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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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知道你为什么和表姊妹们永远说不投机了。”长孙青璟呷一口蔷薇露,望着秦六娘当垆的忙碌背影,惶然大悟道。
“你说什么?”李世民面对近在咫尺的长孙青璟,声嘶力竭地问道。
他们的谈话,被一片箜篌与筚篥的奏响声,席间中原人、高昌人、突厥人、波斯人、条支人、粟特人的喝彩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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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戏弄”在这里是名词,戏曲歌舞,戏剧的意思
窦夫人牵挂的戏剧,见21章《媒妁》里她与秦都知半真半假的约定,可惜她看不到了。
大家可以随便猜猜作者杜撰的《瑜罕难慈光引迷记》讲些什么[墨镜]
二凤之前被广神折腾得太憋屈,下章就一边锐评戏剧一边嘲讽广神[哦哦哦]
第68章 镜子
说唱人一段长长的劝人为善的说教之后,景弄终于进入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合生情节里。
什么妃主争锋,诸王夺嫡、州牧造反轮番演绎,令人目不暇接。
拂菻炀王泥嚧本非储君,只因王后阿毗那日夜在惠襄王面前谮太子之过,拂菻惠襄王便废长立幼,以炀王为太子……
“哦。这些情节怎么这么眼熟。”李世民拿起一串胡炙,“你看,像不像你那出《拨头》的续篇?”
“妄语谬说。”长孙青璟掀开幂篱,紧张不已。
条支人又不是傻子。李世民自然是胡说八道。
说唱人与面具戏者配合着讲演下文。
拂菻惠襄王驾崩后,炀王行桀纣之事,国人恶之。太后终于忍无可忍,扬言逐炀王,欲复废太子。
炀王先发制人,弑母杀妻,隐诛恩师,昵近妖后,疏远贤妃,狎邪佞,疏忠良,一味好大喜功,游逸无度。
众人屏息凝神,也不知条支人是无心还是有意演绎这出景弄。
“你说,他们是请了个洛阳的读书汉写脚本吗?”后排一个高鼻深目的青年以纯正的洛阳雅言与李世民攀谈。
“谁知道呢?这位炀王身上,可是混杂着无数我们熟识的暴虐之君呢!”李世民接口道,“看得我心壅智顿。”
戏舞到了瑜罕难被这暴君放逐波摩岛的情节,果不其然,芸芸众生满心希望圣贤证道,自己享受证道硕果,又不屑了解他们证道的经过。
忧伤的高昌调琵琶独奏催得人昏昏欲睡——果然大家更爱看拂菻宫廷秘闻,不爱看成圣之路。
“这波斯枣很甜,是如何蜜煎的?”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不是蜜煎法,波斯枣本来就这么甜。”后排貌似是粟特人的年轻人炫耀着自己的见识。
“不过也未可知。”长孙青璟沉浸在是否有中原儒生润色这个拂菻故事的思索中,并没有意识到身边人无聊至极,开始谈论异域果枣。
长孙青璟总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铜镜中的国朝:“既然尧舜禹汤有类中国,那必然桀纣厉幽也有类中国。圣君贤王总能用不同的方式拔乱反正,使国家重归大道;庸主昏君,亡国的方式便是千篇一律,乏善可陈。”
“夫人高见。”粟特人拊掌赞道。
长孙青璟回头致意,粟特人又赞道:“夫人真天人。”
面对李世民戏谑的目光,粟特年轻人坦然自我介绍:“在下姓曹,名瑜罕,谯郡人。”
他说罢,指了指舞台上在暗夜的孤岛上奋笔疾书的长者。大家对他姓名的来历便了然于心。
长孙青璟被蔷薇露呛得咳嗽连连。李世民却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失敬失敬。幸会幸会。”
波摩岛的情状就这样被说唱者——中国人习惯称之为参军的俳优一笔带过。
大概这位擅长戏谑的优伶实在也无法将苦难说得更加愉悦一些,环顾看台上昏昏欲睡的众人,将心一横,索性又转场回到拂菻京师。
头戴拂菻王金冠面具的俳优站在舞台最高处,吟唱着激烈昂扬的诗篇:“炽炎吞城映夜彤,金宫重起旧垣空。丝竹不辍底勃醉,独扪星辰咏大风。”
“也是个爱属文的圣上。”长孙青璟自言自语道。她陡然觉得这个“也”字十分不妥,赶紧捂嘴,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在意她的言辞,才放心继续看戏。
“这又是唱的什么《大风歌》?气势倒是很足。豪情壮志足以媲美圣上那一串征辽诗。”李世民问道。
粟特人默契一笑道:“不是风,是火。不过我听条支沙弥说,这出景弄讲的约莫是王莽乱政同时代的事情,通事偷懒,将炀王泥嚧的诗作翻译成永明体,照理翻译成楚辞汉赋才对味。譬如这样——”
他清清嗓子道:“砥左焮兮焰龙翔,天枢烬兮生新阳。抚弦歌兮睨八荒,驾玉辂兮披火裳!——可不比那永明体好上十倍。”
“曹君天授英华,神驰藻思,无愧谯郡出身。李某叹服。”
“发痫!”长孙青璟低头轻轻咒骂了一声。
长孙青璟因嫌弃他二人多嘴,便以帔帛轻抽李世民的肩膀。
粟特人抱拳道:“夫人勿忧,我们只是就诗论诗,绝无含沙射影之意。来来来,我做东,再添点波斯枣与羊肉波斯囊,看歌舞看歌舞……”
紧张的筚篥与琵琶声暗示出一场人间惨剧。
波斯人将翻滚的红绸与殷红的血髓珊瑚高擎在舞台四周转着圈,然后同时施展吐火幻术。
一时烈焰腾空,熛矢射幕。
整个舞台模拟出拂菻京师赤舌舐天,朱鳞啮阁的景象。
“那天就是这样的火光燃烧在九州池上空……”李世民皱着眉头,一改刚才插科打诨、冷嘲热讽的语气,后背也一下子僵直起来。
“胡说八道,拂菻哪来的九州池,那叫砥勃河——你少跟曹君一唱一和误了看戏的正事,认真点!”长孙青璟拍了李世民膝盖一下。
她意外地发现丈夫的身体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舞台上虚拟的业火勾起了他某些糟糕的、未曾与她提及的过往。
也许她错怪了他?
舞台上,无辜的百姓哀嚎奔逃,流离失所。
他们的王却站在山巅诗兴大发,罔顾百姓死活。
“菩萨呀。”
“阿罗诃。”
台下不同长相、不同信仰的人满怀对无辜者的同情,呼唤着心中的神明。
波斯人暂时退下,说唱着演说着六天后,大火熄灭,拂菻王召集六部官员议事。臣子们明知是炀王不过为了神思跃虹而命人纵火残害百姓,却一个个噤若寒蝉。
彤管已t就,世人汹汹。
接下来便是大理寺和刑部希旨将纵火之罪推托到景教徒身上,缇骑全程戒严搜捕,然后将这些景教徒投入角抵场、百戏台供贵人娱乐。
全神贯注的阿彩突然发出尖利的号呼,将头埋进长孙青璟怀中。
“都是波斯障眼法,假的,都是假的。没有人被伤到。”长孙青璟拍打着阿彩的后背安慰道。她注视着台上耸人听闻的剧情。
戴着面具的俳优假扮各种野兽,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角抵。明晃晃的灯轮映照着一地残肢、血污、滚落在皮囊外的心肝肠肺……
“没事,没事,快结束了,快结束了。”长孙青璟抱紧了阿彩,“我向你保证,波斯俳优一点外伤都没有,不信,谢幕的时候你仔细看,那些死去的俳优又活蹦乱跳地来讨要赏钱了。”
长孙青璟的眼中蓄着泪水,脑海中全是邙阪道上流民的身影,一树树的招魂幡,临死前衣不蔽体的母子,相枕于道的尸首,水井中走投无路的巨人观,饱食人肉的嗜血豺狗……这些可怜的百姓,未尝不是被他们的皇帝丢入了另一个求生不能的角抵场。
“我本来以为把冤屈的良籍子女送进教坊司打为贱籍已经很过分了,谁料这位国君更是过甚,直接变着法子弄死这么又遭火患又被冤屈的百姓。这个‘炀’的谥号可谓形神兼备了。”李世民嘲讽道。
“再加个‘厉’字可好。”曹君自言自语道,“不过‘厉’字还是太过便宜泥嚧了,还是‘炀’字妥当。”
“喂,两位郎君能否小声些,我家娘子要看后妃邀宠、御苑惊鸿的歌舞,你二人说话声比筚篥还响,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前排有人不耐烦地回头斥责道。
“抱歉抱歉……”曹君作揖致歉。
一阵沉默之后,活动的灯轮掠过舞台,花枝燃起了金色的圣光。瑜罕难从波摩岛赶回解救百姓,揭破了泥嚧纵火的真相,最终殉道而死。
“这真的是另一个子路了。”曹君叹道。
“唉——”席间一片唏嘘。
阿彩也从长孙青璟的怀中坐起,满怀歉意地拢了一下头发,又坐定继续观戏。
李世民直视舞台,侧手向长孙青璟递来一方叠好的丝帕。
“我不要用你的。”长孙青璟推开他的手。
“放心,我只是想起些往事,又没哭,这丝帕我没用过。”李世民关注着禁军密谋弑君的新剧情,头也不回地说道,“你那块绢帕被涕泪沾湿不能用了吧。眼睛是不是又红又肿?”
“无稽之谈。”长孙青璟取过丝帕攥在掌中,言辞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啊——这是天下皆反,禁军准备拥立新君了?”她指着被侍卫团团围住的泥嚧问道。
李世民耸耸肩:“汉朝人所言非虚,大秦国这一锅蜩螗沸羹果然有类中国……”
“死得好!”身后的曹君突如炸雷般高叫,然后拊髀大笑,“拨云见日,大快人心!”
堂堂拂菻王泥嚧就在禁军威逼下仓皇出逃,众叛亲离。唯有因多次婉谏而被疏远的贤妃及一众奴婢不离不弃。
情急之下,泥嚧指着自己那颗疯癫的诗人头颅大叫:“昂然匠首,巧工之元,汝曹安敢斫之?”
俳优就这样既悲戚又傲慢地哀嚎了两次。
观戏众宾客发出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嘘声。
“一国之君,不要这样不体面。”
“自刎!”
“鸩杀他!”
“令他自缢以谢天下!”
最终,一柄马槊扎入了他的咽喉。波斯人总能将这种血浆迸射的场景表现得宛然若真。憋屈了半日的观众觉得痛快极了!
贤妃抱着他的尸体仰天悲鸣。禁军不忍诛杀这忠贞不二的女子,便任由她与宫人们拼凑起金宫中所有紫色绸缎,包裹着昏虐之君的尸体,将他匆匆掩埋。
“确实死得好。”长孙青璟喃喃自语。
“只怕州牧们又要开始借勤王混战了……反正倒霉的都是百姓。”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曹郎假设着接下来的剧情。
“他们也会有八王之乱?”长孙青璟问道。
“谁知道呢?”李世民不置可否。
“肯定有。”曹郎却不愧是粟特人,“不过今晚肯定不演,条支人还需要吊着我们胃口,盼着下一次的酒水打赏呢!兴许上巳节就有新景弄。”
一场戏而已,大家突然释然大笑。
阿彩却委委屈屈地与长孙青璟道:“娘子啊,我没想到大秦国也有谈容娘一样的傻娘子——贤妃自少女时代就追随这昏君,待他情深义重,也不曾残害忠良,却落得秋扇见捐的结局。她不会为了这种无情无义的无道之君殉节吧?太不值得了。贤妃定要远离是非之地,好好活着。”
“承你吉言,那本是个温婉贤惠的女子,可惜所托非人。你看歌舞里那些凶残的禁军士兵,不也放过贤妃了吗?她应当不会有事。”
奇怪,蔷薇露明明不是酒,长孙青璟的脑海中却凭空生出几行字:“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
她害怕极了,不敢再往下深思。
羯鼓声响,绘有莲座与十字的吴绫被高举起来,复活的瑜罕难在那吴绫后出现,重新踏上前往拂菻的路。
“甚好!”
“妙哉!”
“大善!”
众人欢呼着炀王罪有应得的横死,世尊死而复生的奥迹。
坚持大道的灵魂昂然屹立,自绝于仁的独夫身受显戮。
“好!”李世民真诚地赞美道。他为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履方执正的君子、蹈道而行志士拊掌。
“毘提诃,我不太舒服!”长孙青璟看到远处座位上几个无心看戏,无意喝彩,满脸紧张,一味环视的皂衣青年,牵引起李世民的衣袖,示意要离开,“有候人混在宾客中,我们快走。”
她取下项间璎珞并手上累丝嵌琉璃指鋜及一封回信交给阿彩,令她寻找秦六娘,便催促着同行众人赶紧离开这鼎沸之局。
秦六娘收好长孙青璟打赏之物与写给六娘父亲的书信,便攥着一个同时织有十字纹、莲花纹、云气纹的银丝圣物囊,跑去这个令她颇有好感的娘子的落座处。
遗憾的是,她只见到几副搁置整齐的杯盘,点头啁啾的自鸣鸟,以及桌面上不知是蔷薇露还是眼泪勾勒的一头独角兽,独角兽的额上似乎中了一箭。
她只懂鱼符、鸽子、火焰这些符号纹样,在自己长大的地方从来没见过独角兽的符纹。
“不过也无妨,改日找个来喝酒听曲的儒生问问中箭的独角兽是什么意思。”这个开朗泼辣的条支少女将本来打算送给长孙青璟的圣物囊仔细收好,系牢掉落的面纱,托起一个葡萄纹银盘,哼着土龟兹,挨个儿向满座的勋贵公子们要起了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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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仅以此章,献给我的男神显克微支。
本章关于罗马史考据都是私货,大家笑笑就算了。
洛阳这场戏基本是组合了尼禄和图密善时代关于焚城和约翰流放下油锅等种种正史野史传说(让尼禄扛下一切吧),经过河南文人艺术家们改造,把使徒约翰的事迹和罗马大火事件糅合成一个中国式的暴君和圣人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中国式的预言。
广神的“千秋伟业”在这个元宵节开始了倒计时。沿着预定的剧本滑向不归路。
圣主的功业各有千秋,暴君的死相个个相同。
写圣人是为了教化(过审),写暴君是为了酒水打赏(上座率)。
二凤、小曹和青璟的解读带着臆测的偏见却也是实情。
戏剧人物(按隋唐音译风)与历史人物(现代翻译)对照表
泥嚧——尼禄
惠襄王——克劳狄乌斯
太后阿毗那——小阿格里皮娜
皇后——屋大维娅
帝师——塞内加
贤妃——阿克台
瑜罕难法王——使徒约翰
PS:拿尼禄暗喻广神,这是尼禄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条支人(叙利亚地区)负责出转了几手的故事,河南人负责汉化,波斯人负责特效,高昌人负责BGM——大家提前给广神出殡,江都之变就一笔带过了。
关于粟特人的宗教信仰:景教、祆教、佛教都可以。
曹瑜罕的命名和当时中国人拿佛教神命名一样。瑜罕=约翰=让=胡安=伊万=肖恩=汉斯=叶海亚
当然小曹和二凤年纪差不多,出生于19年代末00年代初,你叫他“曹雨涵”也是符合时代特色的(bushi)
独角兽意象是认真的——麒麟的一种解释是犀牛的形状——对上兕子,写小说么,就选有利于自己的证据了。
来源是《左传t》哀公十四年:“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
麟到底掉陷阱里还是中箭而死不知道,反正乱世容不下仁兽。《公羊传》里孔子说它来的不是时候。
所以“兕子”是一种政治理想,对新生治世的期待。
下一章观灯。感谢大家支持。
第69章 观灯(1)
“你确定看到候人了?”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携手奔逃至通济渠边,将部曲和阿彩远远甩在身后。
“你要相信我啊。”长孙青璟跑到青石码头上,夜风掀起了幂篱的纱帷,“那几个人,既不看戏,也不喝酒,无事可做只是窥探他人的情状,可不就像候人吗?我阿耶在我五六岁时就教我和无忌怎么把这些谍人从普通人中辨认出来。”
“你说得也是,我过于执着等待拂菻炀王泥嚧暴毙了……”李世民挠头道。
“曹瑜罕呢?”长孙青璟回头道,“我们跑得太快都没留意他。你既然与他投缘,本该邀他一同观灯的。”
“我也正奇怪,他跑得比我们还快……”幂篱的轻纱在夜风里撩拨着李世民的脸庞,让他神思恍惚,“也许他也在陪某个娘子观灯,放河灯,等灯轮射焰……”
“也许他比你聪明些,发现自己喝彩太大声了,觉得不妥,又怕被盘问,就趁乱先走了……”长孙青璟掩口笑道,“谁叫他那高鼻深目的长相容易招惹候人呢?”
长孙青璟索性摘下了幂篱。夜风刺痛了她依旧红肿的眼睛,她的心情却十分愉悦。
她终于从对杨广造访试探的警觉,对景弄看似快意实则沉痛的结局中解脱出来。
通济渠边的上元夜,才是属于她的上元夜。一身的疲惫与伪装也已经被扔在在了波斯经寺附近——那些愁绪与担忧再也追不上他了。
“你喜欢这出景弄吗?”她踮着脚,顽皮地沿着码头边缘蹦蹦跳跳,企图看清朱栏画舫上遍缀的纱灯。
“尚可,比《踏谣娘》强,比《拨头》曲折有趣,似乎不如《大面》。还是《大面》痛快!”李世民伸手挽住长孙青璟的臂膀,“小心。”
“我倒是觉得比《大面》快意——我那长恭堂舅怎么被冤杀的,天下何人不知。每每想到此处,《大面》便无趣起来。《瑜罕难慈光引迷记》倒是让圣人与暴君都各得其所,简直是难得的大快人心的歌舞……”
“你说得也对……”李世民笑着拉住与河面咫尺之遥的长孙青璟,“要不我们把它写下来讲给母亲听。她去孝陵祭拜周武帝时还记挂着和秦都知的约定——条支人言而有信,我母亲却看不到了……”
“等我们回长安,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去祭拜母亲。可好?”长孙青璟深知丈夫并非不爱这场景弄,只是戏弄所说毕竟是一派虚言,或者是世间公理——然而眼下的艰难、猜忌乃至无望却是李世民切身履之。
一想起母亲,这个方才还在雅座上指点江山的少年便有些郁郁寡欢起来。
从喧哗的波斯经寺来到运河边,经冷风一吹,所有热情与感奋便消解了大半。
两人一声不响地走在河边,隐隐听到阿彩与两个年轻部曲商量为去世亲人放河灯的打算。
“哇——是西苑的小灯船。”渠边突然喧闹起来,孩童们争相捞取从紫微宫开闸后,从御沟、斗门方向漂来的河灯,说不定上面有哪位闲坐的、失宠妃嫔的笔墨和熏香味道。
放走河灯的女子,也许终身都未见过皇帝一面。
而河灯是维系她们与人间牵绊的唯一信使。
“沾沾宫中娘子的喜气呀!”年长的孩子叫道。
孩童们踊跃前行,你争我抢,差点将长孙青璟挤进水中。
李世民单手托起长孙青璟的腰,把她放至离渠水稍远之处,被孩童们的嬉笑声感染,他问道:“要我替你去河里抢一盏吗?”
“不用。”长孙青璟笑指着远处商铺和流动的摊贩,“我不抢孩童的爱物。一会儿自己去挑一盏。”
“快看,灯轮要射焰了!”一个抱着琉璃灯的男孩带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孩童从河边朝集市方向飞奔。
“等等我。”一个梳着双鬟的四五岁女童抱着湿漉漉的鎏金匣跑在这一群孩子后面,因为怕赶不上灯轮放焰,不顾脚下不平的石条拼命追赶,便一个趔趄摔倒,鎏金匣飞出数尺,手上也磕出血来。女孩呜呜大哭,委屈万分。
“他们不要我了,我挤不进去了。”女童望着手心蹭破的皮,眼睁睁看着伙伴们远去,哭得更伤心了。
长孙青璟抱起她,为她清理血迹,拍打尘土,擦拭眼泪。
“走,我带你看灯轮!”她为女童捡起鎏金匣,然后与李世民一人挽起着这孩子一条胳膊,幼童就如打秋千一般,一晃一跳一纵身,不一会儿就来到离河岸最近的灯轮下。
长孙青璟抱起她,就像多年前父兄还在世时将她高擎看灯。
“哇。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花树,长得像一座塔。”女童开心地搂着长孙青璟的脖子。
“不要眨眼,花树马上要开出五色的烟花了。”
负责布置的匠人搭着梯子将树状灯轮上隐藏的竹筒次第引燃,然后下树撤梯。
人群中传来了整齐划一的数数声:“一、二、三。”
隐藏竹筒中的硝石、朱砂、铁粉、铜粉、松脂瞬间被点燃,从灯轮上齐射出五彩的火焰与烟雾,碎屑散落在众人头顶,引来一阵惊呼。
灯轮巨树的主干由数百盏金莲灯组成,枝叶则是银丝缠绕的灯串,整棵树此时像是突然燃烧起来,却又奇迹般地保持着形状,成为一座通天彻地的光之塔。
李世民从长孙青璟怀中接过女童,将她高高托举过头顶。女孩面对这一树飞溅的流星,散落的花雾,发出“咯咯”的欢笑,甚至伸手去抓点点星光。
长孙青璟轻轻踩了李世民一脚:“不准再往前了。小儿家细皮嫩肉,烫坏了怎么办?”
“看我抓星星咯!”李世民后退一步,假意将小女孩抛向空中,他一手抓住流光,然后稳稳抱住孩子,将她放在地上,女孩掰开他的大掌,发现了掌心的波斯枣。
她抓起波斯枣,要回鎏金匣,蹦跳着跑回正在着急寻找她的家人与伙伴身边。
“星星是甜的。明年我还要来看灯。”李世民和长孙青璟都听到了小女孩稚嫩中带着炫耀的声音,不禁对视一笑。
“新岁顺遂,福履长随。”长孙青璟默默祝福着这个普通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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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运河边的夜晚,歌舞升平后的危机。
关于灯轮上原始火药的推测,只是一些金属和硫磺朱砂混合物的燃烧产生不同颜色的火焰而已,不具有后世烟火那么好看的视觉效果。
哈哈哈,凌晨发个小甜饼,看看有没有夜猫子接住!大家周末快乐!
二更还是老时间[星星眼]
流动的商贩巧舌如簧,开始在人群中兜售河灯。
长孙青璟为父亲选了一盏漆绘木胎菩提叶灯,为长兄行布,次兄恒安各选了一盏宝相花纱灯;李世民为母亲选了一盏泥金银千叶莲灯,为三弟玄霸选了一盏转鹭灯。两人大手大脚、随随便便,共花了六百文钱。
部曲和阿彩正准备用自己私蓄买五文钱的荷叶灯时,被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阻止,两人另花了九十文钱买了三盏竹骨油纸灯——一盏兔子形状的给阿彩,两盏鱼龙形状的给部曲。
灯贩子听着主仆五人叽叽喳喳谈论着把河灯送给哪些亡故的亲人,感慨自己一下子做了笔大买卖。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复掂量五铢钱的轻重,又凑近灯火检查五铢钱是否是私铸的、剪边的。
确认这对年轻主顾出手阔绰又缺心眼后,灯贩子说道:“郎君与娘子不为自己买一盏青瓷刻花浮灯吗?也就五百文。”
“你喜欢吗?”李世民问长孙青璟,招呼部曲上前付钱。
“我不要。”长孙青璟坚决地说道,“太贵了。”
阿彩好奇地晃近灯前,只听得长孙青璟轻声咕哝:“丑。”
这毫无教养的抱怨只有阿彩一人听见,她掩口轻笑,低头退后长孙青璟身后。
灯贩子愣怔了一下:“从来只有女子挑贵的要买,男子嫌贵重不买的;没听说反过来。”
灯贩捧着越瓷浮灯,敲出环佩叮当的金石之音,向李世t民道:“公子听这金石之音多悦耳,神佛一定能听到二位的祷告;再看这并蒂莲,嘉瑞吉祥——郎君,你为娘子放一盏青瓷灯祈愿吧。你二人定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我看这灯挺清秀雅致,合你胃口,不如买下吧。”李世民抚着并蒂莲花纹说道。
“不买。”长孙青璟指着李世民调侃道,“你这人天天在我面前鸢飞鱼跃,无病无灾,我祷祝做什么?”
“铺主,我娘子觉得我不值那五百文,那我也无计可施了。”李世民两手一摊——看来青璟是真不喜欢这灯。
阿彩与部曲也抱着各自河灯微笑。
灯贩悻悻道:“娘子真是爱恶皎然,性情中人,那在下就告辞了。”
祈愿的人群捧着河灯,涌向码头。
水声潺湲,暗涌如诉。
大小不同,形制有异,贵贱有别的河灯带着点点火光,渐次离开河岸,涌向未知的彼岸。
夜漕的船只也悬灯满舟,昏黄摇曳,映水成金。
河灯、船灯、星光,顿时连成一片。
祷告与祈福声不绝于耳……
长河如练,自天际蜿蜒而下。又带着人间的憧憬,通往另一个世界。
洛阳,不愧是天下之中,王气所钟。即便是阴阳两界与天国的交通也是这般壮阔迷离与不容置喙。
长孙青璟、李世民等五人目送着八盏河灯随着潮水漂流至远方,期待着彼岸的亲人可以收到人间的讯息。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人群因街使与骑卒的突然经过而骚乱起来。
“着火了吗?”有人好奇地问带领着数人小分队在人群中反复探查、盘问的候长。洛阳百姓对金吾不禁的副作用了然于心,但这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着火还糟糕,含嘉仓失窃了。”候长回答道,“盗贼被仓督派人堵截,却成功逃脱,目击者说这窃贼趁着夜色大摇大摆进城了……”
“哦!”人群中发出古怪的声音。
“河东人干的?”好事者问道。
候长点点头,召唤步卒与逻卒离开码头。
人群中议论纷纷。大家一边望着河灯远去,一边拼凑着最近听到的稀罕事情。
“河东人都饿疯了呀,听说抱着蒲津渡的浮冰就过来了。”
“少瞎扯!饿鬼哪有力气洑水,多半是劫了渡船过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