需要父母亲友说客劝告,这些公子便再也不会涉足田间,然后重新回到灯红酒禄,飞鹰走马的纨绔生活的正轨之上。
“国公再三嘱咐,公子自告奋勇与农人一同耕作,实属不易。令他略吃些苦头,知难而退即可……”庄吏转达着李渊的意思。
老者在香案前带头揖了揖,算是祭过田神得到了庇护。
“我自然明白。”老者望着跟随众农夫一道、郑重地向田神作揖祝祷的年轻公子,感慨道,“李公子也不是第一个跃跃欲试的,——让国公尽管放心,过几日公子手足胼胝,就倦了,再不回来了。我还没见过熬到洒粟种的贵公子。”
庄吏哑然失笑:“那就好。可巧,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子年轻气盛,总觉得可以只手改天换日,吃点苦头就变踏实了,乖乖回到洛阳城里继续过他纨绔子弟的日子。”
“话又说回来。”老者比划了一下少年魁梧的身形,拍拍自己的胸背和大臂笑道,“若生在普通人家,李公子当真是个修篱笆打猎种地抢水的好把式。”
“乱讲,当心国公知道了你这么说他爱子,割掉你这根为老不尊的舌头!”庄吏拍打着老者的肩头大笑。
李世民穿着自己最陈旧朴素的短褐,提着一把踏犁走在农夫的队伍最后观望。
一时也无人教他如何使用踏犁。他便依照老者所说,跟着其中一个两牛三人的耕作小队在冻土之地上缓缓行进。
两头耕牛转过弯后,李世民终于跃跃欲试地换下了扶犁者。
他手握犁梢,学着其余熟手的模样调节犁箭将铁铧深深扎进板结的冻土。
土块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坚硬得如同磐石,犁尖凿上去星火迸散,震得他虎口发麻。一开始他的姿势稍显笨拙,显得与其他农夫格格不入,引来结伴前往台地桑林晒蚕种的农妇们指点嬉笑。不久他便渐入佳境,冻壤被犁壁翻起,黑黄相杂如龙鳞揭甲。
两位牵牛者初时觉得这不过是个有怪癖的富家公子,只等他自己力竭请求歇息。谁料这位扶犁的年轻人如舟溯洄,渐至中流,没有将息的意思。
路人也便只是惊异一位气质神采与众农夫截然不同的少年居然在此处认真地犁冻土,而不再嘲笑他举止生硬好笑。
“公子,歇息一下吧,耕牛也是要喘口气的。”一位牵牛者劝告道。
“我们三人齐心合力,最快多久能犁松一亩地?”李世民问道。
“三个时辰不到。”
“好。你们教我掉头。”
不时有隐鼠的地下洞穴被深深的犁沟贯通,被锋利的铁铧蹂躏,导致这些灰黑色的小瞎子们要么魂丧犁下,要么四散逃窜。
看热闹的幼童便嬉笑着放出狸猫追逐隐鼠,顺手抓起土坷垃搓成球砸无处可逃的隐鼠。
三人控制着耕牛和直辕犁,缓缓地转过弯,便随意地坐在田埂上休息。
“喂,两个小子不要闲着,看看新挖的犁沟里有没有硬土,找把木槌敲碎!”一位牵牛者向着放猫掷土的儿子们大吼。
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提着一个系绳粗陶壶飞奔到父亲跟前,取了三个匏瓢,为三人各倒了一碗黍臛汤。
孩子见到面生的李家公子,好奇地问他:“我阿娘和阿姊在台地的桑林里修剪枝条,清理蚕室。你娘子也在那里吗?”
“也在。她今日与你阿娘阿姊她们相约一起修枝。她跟我一样对这些活计不太熟。不过我娘子顶聪明,有人教一教带一带自然就会了。”他从孩童手中接过黍臛汤,一饮而尽。农家简单的热饮带着点葱姜的辛辣味,不太好喝,但也不至于不能下咽。
“替我谢谢你阿娘。黍臛汤暖胃又驱寒。”他像个真正的君子一般向这个贫民家的孩子致谢,顺便又问道,“你开蒙识字了吗?”
“看不了什么书。”孩子耸耸肩,在伙伴的催促下去新挖的犁沟处敲碎冻土块。
李世民望着疲惫地耕牛,向为自己牵牛的农夫请求道:“田父,能否教我用踏犁?”
几只归雁掠过翻腾而起的泥土,飞向高处。李世民突然想到和张亮偶遇的那个下午:“也不知他抓到活雁没有?”
远处传来隐隐的敲梆声,似乎是村正在一路巡查一路宣诵杨广矫揉造作的《劝农诏》:“京畿之地,务尽地力……”
“尽个屁,又要把丁壮拉去修宫室和官道了。”李世民腹诽着,闷闷不乐。
年轻人不再理会向空中逃离的大雁,只专注于眼前的田地。
青璟站在台地的桑林中,看到一道道新的犁沟被塑造出来,孩童追逐,隐鼠逃窜,惊起了邙山脚下觅食的麻雀……
几位年长的农妇记录树皮灰白开裂,根系腐烂的桑树的棵数,并在死树上做好记号。
“改日让男人们补栽桑树。一月可以先料理果园和花圃。那片比粟米地稍高一点的平地是麻地。等男人们翻好那片田地,就给先给麻田松土了。”领头的妇人对长孙青璟道,“先夫人生前也曾与我们一道浴种养蚕。她是非常有趣、和蔼的国夫人,既能够以外命妇的身份侍奉皇后亲蚕,又能像一个真正精通桑蚕之术的农妇般与我们这些乡野卑鄙之人谈笑风生。”
长孙青璟点头道:“全家人都很想念母亲。”
“小郎君的性格有些像先夫人……”农妇微笑着望着前方农田中趁着耕牛休息向人请教踏犁用法的公子,“老人们都说公子早晚受不了稼穑之劳,会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告而别,我觉得不是……”
“他不会半道退出的。”长孙青璟确定地说道,“我们都不会。”
“娘子们,检视身上是否还配有麝香囊,抓紧取下放在桑林外面,不要碰到蚕室中的蚕连!”农妇高声提醒道。
几个出修剪桑树枝的新手匆匆从林中奔逃而出,解下香囊远远放在路边,以免清理蚕室时蚕卵遇麝香而腐烂。
这一行人皆是窦夫人生前心腹,直接参与了李家私留司农寺良种的犯科之事。
如今长孙青璟接手庄园蚕桑事务,为首的蚕妇必要将其中干系与新主母交代清楚。
众人进入台地后隐蔽的蚕室后,便开始清理腊月时就积存的尘土杂物,修补蚕器。
长孙青璟刚在熟练蚕妇指下点制好一个简单的蚕椸时,阿彩匆匆跑来报信。
长孙青璟激动地打开了兄长的家书,展信一看,长孙无忌连一句“孟春犹寒,体履如何”的寒暄也没有,只是用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般的章草大字代替了通常诗意斐然的问候:
“尔曹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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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划重点:没亲到,下次再说吧[笑哭]
种田是真种田,长孙也不是拉拉队,她真去打扫蚕房。蚕种理论上是朝廷发的,但是大家族多半违法乱纪,尤其这家主母是窦夫人……所以青璟需要和和窦夫人的心腹们交接一下工作
第73章 牢骚
长孙青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白鹘两次往返的时间,似乎对不上;又看见阿彩手中抱着一捆卷轴,想来那不是单薄的白鹞所能捎回来的。
于是她便问道:“我兄长派部曲来送信了吗?你带他来见我领赏!”
阿彩摇摇头:“不是高家部曲,是敏行公子。”
说到长孙敏行的时候,阿彩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长孙青璟接过一捆卷轴,急忙问道:“敏行现在何处?你怎么不带他t来见我?”
“他说他一个男子,贸然来蚕房,怕冲撞了蚕神,就没过来见你。本来我领他去见公子,他又见公子与农人们在一处劳作,就说不便打扰。他先去乡间走一圈找几个闲汉攀谈,等你们忙完再聚。”阿彩答道。
“他去找闲汉攀谈?”长孙青璟几乎笑出声,“他那么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一个人,能和田舍郎们聊些什么?莫不是你耳朵坏了听错了?”
她真的无法想象长孙敏行和农人们可以闲聊些什么话题。
“娘子,我真的没有听错。敏行公子就是这么说的。”阿彩急着反驳,“公子说自己受陆夫子之托在写一部书,需要跑去乡野跟人请教字音——娘子,你可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明白。”长孙青璟摇摇头。
关于神出鬼没的长孙敏行以及他那部奇书,一主一仆便谈论至此。
长孙青璟郑重地向教她修制蚕器的妇人告了一刻假,匆匆览信。
“……胡椒香薰时味道纯正,想来价格不菲,母亲说大兴家中香料有余,下次不要随便将夫家香料寄回来,免得被人看轻;舅母对婴儿衣物十分满意,逢人就夸赞你惦记着全家……若是男孩,我们准备叫他‘履行’。母亲今冬风疾并未复发,只是牵挂你,有时会在你原本的寝室里呆坐半日,不过只是眼圈红,不曾哭泣……你去忙接驾的事宜吧!……你不要和他吵架!吵赢了又如何?……颜、崔、王、陆诸位娘子的答谢附于书后,你可慢慢展看。”
——这大概是长孙无忌对于她第一封家书的回复。
长孙青璟微笑了一下,继续读下去,不耐烦的狐狸尾巴便在第二封信中呈现了出来。
长孙无忌那满腹牢骚又古道热肠的面庞跃然纸上。
“我们看到你所述应对皇帝微服突访一事,甚为忧虑,所幸你夫妇二人应对得体……你确定自己可以随意支使安业否?万事小心。母亲一想到你可能从河南举家迁往更远的河东,心情就顿时黯然了。”
想到母亲那张忧郁的面孔,长孙青璟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企图在字里行间寻找一些母亲不再为她担忧的蛛丝马迹,可惜并没有找到。
“——吾妹是李家主母,何时成了李家主簿?你知道你问我索要的那些关于均田的各朝律令,我花了多少时间,走访了多少明法谙律者。卷轴上依次是我与家僮抄录的魏太和九年诏令,齐河清三年令,国朝开皇二年田令,开皇五年输籍法。你要读这些条文做什么?大概是毗提诃又要搞什么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