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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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夫妇事前并未收到手条,也未有陈国府的家令等心腹仆役约定拜访时间,看来这位夫人确实如蝈娘所说喜欢意气用事,真是来者不善。
长孙青璟稍微整理了一下居家丧服,将新梳的低髻弄得蓬乱一些,便带着几位房中主事婢女前去迎接陈国夫人。
陈国夫人本与长孙青璟一样,只是国公次子的夫人。只因皇帝与前一任陈国公窦抗之间龃龉猜忌不断——其中情由,大概只有表兄弟二人心中明了——杨广总是怀疑窦抗曾经暗中勾结汉王谋反又苦于没有实证,自负猜忌的皇帝便以诸如藐视君上一类奇怪的理由剥夺了窦抗爵位,赐予其弟。
只可惜这样的天幸并没有使得夫人变得谦逊一些,反而令她觉得理所应当。
“舅母,安和好在。”长孙青璟率众奴婢亲迎陈国夫人,敛衽而拜,又亲自将夫人搀扶下马车。
“世民呢?为何留你一人在家守制。”陈国夫人词锋犀利地问道。对于外甥不来亲迎舅母一事,她耿耿于怀。
“他今日率众部曲演习斥候之技,需在山溪间往返二十里路。”长孙青璟延请陈国夫人进入别业内室,“舅母为何不早说要与我们一聚,世民必然拥彗而待,哪里都不去了。也不知他现在钻到了哪片林子里,我马上叫人把他找回来……”
“你都说了演习斥候之技,他岂会被人轻易找到。”傲慢的陈国夫人怀疑夫妇二人刻意怠慢长辈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
蝈娘等设好客座,点燃熏球,奉上浆饮,长孙青璟便邀陈国夫人入座。
因自己是晚辈兼新妇,她便不敢擅自坐在主位上,只是另设置一座位在旁陪伴。
“果然是新妇摄事,改弦更张,连香料的味道也比过去甜腻了些许。”陈国夫人故作感慨。
“甜腻”一说大有文章可作,可以理解成新妇擅自改动旧日规矩,可以说成新妇孝期毫无忧伤——更恶毒的隐藏含义,不外乎暗嘲长孙青璟妖冶狐媚,勾引丈夫无心守制。
果不其然,夫人就是蓄意诘难来的。长孙青璟与蝈娘对视了一下,各自露出讥嘲的笑容。
“不敢。母亲新丧,万事从简。父亲嘱咐我勤俭持家,我平日熏香也就将苏合香与木樨香减半,鸡舌香的味道就凸显出来了。舅母所说的甜腻,大概就是鸡舌香的味道。”长孙青璟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她又为陈国夫人斟上薤露酒:“奴为母守制,不便饮酒。舅母见谅。”
陈国夫人举盏喝一口薤露,带着一品命妇特有的矫揉造作说道:“世民与你婚礼之日,恰逢外命妇迎接皇后到洛阳;你母亲病故之时,我因有外命妇之职在身,也未能来大兴吊丧。本以为上元之后,能在洛阳唐国府见到你夫妇二人,谁料你父亲说已经安排你们暂时料理邙山田产。我牵挂你们安康,便特意来顾看……”
“我与世民谢过舅母牵挂。”长孙青璟欠身致意。
“我今日去净因寺还愿,顺便为你母亲唐国夫人祈福。院主与我说起,李家的一位姻亲,也许是你的一位亲眷也在庄上……”陈国夫人的好奇中带着一丝不屑,“听院主说是个有些雕虫之技的儒生。”
说起长孙敏行寄住一事,夫人语气不由加重起来;但是对于院主的夸赞,她却轻描淡写,似乎长孙敏行只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依门傍户的无耻之徒。
“院主所说的长孙郎君是我的再从兄弟。”长孙青璟答道,“他是前太子洗马陆开明的再传弟子……”
“陆开明?就是那个煽惑房陵王的陆爽?”陈国夫人随意一问,在长孙青璟眼中真是充满了恶意。
“是。”她毫不掩饰地回答道,“就是这位倒霉的太子洗马。”对于“煽惑”二字,长孙青璟不是很认可。
“那么你这位从堂兄弟的父母是……”对于身份尊卑血统高低有着异乎寻常执念的陈国夫人穷追不舍。
“他父亲是长安县的主簿,已经致仕。”长孙青璟小心翼翼地说道。
陈国夫人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身为隋室宗女,她对丈夫外甥的这场婚事的评价一贯为不匹配,如今听说新妇才进门便将一干攀龙附凤的亲戚一起带来洛阳,不禁啧舌连连。
“哦!”这个回答充满了鄙夷。
蝈娘不懂什么房陵王、太子洗马、陆开明,只是厌恶陈国夫人高高在上的骄矜之态。
虽说她一介婢女也没有资格同情主人,但是从刘娘子处闻听长孙青璟坎坷身世后,觉得新主母非但性格毫不乖戾,且恩威并著,仁厚待下,着实是个豁达开朗的爽直之人。
如今眼见她被号称长辈的无礼之人如此刁难,蝈娘转身朝着陈国夫人映在屏风之上的剪影,当空做了个“呸”的嘴型,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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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窦庆的妻子设定为宗室女,就是十五章里就出现的舅妈。不用怀疑,她就是做媒失败来找茬的[小丑]
第90章 造次
陈国夫人那句略带轻蔑与敷衍的“哦”不但使得蝈娘唾弃,也使得长孙青璟不悦与微愠。
“舅母。”她正色道,“我这位兄长精通切音之术。他的恩师,也就是陆开明之子陆法言新丧。兄长受命对陆法言《切韵》遗稿勘误作笺注。只因我这兄长从小在长安长大,对河洛音变有诸多不明之处,故而寓居于此,准备开春之后陆续拜会洛阳诸位审音大家,以校正书稿。他先于我认识世民,结为至交,母亲生前也十分赏识他的才学才允许爱子与他交游。我的兄长并非藤萝附木,无自立之能,他闲时便折节下交,甘为乡野子弟的塾师。”
陈国夫人眯起眼,听得半明不白。她心中看不起齐人们的这些雕虫小技,又觉得九品官之子结交畎亩鄙人有失体统。一想到李世民身边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毫无尊卑,不分贵贱的姻亲,陈国夫人一时耳聩目眩,几欲昏厥。
她以自认为最大的教养问道:“你兄长琢磨这些东西作甚?”
长孙青璟道:“研习切韵,是为了弘扬教化,俾自辽东至林邑,西域迄三韩,诸儒生之间不但同文相通,更可共音协律,作诗赋而合吕。”
这话虽说有些夸饰,却也是切音师们的初衷。当然眼前功利心极强的公爵夫人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长孙娘子,你说得轻巧,就好似一个书生在佛前许个愿便能轻易实现一般。”陈国夫人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这世上总少不得几个迂阔之人去坚守心中大义吧。”长孙青璟与陈国夫人开起了玩笑,但是对方似乎并不承情。
“长孙娘子……”陈国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正为此事而来!”
“舅母称呼我‘青璟’即可。”
“青璟,我们并不希望世民成为这么一个迂阔之人,你可明白?”夫人那初时盛气凌人的辞色稍降,用她能力性格范围内最温柔的语气说道,“阿奴,你带我去别业山水处走走,我们慢慢聊。——虽说我本想亲自与你丈夫说说他最近离经叛道的举止,可是既然夫妻同体,和你讲也是一样的。”
“是,青璟愿聆听训诲。”
其实她一个字也不想听!
长孙青璟不认为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首先,从陈国夫人反复强调自己与皇室关系亲密而错失外甥婚礼,小姑葬礼的无声炫耀来看,她对丈夫的外甥未必有多疼爱,与丈夫的妹妹也未必有多亲近;其次,被家族抛弃后寄人篱下,又遭家道中落的经历多少让长孙青璟认识些人生一时困顿的才俊,让她慨叹天意农人,所以她向来不t喜以一时成败论英雄;再次,她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心胸狭隘,直觉告诉她陈国夫人对她有种若有似无的敌意,大概是多次说亲被拒后,受损的自尊心驱使这位自负的舅母力图证明窦夫人母子眼光也不过如此。
长孙青璟进门不久,不想与长辈交谈过于僵硬,便提议道:“舅母应该许久未来别业了,我们不妨去母亲生前最爱的亭台悬泉处一游。母亲生前常说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别业中的山林确实别有风致。”
两人沿着蹑霞径进入花园,沿着竹丛循径深入,忽闻水声轰然,眼前豁然开朗。一道三叠瀑布倾泻而下。人工堆叠的石崖上镌刻着“跳波鸣石碛,溅沫拥沙洲”两行诗。
长孙青璟邀请陈国夫人越过“沙洲桥”,登上“跳波亭”。铜水车在崖壁之后隐现,从人工加宽又与外河相同的“天镜池”中舀取池水提升至石崖顶部的凹槽中,使得瀑布依照主人的心意或如银河倒悬,或似珠帘轻垂。
长孙青璟与陈国夫人在跳波亭中俯瞰听濑潭,远眺流觞涧两边垂柳红蓼,参差青石,一时野趣盈怀。
陈国夫人酝酿了半日情绪,终于坐在亭中石床上问道:“青璟,我与你舅父在洛阳城中时,听到了一些关于世民的奇怪传言,本想亲自问他。如今只能向你问个明白。你可能如实回答?”
“舅母但问。”长孙青璟回答道。
“我听说,你们二人在邙山小住这段时间,经常与田夫机女往来?”
“我们只是觉得既然父亲令我们掌家,就不免亲尝稼穑之苦、机杼之劳才能服众……”
长孙青璟自然听出了陈国夫人的话外之音,无非是嫌弃年轻的夫妇不顾尊卑倾身恤下,所以便竭力为自己和丈夫辩解一番。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陈国夫人的声音有些尖利,似乎真的被年轻夫妇异乎寻常的举止吓到了。
“是。”长孙青璟深感自己与陈国夫人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便不再轻易辩解。
“李家的别业田庄是没有庄吏看管掌事吗?或者庄吏并不尽职,所以年轻的男女主人不得不越俎代庖?”陈国夫人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不是,庄吏先生一贯恪尽职守。我们对他没什么不满。”长孙青璟也不推卸责任,只是如实回答。
“所以,现在的贵游少年,以亲执耒耜、操机杼为新乐趣吗?”陈国夫人感觉自己快被气晕了,忍不住拍打石床,却被石头的反作用力震得通身酸痛麻木。
“舅母,这不是一时的乐子,只是职责所在。”明知眼前是一块无法沟通的顽石,长孙青璟看在李世民的份上依旧打算认真地向这位长辈剖白一下心迹,即令她不赞赏他们所为,不执意反对也便算成功。
她本来想说说正月时遇到的流民情状,李世民与她在北邙遇险一事,还有数不尽的枯骨,枯榆上高悬的招魂幡,一把麸皮可以换得的婴儿,井中的巨人观……以及,两人痛定思痛决意善待荫户的缘由。
然而陈国夫人却不耐烦地将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是寄居在舅父家长大的?”
“是。”
“你的舅父是九品治礼郎?你是他抚养长大的?”这样高高在上的质问令人十分不快。
“这是我的罪状吗?皇后殿下也是舅父抚养长大的。先皇高祖文皇帝照样择她为晋王妃,当今也不以为意而礼待皇后……”长孙青璟被愠怒所笼罩,强忍着满腔愤恨为自己辩驳。
“你好——”陈国夫人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对这伶牙俐齿的女孩,“竟然敢以皇后自比,你未免也太大胆了……”
“关于我的身世,夫人尽管问就是,我绝不讳言。”长孙青璟料定这场刁难已经放到明面之上,便决定索性与陈国夫人摊牌说个明白。
“你的父亲,是前任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被人尊称为‘一箭双雕’将的皇帝重臣?”
“是。”
“你父亲心思缜密,为何临终未将你妥善安置?”陈国夫人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慢道,“我听说,你同父异母的兄长不太喜欢你……”
长孙青璟终于迎来了她此生最厌恶不过、最令她羞耻难堪的的问题。
“你的兄长——叫无宪是吧,听河内郡公主与宇文驸马说,也算两京社交圈中的体面人物。所以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们兄妹之间有何龃龉以至于他容你不下?”
“我父亲忠公体国。临终之时还挂念着朝廷对突厥的诸般事务。于家事安排在外人看来也许欠妥。但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尚且能体谅他为朝廷、为当今分忧的一片丹心,并未怨恨他。也不知为何两京之间总有好事之徒狺狺狂吠,歪曲我家事,嘲讽我父亲?”
陈国夫人刚想反驳几句,却被长孙青璟一席话噎得如鲠在喉,吞吐两难。
“好,我听你细讲。”
“我异母兄长与我舅父无非因如何居住、教养我与无忌兄妹二人有异议。加之兄长两京之间诸事繁忙,对我们疏于管教,母亲又有风疾在身,令公事繁忙的兄长侍奉汤药多有不妥。舅父便将我们母子三人接去崇德里,以便照看管教。这事本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主上上元夜微行至唐国府时还问起我几个兄弟近况,我也是这般回答。难道我还欺君罔上不成?我多年未回洛阳故里,实在不知我家这桩往事竟然成了洛阳坊间谈资……”
长孙青璟突然正色道:“夫人,若听闻又有人造谣中伤我父亲,离间我兄妹骨肉之情,烦请夫人如实告知那造谣生事者的名姓。我定与他理论到底!”
“也罢,此事我信你。”陈国夫人自讨没趣道,“那我再问你。你的母亲与那群疯疯癫癫的齐朝诸伪帝是何关系?”
长孙青璟强抑制冲天怒火:“是緦亲。”
“原来真是一家人。”陈国夫人那种窥得别人隐私的快慰姿态令长孙青璟作呕。她敢肯定,国夫人几乎认定了她的身上也潜伏着那些高氏远房亲戚们的谵妄之魂。
既然这位出身高贵的宗女认定她是狂易之裔,她也懒得再与其在疯癫与非的问题上辩论。
“那又如何?”长孙青璟直视陈国夫人道,“我外祖父虽然是齐国宗室,却因忠直历仕周、隋,为士庶称道,我的舅父与母亲,兄长无忌与我,颇以此自矜。我们并不觉得这样一位历任四州刺史的外祖父有什么丢人现眼的。”
“长孙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被晚辈窥探出险恶真意的陈国夫人急于掩饰自己失当的言行。
“我舅父凭真才实学被任命为治礼郎,比那些仰仗父祖荫蔽封官授爵的膏粱子弟不知道强多少!我也不觉得被这样的才俊抚养长大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长孙娘子,我不想听你任何光鲜亮丽的托辞。我只有一句话要提醒你——你的丈夫,唐国公的次子,过去不是这个模样的!”
长孙青璟终于顿悟了,原来李世民身上一切令长辈不悦的改变的源头与动机全都指向了她!
在诸如陈国夫人之类的贵戚眼中,她,长孙青璟,父亲早逝,母亲疯癫,家族不容,甘居下流。
而今,这个被贬官到朱鸢的九品小吏的养女又将一身市井乡野的习气传染给了那个本该在洛阳城中享受众星拱月荣光的少年。
长孙青璟冷静了下来,但是她并不准备退让。
“夫人。世民没有变过。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想起前日在净因寺远眺凤凰山的情形,脱口而出,“他一直以荫佑黔黎为己任。只是彼时年幼,人多轻之,只能藏器待时;一朝长成,自然振鳞而翔云,慨然践其志。”
“说得好听,我要是个年轻的郎君,真的也不免被你灿若莲花的辩才蛊惑。”陈国夫人便也不顾身份与辈分,竟然将对他们这场婚事的积怨尽皆吐出,“你那么懂他的性格,想来你尚在闺阁之中时,你的舅父,兄长定然是费尽心机放任你们——放任你们——有——私——”
“吁——”长孙青璟惊叫一声,从石床上跃起,“善哉!夫人如何这般辱我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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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写吵架简直太简单了!质疑阿璟出身不高,质疑高妈精神病,质疑她嫁给李世民使心机[坏笑]
陈t国夫人显然也被长孙青璟的过激言行举止吓住了。
在她身上,陈国夫人窥见了少女时代的窦夫人与人争辩周武帝功过的情形;窥见了李世民身上暴躁易怒的那部分不讨人喜欢的性子;窥见了窦抗在勋贵酒宴间偶尔流露出的睥睨若睹腐鼠的眼神。
她对这样的眼神是全力抗拒的,甚至有些恐惧。
她的罕见的自知之明觉醒了——如果她不是李世民的舅母,仅凭她隋室宗女与普通国公夫人的身份,是丝毫不能阻挡眼前李氏摄事新主母下逐客令的。
“一定是我没说清楚。我一贯心直口快。”陈国夫人悻悻地说,“我本意是说,你们婚前总是有机会见面,少不得同处一室。而世民的表姊妹,恰好都是些谨守闺仪不知变通的刻板娘子。世民是方正循礼的君子,一遇到你这种性子活泼,行若流风,言笑晏晏的少女,一时移不开眼挪不开步也在情理之中。”
陈国夫人虽然变相承认长孙青璟也算长得明艳可人,却总带点心不甘情不愿的勉强,故而少不得夹枪带棒暗讽长孙青璟多半使了些上不得台面有失闺仪的手段才得到今天的地位。
长孙青璟闻言,当然一点也不领情,只是站在跳波亭边冷冷道:“夫人怕是对我们的婚事有误会。我们幼时便有婚约。全仰仗我伯父仲光公无比赏识母亲窦氏明睿有德,便从中说和,令两家父母定下儿女婚事。我与世民婚前也并不相熟。他只是我兄长好友。我们偶尔在舅父处打个照面,不是我戴着幕篱,便是他被部曲簇拥着邀我兄长同游。如果夫人硬要说此种情况下,我们有私,我也无话可说。至于为何侥幸结缡,当然全赖唐公,窦夫人道生公和二郎仗义。”
“说得倒是情真意切。你当真如此清高自许,守义循礼?难道你舅父、你母亲、你兄长全不在意的你的婚事?”陈国夫人趾高气昂地问道。
“他们视我为掌珠,怎么会不在意我的婚事?只不过与所有长辈一样,既想为我觅得一个门户相当的郎君,又需得这郎君是值得托付一生之人;既想这郎君爱我敬我,又想这郎君父母家人同样爱我重我……”长孙青璟侃侃而谈,有礼有节,意有所指。
陈国夫人神色为之一凛。两人对视片刻,陷入僵局。这个从小到老被父母哄着,被奴婢供着、被丈夫迁就着,中年稳重躯壳里住着幼稚恣肆灵魂的贵妇人第一次被出身并不显赫的晚辈如此用妙语顶撞,心中实在不忿又不甘。
当搜索枯肠也无法找到与长孙青璟的伶牙俐齿所匹敌的言辞时,她便再一次展示了顽嚣孺子般的刻薄无礼与恶毒:“其实,去年秋冬间,我们这些两京的亲眷,本来满心希望世民在洛阳宫多待一些时日,在皇帝面前多展现一下文韬武略。他这样的国公次子,本可以找到更能助力于他前途的岳家。如今却出乎意料地与陷入谋反案的小吏养女重申前盟。恕我直言——你们的所谓幼时婚约该不会就是双方父母亲在某一次酒筵上的玩笑吧?如果世民回大兴时脑子清醒的话便应该远离这些瓜田李下的纷扰!可见这孩子完全被不切实际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大家便不由对你和你家人的手段好奇起来。”
长孙青璟面对刁难与猜忌,沉稳地回答:“恐怕要令意欲向讨教我蒹葭倚玉之道的娘子们失望了。我没什么手段,能作为李家儿媳坐在这里同夫人停针絮语,不因我与母亲、舅父、兄长是趋炎附势之小人,只因舅姑与世民都是好德慕义之君子。”
“我愿闻其详,也好对怀疑你言行儇薄、不堪为公子佳偶的亲眷们有个交代,为你正名。”
“不敢。”面对陈国夫人那种被逼到墙角而被迫挤出的虚情假意,长孙青璟不以为意,“我如实道来便是。我舅父在承天门听宣之时,世民人在洛阳——也许在回西京的路上,总之,他并不知道我们一家的变故。等他回到大兴时,舅父已经变卖旧宅与田产,换得两套小宅,安顿好外祖母与我们母子三人。虽说兄长并未在连坐名册之中,我们一家身处嫌隙之间尚有自知之明,并不敢惊扰亲朋,也绝无攀龙附凤的妄念。之后的事情夫人问一问陈国公的兄长道生公便知。我们的小家一团凌乱、感觉无立锥之地时,李家却遣道生公前来提亲……我婚前有何德行才学,皆由道生公一一探查清楚,回禀舅姑。想来三位长辈也是讨论再三才决定令世民迎娶我为妻……”
陈国夫人觉得眼前这小娘子精于巧言令色,竟然扯出窦抗这面大旗对她出言嘲讽,着实无礼。
勋贵圈都知道她丈夫的爵位是皇帝剥夺窦抗爵位后所赐,所以一听到“窦道生”的名讳,现任陈国夫人不免气短,越发口不择言:“不管你的狡辩把自己粉饰得如何德才兼备,把他迎娶你的理由涂泽得冠冕堂皇,你依旧无法否认,国公长子袭爵,次子尚主才是保族宜家、守祧存秩的至策。长孙娘子,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境遇能够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你的丈夫,唐国公最宠爱的儿子,文献皇后同气姊的孙子,本该有更好的选择。”
“我的父亲是前任右骁卫将军,世民的父亲是现任右骁卫将军。陇西李氏固然身份贵重,洛阳长孙氏也是与元氏及夫人夫家窦氏一样的高门。我父亲与养父固然没有八柱国家的显赫勋位,但是他二人的才干并非居于人下。我父亲从司卫上士始,以奇谋秘计于同僚中获得高祖文皇帝赏识,屡次出塞,出生入死,数建奇功,建牙开府,薨于从三品武官任上。就连我的公公,也是耗费半生、辗转多地后才被授予右骁卫将军之职。他在我面前也毫不避讳今日职位得来不易。世民自己也不过冀望为三卫郎将。也不知看不起我父亲所建功业的大才们有何可以称道的建树?”
既然陈国夫人轻视长孙青璟父母两边出身不显赫,她索性与其辩个明白:“而我舅父,身为刺史之子却毫无膏粱浮夸之气,自年少时就获得诸词宗赏识,又凭真才实学考得进士,即使是小小的九品官,也并非仰仗外祖父的荫庇。”
“你不提你舅父也就罢了,既然如此大吹大擂,我便直言不讳了:你如何解释他受斛斯政奔逃一案牵连被贬谪一事?”陈国夫人轻蔑一笑。
“舅父生性坦荡,胸怀磊落,不拘小节。他本人与这位兵部尚书并不熟识,也不喜在勋贵宴集上抛头露面。不然何以令长安城中桀骜不驯、自视甚高的贵公子们争相与他交游?舅父不过因为斛斯政附庸风雅,请托属文才被牵连进这桩大案之中。就连陛下本人,也颇怜悯我舅父才具,只是按大业律远谪,令他教化南蛮,将功赎罪。”长孙青璟的这番言辞,七分属实三分浮夸。
属实的部分是父亲长孙晟才兼文武、终成大器的经历与舅父高士廉才堪宰辅,而困于下僚的感慨。
虚夸的部分是她刻意隐去周隋易鼎之际父亲压上身家性命的投机豪赌与舅父那个齐魏小集团中涌动的政治暗流。
不过,就应付陈国夫人这种愚蠢自大的贵妇而言,这些真假掺杂的辩词已经足够了。
“我生平不喜饰垢掩瑕,也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世民。”这个洛阳簪缨世家的女孩言辞锋利,带着一丝代北野风的寒凛与果毅。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自私又自负的小娘子!”陈国夫人捶石床怒道,“真是少调失教,有悖理法。”
大概是从小到大惯于颐指气使,又未曾受到半点忤逆的缘故,陈国夫人今日遭遇这个得理不饶人的甥媳时便因理屈词穷而格外愤怒,可惜这个喜好推卸责任的贵妇人唯独忘了是自己挑起了所有的不快。
想到萧皇后去年请托为庶女说亲,她满口应承又未果,想到李家甩开她这个宗女加国夫人自行拣择新妇,想到窦抗在与兄弟的书信中也对眼前这小娘子赞叹不已——她顿时生出被窦、李两家同时暗中排挤的难言之苦——哪怕是她的丈夫,都开始对她阳奉阴违。
这一切都令她寝食难安。
此次前来,她本想借题发挥,告诫外甥与甥媳恪守本分,勿堕门楣,再看一看传说中这位李家顶住受皇帝猜忌而迎娶的新妇究竟是何等t人物。
今日亲见,虽然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娘子明艳洒脱,比当今丢在大兴的数位庶出皇女性格刚毅果决,自有可怜之处;但她的代北血统毕竟不能与皇家分庭抗礼。
加之在陈国夫人眼中,长孙青璟全无自谦退让的自知之明,不懂得折节以事尊长,言语上处处占据上风,实在充满了乡野市井习气,令她心生厌恶,她便忍不住将之前数月乃至数年间对李渊对她的敷衍、窦氏对她的推托,李世民对她处处抵触乃至窦抗对她不屑一顾的所有不满情绪悉数发泄在眼前这个初嫁的娘子身上。
既然陈国夫人总喜欢污蔑长孙青璟那些无辜的长辈失教,长孙青璟便免不得令她见识一下齐国宗室的家教:“我舅父是这样教导我和兄长的:事亲之道,当辨以义。若长上守礼慕义、慈爱晚辈者,自当竭力奉养,尽事亲之诚;倘遇悖理苛责、虐下无度者,则宜谏诤劝化,不可曲意顺承,以贻后患。我平日里就是这般与舅父相处的,嫁到李家之后,也是这般与舅姑相处的,也从未受到过长辈们的无端指责。”
“这么说,长孙娘子认定我就是那个无理取闹,需要晚辈劝化的长亲咯?”
“谁说不是呢?”长孙青璟暗忖,脸上却不动声色。
崖壁后的水车不知因人力或是风力骤然加快了速度,青铜齿轮咬合的声响淹没在轰隆水声中。天镜池积蓄的水流如失控的水车席卷至崖壁上方的凹槽中。
三叠瀑在顷刻间化作倒倾的银河,第一级跌宕处水沫炸裂如雪,第二级在嶙峋山石间撕扯出千万道白练,末级则挟着雷霆之势砸向听濑潭。
整块青石铺就的潭底被水力撞击,竟铮铮然泛起金铁之音,仿佛地底蛰伏的巨兽被惊醒。
水雾腾空而起,将跳波亭的琉璃瓦打得噼啪作响,好似在配合着长孙青璟无情嘲弄陈国夫人,用高压威慑着这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