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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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陈国夫人肯定占不了上风,明天就把她气走![555]
第92章 循礼
陈国夫人被骤然暴怒的悬瀑摄去心魄,盛有薤露的酒盏被震翻,琼浆泼洒在她怀中,襦裙一片狼藉。
长孙青璟从亭边转身,以双手将一方巾帕呈给陈国夫人。在她看来,递上丝帕是晚辈应有之义,而拒绝殷勤侍候为其擦拭酒污却是出于冰炭不同器的立身。
陈国夫人伸手阻止自己的婢女走上亭来,只是狼狈地自行处理那一滩身上的酒污。
“夫人,舅母……”长孙青璟企图再与陈国夫人好好沟通一次,“这世上既然有以尚主为荣耀、对此汲汲而求的少年,那必定也有对此不以为意,甚至不屑一顾的郎君。我公婆也并未以此相求今上,世民在皇帝身边滞留多时也不作此想,那足以证明他们当真更重新妇才德。
她又笑道:“——当然阿茶家子们的才德必然高于我这乡野村妇,可惜我公婆和丈夫也无意问讯求娶——您作为世民敬重的长辈又怎能忍心逼迫慕义的晚辈违拗自己的本心呢?”
长孙青璟对于帝女才德的调侃再次激怒了陈国夫人:“任你再口吐莲花也无法改变旁人对这段不匹配婚姻的非议!”
长孙青璟突然舒展了眉头,微笑道:“我又有何德何能去堵住世人悠悠众口!物议沸腾与我何干?”
风穿过山隙,发出近似呜咽的尖啸,感叹蜻蜓蜉蝣欲语难通。
“这么说,你对成为李家儿媳是底气十足,并无半分感激与庆幸?”陈国夫人今日打定主意必然要挑一个长孙青璟的失礼错处大做文章。
“夫人此言谬矣。我与世民互不相欠。我当然感激他在我困顿之时不惧嫌隙迎娶我;他也感激我在他母亲病重之际衣不解带侍奉在侧,在丧礼之时不离不弃照顾他,在父亲右迁之际乐悬具陈以待天子,在他亲尝稼穑时一心织纴以显妇德……盖与父亲、舅父教导有关,他们往往以君子之行为约束我,所以比起浮夸赞誉于我有恩德者,我更擅长切实与人分忧……”
“你所谓的分忧就是教唆贵公子饱尝躬耕之苦?”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那又有何妨?帝舜躬耕历山,文王康功田功,哪个不是亲劳胼胝,受人敬仰。”长孙青璟平生所仰,唯彼跣足耒耜之君,尘面蓑衣之主,却又忘记了她与陈国夫人言若参商,意如泾渭,她以宝器视之的德行,陈国夫人却以粪土等闲。
“你好大的口气!——长孙青璟,你丈夫的位置不该在这里,而应该在大兴、在洛阳那些勋贵子弟中间,而不是陪着有罪小吏的养女穿梭在乡野之间——要是知道他这般不成器的样子,世民的母亲该多难受?”
“其一,母亲才不会为这事难受,功母告诉我,母亲是她认识所有贵妇中唯一有耐性亲习养蚕缫丝的奇女子,田庄内外的机杼手无有不服。大概因她平日里不爱显扬,所以夫人未必全然了解她。想来若母亲身为男儿,应该也耐不住性子履亩而食,衣褐而作!”
“胡说八道,你怎可如此方比?”
长孙青璟懒得理睬所谓“类比失据”的指责,字字凿向陈国夫人肺肝:“其二,并非世民陪我屈居乡野,而是我感念他寒泉之思、宏图之志伴他深居简出。我未尝不爱车马喧嚣、绮罗绸缎,但更愿意成全他孝义。所以我心甘情愿陪着他过一几一榻,半粥半蔬的清苦日子,又勉励他弓韬不蠹,箭服常悬,待命戎行,守志不移。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失。”
长孙青璟今日方才切身明白,无论她处事如何圆融无碍、周旋中规,李家终归有数个与她志趣殊途,终难相谋的亲属——对于他们来说,这门婚事的存在就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既然她已经被某些人预判了出身低微、少诲缺教、心机深沉,那么她也无须自证清白,索性直接以迹证心堵住铄金之口。
在长孙青璟看来,此刻哪怕有半点委曲求全、曲意逢迎都是对父母、舅父鞠育辛苦的亵渎,对公婆慧眼择媳的质疑乃至对丈夫赤诚之心的侮辱。
“罢了,看来今日我是白来一趟了。”陈国夫人起身道,“长孙娘子,我因在洛阳听得你夫妇二人与邙山农人织妇多有来往,实在有失体统,故而想来劝一劝。”
长孙青璟低头不语,不赞同,不反驳。
陈国夫人自嘲道:“看来长孙娘子对此不以为然。那么最后问你几句,我走后,你能将我不赞同世民在邙山躬耕一事转告他?”
“夫人特意来看望小辈,如此恩义我不敢不转达。”
“你能劝告世民顾及家族体面,不再深入乡野吗?”
长孙青璟思索片刻,选择坦诚以告绝了指手画脚亲戚的念想:“不能。”
“你会毁了世民的前程。你若不改改恣睢的性子,他早晚后悔自己年少时凭一腔热血和冲动做的傻事。”
“我没有这么大能耐毁他前途,他也不会后悔娶我。不烦劳夫人担忧,哪怕饮水曲肱,我们也会白首偕老。”得意、自信、不惜为爱伤人的刀锋同时出现在这个年轻娘子的眼角,光焰逼人。
“长孙娘子,尽管我对你千般不满,但看在你是世民父母亲选子媳的份上,看在陈公长兄道生一力维护你的份上,看在窦夫人新丧无人管教你的份上,看在唐公忙于宿位宫禁份上,看在你年幼失怙寄人篱下的份上,今日之事便不再与你多计较。”陈国夫人口拙词穷,并未达成令长孙青璟唯唯诺诺听训诲目的,又错失了多次甥媳认真与她交心的机会,此时也只能自己找台阶下,“我与陈国公及窦氏诸长辈将选个时日亲自与你父亲和丈夫将此事说个清楚,以免晚辈们误入歧途——我即刻回洛阳城,你不必相送了。”
长孙青璟却敛衽快步急趋至陈国夫人身侧,作出既像挽留又似送行的姿态。
“你不用这般造作!我不用你送!——明明连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却装出礼数周全的模样!”陈国夫人有些嫌恶地说道,匆匆走下跳波亭,险些在刚滋长的苔痕上打滑摔倒。她气急败坏地推开前来搀扶的婢女。
“作为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女儿,我今日可算收获此生最多关于身世教养的轻视与质疑,本想就此别过;然而李家上下对我t呵护尊重有加,我不愿薄待李家贵戚,所以决定代丈夫亲送舅母上车。”
“放肆!固执!”
“听凭舅母怨怼,我循礼行事,不再造次。我权代世民送您。”长孙青璟的执意相送,带着些顽皮的调侃。这哪里是代夫送客,简直是戏弄与逐客。
陈国夫人此番自认为龙游浅水遭虾戏,而李家别业中全无可以压制呵斥长孙青璟无礼之人,有怨气而无处倾吐,便只能悻悻登车。
她打开车帘向后张望,长孙青璟仍然在百米之外的别业匾额下肃立目送,颇有大家闺秀之风。
陈国夫人不由得眉如卧刀、袖卷罡风,愤愤然放下帘帷,啐了一口道:“外示贞静,内藏蛇蝎,蛊惑妖娆,实非良配!”
待到马车消失在一片绿色的浅雾之中,长孙青璟才将胸前相交的双手垂下,神色由不屑转为愤怒。
蝈娘全程陪伴长孙青璟,见到陈国夫人终于碰了一鼻子灰离去,不禁嘘气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架子,唐国夫人在世时也从未与诸晚辈公子娘子如此说话!她一个普通宗女,丈夫爵位又是侥幸得来的,还把自己当真公主了!”
“她还威胁说要去其余长辈面前告我失仪之状呢。”长孙青璟突然觉得今日的一切荒诞至极,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她周身不知因春寒还是疲惫颤抖起来。她就像一只行将羽化的水虿,困于池塘,被一群孑孓搅扰嘲笑,自己却怎么也无法越过水面获得新生。
既然长孙青璟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蝈娘索性把自己担忧一一挑明:“只是杨夫人此番回去并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会将娘子有理有据的说辞大肆渲染成无状言谈,去窦氏诸长辈面前诉苦申冤,以道义挟持娘子低头赔罪,恐怕情形于娘子不利。”
“待我想想应对之法……”
主仆二人且行且计议,向别业深处而去。
蝈娘虽说是个年少的婢女,过往却深得窦夫人喜爱。窦夫人背地里对两京诸亲友的臧否她也偷偷记得一些。
尤其是洛阳这些贵妇的长相,喜好,性格,亲疏,她都一一铭记于心。
这位陈国夫人,可谓窦夫人最不喜欢的亲眷之一。
就这一点而言,窦夫人,长孙青璟婆媳二人为人处世确实十分相近——她们都偏好足履实地的方正者,讨厌夸夸其谈的伪善者。
不论是选择丈夫,朋友还是奴婢,这个准则从未改变过。蝈娘对此也深感庆幸。
此时这个伶俐的婢女不免忧虑起长孙青璟的处境:“娘子今天定要将陈国夫人来访时那些有失长辈身份的,轻视娘子与娘子母家的言谈悉数告诉二郎,切不可令陈国夫人恶人先告状占了先机。省得杨氏在陈国公面前虚情假意地说自己一心想要维护公子与娘子周全,娘子反而以下僭上,礼法荡然。陈国公耳根一软说不定就在唐公面前提及此事,到时便是有理也说不清。娘子今日一定、务必、切记不要忘了告诉二郎陈国夫人是如何恃强凌弱、尊不恤幼的。二郎定然会在诸亲面前竭力维护娘子……”
“我倒是不担心他会轻信一面之词。”长孙青璟叹息道,“我只是害怕他在邙山一番作为被陈国夫人这个败事有余的舅母捕风捉影说将出去,在众长辈逼迫之下,公子改弦易辙之议,困于众咻,不了了之。那些可怜的农户们就像做了一个短暂的华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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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终于把老巫婆赶走了
把黑子们的言论整理了一下借阿璟的口一一反驳吧。我知道你们都憋屈过,但是一想到皇后才是历史上的赢家,该憋屈的是黑子才对!
自信的女孩,只会见贤思齐,不会因为所谓血统门第自轻自贱,大家祖上都是做什么的,拓跋(拔拔)家的孩子难道不知道吗
我心中的皇后从小到大都不是包子性格,有仇自己报,从不等二凤救,但是充分信任二凤。这才是可以执行PlanB的顶级队友[555]
明天二凤回来了,你们猜剧情吧[加油]
蝈娘搀扶起长孙青璟,准备陪伴她回内室。
长孙青璟却摆手道:“我一个人去后园走走。蝈娘啊,你对圃人说,将水车枢机调慢些,三叠瀑太吵了!听濑潭里的鱼虾都吓聋了吧?跳波亭的琉璃顶都险些被震塌。简直比陈国夫人还要吵闹!”
蝈娘会心一笑,为长孙青璟披上大氅。她又跳将起来,向远处修剪花树的圃人致意,然后指指水车,当空慢慢划了一个圆,示意陈国夫人已经离开,恶作剧可以停止了。
瀑布的喧豗轰鸣逐渐转为淙淙鸣玉之声,长孙青璟的满腔不平之气也逐渐平息。她开始沿着流觞涧漫步……
李世民回到别业之时已过卯正,他急于与长孙青璟分享今日在张家,李家趣闻,未料得妻子既没有读书、纺织、下棋,也未对他翘首以待。
他担心长孙青璟独自一人在家中气闷心慌,歉意顿生,便快步去园中找她。
紧随着李世民一路急趋的阿彩竟在沙洲桥上滑倒,她分明记得这座木桥经过一整个冬天后几乎干燥开裂,也不知脚下害人的青苔从何而来。
流觞涧两边的连枝灯已经悉数点燃,风掠枝端烛焰,乍明乍晦,若舞若羞。
长孙青璟跪坐于水边青石之上,手持纱灯,凝望着眼前那片跳跃的浮金碎玉。
“观音婢,我回来了!”李世民跑到一盏鎏金连枝灯下,诧异道,“别家娘子提灯夜照花木,你在照什么?”
长孙青璟似乎害怕错过涧水中某种奇异的幻术,并未转身,只是单手托素纱灯,将右臂转到身后,手掌轻轻下压。
李世民看懂了长孙青璟的手势,不再多言,蹑手蹑脚地走近水边,蹲下身子,两人望着浮木上轻轻蠕动的活物。
他接过纱灯,伸展手臂,将光线投射更远,使得长孙青璟看得更清楚一些。
蝈娘偷偷跑向风尘仆仆的阿彩。
“怎样?”她对这场自己无法参加的乡间婚礼很感兴趣。
“完美无瑕。我们见过了新郎新娘,社宰村老,一切就绪。大家也真心相信郎君是李梵娘堂兄。”阿彩自吹自擂道,“待我明日为李梵娘施朱傅粉,她绝对容光焕发,宛若重生!你呢?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一言难尽,晚上说给你听。”
“我今日也遇到个吹毛求疵的阎罗婆——除了这个疯婆娘,今天遇到的人——那些落星峪的村夫村姑个个都和善可亲。哎呀,那个坏婆娘坏了我一天好心情。我满肚子气到现在还未消。晚上也说给你听。”阿彩吐舌道。
“不说丧气话,看——”蝈娘指了指岸边俯身并肩的两人,“他们都忙乱了一天,此刻又不累不恼了。”
说罢,两个女孩子抿嘴憋笑。
“它来得太早!”长孙青璟蹙眉望着一只刚从涧水中奋力逃脱的黑色丑虫子蠕颤着裂开后背,罅隙里面透出莹莹的青光,如璞玉初剖,内蕴精芒。
“它来得太早,并不知道自己生死未卜。”长孙青璟忧伤地说道,蜻蜓翅膀般翩翾的博鬓拂过李世民的侧脸。
他一向认为自己豁达开阔,不滞于物。为什么此时的心竟是这样疼痛?
长孙青璟的忧伤很快被担忧所替代,凝视着罅隙中那道莹然的青光。
“那是一只正在羽化的水虿。”她指着挣扎而出的头颅,“看,像不像一条龙?”
李世民哑然失笑,宽额凸眼的幼态蜻蜓正握紧浮木从旧壳中倒立着挣脱,狼狈而又笨拙。哪里像了?
“很像。”他言不由衷,只为博她开心。
“唉,可惜天还是太冷。它误判了羽化的时机。”长孙青璟指着瑟瑟发抖的蜻蜓,不无遗憾地说道。
那小虫子已经从晦暗的旧衣中挣脱,此刻这安静地伏趴在枯木上。它的翅膀过于娇嫩,并不能支撑它越过哪怕一步之遥。
“万物自由造化,生死也未可知。”李世民安慰道。他将纱灯又向刚羽化的蜻蜓移近些,似乎火光与温暖可以让这只透着青玉光芒礼赞天地的小虫子在一场不合时宜的羽化中活得长久一些。
流觞涧中的细小的涟漪开始增多,漾开一圈,两圈……重合,交错,荡开……
一开始,长孙青璟误以为那是成群结队的鱼在涌向水面,直到雨点t打在静默如玉石的蜻蜓身上。
蜻蜓颤抖着,又执着地抓紧了上岸后的第一片栖息地。它紧闭的双翼,肉眼可见地舒展、增大,倒映着整个池塘的光影。
“二郎、娘子,下雨了。”蝈娘轻声呼唤着,不敢惊扰入神的两人。所以面对岿然不动的爱侣,蝈娘也无法判断他们是否真的装聋作哑。
李世民放下纱灯,解下大氅在长孙青璟头顶结成雨篷。
“他们在看什么?”阿彩问道。
“有只水虿今天误判时辰,爬上岸来,正在蜕皮。大概是娘子觉得新鲜,便掌灯看它羽化。我本以为贵女们从小被严加约束管教,不会混同尘俗……”蝈娘示意一个注灯油的年幼婢子去找雨伞,歪嘴向阿彩笑道,“娘子和别的淑女有些不一样——还挺调皮可爱的——幸好池子也不深,雨也不大。”
“娘子还是跟幼时一样,没事趴池子边数虫子翅膀上的纹路!”阿彩以手搭雨篷,雅谑不已,“我家娘子,除了爱读书,还与郎君们一样会骑射、蹴鞠……呃,看虫子——朱门儿女的雅趣就是这么近俗合众。”
“天耶!”蝈娘愣怔地望着长孙青璟将双手做掬水状,伸向池中,“娘子不会想捞那只丑得要死的虫子吧?”
“她今天玩闹得确实过火了!换做在家中,应该被大呼小叫的阿嬭拖回闺阁之中修养了。”阿彩瞠目结舌,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蓬松的发髻已经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塌陷。
蝈娘将帔帛举过头顶,又将这半幅锦缎甩到阿彩发髻上。她第一次见到长孙青璟像个乡野顽童般观虿化蜓,忘乎所以,一时无法适应,只能设法自圆其说:“大概是白日里被人闹了心,所以看虫子消遣吧?”
阿彩点点头,将属于自己这边的帔帛拉高,一边等待雨伞,一边细看远处那一对动静相宜的璧人。
长孙青璟将素纱灯放置于一块并不平整的池中石垒之上,俯身贴近幼小的蜻蜓所停栖的枯枝,企图将两者连同那黑色旧壳一同收拢于掌中。她膝盖以下的裙摆已经濡湿,却浑然不觉。
李世民屏息凝神,不敢造次,只是为长孙青璟一时的执念遮风挡雨。
瞬息间,蜻蜓紧紧合拢的双翼舒张于身体两侧,坚硬的翅膜如龙鳞闪烁,蜂房般的双眼中竟然藏有无数盏纱灯,如龙目烛照。
“是的,你说得对,蜻蜓确实像龙。”他心中默念。
“哎呀!”长孙青璟惊叫一声,随着水花四溅,纱灯倾翻,受惊的蜻蜓振翼而遁,辜负了长孙青璟欲收留存活的善意。
它擦过连枝灯顶端的金丝莲花座,直冲云霄。在这个烟雨空濛的春夜,刚刚羽化的蜻蜓颇有一种龙行云中,身耀鳞光的神异。
长孙青璟望着手中空壳,不无遗憾地喟叹道:“也不知这蜻蜓如何捱过春寒?令人心忧。”
“坤载万物,众生各得其所。它既然婉拒你一番好意,必定自通造化之机。”李世民笑道,“在你叹息的当口,说不定它已经觅得一处妥善的安身之处了。”
他将大氅披过长孙青璟的头顶,执起她的湿漉漉的手道:“走吧,生病了就不好去参加婚礼了。”
两人相视而笑,牵着手飞奔过青石岸、沙洲桥,石径、连廊,将一众执伞追赶的婢女扔在身后。
“我有事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今天回别业时遇到舅母了。她一定来找你麻烦了。”
“……”
“她与我将之前旧事与当下新账重述了一遍。诸如不服管教、自作主张、牵于私情……总之,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你们也各执一词?”
“从来都是这样。如果没有父母拦着,她哪里辩得赢我!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原来如此。”长孙青璟对一切了然于心,所有委屈烟消云散,只是抿嘴笑道,“门第愈显,其怪愈彰,其亲愈诡。我就把今天发生的不快当成嘉肴中的姜桂,华服中的线缕,自行挑出剪断、一笑置之吧。”
两人在长孙青璟所居翠微阁前停驻,只是听雨,不再提起陈国夫人吹毛求疵之事。
“我有件好笑的事想要问你。”李世民双目灼灼,神采越常。
“有多好笑?”
“如果我舅母四处散布谣言毁我名声,我父亲碍于面子不得不佯装发怒令我诣祠请罪,你会到家庙给我送饭吗?”
“胡说,洛阳哪来的李家家庙?”
“托我舅母的福,阿耶为保全面子总要把我单独关起来面壁思过的,到时我哪都不能去,你可会偷偷来送点菓子饮子陪我说说话?”
“不来。”长孙青璟顽皮地拒绝道,“你怎么总惦记吃喝?”
“你好促狭!我为你据理力争,你都不知道心疼我!”
面对惊愕的李世民,长孙青璟笑道:“我记得自己出言不逊,也闯祸了。到时必定陪你一起跪着,如何分身送饭?”
巨大的喜悦漫溢在李世民周身,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嘴唇如蜻蜓点水般擦过长孙青璟额角。
当然,前日桑林里那一踩一拧的剧痛他永志难忘,所以,他不由得将脚挪开了几寸。
长孙青璟惊异地望着他,好像身处一场烟雨编织的迷梦之中。
“请安宿,明旦再叙。”说罢,目眩神迷的少年趁着少女还未回神之际,果断抽身拔腿向外跑去。
他的脚背被沾湿的靴面被牵扯得又痛又痒,就像一片蜻蜓的翅膀掠过心尖,纤毫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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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散一把糖。在提供情绪价值这一块。“我陪你罚跪”的灵感来源于“主圣臣直”,□□药殉情说,就说二凤感不感动吧?[坏笑]
后园中,一群婢女不顾风雨,在流觞涧边追逐着随水波东去的素纱灯。
素纱灯在涧水中闪闪烁烁,随波逐流,游移不定……
一个十岁左右的家生婢——大概是刘娘子的一位近亲,手持竹竿,双脚踩在浅水处,将已经熄灭的纱灯勾回岸边。
女孩捧起心心念念的灯盏,却发现素纱灯在倾倒之时被烛焰烧出一个洞,不由十分沮丧,将灯盏扔在水边。
阿彩将油伞轻放在青石上,捡起灯来,将其前后上下端详了一遍,对那女孩笑道:“只是打湿,没粘上泥污,扔了就可惜了这精细的雕花木纹,我试试修补一下。”
女孩子将信将疑地望着阿彩:“彩姊当真能修补?”
阿彩点点头,一手执油伞,一手持灯,与众人说笑离去。
她特意向满脸疑问的女孩子比划了一下素纱灯上烧出的窟窿:“你看,这个窟窿的形状像一个翅膀,兴许可以补上一只红隼、凤凰或者蜻蜓……”
只因日间各自忙碌,蝈娘与阿彩难得今夜同时被允许不守灯。
柔仪筑檐角的风铃轻颤,与斜风细雨应和着。阿彩缝补着落水又灼坏的纱灯,蝈娘替长孙青璟记下最近几日李家别业府库与长孙青璟私蓄各自支出。
柔仪筑独门独院,虽不轩敞,但是作为主人贴身侍婢日常所居,已经很令人知足。
“阿彩,我问你,你刚才去向娘子复命时,她还在生气吗?她有没有跟二郎诉苦?二郎有没有被娘子挖苦?”蝈娘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自己逾矩。
“没生气,娘子挺开心的。”阿彩抬头看了一眼蝈娘,“娘子看了会儿虫子,心情挺好的。蝉衣说只是远远看见两人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雨……还说说笑笑的……然后……”
“然后?”蝈娘好奇地问道。
“然后,就是如此这般……嗯……公子就离开了翠微居,回自己住处去了。”阿彩一心扑在素纱灯的窟窿上,自言自语道,“这火也是奇怪,烧得如此不规整。要不绣一头凤凰,不过这灯罩太素净了,还是绣蜻蜓吧。蝈娘,你喜欢蜻蜓还是豆娘?”
蝈娘一把夺过素纱灯,瞪着阿彩道:“‘如此这般’是什么意思?说人话!”
“悍妇,你斯文些,生生抢走我的素纱灯——银针差点扎到我手上!”阿彩抱怨道,却也不怎么生气,好像在逗弄一只团团转的猫,“‘如此这般’就是唇额相揾咯。”
“穷措大!”蝈娘撇嘴道,“让你好好说话,不准咬文嚼字!”
“……就是……就是二郎偷偷亲了娘子!你t这人怎么这么蠢啊!”
“当着大家的面?”
“也不是故意的,不过反正也没避着人……”
“啊!”蝈娘惊讶地叫了起来,忍不住捶打阿彩的肩膀,“你们这群促狭的獠,骗我去庖厨取姜桂汤,自己在这里偷看郎君和娘子打情骂俏——你们看就看了,还要说出来气我——打死你!打死你!”
蝈娘嗔怪的呼号、并不令人疼痛的拳头和气急败坏的言辞将阿彩惹得“咯咯”直笑:“饶了我饶了我,我也是听蝉衣说的……好的好的,下次换我们去取姜桂汤,换你偷窥。”
蝈娘捶得累了,便停手捂着肚子笑道:“怪不得我奉命把姜桂汤送去二郎身边时,他正抱着琵琶唱什么黄鹂留,桑葚熟的,难听死了,还不准人打断他,原来是心里长了草……”
“娘子这边也古怪,二郎走后,她就差遣我将二郎的旧衣裳找出来一件一件试穿——虽说她明天确实是穿男装参加张亮的婚礼比较稳妥,也体谅我辛苦不需要我重新量体裁衣,但是那股换衣服的新鲜劲头就是古怪至极——今晚她倒是不嫌弃苏合香的味道呛人了……”
“欸?”
“呃……”
两个女孩张嘴对视半晌,最后达成了共识:“不要告诉刘娘子!”
一想到刘娘子交托严加看管郎君和娘子的事情可能砸在自己手里,两个女孩惴惴不安起来。
“你说,醵饮那晚娘子和郎君甩开众人去桑林里作甚?”阿彩试探地问道。
“就那么点时间够干什么?”蝈娘摆出一副嫌弃阿彩少见多怪的神情。
“那你很懂咯?”阿彩不服气地反问道。
“我当然——”蝈娘突然拉高了调门,那声音又陡然从峰顶跌落,“——不懂了。你再胡思乱想,当心刘娘子把你叉出去。”
“醵饮那天,娘子从台地那边回来时是不是气鼓鼓、泪汪汪的?”阿彩问道。
“嗯。”蝈娘补充道,“后来二郎也不敢招惹他,一直陪着小心,后来还亲自来翠微居赔礼道歉。娘子后来又开开心心睡下了……”
“我以为他们只是吵架……”
“我也以为他们只是吵架……”
“啊!”
“算了算了。”阿彩挠挠头道,“刘娘子本来也说这种事情防不胜防——别瞎猜了,我还要缝补纱灯呢!”
“那我记账!”
两人沉默了许久,各自专心做事。
蝈娘取出一堆凭据,记下几位里正代表乡里父老所赠兽皮药材数量,李家回赠米粟布帛瓦片明细。
“哎,阿彩,地髓的‘髓’怎么写?”蝈娘以笔根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你写‘地黄’不就是了。”阿彩正在穿针引线,头也不抬,不以为然地回答,“装什么读书汉,娘子看得懂你的账本就是了——她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别这么拿腔拿调看不起人!”
“那我教你。”阿彩正在纠结着是将那纱灯罩上的破洞改成蝴蝶还是蜻蜓的翅膀,有些敷衍地说道,“你听好,国朝的那个‘隋’字去了耳朵,加上走之底,左边再加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