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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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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青璟清点了卷轴,却是长孙无忌忍住极大怒气誊抄整齐的各朝均田诏令——锋芒逼人的顿挫就是他的怨怼之情。
“你所说‘尽力找一本言辞粗浅的《御夫术》’之请简直匪夷所思。穆伯脩处倒确实有这么一册书。我那日为了你顶着他的奇怪眼神把书收入囊中。他善意问我:‘公子是有姊妹要成婚了吗?’我与大志、大慧、敏行、无碍等人饮酒之时,那书不慎从囊中滑落地上。两人哂笑不止,问我是否逆练《御夫术》以备未婚妻。我心中气恼,就说‘你们去问李世民啊,这是他令我代他寻找的!’众人笑得更加厉害。大志咋舌道:‘不料姨母平日里温柔娴雅,居然如此有手段,逼得丈夫如此寻找破解之法。’无碍双手合十道:‘长孙娘子此术成矣,善哉!——我说呢,下婿时女方人多势众就是好!’总之,你二人惧内与骄悍的令名算是在五陵恶少中间传开了,等回到大兴你们继续把自己描黑就是了……”
长孙青璟看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那张得意的笑脸似乎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她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往下读。
“纸韵书没有,我把两脚活韵书给你们送过来了。自从舅父被贬官岭南,陆夫子法言过世后,敏行一直神思恍惚。他母亲也时常在我们母亲面前泣涕,唯恐他也抑郁成疾。我与大志他们便私下决定,敏行若有任何离奇的、有助于分散忧思的想法,我们便鼎力助他了结心愿。敏行准备在洛阳住上一段时日,见见四方人士,校正雅言反切,正好散心。你可辟一隅之地给他暂住?如举家前往河东,记得给我写信。谨因往信,敢申起居。兄状。”
另附一行懒得重新誊抄进正文的小字:“李世民若是有什么离奇的举动,还是先告诉我一声。不要在意我的牢骚,我办事比别人稳妥。”
“我好想你们啊。”长孙青璟喃喃自语,将信收好,嘱托阿彩将长孙敏行带来的所有卷轴书册一一存放到别业书房之中。
她重新回到蚕室,神情有些恍惚。她想念那个即使背负一身笑料也要满足姊妹任何无理蛮横要求的兄长,怀念外柔内刚、无时不关注女儿新家庭动向的母亲,想念与舅父此生不再相见却依旧对高氏一族不离不弃的舅母,想念待她如手足、一身肝胆义气的大志大慧,想念温文尔雅的穆伯脩和他包蕴宇宙的书铺,想念那个天空略微灰黄却被皇帝斥责为腐臭之地的大兴。
可她是洛阳人,一个以长安为故里的洛阳人。
竹架的毛刺扎伤了她的手指,在她出于混沌无知时,身边的少女吓得赶紧找丝绢为她包扎。
“不碍事,吹吹山风就好了。”长孙青璟不以为意地执起几根竹子继续赶制二月晒蚕连时将这些薄纸片固定在桑林中的蚕椸。
“娘子有心事?”为长孙青璟包扎的女孩子大胆地问道。
“是的。”长孙青璟答道,“方才收到兄长的来信。他花了好大力气找了一堆我想要赏玩的离奇珍宝。信上尽是抱怨。他越是埋怨我多事,越是将事情都替我办妥,我越是开心。唉,我想极了母亲和兄长。”
少女掩口道:“何不让郎君带娘子归省?”
这是个从出生起就未曾离开过乡里的普通女孩,她只知晓自己与心上人不过一村之隔,哪怕成婚后也不算远离父母,所以并不理解奔波游宦之苦。
“是啊,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送我归宁。”长孙青璟将一个新制的蚕椸举在面前,“我们是不是又比别人慢了?都怨我横生枝节——若村社中娘子们办醵饮,记得我出钱包酒食,你们只管出力吃喝。”
众娘子相视而笑,满面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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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章里有名有姓的混账们,有一个算一个,张亮都要给他们磕一个[求求你了]

第74章 谐声
土膏微润,一望空阔。群山娟然如拭,青树挑展眉梢。一切都使人产生远离尘嚣的错觉。
李世民在第五次休息的间歇看到了在田垄间逡巡不前的故人。
他一时弄不清对方到底是吃惊还是不想打扰自己,是冷眼困惑还是理解赞许。
李世民一开始觉得自己一副农夫打扮去见好友有辱斯文,后来有觉得自己产生这种念头有辱朋友,所以决定就以这身短褐示人。
“敏行!长孙敏行!”他放下踏犁,毫无顾顾忌地、兴冲冲地跑向已经在田间闲游了许久的长安老友,他伸出手想拍打敏行的肩头,又尴尬地收回去在衣襟上擦了擦,“安和好在。”
长孙敏行就如在长安时一样云淡风轻,见怪不怪。他对于农事的兴趣明显高于那身不符合身份的短褐。
“好在,世民。你穿着短褐更加神采焕发了。”长孙敏行环顾四周道,“你知道我这次出潼关的过所办得多艰难吗?流民太多,朝廷忌惮,无忌都够不上长安县的担保人资格。我差点出不了大兴城。幸好无忌托付了他叔父长孙休明作保,我才得以来洛阳。——听说洛阳的上元夜蜃彩蛟辉、炫转荧煌,如璇霄丹阙,可惜我错过了。你和妹妹过得可开心?”
“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躬身叉手后,李世民笑道,“我觉得紫薇宫上空燃烧着泉台的火焰,你妹妹说朱雀街上方的天空在流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我们看完灯轮就住到乡间了……”
长孙敏行想起一路所见流民、荒村,叹息一声道:“你和青璟的念头总是与常人有异……无忌也是。”
“你也是。”李世民忍俊不禁,“要不然我们四个怎么能成为一家人?你和无忌如何忍受我和青璟写诗出律,处事出格?”
净因寺的钟声传来t,哀悼着往生的灵魂,庆贺着一年的新生。长孙敏行在袅袅余音中沉默片刻后,微笑道:“难得你总有办法逗大家开心。你不觉得东都繁盛,反而看到泉台的火与脓,一定是我的同道中人……”
李世民颔首表示默认与默契。两人遥望净因寺,在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晨诵之中,祈祷着无辜丧生的灵魂随着哀婉的、如泣如诉的诵经声到达彼岸。
长孙敏行只是一个出身寒微、与长孙兄妹早就出了五服的普通儒生。
难得高士廉、陆法言等人都觉得这孩子天赋异禀,析句辨调,不逊沈约四声之妙,索性令他登堂入室、促膝谈艺。
长孙兄妹便经常向长孙敏行请教些辞赋骈文新诗的声韵疑问,他总能一一为他们释疑更正。
高士廉时常觉得自己眼中的长孙敏行大概类似薛道衡、崔祖浚当年眼中年轻的自己,便乐见无忌与敏行以兄弟相称。
旁人也一直误会长孙敏行是长孙晟近支子侄。这三个孩子也达成默契,将错就错,从不加以解释。
“我受无忌之托,又借了大志的良驹,在官道上颠簸了四五天,给你和妹妹捎来一些奇怪的物什——什么各朝田令啊,御夫之书啊,简直令我大开眼界——我们在大兴时对这些古怪的东西有各种离奇的揣测……”
“呃——我百口莫辩,不过它们各自都有用处。”李世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总之越描越黑,索性不去说它。
“你见过青璟了吗?你父母身体安康吗?陆夫子好吗?”李世民急切地问道。
“我本想先看看青璟胖瘦,奴婢们告诉我主母在修整蚕器,我就跟阿彩说我一个男子便不去惊扰蚕神了,令她将信和书卷交给了妹妹。我父母很好。陆夫子过世了——就在去年腊月。”
李世民愣怔无语,想起去年忙着婚礼丧礼,确实没有刻意打听他的境况,惟记长孙敏行也参加了窦夫人的葬礼。
他充满愧疚地说道:“恕罪,节哀。是我眼拙,我本该看到你身上的缌麻。”
“薛玄卿被赐死时他身体就不太好;高治礼郎被贬谪时他又硬要去送别,弄得身体每况愈下,终究没撑过冬天。夫子临终嘱托我把五卷本《切韵》校订注疏,总不能使刘臻、颜之推、卢思道、李若、萧该、辛德源、薛道衡、魏彦渊、陆爽这九位贤达遗意,湮没人世。魏澹当年提议陆夫子执笔记下他们言谈纲纪时,夫子也不过跟我们差不多年纪,未免粗疏遗漏。太子洗马一家后来又因追随房陵王而被除名,父子两代都郁郁而终。如今这五卷本在我手上,有些字的读音,需要重新校准,标注反切。我便先在河洛间接触各地士人,或者在乡野间寻找古音。”长孙敏行也清楚李世民不太明白陆法言与他师徒二人平日里究竟从事何种考据,但是处于对冥契真践者的敬意,他那发自肺腑的敬意使得他有足够的耐性听完这一番长篇大论。
“好,那你安心住在我的别业中——别管窗外是香的臭的,明的暗的。需要我派人护送你去洛阳城中吗?”李世民问道。
“不用。我这几日先安心校订字义,将《尔雅》《说文》《玉篇》多方比对,去伪存真。你这田庄附近可有口齿清晰的百岁儒生,我想去讨教一下当年的读书音。”
“我果然对审音之学一窍不通,你现在说的话,将要做的事,我不是很明白。”李世民自嘲道,“无忌肯定觉得你这在乡野求音韵声谱的做法与我索书一样奇怪,所以把你送来陪我。”
长孙敏行下意识地抱紧了肩挎的皮囊褡裢:“你这别业有夹壁吗?”
“有,你尽管藏书。我来安排。”
“那就好。”长孙敏行初到邙北的苍白脸色经风吹拂后改观了不少,“你和无忌对我推心置腹,我也只能厚颜说一句‘大德不酬’了。”
“哪里话?”李世民与他勾颈相语,携手而行,“我先带你拜见张夫子,你把陆夫子这书的情形讲给他听,他一定都懂……”
“你现在写诗还总押些古怪的仄声韵吗?”
“我改不了。”李世民边走边说,“你那么遵从沈休文的话作什么?他还笑你祖上是索虏呢?”
“因为我祖确与索虏杂居,而四声八病也确是声律圭臬。陆夫子弥留之际对我说,平仄相济如乐行礼修,音律谐调犹政教张弛,治平之理尽在其中。我想沿着这条大道走下去……”
“我不太明白。”李世民突然将热情的臂膀从长孙敏行肩头撤回,拍去短褐上的尘土,“不过既然是陆爽、薛道衡还有时运不济的陆夫子坚守的道义,确实值得蹈履。”
迂阔执一的人多半带着点天真偏执,这份天真是李世民喜爱他们的地方。
长孙敏行望着近处田地中整齐的犁沟,台地上整齐的桑林,用李世民最熟悉不过的真诚语气说道:“不是,笔下的明了未必是真明了。而你是真懂得音律谐调的,青璟也懂——男不辍耕,女不废织,恰似平仄相济,阴阳不紊,国不失其序。只可惜最应该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只是在诗赋里卖弄……”
“我说不过你这蠹鱼郎……”李世民一直想给自己亲负耒耜这事涂抹上一层大义的色彩,不禁厚颜说道,“你的话虽然说得我愧不敢当——不过,这话应该是夸我吧?多说几句也无妨!”
长孙敏行望着远处高低的山峦与台地,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的历山不会辜负你们……”
两人闲谈间,敲土块的孩子蓦地起身,跑上前牵住李世民的衣袖:“公子,不能再歇了。这一轮,你是扶犁还是牵牛?”
李世民回头问道:“你父亲准我学牵牛吗?”
孩子用力点点头:“公子可不准偷懒!我跟我兄长打赌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熬得到播粟,谁输了就替对方拾一天柴。”
“啊,那可是好大一筐柴呢!你可不能辜负小孩子。”长孙敏行完全明白了李世民为何会出现在畎亩之中负耒采风,他不吝啬赞美,“恤隐之志,令人敬佩。你可不能让小孩子失望……”
李世民高声招呼正手执步弓、绳尺测算田亩的庄吏前来接应长孙敏行。
他又向那紧跟不舍的、催促的孩童拱手道:“小田父,承你青眼。我定不负你。稍待一刻之半,我即同你回去。”
那孩子也不再多言,只是一本正经地在一旁等候,生怕李世民半道借口溜走。
李世民令庄吏暂停测田,安顿好妻舅。
他望着广阔的农田,鼻腔里尽是带着冰碴粗粝感的土腥味,灵机忽动,向准备带领长孙敏行暂离的庄吏道:“我不方便出面,就以你的名义办一场醵饮,把佃户家男女老少都请来。每户象征性地凑几文钱,其余算在我头上!”
说罢,他便拍拍在一旁审视自己的孩子道:“走。干活去。”
“公子,你是说,请我们全家吃白食?”孩子疑惑不解地问道。
“你父母兄姊终日劳碌,哪有白食可吃。”李世民微笑着说,“你记得多吃点,吃不完的拿箪壶盛回家。”
台地深处,妇人、少女们阖上蚕室的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未来的收成,天气的阴晴,蚕种的好坏,对家人平安的期待。
大家绕过桑林,准备如往常一般看望自己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长孙青璟觉得农妇村姑们所求不多,无非是嘉禾盈畴,杼轴充羡,家给户赡,阖门欢忭。
至少没她贪心。
在晌午短暂的阳光下,僵缩的万物舒展了些许。伴着农夫们“嘿哟”的呼号声,大地松动了齿关,冻土深处的崩裂一路蔓延。虽然暖意转瞬即逝,然而被阳光垂怜过的沟壑与丛林里,已经暗暗埋下了种子萌动,春驹破茧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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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野心勃勃地把唐诗文化写进这个虚构的“历山”幼年体的故事里。
沈约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声律主张最后被两个鲜卑裔的学者推广到了整个华夏文化覆盖区。
历史就是一个大型回旋镖打脸现场[白眼]

第75章 饷田
简单清理蚕室、修补三月所用工具后,诸位蚕娘便相携饷田,给劳作的父兄送去点心汤水,又各自约定日中后去田庄t中的织机坊中织布纺线。
农夫们正晒着太阳,或闲聊,或假寐,或与妻儿分食胡饼。
犁沟中翻卷而出的龙鳞状的冻土在阳光下变得松软,整个冬天凝结的冰晶融解为甘泉,悄无声息的滋养着整片土地。
“今天天空有庆云,农夫还看到赤狸追捕田鼠,今岁一定有好收成。”李世民学着农夫的口气将丰收的吉兆讲给长孙青璟听。
“无忌来信了。”长孙青璟为他拭去整个额头的汗珠,“我开了一堆洛阳找不到的书单让他在大兴找,他嘲笑我干起了主簿幕僚的差使……”
李世民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若是男子,应该也是个爱闯荡的郎君。我总觉得你们兄妹两个中,你反倒更像你父亲,行事洒脱不拘小节;无忌大概像舅父一些——你的手指怎么裹着绢帛?受伤了?”
他下意识抬手抓住长孙青璟手腕想要查看一下伤势,刚触碰到白色袖缘又着急收回手指。
他望着自己因劳作而灰黄的指腹,窘迫地垂头,在胸口的摸索着汗巾,却不知一早收好的汗巾掉落在了哪一道犁沟中。他便只能将手掌摊开在衣襟两侧,无奈地笑着。
“没事,不过是同去的蚕娘觉得我娇贵些,定要替我包扎才安心。”长孙青璟索性扯下指尖的布帛,迎风张开五指,“其实我今早的活不重,清理蚕室,修补竹架而已。毕竟二月初也不好太惊扰蚕神。——看,伤口已经看不出来了。”
长孙青璟将方才被扎伤的手指大方地展示出来:“你见到敏行了吗?”
“他心情不太好。”李世民比划着从庄吏手中取来的步弓,尝试着丈量一小段路程,“敏行和我说了一通音韵、礼乐、治国的道理。他大概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怎么会?”长孙青璟随着李世民一起走动起来,几个农家孩子觉得新来的郎君与娘子的举止有趣,性子又和蔼,便学着他们的样子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陆法言去世了……”李世民叹了一口气。
“什么?无忌明明说陆夫子也是一路陪着舅父行至蓝田关才回大兴的!”长孙青璟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也许是你听错了?”
李世民蓦地收回步弓:“你好好回想无忌的信……”
长孙青璟低下头,太息道:“是我满脑子妄想,空口胡言了。我看过陆夫子的《切韵》序言,他的父亲太子洗马陆爽在那场审音家的酒宴上凭空消失了——在自己儿子的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满纸语焉不详,满纸不甘愤懑……先帝对他们一家,未免过于刻薄……”
“幸好张先生在庄上,我便安排他去见张先生。敏行今天的模样特别像一个人……”李世民语焉不详,似乎在踌躇着要不要说出这个积压在心底的名字。
庄吏已经护送长孙敏行到达张后胤住处,回来复命。
“郎君,娘子,一切安排妥当。我建议长孙郎君就在别业内小憩片刻,黄昏时派人接他参加醵饮。”
庄吏心中其实并非很清楚新主母究竟有几位兄弟,只听得李世民叮嘱他妥善照看妻舅,便半点不敢怠慢,甚至特意在长孙青璟面前邀功:“长孙郎君还开玩笑问李家的醵饮会需要他分摊多少文?他似乎闲不住,将每一个帝王陵的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是准备凭吊吗?”
长孙青璟略微颔首致谢:“有劳先生,我这兄长是个蠹鱼郎,常有些惊人言论,先生便随他胡讲,不必理会。”
庄吏笑笑,便去准备测绳与规、矩。
李世民在一旁仔细聆听庄吏与长孙青璟的交谈,却并不插嘴打断他们,只是挟着几根木杆,转身回到方才劳作的那片田地,与休憩的农夫们简单寒暄几句,也许是“须臾再会”,也许是“我去去就回”之类的客套话。
长孙青璟此时戴着厚重的幂篱,远观李世民与农夫们攀谈,竟然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当,也无意遣人前去催促。
父亲长孙晟说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风气韵度,哪怕是突厥人。他在突厥曾经多次仰仗结交的牧民死里逃生,这是终身难忘与受益的经历。不同的水土滋养出不同的妙灵隽魄,与一个人的身份的高低,财富的多寡并非完全匹配。这些灵犀隽趣一直存在着,只是鲜有人去发现。
乡间午后的风带着股暖意,那个形骸有衰,神明不亏的少年的脸庞倏忽间随着翻飞的冻土跳跃在长孙青璟的眼前。
她与李世民心照不宣:“你是说玄霸?”
李世民低头默认,有提起步弓、曲尺测算一块形状怪异的田亩。
几个孩子蹦蹦跳跳跟在他们身后,这次倒不是害怕这勋贵家的子弟遇难而退、临阵脱逃,而只是无聊地计算他一天之内究竟只需要休息多久,这世上有没有他不愿尝试的农活。晚一些回到家中也好与邻家孩子吹嘘自己遇到过无所不能的大人物。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一行人一齐走向一片箕田。李世民钉下木桩。几个孩子帮忙拉直了测绳。庄吏又用步弓各测了一遍踵边与舌边,以矩与测绳量出正从。
长孙青璟百无聊赖之下便从庄吏那里要来算筹。阿彩取下自己帔帛,折叠一番充作茵褥。长孙青璟跪坐与这一方茵褥之上,与席地而坐的庄吏一同以算筹计算平方步。
“二百二十四平方步。”两人的计算结果一致。
一行人又换了一块地,一边来回奔跑固定木桩和测绳,一边记录下这片更形状更古怪弧田的弦长,矢高。
这次长孙青璟与庄吏各自所得平方步不同。
“为何数值相差如此之大。”庄吏挠头,十分不甘,“我再算一次。”
趁着庄吏又摆布算筹的当口,李世民收起测绳,又与长孙青璟说及自己忧虑之事。
“敏行心中藏着太多的事,就好像……好像当年的玄霸。”
“玄霸一直有气疾在身,无论自己如何小心,家人如何爱护……都是无可挽回的。”长孙青璟瞥了一眼算筹,她不太喜欢李世民这种武断的比照。
“玄霸原本不必去得那么早,那么痛苦。他看清了母亲的痛苦却无能为力,洞悉了朝政的荒谬又莫可奈何——他是满怀独醒之患去世的。”他们刻意回避了那些沉浸在春耕喜悦中、对新一年满怀期待的人,“我不该去涿郡的,我本可以多陪陪他。”
李世民在婚后第一次认真地回忆起过世的三弟捎往涿郡的每一封书信,开始了无尽的自责。
“如果他稍微痴傻一些,或者性子不那么敏感而是开朗些,也许就不需要承担这么多痛苦。兴许,现在还与我们一起在邙山小住,闲时正好与敏行一起审音作诗,其乐融融……”
“娘子,是某算错了。”庄吏拱手道,“我错用了圆田术计算弧田。”他心中确是惊叹这位新来的年轻主母机敏过人,难眩以伪。
“我也只是因为出嫁前曾协助养父母理田殖产,学了些《九章》皮毛。今日不过在此班门弄斧,先生勿笑。”
“先生,你暂且放下经界之事,马上找两个最得力的部曲看护我妻舅长孙郎君。”李世民突然觉得自己考虑不周,一时放下测地一事,满脸只是紧张,“叮嘱部曲们无论长孙郎君去何处,定要寸步不离。倘若郎君恼怒,就说北邙的野狗要吃落单的活人,独行太过危险。——娘子,你可舍蝈娘与我大用?”
“自然。”长孙青璟虽然觉得丈夫有些大惊小怪,但是未雨绸缪总归没有大错。而且她本也准备让心细又开朗的蝈娘照看长孙敏行一段时日。
“阿彩,你马上跑回别业去,令蝈娘不要忙着整理我的寝室,马上随先生前去见我兄长。由蝈娘选两个伶俐婢女随她同去,暂时掌管我兄长饮食起居。”长孙青璟叮嘱道。
阿彩在一旁焦灼地听命,拼命点头,双目蓄泪,恨不能代替蝈娘看紧那个敏感脆弱的年轻人。
“先生——先生——郎君与娘子令我们马上回一趟别业。”阿彩在田埂上追逐着径直走向别业的庄吏,大声叫嚷着。
长孙青璟望着急躁的阿彩,心中有些愧疚,不过理智还是压过了冲动:“关心则乱,切不能令阿彩照顾敏行。”
她又细细回想起长孙无忌的书信,对倚着木杆的李世民道:“无忌说,敏行只要呼吸吐纳一下洛阳乡野的空气,心胸敞开,自然就开解了……”长孙青璟始终认为长孙敏行是堪当大任的t笃志之士,绝不会轻易抛下陆夫子的嘱托。
“谋事以峻,还是谨慎对待细微的征兆为妙。我们已经失去了三郎,不能再失去敏行了。”
远处,庄吏又折返回近处,嘱咐得力副手按之前计划将今年新增田地翔实测算完毕。“一定要多用算筹计算几次以免被长孙娘子怪罪。”庄吏避开阿彩,低声叮嘱几位副手。
计议妥当之后,他随着阿彩向别业走去,心中默念:丈田,挖渠、计划中的醵饮、愿意与田父协同耕作的国公次子,能够熟练计算田亩平方步的国公次媳以及她那个向野老们讨教学问又找夹壁藏书的奇怪兄长——每一个都够他琢磨许久,本来应付窦氏一人足以,而今却要应付三个性格迥异却精明古怪的年轻人,着实有些不易。
以庄吏丰富的人生阅历来判断,他都说不清这到底是李家的幸事还是麻烦。
“日昳之后,我同田父们将这亩地横向翻耕完毕。若有闲暇便查看一下水渠是否需要在三月时另行修补,日暮时刻便以庄吏的名义安排一场醵饮……”李世民觉得万事安排妥帖后,遥望着更远处越冬的麦田,将自己一天的日程告知妻子,然后问道,“你呢?”
“我准备拜一位机娘为师。”长孙青璟望着齐整的,深浅纵横交错的犁沟,眼前闪过织机上细密的经线与柔韧的纬线,“一女必有一针一刀,一农必有一耒一耜。从此,你是穑人,我是织媛!”
她调皮地伸出手掌,像个凉棚般搭在远处并不高峻的群山与似乎触手可及的天空之间。
她深感手掌如鸟翼般在天地间翻飞的快乐:“你看,我手中一无所有却无所不有。”
在她天真地陈述自己快乐的时候,另一只手掌却追随着她手掌的方向一同戏舞,调皮地如同镜中幻影。
十指拼凑出一头完整的翱翔于山顶与苍穹之间的雄鹰。
幂篱的深色纱帷鬼黠地扑打着李世民被风吹皴的脸颊。
“风日正好,你想听我发个誓吗?你想让我承诺些什么我都答应。”李世民收回手,望着山头的浮云问道。
长孙青璟的脸有些发烫,所幸在幂篱的遮盖下谁都看不清楚。“大丈夫重诺,怎么可以轻易盟誓?你此刻不妨把话憋回去,留待日后再说。”
“好好好。我的娘子要我做一个重诺不轻誓的人,我答应便是。”他开玩笑似的承诺道。
慧黠的风掀起幂篱的一角,擦过长孙青璟唇边狡狯的微笑。
天空湛蓝,其光可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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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种田种田,真的种田,不玩虚的。
最后撒一点糖。

第76章 鹡鸰
妇人们饷田完毕,便告别父兄、丈夫,簇拥着被深色幂篱所遮蔽的长孙青璟前往织锦坊。
众人路过一处台地时,听到了寺院的石磬声。为首的机娘愣怔了一会儿,双手合十,落在前行序列的末端。
长孙青璟不解,便有热心妇人向她解释道:“蒙先夫人垂怜,张氏的一个夭折的儿子被允许葬在这寺庙附近。”
“每次路过这里,做母亲的一定很伤心吧。”长孙青璟尽量用尚浅的阅历去共情拥有几个孩子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事人张五娘听到了长孙青璟怜悯的言辞,平静地上前回答道:“会伤心,但是也解脱了。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是没资格生病的,光是拖着他东奔西跑,爷娘就耗尽了心力……如今,做父母的心痛之余也卸去了累赘,有更多时间照看活着的人。偶尔经过寺院,也会念及他未病时的可爱模样。其他时间,忘了也就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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