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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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便退去帘帷之外跽坐,静待皇帝醒来。
长孙青璟估计杨广的假寐并不安稳,在现实与幻觉的边缘,有一些憧憧的影像与声响在折磨着他的睡眠。萧后便不得不像拍睡婴儿一般抚慰着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
“英招?陆吾?窫窳?不要过来!”在噩梦中挣扎的杨广两眼涣散,一手捂着头顶,一手在虚空中挣扎着寻找一把刀或者一支火把,然后挥舞着并不存在的武器和光亮驱散他口中的怪兽。
他似乎被一群野兽困在一个山洞之中不得脱身。
“陛下,陛下,醒醒!”萧后与南阳公主竭尽全力,抚背揉膺,企图让杨广从梦魇之症中抽身而出,慢慢冷静下来。
“右骁卫将军,右骁卫将军,救我,救我!”杨广胡乱呼救,在梦魇中,他被一群饥饿的野兽围追堵截。
李渊掀开低垂的帘帷,快步近前:“陛下,臣在。”
“长孙晟呢?长孙晟哪里去了?我明明让他把好仁寿宫的宫门。”杨广的喉咙口挤出了最凄厉恐惧的尖叫,“父亲,兄长,四弟,五弟……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但是意识却还沉沦在混沌之中。杨广从御座上挣扎起来,抓住李渊的双肩摇晃着:“叫长孙晟来护驾!”
两位驸马在皇后的眼神暗示下从身后钳制住癔症发作的皇帝,皇后将一杯沉香饮强行灌进杨广口中。
“陛下,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已经过世六载。”萧后企图用现实唤醒杨广。
“过世了……过世了……”杨广痛苦地以手抵额,努力区分着现实与幻境,“我明明看见他在山洞外搭弓射杀这些肮脏的怪物!”
噩梦的触手还在追赶杨广:“山洞一下子亮堂起来,好像变成了仁寿宫,我听见先皇捶打灵柩的声音,还有房陵王在宫外呼救的声音……”
李渊和虞世基伏跪于地,不敢再听下去。
长孙青璟非常抵触自己父亲曾经是仁寿宫变的参与者的传言,她坚信令杨广惊恐的只是噩梦而不是良心与真相的折磨。
李世民饶有趣味地看着皇帝杨广癔症发作,觉得这个百戏妖人终于演了一次真正的自己,这比今夜他所有弄颜效颦之技都精彩百倍。
萧后终于不再顾及皇帝颜面,直接掩口朗声道:“陛下,九五之尊不可效仿市井优孟腔。”
剧烈的、颤抖的喘息被强行压在喉间,与无边的恐惧一起蜷缩进搅拌着粘稠往事的阴影之中。
杨广挣脱了妻子、女婿的钳制,猛然抓住李渊的衣领,探询道:“叔德,你听到门外的声音了吗?”
“陛下,是隔墙的歌吹声吗?”李渊握住杨广持续在虚空中搜索防身之物的手。
“不,是野兽啃食石阶的声音……也许不是野兽,是人,是半人半兽……”杨广侧耳,犹疑地说道,“天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分明听到一排排钢牙锯碎石头的声音,闻到鲜血混合着石头粉末的味道……叔德,你听不到,闻不到吗?”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只觉得心鸢突喉、困兽撞咽,一时不知父亲该如何回应才能使杨广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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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老李高光时刻结束!
懂琵琶的同好指导我一下吧[让我康康]
广神下一章退场,
然后小情侣去逛个街
看个电影(说唱歌舞戏弄)
再去运河边摩天轮(哦,错了,是元宵巨型灯轮)倒计时顺便闯个祸,
给大家回回血[狗头叼玫瑰]
第66章 上元
李渊既不像虞世基那般装聋作哑,也不敢学萧皇后直言以告,只能以无作有道:“陛下,有臣在,虽肝脑涂地,也定保陛下周全!”
“朕可以相信你,将安危托付与你吗?”杨广的目光阴刻鸷忍,令在场所有人感到刳肝剖心的恐惧。
“臣之丹心贯日,死生不贰。”李渊泣涕叩首。
“此话当真。”杨广忽然抓起方才心情愉悦时搁置在御座前书案上的几张藤纸——李世民所“私淑”“课写”的杨广诗赋。
“叔德,你父子二人可愿意为朕的鹰犬?”杨广扬起《咏鹰诗》凝重地问道,“去应对那些如谋不轨的暴民流寇与倾覆者。”
他的脑际,仍然回荡着饥饿的野兽,也许是饥饿的流民啃噬玉阶的声音。
河东那些不安分的百姓,不知感恩的群氓,在他眼前异化成人首兽身或兽首人身的怪物,刨食着一切可食不可食的物事。
紫微宫里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琉璃,每一根廊柱都在被无形的指爪刮剥齮龁。
洛阳,坠地的天枢,正在被饥饿贪婪的魑魅魍魉啮噬吞咽。
“你们听……”杨广的手指也只是在虚空中乱舞,挥向并不存在的精魅。
长孙青璟回想起邙阪道上的噩梦,现实中的《地狱变》横轴,还有那头差点偷袭得手的豺狗……
她突然意识到虞世基、裴蕴、裴矩也许从不曾蒙蔽杨广,能够欺罔天地,堵塞忠谏之路、对倒悬之危充耳不闻的从来不是什么佞幸,而是皇帝本人。
其实杨广什么都知道,知道天下的沸腾,知道民众的怨怼……只是一个意图比迹秦皇汉武的人哪里看得见宏图伟业里的草木砖石,
燕雀蝼蚁。徭役、赋税、死亡……只是奏对里一两行冰冷的数字罢了。他又何曾怜惜过?
倏忽间,李世民松开了攥紧的手,急趋至李渊身边,陪同父亲一起跪拜。
“臣虽驽怯,愿充鹰犬,效其尺寸,万死不辞!”李世民朗声道。
“好!好!”杨广挣脱皇后与两位驸马的殷勤侍奉,嘱托李氏父子扶起他,缓步移至屏风外侧,直视院中灯火,稀星朗月。
“所以,此处是洛阳不是腐臭的大兴?我所处的是唐国府而不是仁寿宫?”
“是,陛下。”李渊回答。
“所以,有唐公为朕前驱,定能保圣躬,安社稷?”杨广步步紧逼。
“臣必万全以卫,不令有失。”李渊这一晚上彰晦之间效誓丹忱的次数大概比得上之前四十年间的总和。但是他任然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剖白自己的葵藿倾阳之诚。
杨广的狐疑不决、刚愎自用、外宽内忌令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叹为观止。
长孙青璟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自己英武一世的父亲输肝沥胆,誓死效忠的君主是这样一个表弘里狭、望之不似人君的小人。
李世民也无法想象父亲这么多年是如何一次次平安度过伴虎之虞的。
在深吸了数口冷气之后,杨广脑畔的嘈杂声逐渐散去,鼻腔中间混合着血腥的砂石味道也慢慢恢复成安息香与炭火杂糅的夜的氛氲。
他的神志逐渐清明,突然严肃地问李氏父子:“朝中传言盗贼处处啸聚,寇乱相寻,卿等以为如何?”
长孙青璟喉间如炙,恨不能撕一张纸写上“效叔孙通故事”揉作一团扔进李世民怀中。
“不要请缨!不要请缨!不要请缨!”她默念着,“以你的性格,不要回答!不要t回答!不要回答!”
“区区群盗,不过鼠窃狗偷之辈,不足为虑。”李世民代替迟疑不决的父亲答道。
长孙青璟忧惧冰涣,胸臆顿开——她那质直而好义的丈夫终于也学会了粉饰太平,令她的千钧重负立式消散无影。
“说得好。”杨广振衣攘袂道,“鼠窃狗偷,不足为惧。樊子盖那个酒囊饭袋,连几个流民都阻拦不了,由着他们从河东自蒲津渡越过重重关卡直至上东门乞讨。我早晚将这个渎职的河东慰抚大使除名鞫审。废物!”
“愿陛下珍摄圣体,以副天下之望。不要再被这衣架饭囊气坏了身体。”一直沉默伏跪的虞世基终于得以握机立论,表达自己同样的忠贞。
杨广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徙倚阶前,对着地面咄咄念念,心思难测。
他突然神授电照般大叫:“且不去管河东解牛之末。朕眼下亟需一场胜利来震慑天下蠢蠢欲动的宵小。朕将要用事于突厥,然后南下扬州。武备耀于疆场,富饶陈于阛阓,令黎庶仰德,奸宄息谋。在此之前,朕要征发民夫复太行道、营东都、筑坞壁,缮毗陵宫。”
在座诸人都知晓耀武以慑不臣,炫富以固民心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丁壮充役致使春耕荒废,农时被夺导致仓廪空虚。
这简直就是一场场环环相扣的闹剧!然而在场所有人又不得不装作体察君心,忧国忧民的模样一同加入这场闹剧。
“陛下威加海内,富示寰宇,实乃驭世之长策。臣敢请执鞭坠镫,效死扈从!”李渊感奋叩首道。
李世民感觉母亲今夜一定在冥冥之中护佑着父亲,使得一向真性不伪饰的父亲口吐莲花,语落瑶华,使得杨广对李家积年累加的疑阻,涣然融解消释。
杨广并不打算给任何人反驳自己既定计划的机会,只是示意皇后公主驸马们上前:“今夜不虚此行。唐公款接之诚,实慰朕心。——表兄,且在府中歇息几日,待籍田之后,与朕同赴河东。”
长孙青璟觉得皇帝的言辞犹楚人之鬻矛盾,自语相违。一方面他尚且记得籍田劝农桑,一方面不舍巡省宣威之事——不知他将如何两全?
而李家在今晚却获得了皇帝杨广亲自签章的登堂之契。
至少短时期内,唐国公将成为皇室最坚定的盟友,最为皇帝所信重的鹰犬。
至于这张契约什么时候被莫名撕毁,便不是当事人们所能精准预测的了。
当杨广自负地认定同在谶纬之上的这一门李氏对他陨首结草、丹诚不渝的那一刻,他便萌生了去意。
李渊、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便在中门外叩送杨广与其余扈从扬长而去,消失在积善坊的街角。
李渊拍却膝上尘土,问起儿子近来有无来信。长孙青璟忙令蝈娘呈上一沓要求李渊或者窦氏亲启的书信。李渊看了一眼那些并不知晓窦氏已逝而投寄而来、期待她展阅的书笺,不禁悲从中来,挟着信笺,几乎没有听到年轻夫妇对他宜早偃息的劝告。中庭花木翕张,绸叶微倾,吞没了这个寂寥孤寂的形影。
李世民在杨广的试探之后确是一副气完神足的模样,他有一肚子牢骚、疑惑、愤慨想倾吐。
长孙青璟陪伴丈夫回到守制的暖阁之中,婢女们正在收拾杯盏,擦拭案几,更换凭几与茵褥。
长孙青璟留意到李世民对杨广方才所坐临时御座的嫌恶表情,便嘱咐婢女们将门窗全部打开通风。
“熏球中换上胡椒与龙脑。”她反复叮咛蝉衣撤走安息香,换上另一种更辛辣遮腥膻的香料。
李世民喃喃道:“也不知烧多久才能把那股腐烂的味道驱散。陛下总是嫌弃大兴秽臭,殊不知那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长孙青璟深吸一口熏球中透出的新味道,呼吸吐纳,将恐惧不安与污浊一并呼出:“总算尘埃落定,冥冥之中有母亲相助。想来在伊阙的祷告也显灵了。李家,即将时来运转。”
她一边感慨一边也因过度的劳累担忧而坐定。白日里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又开始涌上心间,令她神思恍惚。
李世民却执意要求她回答自己的困惑:“观音婢,你一副对皇帝喜好熟稔于心的样子让我很惊奇。应对得太完美以致令我和父亲都很迷惑。这明显是你力所不及,心所不逮之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不起。”长孙青璟似听非听,突然嚎啕大哭,“我方才命人烧了薛道衡的《高祖文皇帝颂》与《惜惜盐》,对不起!现在你知道真相,一定气坏了。”她绞着手,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
李世民拢住她双手:“无妨,无妨。《文皇帝颂》是《鱼藻》之属,通篇都是微言大义,我都好奇母亲为何会收藏这篇颂文,与她性格大不相符;《惜惜盐》是因才遭妒的绝命之诗,这两篇都不吉利,烧了也好。”
他警觉地问道:“你是不是去见长孙安业了,还从他那里打探到不少圣上的好恶?”
“是的。”长孙青璟抽噎着.“一切都过去了。”
李世民便不再顾及刘娘子与众婢女尚在屏风外侍候,将她揽在怀中:“一切都过去了。你想哭就哭个痛快。方才因皇帝假意问讯,公主心存刁难,你一定为了我不被人笑话,费了很大的气力才伪作兄弟姊妹埙篪之合。你和无忌与这混账分爨已久,却为了你父亲身后名假作连枝——这一切实在太过难为你。只可惜我是白身,将来若是得志,我一定设法为你出了这口胸中恶气,让他跪在你面前磕头讨饶!你听好了,以后不准去见长孙安业,没什么理由,我就是对他恨之入骨。总之……你就是不准见他。我就算烂死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监狱里,也不要他帮忙。”
老天是如何把右骁卫将军善良颖慧的一半与邪恶诡诈另一半极端地分配给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的!
长孙青璟倏忽间挣脱李世民的怀抱,颐动眸凝,穆如清风:“安业伤不着我,我也不会为他哭。我只是可惜薛玄卿的锦绣文章。”
真是一个糟糕至极的上元夜,幸好他们还有彼此相伴。
“我以后也再也不会违背本心去讨好任何人了!哪怕面前坐的是皇帝本人。”李世民敛衽危坐,肃肃如松下风。
胡椒与龙脑混合的味道给人一种嫩醪性烈的神摇迷醉感。
哪怕那是有毒的,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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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反派终于退场。感谢大家一直陪伴着我写完这些血淋淋的众生相。
之所以这么写,之所以扩充了长孙与二凤在成婚到去晋阳之间的戏份,就是想用我拙劣的笔去合理设想两个出身贵族的年轻人是如何产生那些朴素的民本思想的。然后笔墨再次投射到民间乡野以及理想之中[三花猫头]
第67章 戏弄
年轻的夫妇暂且抛下母亲新丧、皇帝造访诸事,开始盘算如何在北邙那个属于自己的天地中计亩量丁,又如何劝说李渊同意减轻归附佃户的私租。
长孙青璟在理性上并不主张给予那些走投无路而逃亡隐匿在李家庄园中的人更多让步,但是李世民眼中微漾的睛光明确地告诉她这个执一少年对三代圣王、周孔之政心向往之。
而长孙青璟的宪矩止界恰恰是不轻易质疑一个志于道者的意志、品格与悲悯。
他们达成了一种关于理想的默契——他们要完成一桩可能被人嘲笑的、遭人猜忌的却符合天道的事情。
结果未知,却值得一试。
他们还为另一个人在这个疯癫的梦想里留了位置。
长孙青璟正盘算着如何说服长孙无忌为自己同时搜索各朝均田律法、校正过反切的韵书、文字比较浅显的御夫术——当然,这些奇怪请求里的每一个字都足够招来兄长一顿气急败坏的臭骂。想到这里,长孙青璟乐不可支地微笑起来。
李世民正准备问及长孙青璟到洛阳后是否与大兴亲友通过信。蝈娘却一路小跑来到这后园的小阁中将他二人叫去李渊跟前。
两人的雄心壮志暂且告一段落。
李渊坐在案前,似乎已经处理完属于自己的那些迟滞未回复的信笺。
家令与刘娘子侍立于侧,李世民猜测他与刘娘子已经将这几日他与长孙青璟种种乖张t情状一一陈说与父亲听。待得父亲从皇帝的突访中回过神来,定然会收拾夜不归宿的儿子与不听家令劝说执意策马邙阪道的儿媳。
也许会他会挨板子?父亲应该不至于关长孙青璟禁闭吧?李世民疑虑重重。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失踪之后导致长孙青璟手足无措的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为妙。否则,临事畏缩需妻子一同担责,简直无丈夫气,将来在无忌面前如何交代?
看着刘娘子与家令凝重的脸,李世民上前一步准备狡辩一番,李渊却蹙眉作出一个命儿子噤声的手势。
对于窦氏那些半面之识的贵妇朋友捎来的尺素,李渊一时觉得棘手。
一来他无意窥探妻子隐私——哪怕那算不上什么隐私,也尽是关于服饰、歌舞、百戏的话题,二来以国公之尊回复又有失身份。便索性转交给儿媳处理。
长孙青璟依言收好所有属于亡母的信笺。
李世民觉得自己也许多心了,家令与刘娘子大概将失踪寻找的琐事隐匿不报。李渊对长孙青璟今夜的应对皇帝微行的表现十分满意,所以毫不避讳地将窦氏身后琐事也一并交给她处置。
“这盏蔷薇油与这面金花金十字银底宝相花摹绘牌是何人所赠?”李渊擎起案上两件看似贵重又毫无印象的物事问蝈娘道。
“回郎君,是通远市的条支百戏班子连同给先夫人的请柬一同送来的。”蝈娘答道,“来人姓秦,不对,这群条支人都姓秦。也没什么特别的。送来的时候,秦姓的散乐者只说夫人承诺过他们若有新排的景弄,定然要通知她,夫人将携公子同赏。”
“大概是惦记着夫人的酒水钱和打赏钱咯。”李渊向儿子道,“等等,我隐约记得你母亲是挺喜欢洛阳某处的胡戏。胡人的戏弄有那么好看吗?”
家令好像突然回想起了极其重要的事情:“郎君,倒也不全是条支人念叨夫人钱财,夫人几月前确实也来信问及通远市有无景弄歌舞?——夫人向来尺素无赘,单问景弄,可见姓秦的说夫人一直记挂他们排戏所言非虚。条支人不喜欢我们称呼他们胡人,他们自认是汉朝人所说的海西大秦国苗裔。”
“哦。”李渊父子二人异口同声敷衍道。
长孙青璟闻言便从一堆信纸之中找到来自通远市的请柬,念道:“伏惟唐国夫人窦氏,门盈琬琰,德润椒兰。敝班僻居通远市廛,久沐夏风,今得阿罗诃庇佑,新排《瑜罕难慈光引迷记》景弄一部。演大秦业火、波摩证圣、大慈蒙召诸般奥迹,皆以汉家百戏之法,佐以条支歌舞、波斯幻术、龟兹音乐。本月上元,金吾不禁。倘夫人携爱子莅临,则蓬门耀于星汉矣。云云。”
“请柬上说的什么?这出戏叫什么记?演的哪国故事?”李渊一头雾水地问儿子。
“我也不清楚。阿耶我实话实说,我最怕看《踏摇娘》这一类歌舞了……”父子二人默契对视,李世民接着解释,“上次我陪阿娘去通远市看条支歌舞,单是看到一对夫妇出场,丈夫神色凝重,妻子哭哭啼啼,便觉得大事不妙——多半是这些条支俳优开始以条支歌舞之法演绎苏中郎和谈容娘的故事,当即便找借口遁去了卖鹰隼的店铺。至于那日胡人们到底唱了什么,演了什么,我实在不知。”
“既然收了贵重的礼物,总不能退回去,坏你母亲名声;你母亲既答应了别人去捧场,什么都不告知且无缘由的缺席也着实伤人心……你去找一串不太时兴的璎珞,再带上布帛绸缎——”
“父亲,我不能看戏。你找别人代母亲打赏璎珞。”李世民一口回绝了父亲的提议。
“我不是让你去享乐。我只是想,既然你母亲一直牵挂这歌舞戏,还承诺带你前去,必然有她的道理。她总要借一双眼睛去看看洛阳。你们换上便服,去通远市看看。不是上元享乐,而是父亲要求你为了母亲去看一眼洛阳的上元夜。”
“好。”年轻的郎君天真地问道,“阿耶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去,我在家陪着你母亲。”李渊将一切布置停当边,便换上斩衰道,“我多日在宫中值宿,有愧于你母亲。她肯定在这里,在树叶后,在烛泪里,在书卷上,看着我们……今天我巧舌如簧,如有神助,一定是你母亲在我脑中低语的功劳。兴许我待会儿惺忪朦胧时,她回来找我呢。”
两个孩子闻言几乎滴下泪来。
“去吧!”李渊柔声说,“为她放一盏河灯。记得再度回到大兴时,去你阿娘墓前说说洛阳新风致,还有这出新景弄的妙处。”
李世民满口干脆应承。长孙青璟觉得李家这种脱略形骸、任诞放达的做派与一般谨守绳墨的家庭略有不同,却也合情合理与可亲。
这大概也是神武公父女当年在一众年轻公子中选中了李渊,而唐国公夫妇在诸子女中最喜爱李世民的原因。
“青璟,你有心里话要讲?”李渊见长孙青璟迟回未决,疑心她心中顾虑重重,便顺势问个究竟。
“阿耶,我从家令处闻听因母亲丧事,父亲被圣上紧急传唤,家中奴婢与佣工不曾休息。又因迎接圣驾,上元当天也我不曾准假。今日接驾无虞,他们也有功劳。依我看,今夜尚不算晚,当允许佣工回家与家人团聚,家生奴给假两个时辰。若两者中有无意放假执意留守者,则令赐米粟布帛,或由其自选一日免除劳役……”
李渊似听非听,长孙青璟局促地站在他面前等待裁决。
虽说她本也未怀着多大希望,却仍觉得当为众仆役做主,或争取灯假,或补偿佣金。哪怕之前因懒怠被罚佣钱或清淤的几人,今日也是将功补过,扫洒布置相当卖力。若能恩威并施,借此减轻一下惩罚,也是应有之义。
“不知父亲能否应允?”长孙青璟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在家中算不算逾矩,顾盼迟疑之时却迎上了李世民褒嘉的目光。
李渊不置可否,只是转头,望着家令与刘娘子,问道,“你二人可都听清楚长孙娘子所请之事?”
二人点头。
“那就照办。”
一切顺利得匪夷所思。
“去吧。”李渊道,“没有父母希望自己过世后,子女不停地自我折磨来表达孝道。你们的母亲生前磊落洒脱,便不喜欢这些矫揉造作的礼数。若在天有灵更是如此。”
他从书案后起身,缓缓踱步至儿子身前,伸手掸去李世民肩头的几根细碎枯枝。
“你都和我一般高了。”李渊感慨着,望着儿子转盼流辉的眼睛,那与妻子的双眸别无二致。
“照顾好自己,照看好青璟,不要着凉,早去早回。”李渊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挥袂使退,不再多言。
上元节的夜晚,皇帝下令解除东都宵禁,允许士庶通宵狂欢游乐。
市肆处处张灯结彩,百丈灯轮映照如昼。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穿过一丛丛琉璃灯,一个个即兴表演的胡旋舞队,在小儿的嬉笑喧嚷与少女们衣香鬓影的尽头找到了波斯经寺前高张的彩棚。
头戴面具的条支人,吐火吞刀的波斯人,手持琵琶筚篥的高昌乐师,字正腔圆的东都本地说唱者,正蓄势待发。
迎客的条支少女邀请长孙青璟入前座。长孙青璟笑道:“我怕火,靠后一些吧。”李世民当然清楚她不过找个借口,坐在不太显眼的位置上。
于是,一行五人,长孙青璟、李世民、阿彩及两个部曲便选择中间位置落座。
条支少女奉上毕罗,胡炙,波斯枣,葡萄酒。
“我们不喝酒。”李世民拂袖令条支少女撤去葡萄酒。
“秦六娘,你今日不唱戏,只当垆,岂不大材小用?”被唤作“秦六娘”的条支少女回头瞟了一眼轻佻的东都公子,“今日演奥迹,我道行不够,不得上场,只能为同样德薄的人送酒水……”
“六娘,不要学河南女子阴阳怪气说话……”东都的纨绔子弟被这胡姬挤兑得无法反驳。
秦六娘不理睬这群无事生非的浪子,又回头向长孙青璟道:“我不是诋訾娘子与这位公子,我只是讨厌那些勋贵家的子弟……”
“我懂。”长孙青璟眨眨眼,“我也厌恶这些人。”
“我为你们换成蔷薇水吧,味道甘甜,年轻的娘子都喜欢……”秦六娘猜测眼前公子与娘子是一对情侣,便懒得再与公子聒噪,直接询问娘子。
李世民看到长孙青璟默许,果然只管付钱:“五铢还是绢?”
“你有绢吗?”秦六娘求之不得。
李世t民向部曲使个眼色,部曲便将两匹绢交给秦五娘。
不一会儿,秦五娘便捧着一个银壶与五个银杯回到长孙青璟处。盘中还放了一只自鸣金鸟供长孙青璟玩耍。
“这些杂胡挺聪明的。”李世民把玩着精美的自鸣鸟赞叹道。
“公子,我们不是杂胡。”正在为众人倒蔷薇露的秦六娘正色道。
长孙青璟道:“条支,按中国的说法,是大秦国的九州中的一州。汉朝人称大秦有类中国,有圣君贤王,朝代更迭。物产丰富,人民滋盛。与诸夏并无二致。秦六娘,我说得可对?”
“我阿耶也是这样说的。”少女开心地说道,“不过,我是在中原长大的。娘子,你待人真和气。我第一次听汉人说起我的故国。说得比我阿耶说的还好。”
“日月所照,皆是汉土;景星光耀之处,就是你们大秦国。娘子,你就像景星一般耀目有志节。”说罢,长孙青璟又嫌恶地瞟了一眼方才出言轻佻、此时又东张西望企图引起年少娘子注意的恶少。
条支少女语笑嫣然,直白地说道:“娘子,你若是男子,我便是双目化为蜡泪,浑身如麦子被碾碎,也定要嫁给你。”
阿彩与两位部曲拼命憋笑。
李世民并没有听清秦六娘有趣好笑的方比,只是比较着日月与景星的优劣。
“景星,那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吗?亮则亮矣,哪怕将夜空映如白日,那又如何?哪里比得上日月长久。”
秦六娘愉悦的眉眼突然收紧了。但是想到这位贵公子出手阔绰,言辞仅仅只是刻薄并非轻佻。看在两匹绢布与他可爱的情人的份上,秦六娘决定不与这察察皎皎的公子逞口舌。
筚篥声响,俳优登台。
秦六娘斟完最后一杯玫瑰露,打开自鸣鸟机枢,向长孙青璟一行人致意道:“新岁顺遂,福履长随。”
说唱人开始讲述瑜罕难法王年少时罾鱼苦况。他不服长辈管教,性情暴烈如雷,三次从移鼠世尊那里逃走才真心皈依。
“听着像他们的子路!”李世民凑近长孙青璟道,“你说会不会就是照着子路的故事瞎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