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夏:云涌篇by鱼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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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为这小子是硬骨头糙汉子,谁知这么婆婆妈妈。”韦先生笑道,“留道疤而已,有什么好担心t的!等他醒了非好好笑话他一下不可。”
李梵娘借着连枝灯看明白了韦先生身上的血迹与长孙青璟身上的尘土与枯枝败叶。她当然听到了屋外异响,也谨记韦先生嘱托不要多管闲事。她估摸着眼前两人约莫做了些杀人埋尸的勾当,然后为了不吓到她又若无其事地坐回这里谈笑风生。
“稍等。”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坚毅的少女举着油灯转进另一间屋子,不声不响地取出一身干净衣裳交给韦先生。
她又以手势暗示长孙青璟除去身上浮土腐叶。
“高公子,你们没事吧?”李梵娘小心翼翼问道。
“没事。”长孙青璟若无其事地拍打着身上泥土与树叶,与李梵娘轻声说笑,“收药材时摔了一跤。谁知道院落里的地这么不平整。”
韦先生向李梵娘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问,他将沾血的衣裳换去,在李梵娘催促下洗净了脸。他又自行用烈酒抹了手,近前查看段志玄伤口,摸摸他额头,把一下脉搏。
“这下是真死不了了。”韦先生十拿九稳地向一个干净药帢中装上各种药材,丸、散、膏,准备让段志玄带去新安。
他叮嘱长孙青璟与李梵娘道:“你们两个小憩片刻,新安来回很快,以李世民和张亮的性子,估摸再过一个时辰就搬来救兵了……你们睡一会儿,我把门。”
两人不敢违拗长者,而且确实疲倦不堪,便随意找了个勉强安身的角落靠墙假寐。
大野之泽的犀牛又一次出现在长孙青璟梦里,只是这一次,它在陷阱里挣扎,血流如注;她在陷阱外被捆在刑柱上,无力挣脱。虞人们正在商议如何处置他们,乱刀砍死,万剑穿心,还是绞杀,烧死……
“醒醒,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韦先生推醒了长孙青璟,手中握着镌刻有“拔拔鹅王”姓名的弹丸。
长孙青璟一下子警醒,劈手夺回弹丸:“先生趁我睡着了搜我身,不算君子作为吧?”
韦先生同样警觉地望着她:“我从不乱翻朋友的东西。只是你方才噩梦连连,我一边听着也万分苦痛。心中纠结许久,看你是梦魇了,便及时将你推醒,弹丸便是你做噩梦时从身上掉落的。”
长孙青璟见此人说话处事滴水不漏,便将真话混着谎话一并告诉他:“这是我在大兴利人市买的古董,铺主姓穆,真货假货掺杂着卖……难道是我误打误撞得了先生家的东西?”
“不是。”韦先生笑道,“只是想起了故人……”他突然仔细端详起长孙青璟的脸。
长孙青璟心里犯怵,下意识地拉高衣领遮住脖子,以免露出破绽。
还好,韦先生显然没有怀疑她是个女孩,只是怀疑她隐瞒了身世。
“哈哈。这是好东西啊,说了你也不懂。”韦先生故弄玄虚地指着长孙青璟悉心收好的弹丸道,“倘若这弹丸是真的——你可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物什在外国使节面前给皇帝长了多少脸?价值多少赏赐?”
“不知道。”长孙青璟边笑边调侃,“你那么激动作甚,说不定这是件假古董。穆伯脩那厮最擅长做这些,然后讲个感天动地的英雄故事来欺骗不谙世事又财大气粗的少年……说不定我也着了他的道。”
“弹丸也许是假,但英雄故事是真。那也算我们有缘。”
透过户牖的缝隙,晨曦开始拓荒。起初一如深夜一般,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是透过云层的点状光亮,群山的线条,村落的轮廓都浸渍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然而,肉眼可见的,黑暗中掺进了透亮的清水,黑色开始被稀释……
韦先生似乎真的找到了一位忘年交,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与这弹丸主人的渊源。
“这位弹丸上的‘拔拔鹅王’,就是前任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了,这是他在周时的名讳。我之前与段志玄开玩笑说阎罗故意放我一条生路全是胡扯,我的这位恩师——我姑且这么称呼他吧,虽说他多半嫌我丢脸,也许根本不记得我,全是我瞎猜,长孙季晟在我年轻时所授的斥候之术才是真的保住了我的命……”韦先生若有所思道。
“是吗?”长孙青璟领教了这位追随杨玄感作乱的不知名大盗数次套话绝技,并不敢相信他所说的半个字,只是半信半疑地敷衍着。
“那是当然,年轻时挨的那些劈头盖脸的唾骂、被罚抄了无数遍的符契,冬夜被扔进刺骨凉水里的疼痛、夏日里披草衣抹烂泥的折磨使得裴蕴和宇文述这两条狐狸总是逮不住我……”长孙青璟并不为所动,只是赔笑。
“他们也不想想我是谁的高足?输给我不丢人。只可惜没机会去祭拜他老人家……”韦先生冷笑道,“祝杨广这暴君夜夜美梦……”
“谢天谢地没有来迟!”门扉被轻轻推开。
李世民就如一头鹘鹰般落地无声。他细细检视屋内,三人俱在,不由大舒一口气,便向门外做手势。被刻意压制的车马声传入了众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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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你们猜猜下一章是平安落地还是整个新活?[坏笑]
第108章 不谐
长孙青璟将双手置于胸前,小指相勾作出“事谐”暗号,李世民便躬身向韦先生致谢。一个高鼻深目的年轻郎君也跨入屋中,众人猜测这边是持白丸负责收尸的曹瑜罕。当然众人也谨记段志玄嘱咐,尽量不去多端详这个粟特人的脸,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伤口不算太深,高孝璟已经为他缝合了。你们带着药,送他去新安养病——不准急着走水路回河东,万一船翻了伤口裂了就真的没救了。”韦先生千叮万嘱,“趁着农夫们还没出门劳作,孩子们还没上山拾柴,赶紧送他走。”
李世民走近一脸焦灼与期待的李梵娘,柔声安慰道:“张亮已经赶往渡口了,暂且在河东躲避几个月,风头过去了再与你团聚。”
李梵娘默默颔首,转身从药帢中取出各色丸散膏向曹瑜罕面授医嘱。
曹瑜罕将李梵娘所嘱之事又用最字正腔圆的河洛雅言复述了一遍以策万全。只因他语音语调过于标准无误,使得众人都有一种在听夫子讲课的诡异之感。
大家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放声出来。
“啊,曹瑜罕。你能不能改改说话的腔调,不要那么一本正经。你一开口,吓得我以为字正腔圆的通事舍人来宣读赐死我的诏书,差点从病榻上滚落地上!”段志玄的突然惊醒令大家惊喜不已。
“你没事了!”众人凑上前去。
“精神得很!”段志玄准备展示一下灵活的手臂,却被韦先生死死按住。他只得故作神秘地问道:“猜猜是哪位神医妙手回春?”
曹瑜罕一边收拾药帢一边抱怨道:“你也太托大了些,洛城一别后都不传个消息给我,要不是李世民与张亮来报信,我差点真的只能给你收尸了……通事舍人宣诏?你怎么想得这么美,你这种货色哪里配得上毒药和白绫,金光门外大卸八块烤一烤还差不多,狗都不要吃……”
“原来你会说人话呀!”段志玄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与失联多日的曹瑜罕斗嘴。
“曹舍人,你不要与段志玄说笑——赶紧把这惹祸的小子装上车,马上走人。”韦先生一时忘记了“瑜罕”这个拗口的名字,就以段志玄抱怨的“舍人腔”直接称呼曹瑜罕为通事舍人,众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瑜罕,瑜罕难法王的‘瑜罕’……”粟特少年认真地纠正道。因为眼前这些人于自己刎颈挚友有着救命之恩,这个与谯郡曹氏联宗又很在意别人异样眼光的年轻人保持了最大的礼貌与克制。
“好吧,等我有空向净因寺的院主打听一下这位法王的来历……”韦先生不等曹瑜罕再次解释,最后检查了一下段志玄的伤口,轻握了一下他的手道,“偷到了玉龙子记得报个信!”
“报什么信,到时我早就名满天下了!”
李梵娘听到这句话,嘴角咧开一条浅浅的缝隙。
长孙青璟以为她还会过问一下张亮到达河东后的安排,谁料这果毅的女子只是默默侧身为李世民腾出一条路来,让他把段志玄抱去马车上。
韦先生倒是被昨晚的候人吓得不清,哪怕离开茅屋片刻也提醒众人带好随身障刀与箭囊。
“走。”长者t提醒着李梵娘、长孙青璟、李世民,“我们也不要在此地久留,先避避风头。”
天空浅灰,群星失光。
年轻人们嬉笑着说些日后重逢的打算,便准备分别。
“高神医,等我回河东定然向各路大侠大大宣扬你的回春之术。”段志玄隔着帘帷向长孙青璟朗声致谢。
“你好好养病,早点回河东,不再乱跑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这一世也不想再给第二个人缝合伤口。恕我不接待你的大侠朋友们。”长孙青璟在马车外探头笑道,“志玄,你保重,回河东后照顾好张亮,我和世民照顾好李娘子,风头过去了设法令他们夫妻团聚……”
“都不要再作小儿女状了,后会有期。”昨晚的一切顺利得令人不可思议,李世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催促曹瑜罕尽早出发。
空气好像被束紧后突然松开,涌动着奇怪的气流。
长孙青璟听到了弓弦的声音,便抱着李梵娘趴倒在车后。
曹瑜罕怒吼一声,抹去脸颊的血迹,箭头掠过他的身体落在马车上。
“快走!一刻都不要耽搁!我们拖住追兵!”韦先生以刀格挡乱箭,催促曹瑜罕。
“诸公保重!”曹瑜罕收回出鞘的障刀,不再犹豫半分,忍痛挽辔疾驰离去。
李世民与韦先生后背相抵,搭箭回射。
“孝璟,带梵娘去地窖!”韦先生催促道。
长孙青璟护住李梵娘,俯身冲进屋舍之中。
“是我大意了。”李世民懊恼道,“一定是回程时只顾与曹郎说笑没有留心被候人们盯上了。”
“也未必。”韦先生持刀盯着栅栏、树林,“是冲着我来的!”
“管他们是府兵还是候人,一并收拾,不留后患!”李世民面对冲上前来的不明身份的五六个跟踪者,决意死战。
在一片杂乱的短兵交接声中,长孙青璟拖着李梵娘进入内室,几支箭穿过窗户差点将她们射中。
“趴下。”长孙青璟护着李梵娘蹲下,蜷缩在墙根。
少女手足无措地推开长孙青璟,慌乱地在室内找趁手兵器:“不要拦着我,跟他们拼了……”
“不准添乱!”长孙青璟将她拽回阴暗处,严厉地说道,“你放心,这六七人,不是韦先生和李公子的对手。但是他们但凡有一人活着,必然回去报信——不管是向杨广、宇文述还是什么不起眼的刑曹参军去报信,此地我们都不能留了。你赶紧收拾细软,我们带着韦先生一同逃亡。”
李梵娘这才想起要紧事,赶紧跑进地窖,将值钱的药膏、丸散全部收拾进药帢中。两人离开地窖,却听得韦先生的咒骂:“让这崽子跑了。”
“我们能活着都不易……赶紧叫上两位娘子一起撤!”李世民望着一身血污感慨道。
“你们两个赶紧跟我们亡命去!”韦先生持刀叫道。
“高公子,你是……”李梵娘回想起长孙青璟古怪的种种行止,疑惑地问道,“你是娘子?”
长孙青璟点头默认:“以后再解释,我骑马带你离开!”
她劈手夺取李梵娘准备随身携带的衣物:“不用了,带着费事。”
李梵娘将药帢束在身侧,长孙青璟将她扶上马。
“走,先进山!”李世民与韦先生先后取出火镰,点燃绒布,投进室内。他二人异口同声地决定了下一步的走向。
“梵娘,不要哭。打起精神!”韦先生捂着胸口,踉跄上马。
“青璟!快跟上!”
“为什么?”李梵娘在仓促奔逃中问道,“以后他不回来了吗?”
“大概是屋里有暴露韦先生在洛阳当贵公子时身份的器物,一把火烧了让候人们没有头绪才干净……”长孙青璟也不敢擅自与李梵娘说起自己对韦先生真实身份的猜测,只是安慰道,“无妨,我们进山躲一阵子,等候人府兵们都退散了就躲进唐国公的庄园,没人再会来查问……”
李梵娘最后回望一眼熊熊大火,叹息一声,婚礼过去不久,她已恍若隔世。
韦先生在前引路,李世民殿后,将两位年轻的娘子护在中间。一群人向山中一条荒僻小道驰去。
刚进山不久,李梵娘便惊叫一声。长孙青璟身下坐骑因为韦先生的坐骑突然止步不前而差点在窄小山道上一脚踏空。
“韦先生!”长孙青璟安抚好马匹,与李梵娘一起搀扶跌落于地的韦先生。
他的胸口,留着他砍断箭杆后留下的箭簇……
李梵娘欲哭无泪。两天之内所遭变故已经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李世民设法将韦先生转移到平坦之处,三个年轻人围坐在这个身世坎坷又神秘的老人身边,一时手足无措。
“韦先生。”李世民俯身道,“你且忍一忍,我抄一条官兵不常经过的小道带你回我的别业,别业内有郎中为你治伤。你忍住,我们不进山躲藏了,我带你走!你一定会没事的。”
“我不行了……”韦先生望着不断为他擦拭鲜血的李梵娘,拼尽一口气道,“你们记得把我埋了,不起坟,不竖碑,让杨广、宇文述、樊子盖他们永远也猜不到我已经死了……”
李梵娘伏在他身边哀哀低泣:“韦先生,你不会有事的,我带着最好的金疮药,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梵娘,不要再惦记我的伤了,治不好的。”韦先生艰难地伸手摸摸这少女的发鬓,慈爱地说道,“杨广死后,你给我刻个碑。落款刻上你和张亮的名字。”
长孙青璟突然大悟似的冲到韦先生身前:“韩世谔,你是韩世谔?”
韦先生眨眼默认。
“你一定要活下来啊,李客师不顾一家老小安危到处找你。”长孙青璟轻轻托起他双肩道,“我此番定要将你送去大兴与他见上一面,也不枉他与长孙夫人多年来对我的照料……”
“高公子,”韩世谔轻轻拨开长孙青璟的臂膀,勉强微笑道,“你果然是娘子了,那么喜欢异想天开。是吧,长孙娘子?”
李世民惊异地问道:“你们是如何认出彼此的?——算了,不管这么多了,青璟你帮我把他搬上马。我就不信我们连张亮、段志玄都救了还救不了韩公。青璟,你把韩公的弓箭带上,万一遇到追兵吓唬他们一下也好。只要进了别业,我总有办法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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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杨广是什么神奇的生物啊,把大贵族,小官吏,老百姓整到一个战壕里去了[555]
小剧场(一)
阿璟:我宣布,我也有自己的好大儿啦!
二凤:你今天喝了多少薤露酒?
阿璟:小段,露个肌肉给他看!
二凤:…………
阿璟:来啊,互相炫耀啊!两个好大儿打一架啊!
无忌:你们在洛阳究竟癫成什么形状了?
小剧场(二)
二凤:用几个简单明了的词语说说我和皇后在你心中的地位
小段:陛下是超级好的老板,皇后是我义父……
二凤:你这老板和义父有什么区别?
小段:还是有一点区别的。比如陛下叫我带早饭,我就劝陛下规律作息,陛下一定可以做到的……
二凤(窃喜):矮油看不出你还会关心我身体健康状况,犯言直谏啊!不错不错。如果皇后叫你带早饭呢?
小段:那自然每天不重样风雨无阻带四年啊,还得煎饼里多加个蛋,麻辣烫里多加肉和生菜那种……[555]
二凤:如果我想打猎呢?
小段:苦口婆心劝陛下回宫。
二凤:如果皇后想打猎呢?
小段:把她看上的那片地围起来……
二凤:哥屋恩![愤怒]
小剧场(三)
读者:为什么让曹瑜罕去接段志玄,不应该二凤亲自护送吗?
鱼骨头:因为雨涵(瑜罕)和子轩(志玄)才是19末00初的真!官配!!公元500年也是00年啊。
第109章 淬砺
猎猎山风里夹杂着古怪的嘶吼,如马鸣,如咒骂,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的年轻人许久才镇定下来。
“真好。”韩世谔已经毫无求生意志,只是喃喃说道,“我好像看到老爷子真的用他的上柱国车舆来接我了——到底我还是他亲生儿子,他怕我去了下面也太寒酸。哈哈。”
“你看看梵娘啊,你昨天说得好好的。”长孙青璟急切将梵娘推到这个濒死之人面前,毫无章法地大叫,“你答应不去想杨广、不去管宇文述,只管下半辈子好好把梵娘当女儿照顾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长孙娘子,李公子……”韩世谔颤抖着说出最后的愿望,“我在杨广的噩梦里活了这么多年,已无憾。望二位看在我昨夜到今晨t是真心救助的份上照拂这个乡野女孩——转告李客师,像照顾故人之女一样照顾梵娘,我死也瞑目。”
“我不去那个什么李客师家里,我就陪着你,直到你伤好。我不管你得罪了皇帝还是别的我都没听说过的奸臣,我从此就是韦先生的女儿,奉养照顾韦先生……”她茫然地抱起韩世谔,“李公子,长孙娘子,你们救救韦先生啊!”
李世民转过脸去,眼前山景已是一片模糊。他随即抹干净泪水,接受了不可逆的结局,握紧韩世谔的手道:“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她。”
“你怎么可以这么爽快答应他,他脑子本来就糊涂了,听了你的话就更不想活了。”长孙青璟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韩世谔突如其来的遗言,只是无理取闹般捶打李世民,“你劝劝他,告诉他你有办法救他啊!”
李世民皱眉承受住了肋骨将被击碎的疼痛。
“长孙娘子,你不要为难他。”韩世谔的目光涣散起来,“你们都是有大义方正仁者,比我明理守道——得遇君子,韩某平生已酬。——梵娘,梵娘……”韩世谔的手颤抖着探向空中。
李梵娘握住了养父的手:“阿耶,阿耶,我在这里。”
长孙青璟不知道这个已经失去过亲生父亲的女孩该如何面对养父的弃世。
“好好活下去啊,梵娘,活到暴君身死国灭,百姓拨云见日。”
“我听你的,阿耶。”
“我不要像条狗一样死去,你替我把箭簇拔了,麻利点。”他指向胸口补充道,“记住,你阿耶是战死的,反抗昏君暴君战死的,虽说他和已经埋在泉下多年的同袍们会面晚了点。但也不能说他辱没了自己父亲名声的逆贼。”
李梵娘点点头,念了一声“南无释迦牟尼佛”,颤抖着将双手移近半截箭柄。
长孙青璟侧过脸,攥紧了拳头,浑身战栗如筛糠。
韩世谔微笑点头,鼓励李梵娘动手。
父亲向女儿祈求一个体面的死亡。
少女握紧了半截箭杆,拼尽全力向上拔取,喷涌的鲜血飞溅向她的面颊、脖子。
服徭役而死的民夫的血与企图倾覆天下的国之栋梁的血就这样以一种奇异而惨烈的方式汇聚到同一个女孩身上。
双倍的鲜血,双倍的仇恨。双倍的血债就记在杨广身上了。
李梵娘扑倒在韩世谔胸前抽泣着,痛哭命运的不公。
韩世谔比众人想象得平静得多,他嘴角蠕动了几下,身体振摇数下便气绝身亡。
“天真高,真蓝。”这似乎是韩世谔生前最后的低语。
是你也触不到吗?——长孙青璟默默地回忆着数个回荡在脑海深处的声音,兀自面对着并不炽烈却依旧灼眼的日光,张开了五指。
最后,一切不甘与对人间的怀恋都被山风吞噬。
长孙青璟从李梵娘身边捡起鲜血逐渐凝固的断箭,将它狠狠投掷向远方,心中充满了对杨广快意的嘲弄。
大隋寿光县公韩擒虎的嗣子、杨玄感最为得力的同谋者与先锋、宇文述出动最精锐候人也无法捉拿归案的逆贼、杨广噩梦里永生不死的常驻客——韩世谔,永远失踪了,而关于他逃亡的、活着的、与山贼为伍的谣言将长盛不衰,永远盘桓在杨广和宇文述心里和梦里。
多么意犹未尽的、恶作剧般的落幕!
李梵娘哭了许久,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警醒。
她按照韩世谔的临终嘱托恳求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帮助自己掩埋父亲,不树不封。
三人临时将韩世谔遗体安顿在一个不起眼的山洞中,以树枝岩石遮掩,准备入夜入土为安。
“屋子应该烧干净了。”李梵娘靠着洞口坐下,才发现养父的血在她脸颊上凝结,她深吸了一口血腥的空气,不以为意地说道,“再也没人找得到他了。在皇帝的噩梦里,他不会再消散。”
她转过头,眼中满是虔诚:“长孙娘子,不管世人怎么说我养父,他都是我心中大义方正的君子……你有空可以跟我说说他的掌故吗?”
“可以。梵娘,你不必在意世人非议,你父亲就是君子。”长孙青璟安慰李梵娘道,“你也可以把所有的见闻都讲给韩公的表兄弟们听……”
“我要活下去。活到张亮回来接我,活到去长安面见我养父亲眷……”李梵娘将双手环住肩膀御寒,“活到昏君暴毙,活到拨云见日,然后重新把他葬回故里。为他封土树碑,写上墓志,重新正名,还他清白……”
长孙青璟握紧这不通文墨却与自己异常契合的少女的手,承诺似的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能做到,静观其变吧。”
李梵娘点点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团布帛交给长孙青璟:“方才忙乱,差点忘记了段公子的嘱托……”
“他给我的?”长孙青璟惊异地打开布帛,正是晋阳宫地图。
“是,千真万确。”李梵娘回忆起昨晚种种情状,“就是你与阿耶出门收药材时,他嘱咐我等他离去后转交你的。他千叮万嘱等他走远了再给你,此刻你确实也追不上他了……”
“是我不好,一定是我那副对玉龙子垂涎三尺的情态让他左右为难了……”长孙青璟对掠人之美一事耿耿于怀,并不敢接受这份段志玄这份用性命换来的大礼。
“段公子那天跟我说,你和阿耶肯定不是收药材,估计合伙杀人去了……”李梵娘轻松地说道,她对死亡已经无所畏惧。
“是,我们合伙埋了个候人,还差点把他扒光了分赃。”长孙青璟点头承认。
李世民半蹲在她们身边侧耳倾听。
“段公子说,你和阿耶于他有大恩。他说不知道阿耶喜欢什么,日后来拜访时再问清楚——而这晋阳宫图理应给你——你偷了杨广的东西就等同于他偷了,你扬名了就等同于他扬名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宁可给他河东那个凶悍无比的未婚妻捉一千只萤火虫赔罪也要把地图送你,你可不要辜负他。”李梵娘道,“只是,他真的没猜到你是娘子,只把你当成可以交付性命的亲兄弟……还说伤好了会带一群河东大侠来拜会你——他会尽量把他们教训得文雅一些,不然你一定会嫌弃他们。”
“我是男是女,与是不是他刎颈之交无关。”长孙青璟低头吸了一下鼻子,眼眶又酸又痒,“我怎么会嫌弃他朋友?”
“说得好!我也看看地图。”李世民凑到长孙青璟身边细看地图,“看在段志玄将被迫给未婚妻抓那么多萤火虫、将要受那么多蚊虫叮咬之苦的份上,这玉龙子我是非偷不可了。不然,岂不遭五陵恶少们耻笑。”
长孙青璟苦笑了一下,望着灰头土脸的丈夫,只觉一寐之顷,世变若此,不知如何应对回到别业之后的寻常生活。
“对不起。闹出这么大乱子。”李世民捏了捏长孙青璟的手背,满眼写着再也回不到年少无忧时光的惶然。
将洞口又添些枯枝碎叶,确认无虞之后,李世民向隐藏着韩世谔遗体的山洞最后跪拜三次。
李梵娘轻轻倚靠在长孙青璟的肩头,均匀的气息里混合着血腥和朝露的味道。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长孙青璟哼唱着古老的挽歌,拍打着李梵娘起起伏伏,忽然因梦中奇景而震颤的脊背。
她偶尔会在梦里露出一丝笑意。有些人,跨过蒲津渡可以相见;有些人,跨过无数次苦难煎熬可以相见;这个时代更多命运多舛的普通人,却只能通过梦境相见了……
一束点地梅从她背靠的岩石上方垂落下来,微小花瓣上的露水正被晨风和朝阳一点点收回。
李世民转头仰望东方的天空,企图抑制泪水。
灰色的天际已经完全变得清透澄澈,失光黯淡的群星已经完全被明亮的、鲜艳的光色吞没。金红交错的间色裙裾在天际舒展开,像凤凰尾翼般流光曳影。
他突然想起自己错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不过庆幸的是,他还赶得上长孙青璟十四岁的生日。
天空终于收回了华丽的裙裾与尾翼。
北邙的春天来得无比艰难,但是毕竟有那么点金腰带,紫花地丁,点地梅,野蔷薇不识时务地迎着料峭春寒开放。
长孙青璟摘下幞头,为自己重新挽起蓬松的发髻。然后截下几株盘桓在这个不起眼坟墓上方的点地梅,将它们盘结成一支粗糙的发簪,歪斜地插入发鬓之间。
发鬓t间白色的点地梅被风吹得变形却执着地附着于枝条之上,似乎是花在逗弄寒风而不是寒风在滥施淫威。
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迎来了人生中真正的冠礼与笄礼,迎来了一夕之间的仓促成长。
变幻莫测的命运,向来不会怜惜凡夫俗子的理想、赤诚、意气,不会顾及惊世骇俗的恋情与血浓于水的亲缘。